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原因,那就是埃博拉發病之後實在太恐怖了,那是一種比喪失來襲更恐怖的場景。任何人見識之後都不可能認為這貨跟流感一樣,no big deal。以至於一旦發現,就必須採取最最緊急的防範措施,沒有任何理由不這麼做。
1980年,元旦。夏爾·莫內離群索居。這位法國人獨居的小木屋位於恩佐亞糖廠的私有土地之內。這片種植園位於肯亞西部,沿恩佐亞河而建,能看見埃爾貢山的雄姿。埃爾貢山,這座孤零零的巨大死火山緊鄰大裂谷,高一萬四千英尺。莫內的過往不為人知。和許多最後在非洲落腳的外來者一樣,很難說清他究竟為何而來。工作日里,莫內在泵房辛勤勞作;每逢周末和節假日,他就去糖廠附近的林區遊玩。到了晚上,他總是待在住處。
聖誕節假期前,他定下計划去埃爾貢山野營,邀請了埃爾多雷特的一個女人做伴,但沒有人記得她叫什麼名字。莫內和女性朋友開著路虎駛上筆直的紅土道路,這條路通往恩德貝斯斷崖,火山口東側的壯觀懸崖。他們爬得越來越高,氣溫也越來越低,他們接近了埃爾貢山雨林的參差邊緣。
埃爾貢山坐落於烏干達和肯亞的邊境,離蘇丹也不遠。這座山的雨林位於非洲中部,是個生物孤島,它聳立於乾燥的平原地帶,與外界隔絕,方圓五十英里的土地上覆蓋著樹木、竹子和高山沼澤。它就像中非洲背脊上的一個骨節。他們向山上開了一小段,在延伸向溪流的緩坡上找到一片濕草地紮營。埃爾貢雨林聳立於營地四周,通體瘤節的非洲橄欖樹交織成網,掛滿了苔蘚和攀援植物,點綴著對人類有毒的黑色橄欖果。次日早餐後不久,兩人沿著泥濘的道路驅車上山,在奇塔姆洞下方的小山谷內停車。兩人踏著象群沿小溪踩出的足跡,順著山谷向上走,象群會在夜間進入奇塔姆洞,獲取礦物質和鹽分。象群的足跡到洞口向內延伸。莫內和朋友在洞里度過了元旦一整天,他們眺望山谷,尋找大象的影蹤,看見蹄兔跑上跑下洞口的山岩。
莫內和朋友有手電筒,兩人走進洞里,想知道岩洞通往何處。洞口很大,寬達五十五碼,裡面比洞口還要開闊。他們經過一片平地,腳下滿是乾燥成粉狀的大象糞便,兩人行進時攪起了團團煙塵。光線越來越暗,地勢上升,變成一連串的岩架,上面覆蓋著綠色黏液。洞頂棲息著以植物為生的果蝠群落,黏液是果蝠的排泄物。
莫內和朋友走向岩洞深處,爬下一段坡道,最後來到一根支撐洞頂的石柱前。石柱上滿是劈痕和溝槽,那是象牙鑿出的印記。象群若是繼續在石柱底部挖掘,石柱最後肯定會崩塌,洞頂也會隨之塌陷。兩人在洞穴深處見到了另一根石柱,這根已經坍塌。石柱上方掛著許多蝙蝠,它們的黑色排泄物覆蓋了石柱。這些蝙蝠以昆蟲為食,排泄物是消化後的殘渣。
埃爾貢山的那趟旅行後的第七天,也就是1980年1月8日,莫內感覺到眼珠後陣陣隱痛。他決定請假,在家休息一天。頭疼越來越嚴重。眼珠疼痛,太陽穴也開始痛,疼痛像是在腦袋裡盤旋。阿司匹林不管用,緊接著他的背部開始劇痛。管家約翰妮還在度聖誕假,所以他找了個人臨時幫忙。她儘力照顧莫內,但不知道如何著手。頭疼後第三天,他開始噁心、高燒和嘔吐。嘔吐越來越嚴重,最後變成乾嘔。這時候,他整個人很奇怪地變得冷漠遲鈍。面部失去了所有活力,變成一張毫無表情的假面,眼珠像麻痹了似的獃滯瞪視。眼皮微微耷拉,彷彿一方面眼珠想要彈出來,另一方面眼睛又快要閉上了。眼珠本身似乎凝固在眼窩裡,而且變成了鮮紅色。面部皮膚髮黃,有顯眼的星狀紅斑。他越來越像一具殭屍。這副模樣嚇壞了臨時管家。她不明白這個人為何會變成這樣。他的個性隨之改變,越來越陰沉易怒,記憶也好像消失殆盡。他沒有失去神智,能夠回答問題,但似乎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
莫內幾天沒去上班,同事們開始擔心他,於是去他家看他是否安好。黑白羽色的烏鴉在屋頂上望著他們進屋。他們見到莫內,認為他必須去醫院。他病得太厲害,無法駕車,因此同事送他去了維多利亞湖畔基蘇木鎮的一家私立醫院。醫生做完檢查,無法解釋他的眼睛、面部和思維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醫生估計或許是某種細菌感染,給他注射了抗生素,但無濟於事。
醫生認為他應該去內羅畢醫院,那是東部非洲最好的私立醫院。電話系統不怎麼管用,況且也沒必要費神通知對方說有人要來看病。莫內還能走路,單獨旅行似乎不成問題。他有錢,他明白他必須去內羅畢。大家送他上計程車去機場,他搭上肯亞航空的一個航班。
他搭乘的是螺旋槳驅動的福克友誼飛機,這架通勤小型機的額定乘員為三十五人。通勤航班的座位狹小而擁擠,機艙里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注意到。機艙密閉,空氣循環流通。要是有什麼異味,你立刻會覺察。你不可能看不見一個病懨懨的男人。他蜷縮在座位上。他有點不對勁,但你說不清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他用暈機袋捂著嘴,從肺部深處咳嗽,把某些東西嘔進口袋。口袋漸漸鼓起來。他也許環顧四周,你看見他的嘴唇上沾著混有黑色斑塊的紅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雙眼顏色彷彿紅寶石,臉上毫無表情,遍布瘀傷。幾天前開始出現的星狀紅斑已經擴散,合併成了大塊的紫色團塊:他的整個頭部都變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下垂,結締組織在消融,一張臉像是掛在底下的骨頭上,彷彿面部正在逐漸脫離顱骨。他張開嘴,向口袋裡嘔吐,吐個沒完沒了——嘔吐確實不會停止,他的胃部早就空了,但他還在不停吐出液體。充滿暈機袋的東西名叫「vomito negro」,也就是「黑色嘔吐物」。黑色嘔吐物並不完全是黑的,液體有兩種顏色:猶如瀝青的黑色顆粒混在鮮紅色的動脈血里。這是內出血,氣味彷彿屠宰場。黑色嘔吐物滿載病毒,感染性極強,高度致命,能嚇得軍方的生物危害專家魂不附體。黑色嘔吐物的氣味瀰漫在機艙里。暈機袋裝滿了,莫內合上口袋,捲起袋沿。口袋鼓脹,泡得發軟,有可能被撐破,他把口袋遞給乘務員。
他整個人顯得很僵硬,像是動一動就會扯斷體內的什麼東西。他的血液正在凝結:血流載著血液凝塊,凝塊在身體各處淤積:肝臟、腎臟、肺部、雙手、雙腳、大腦里全塞滿了凝固的血塊。簡而言之,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中風」。凝塊在腸平滑肌內堆積,切斷了腸子的供血。腸平滑肌逐漸壞死,腸子開始變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覺到疼痛了,因為在大腦內堆積的血液凝塊正在阻斷血流。腦損傷抹除了他的人格。這是所謂的「人格解體」,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質漸漸消失。他慢慢變成了機器人。大腦里的小塊組織正在液化。意識的高級功能首先磨滅,只剩下腦幹深處的區域還有活力,仍在工作。不妨這麼說:夏爾·莫內的靈魂已經死了,只有他的肉身依然活著。
嘔吐發作似乎掙破了鼻腔血管,他開始流鼻血。沒有凝塊的鮮紅色動脈血淌出兩側鼻孔,滴在牙齒和下巴上。血怎麼都止不住,因為凝血因子已經耗盡。乘務員遞給他一把紙巾,他拿來堵住鼻孔,但血液無法凝結,紙巾很快被泡透了。
坐飛機的時候,鄰座若是突然發病,你肯定不會招呼別人來看,免得害得他難堪。你會對自己說,這個人會好起來的。也許他只是不習慣乘飛機呢?他暈機,可憐的傢伙,再說飛機上經常有人流鼻血,空氣那麼乾燥而稀薄……你會壓低聲音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沒有回答,頂多嘟囔了幾個你聽不懂的字眼,因此你決定視而不見,只是飛機似乎怎麼都不肯落地。乘務員或許也問了他要不要幫忙,但感染了這類致命病毒,患者的行為會出現變化,讓他們無法對好意做出反應。他們變得充滿敵意,不願意被人觸碰。他們似乎沒法好好說話。他們報得出自己的姓名,但說不出今天是星期幾,也無法說清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
時間到了傍晚,飛機開始降落,一分鐘後,飛機在喬莫·肯亞塔國際機場降落。莫內動了動。他還能走路。他站起身,鮮血滴落。他走下舷梯,踏上停機坪。他的襯衫染滿血污。他沒有行李。他的行李全在體內,是大量增殖後的無數病毒。莫內已經變成了人體病毒炸彈。他慢慢走進航站樓,上了一輛計程車。莫內覺得胃裡稍微好受了點。他的胃沉甸甸的,感覺發麻而腫脹,彷彿剛吃了一頓大餐,而不是空蕩蕩的痛得火燒火燎。
計程車開上烏呼魯高速公路,駛向內羅畢城區,內羅畢醫院終於到了。莫內拿出錢給司機,下車打開玻璃門,他走向接診台,打手勢表示他病得厲害。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這個人在流血,稍等一下,醫生馬上給他看病。他必須等醫生騰出手來,但醫生立刻就會給他看病,別擔心。他走進候診室坐下。
候診室是個小房間,擺著帶軟墊的長椅。清澈、強烈而古老的東非光線穿透一排窗戶,落在堆放著髒兮兮的雜誌的桌子上,將方形亮斑投在灰色地面上,地上鋪著石子,正中央是個排水口。房間隱約有煙熏味和汗味,坐滿了眼神獃滯的患者,非洲人和歐洲人肩並肩坐著。門診部常有割傷等待縫針的人。人們很耐心,用毛巾捂著頭皮,用繃帶纏著手指,你能看見布料底下透出血色。就這樣,夏爾·莫內坐在門診部的長椅上,他看起來和候診室里其他病人沒什麼區別,除了一張毫無表情的青紫色面孔和一雙紅眼睛。
莫內很安靜,等待著通知。突然,他進入了最終階段:人體病毒炸彈爆炸了。軍方生物危害專家對這種情況有個說法。他們說患者「崩潰併流血至死」,稍有禮貌些的說法是患者「倒下了」。他感到眩暈,極度虛弱,他的脊樑塌下來,鬆弛無力,他失去了所有平衡感。房間不停旋轉。他進入了休克狀態。他俯下身,頭部擱在膝蓋上,隨著一聲痙攣般的呻吟,胃裡湧出巨量血液,潑灑在地上。他失去知覺,向前倒在地上。房間里只聽得見他喉嚨里的哽咽聲,他已經昏迷,但還在繼續嘔出血液和黑色物質。這時響起了床單撕裂的聲音,那是大腸完全打開,血液從肛門向外噴射。血液里混著腸壁組織。他排泄出自己的內臟。腸壁組織脫落,隨大量鮮血一同排出體外。莫內已經崩潰,血液正在流盡。
護士和護工推著輪床跑過來,將夏爾·莫內抬上輪床,推進內羅畢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廣播里響起召喚醫生的通知:ICU有一名患者流血不止。一位名叫謝姆·穆索凱的年輕醫生趕到現場。穆索凱醫生是醫院裡公認的最優秀的內科醫生,精力充沛,熱情而幽默,經常接連工作許多個小時,對急診有很好的直覺。他看見莫內躺在輪床上。他不清楚這個人出了什麼事,只知道患者顯然在大出血。沒時間去研究出血的原因了。患者呼吸困難——隨即停頓:血液被吸入肺部,引發呼吸驟停。
穆索凱醫生摸他的脈搏:心跳微弱而虛弱。護士跑去取來喉鏡,喉鏡是一根導管,可用於疏通患者的氣管。穆索凱醫生扯開莫內的襯衫,觀察胸部的起伏情況,他站在輪床頂端,俯身對著莫內的面部,上下顛倒地直視莫內的雙眼。莫內通紅的眼睛望著穆索凱醫生,但眼球一動不動,瞳孔已經放大。腦損傷:意識消失。他的鼻部和口腔都沾滿血液。穆索凱醫生將患者的頭部向後抬起,打開氣管開口,以便插入喉鏡。他沒有戴橡膠手套。他用手指在患者的舌頭四周掃了一圈,清理死細胞、黏液和血液。滑溜溜的黑色凝血沾上了他的雙手。患者散發出嘔吐物和血污的氣味,但這對穆索凱醫生來說並不稀奇,他集中精神做他的工作。他低下頭,面部離莫內的面部只有幾英寸,他望進莫內的口腔,以確定喉鏡的位置。喉鏡滑過莫內的舌頭,他推開舌頭,望著會厭後部的氣管,這個黑窟窿通向肺部。他將喉鏡插進洞口,湊近目鏡查看。莫內突然一抖,身體抬了起來。
莫內再次嘔吐。黑色嘔吐物涌過喉鏡,從莫內的嘴裡噴了出來。黑色與紅色的液體濺到半空中,落在穆索凱醫生身上。液體鑽進他的眼睛,灑在白色制服和他的胸口上,留下幾道夾雜著黑色斑塊的紅色黏液。液體落進他的嘴裡。
醫生擺正患者的頭部,用手指清理他口腔內的血污。血污沾滿了醫生的雙手、手腕和前臂。血污到處都是:輪床上、醫生身上、地上。重症監護病房的護士不敢相信他們的眼睛。穆索凱醫生順著氣管朝下看,將喉鏡向肺部插得更深了。他見到氣管里也在出血。
空氣嘶嘶地進入患者的肺部,他終於又能呼吸了。看起來,患者由於失血而陷入休克。他失去了太多的血液,乃至於開始脫水。血液從身體的每一處孔竅向外噴涌。體內剩下的血液已經不足以維持循環,因此心跳才那麼虛弱,血壓也快降到了零。他需要輸血。
護士取來一袋全血。穆索凱醫生將血袋掛在點滴架上,拿起針頭插進患者的手臂。患者的血管似乎有問題;血液在針頭周圍涌了出來。穆索凱醫生再次嘗試,將針頭插進患者手臂的另一個位置,扎向血管。失敗。依然血如泉涌。無論他把針頭扎進患者手臂的什麼地方,血管都會像煮熟的通心粉那樣破裂,湧出血液;血液從患者手臂上的針孔向外冒,無法凝結。他的血液顯然有問題。穆索凱醫生害怕患者會因為手臂上的針孔冒血而失血死亡,因此放棄了輸血的念頭。患者的內臟還在出血,而且黑得像瀝青。莫內陷入更深的昏迷,再也沒有恢復知覺。第二天凌晨,他在重症監護病房死去。穆索凱醫生始終陪在病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