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思量
指尖觸及到枕上的潮意,微微睜開眼睛,我抹去了臉上的晨曦。
無論平時的情緒如何克制,在夢裡還是依舊會被她牽動。
無關是非,無關風月,也無關離別。
只是不經意間,梅花已落滿了南山。
存於竹簡書頁的男人大多生性涼薄,恣意洒脫。
一去數十載,風流薄倖。青鋒淬血,墨筆點絳。
但若聆聽過他們歸劍擱筆,結廬人境的一聲短嘆,或許你會明白。
無論名將縉紳,還是白衣遊俠。情之所結,皆不過喜新念舊罷了。
元稹之於韋叢、陸遊之於唐婉、蘇軾之於王弗、沈復之於陳芸。
縱使後來又有一雙素手牽上了他的衣袖,但他至死也未曾忘懷。
其生而有不棄也,其死而有追思也。
他們什麼都沒忘,只是將她們收藏。
元稹在漫漫長夜裡睜開了雙眼,鴛鴦雙枕淚濕了一側,枕的他頸項冰涼。
拉開了衣櫃,舊時的衣物早已分送殆盡,唯有針線還存在盒中不忍打開。
衣袖上曾經的補丁還在,無論將它穿的多麼破舊,也依舊不忍丟棄。
而今已有了十萬之俸,再也不用與你分粥食藿,不用讓你挑燈補衣,也不用求你拔簪沽酒。
可卻只能為你奉上這淡酒蔬果,燃燭長明,空對著畫像默默垂淚。
名貴的毛筆在他手中握的吱吱作響,將紙上的字洇染的模糊不清。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陸遊緊緊攥著唐婉的發簪,對著沈園牆上早已斑駁的題字,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以為奉母親之命,只在此與你暫別,不日還將重聚。
卻不想此去經年,竟連死後與你同居一穴都做不到了。
他提著筆的手不停顫抖,在殘垣上留下了斷續的墨痕。
頎長的身軀迎著風寫滿了孑然,一行清流在下頜匯聚。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蘇軾推開小窗,明月探進窗欞,在他的衣襟上灑了一襲銀白。
夜風拂過松林,松針抖落細碎的聲響,將他的思緒吹到王弗曾用過的銅鏡上。
妝奩的首飾分毫未動,可畫眉的墨筆卻早已風乾。
對鏡自視,曾經烏黑的兩鬢早已斑白。
如今自己這老態龍鐘的樣子,怕是與你再見,也不敢相認了吧。
蘇軾哈哈大笑,笑的淚流滿面。
笑聲恣意的回蕩在這小小的山岡,驚起了一樹寒鴉。
他揮毫潑墨,一氣呵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沈復輕輕拭去食盒上的浮塵,精緻的梅花形狀在陽光下透了些許亮色。
輕輕打開,格子里光潔如新,自芸娘去後,便再也沒有裝過任何小菜。
可芸娘的音容笑貌彷彿依然在眼前。
啜粥食腐的嬌憨,刺蟲攀花的情趣,描眉易裝的瀟洒,泛舟江渚的快意,彷彿都是昨日剛發生的事情。
他伸了伸手,卻什麼也沒有抓住。
粼粼的折光迷濛了他的眼睛,他擦了擦眼角,指尖蘸了些淚,呵手寫下了:
「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
每當足臨故地,手執舊物,眼望曾經之時,他們又何嘗不會動容。
不是不願將相思說出口,而是世間的白衣蒼狗讓他們學會了沉默。
沉默是「不是眼前無外物,不關心事不經心。」的心死。
沉默是「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追思。
沉默是「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的看破。
沉默也會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悠悠傷懷。
但,縱然因思及此又能如何呢。
也不過只能和淚磨一塊陳墨,凈手賦一筆相思,對月焚一紙薄詞,做個悠長的夢罷了。
世間多少男兒,都是在紅塵里倔強著流淚的孩子罷了。
我曾做過無數個漏洞百出的夢,夢境的破綻明顯的都能笑出聲。
但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見到你,所以我依然傻傻的像個演員。
淚縱能幹終有跡,語多難寄反無詞。
如何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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