手術失敗後，醫生的心理感受是什麼？

這個問題，邀請我的好朋友，華西醫院心內科王勉教授來回答，謝謝閱讀。

下午到病房，住院醫生告訴我，有位婆婆來找過我，留下了一盒茶葉和一塊火腿。是前段時間出院的病人。

對這位老人家，我記憶猶新。2個原因，一是她當時病情很重，急性非ST抬高性心肌梗死，二是她有一個讓我很不爽的兒子。

婆婆入院時，血壓不好，反覆胸痛，心電圖缺血很明顯，藥物治療根本控制不了癥狀。老人家慈眉善目，心態平和。查房時，她的兒子嚴肅地問了我許多問題。為什麼不給他母親溶栓，我們會不會亂給他母親放支架，還有無更好的治療手段，他媽媽為什麼會患冠心病，並反覆強調，他是律師，言下之意，我的一切言行將被呈堂證供。

在這樣一種近乎取證的交談中，他的不懂裝懂和質疑讓我的怒氣漸漸滋生。我最後告訴他：婆婆的冠脈病變肯定嚴重，如果支架治療能解決問題，反而是她的幸運。

造影出來，不出所料，左主幹前三叉加三支病變。從病變來看，遵照指南，首選外科開胸搭橋。但是，病人高齡，有慢阻肺，剛發生心梗，外科醫生會做嗎？搭橋風險比支架更高。我該如何跟家屬交待病情呢？

每次遇到困難的抉擇時，我會捫心自問：如果是我的父母，我該怎麼做？心中有了答案之後，我便會儘可能幫助家屬作出我認為最正確的選擇。有些家屬也問出同樣的問題，我會坦然回答：我選擇不放棄，但我能承受由此帶來的一切後果。你們有勇氣面對嗎？每一種抉擇，無論多麼理性，都可能會有悲劇的結果。所以，醫生的義務，不管是從法律上還是道德上，都只能客觀交待和建議，沒有任何資格替家屬作決定。

面對婆婆的兒子，我不敢給出將心比心的建議。基本信任的缺失，讓我必須用法律為準繩，走好每一步。一切嚴格遵循醫療原則。

接下來，便是心臟外科會診，完善術前檢查。最後，外科意見出來：開胸風險太大，拒絕手術。

兒子急了，看著母親隨時有離去的危險，態度變得客氣，追著我，讓我想辦法。其實一開始我就很清楚，除了拚死一搏做介入，別無他法。這一搏，不是我有良好意願就能實現的，必須要有家屬絕對的理解。在有足夠的技術和強大的團隊為支撐時，我願意盡最大努力冒險，但不可能保證萬無一失。讓我必須一命換一命，只許成功，那不叫行醫。我也不會如此輕置我的人生。查房時，老人家看著我：王醫生，你怕了嗎？沒事，放心做。我扶著老人的肩，無言以對。我怕的，不是手術，是怕萬一手術失敗後無休止的糾葛。

最後，我們還是開了台。醫生的本能，讓我不忍心放手。手術很複雜，每一次術中的麻煩，都讓我後背發涼。不管多牛逼的專家，遇到意外時，都會緊張。因為我們面對的，是關係生死的心臟。

手術終於順利結束，婆婆很快恢復元氣。早上查房，她眉花眼笑，不顧手上的傷口，爬在床頭，到處找她女兒給我帶的小禮物。她很開心握住我的手：「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啦」。在病房大堆病人的注目下，我猶豫片刻，接下了她的一小盒普洱茶。茶不值錢，但老人家的誠懇不能拒絕，我自我定性這不叫收受賄賂。對於醫生而言，能夠力挽狂瀾，面對老人由衷的感激，這一刻，最有成就感。

這次診治經過，得以圓滿結束，皆大歡喜。但是，如果手術失敗呢？

周四門診，一位藏族朋友專程來看我，並獻上一條金色的哈達。據說哈達象徵吉祥如意，我把哈達掛在了汽車后座。2天前我為他做了急診，手術很簡單，但他發自內心的尊敬讓我感動。這樣的病員很多，有些很貧窮，但很摯朴，教養與財富無關，他們也促使我更認真對待每一次診治過程，讓我一遍遍問自己：如果是我的親人，我應該怎麼做？

常常在各種媒體上，見到醫患之間的負面報導，矛盾激烈，矛盾背後的根源，不是我等小醫生可以深究。這矛盾，也絕對不是醫務人員單方面勤奮工作可以化解。如果社會病了，醫生有什麼本事去治呢？

搞一個民意調查，你為什麼學醫？答案肯定五花八門。仇恨醫護人員的人，你願意你的子女學醫嗎？你作出決定的理由又是什麼？我當初報醫學院就是因為我很喜歡的一位初中生理老師學醫未成，想替他實現心愿。沒有哪個小孩子選擇學醫是要決心斷情斷欲，犧牲自我，為人類健康奉獻一生幸福，有這種宏願的聖人應該是活佛。說穿了，醫生就是一種職業，是普通群眾的一員。所以，不要用無窮無盡的聖人理念來綁架我們，更不能要求我們犧牲家庭犧牲自己所有的社會責任來完全付出。

但是，醫生又不同於其他職業，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職業道德。這種認知，是在工作和學習生涯中逐漸形成。生命的尊嚴不可褻瀆，診治疾病不是商品買賣。身為醫者，有責任為每位患者努力，不可以把自己凌駕於病人之上，也可能需要比一般人犧牲更多。有的人過於追逐私利，那他就不該從事醫療行業。必須承認，我們確實需要規範一些違背醫療道德的行為。

如果醫患都能換位思考，以心為鏡，多一份理解，很多矛盾都不會產生。可惜，負能量永遠比正能量更能鼓惑人心。在這條曲折的道路上，祈願每一個人都能走得更踏實，更能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