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心理諮詢師。最近一年來新增了一個職業身份,就是個人防衛技術教官。很多人聽到這個詞,會先問這麼一個問題:你們打不打實戰?
無論是馬伽術還是菲律賓短棍,我們當然都有實戰(Sparring)訓練。馬伽術 P2(初學者的第二個級別)的考試就開始包含實戰環節。考試要考,平時當然也要練:兩個人戴上拳套、護具之類,噼里啪啦,你來我往,打上一陣……大體如此。
但並非每個人都享受(甚至接受)實戰訓練。有些人一聽打實戰就興奮得嗷嗷叫。有些人只圍觀,不下場。也有些人起初嘗試了幾次,後來就不那麼熱衷,甚至不願繼續。
在我還僅僅是個資深的「師兄」時,我慣常的反應是和其他一些學員(甚至教練)一起鼓動後兩種人下場打實戰:
「試試看嘛,不會太疼的!」「勇敢一點,不要慫啊!」「連實戰都不敢打,怎麼保護自己啊!」……
「試試看嘛,不會太疼的!」
大家這麼說的時候大抵沒有惡意,打實戰的對手當然也不會刻意下狠手,但參加過實戰訓練的人都知道,挨打的滋味並不好受。對不同的人來說,這種糟糕的感受也許可以追溯到不同的動因:
對身體接觸的厭惡;對文化刻板印象的違背(「女孩子家家的,怎麼能打架呢?」);對衝突的迴避; 對疼痛的恐懼;對向著自己快速運動的物體不適應(就像許多剛學開車的人);
對身體接觸的厭惡;
對疼痛的恐懼;
如此種種,不一而論。
以及,對那些從沒挨過打的單(zhong)純(er)青少年來說,打實戰是對他們自戀的強大衝擊:我挨了打,我做錯了動作,我練得不夠好。——當然,我們知道,沒有人可以「練得足夠好」以至於絕不挨打。但意識不到這一點的年輕人很容易由此泛化出一個觀念,即「我不夠好」。這很傷害他們原始的全能自戀。若如此,他們避免打實戰(進而避免糟糕的感覺重現)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但不是誰都有能力、有意願做這麼多心智化工作的。他們可能只看到了不願意打實戰的現象,並將其主觀歸因於「這個人膽子小」「這個人是弱者」。另一方面,沒有去打實戰的人可能也未作出充分的心智化,只是將自己的行為做內在的穩定歸因:「我膽小」「我很差勁」。兩相疊加,看似鼓勵的話語也許就會起到羞辱的作用。
「我連實戰都不敢打,還怎麼保護自己?」「別人都做得到,我為什麼不行?」
「我連實戰都不敢打,還怎麼保護自己?」
這些論斷在事實層面上看似合乎邏輯。但仔細想想,它除了讓個體感到羞恥、產生自責,還有什麼好處嗎?我們就是因為弱小、不全能、沒有一萬小時用於大山倍達式的修鍊,才選擇學習個人防衛技術的。我們不習慣實戰,不習慣挨打,不習慣疼痛,訓練的目的應當幫助我們對挨打和疼痛習慣起來——也就是所謂的「脫敏」。
若如此,我看不出一種內在的、羞辱式的聲音有助於實現這個目的。這很像是一個嚴厲的、斯巴達式的父親對待幼童:你很害怕,你要無視這種恐懼,你要迎難而上,你要勇於挨打;否則我就要羞辱你、懲罰你、拋棄你……斯巴達式的訓練當然可以錘鍊出一些勇士,或者說,是通過選擇和淘汰「剩下」一些勇士。但那些被拋棄、被殺死、被淘汰的幼童該怎麼辦呢?或者說,作為一個面向大眾尤其是弱者的訓練課程,採用這種斯巴達式的訓練邏輯,是否會有利於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呢?
遺憾的是,有些同行恰恰持有這樣的觀點。面對一些學員不願意打實戰的現狀,他們主張的解決方案是「更貼近現實的實戰和訓練」,甚至有人提出「可以強迫每個人都打實戰」。……
——所以,會更快,更狠,更激烈,更疼?
那麼,是否也會更不寬容、更不理解、更不近人情?或者,在骨子裡更看低那些不夠快、不夠狠、不夠「強悍」的學生?
如果是這樣,這不是我想要走的路。
(請允許我說這是「直男癌」的一部分好嗎……)
為什麼我不喜歡?因為我自己也做不到。一個老師自己做不到的事,他怎麼能要求學生去做呢?
作為一個沒有接受過職業(或專業)格鬥訓練的人,我也怕疼,看到拳頭打過來也會眨眼,去上實戰課之前也腿肚子抽筋。我只是一定程度上對實戰訓練脫了敏,哪怕緊張、焦慮、恐懼,還是推著自己走到了對手的對面,僅此而已。
但我不能簡單粗暴地教導別人「多打實戰」。這就像一個英語老師告訴你「多聽」「多讀」「多背單詞」,或者一個同班大哥告訴你「多喝熱水」「多休息」一樣,讓人聽了只能呵呵。對新手來說,三十次、五十次或者一百次的實戰訓練總是要有的,但這些實戰應該怎樣打呢?是不是只要戴上護具、咬緊牙關對著捶一頓就好呢?當然不是的。
我還是講個故事吧。
在馬伽術的教官培訓中,我們的教官 Tamir 有一天問我們:實戰訓練的目的是什麼?有人回答技術,有人回答戰術,有人回答體能,Tamir 聽了一概搖頭。他說,實戰的目的是「help students mentally prepared for violence」。讓學員在心理上做好準備。
見我們一臉懵逼,Tamir 神秘地一笑,大手一揮:去吧孩兒們,戴拳套,戴護具!
當我們各自找好搭檔後,他一聲令下,大家就開始捉對廝殺起來。然而,按照他的要求,動作是輕柔的,力量是極小的,速度也是極慢的。慢到什麼程度呢?每三秒鐘出一招。——這是馬伽術 P2 級別的實戰考試內容「慢打(Slow Fighting)」。他一邊看著我們比太極推手還慢的動作,一邊大聲提醒:誰敢打得快,就罰誰做波比跳!
沒有人快起來。當然,也沒有人需要閉眼、低頭、怕疼、逃跑……三輪(每輪兩分鐘,每次換對手)實戰不知不覺就打完了。
Tamir 說,接下來我們打快一點。但只有一個人進攻,而且只能用拳;另一個人只准防守,不許還擊。很快,兩個人分別習慣了打人和挨打的感覺。
打了幾輪後,他又改了規則:現在一個人是跆拳道選手,只准踢腿;另一個人是拳擊選手,只准用拳。大家打得很放鬆,感覺也很新奇,彷彿像是玩遊戲而非打架。
在這一切做完後,Tamir 才終於宣布解除各種限制,允許大家放開手腳,打個痛快。然而,「可以有速度,不準用全力。打傷你的搭檔,我就要罰你啦!」——這是馬伽術 G1 級別的實戰考試內容,「最小保護的輕接觸實戰」。
正當大家抖擻精神,準備認真切磋的時候,Tamir 放起了弗拉門戈式的音樂,一邊還在大喊,「Smile,everybody smile while fighting(一邊打,一邊笑起來)!」第一個人開始笑,其他人都跟著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打,玩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中就忘記了挨打的感覺。
……
我們那天總共打了三四十輪實戰,沒有人受傷,沒有人退縮,也沒有人感覺糟糕。每個人都滿身大汗、疲憊不堪,活像剛在泥坑裡打完橄欖球的小孩子,玩得非常盡興。
「如果你能一邊與對手戰鬥,一邊保持笑容,你就是在打擊對手的士氣和信心。」
Tamir 說,這就是他訓練學生打實戰的流程和方法。「要笑,要慢慢來,要有音樂,要讓大家玩得開心」。
他還說,在他的館裡,上過幾節課的初學者就會開始打實戰。所有人都會打。
不知道他的學生中是否有人痛苦、害怕、逃避……但我想這一定比「更貼近現實的實戰和訓練」更可行。它更貼近人性。
至少我這麼一個膽小的、不專業的、會害怕的人活過了他的訓練,通過了他的考試,也便實現了他的教學目的。
借用心理學術語來說,格鬥是一種直白的「現實檢驗」。現實檢驗的目的(或者好處)是打破一個人不切實際的幻想,幫助 Ta 明確自己能做到什麼、做不到什麼,於是讓 Ta 建立起真正的自信。這裡潛藏著一個危險:如果現實過於殘酷,突然地、兇猛地摧毀了一個人的自戀,Ta 內心比較脆弱的部分就會直接暴露出來;這種衝擊可能超出 Ta 的承受能力。故而好的現實檢驗一定要循序漸進,貼合學生的承受能力,讓 Ta 既不至於繼續中二、又不會過於受傷。……
那麼,這不就是一個教官教學生時可以遵循的方向嗎?
「貼近現實」「拳拳到肉」「絕不假打」是沒錯的,只是同時要循序漸進、因材施教、誨人不倦。若是學生越教越少、越練越不肯繼續,教學的目的便難以實現,教練的生計也就要成問題。
怕疼,怕輸,怕衝突,……都可以慢慢練。但無論你我,都不要退出。如此就好。
2018 年 6 月 2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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