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儆:「醫生,請讓我走吧……」當病危老人說出這個請求,我們該同意嗎?

殳儆,浙江新安國際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今日頭條健康真相官,頭條號名稱「殳儆工作室」

ICU,又叫鬼門關。普通人,一生可能會來一兩次,可她待了22年。在這22年里,她見過也經歷過太多死生邊緣的真實故事,有的非常感人,有的非常氣人。有的,是「堅持」的故事;有的,是「放棄」的故事。有的,是「信任」的故事;有的,是「誤解」的故事。她說,這裡不只是鬼門關,也是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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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殳儆演講文字稿:

大家好,我是殳儆,是一名ICU醫生。

大家知道ICU嗎?ICU是重症監護室的縮寫。我問過很多朋友,他們給我的回答是:那裡有一扇經常緊閉的大門,不太開,裡面有很多機器;醫護人員跑來跑去,好像很忙的樣子;裡面經常有人死,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有人會說:將來我老了,一定不要去那裡。

作為一個在ICU奮鬥了20多年的醫生,我想說,ICU里有堅持,也有放棄,有死亡也有重生,很多的故事都在那裡發生。

生死之間隔著一個ICU,我們需要堅持

今天我要講的第一個故事,是一個關於堅持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三年前,在我們醫院附近的小區,一個11歲的女孩子從10樓墜落,掉下來的時候把花壇砸了一個大坑,很快被送到了我們醫院的急診室。幾分鐘之後,她開始大出血。

越嚴重的外傷,給醫生的時間窗就越小。我展示的是急救科和ICU醫生在病人進入急診室到進入ICU的短短一個多小時內做的事情。你可以想像那種緊張的搶救場面。

首先,我們要保證她活著。其次,我們要查明她到底傷了哪裡,兩個小時內,醫生做CT(即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做超聲評估創傷情況,給氣管、深靜脈等插管,搭建生命支持通路。這張圖是當時我們的診斷書(下圖),概括地說,這個姑娘肋骨骨折、脊柱骨折、大腿骨骨折;肝臟破裂、脾臟破裂、十二指腸破裂,就像一個摔碎的玻璃人。

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大致明確了初步診斷,決定把她送進了手術室。這是一個很難的手術,做了兩個小時。在手術台上,她的血像水龍頭一樣流,一度心臟停跳。脾臟摘除、紗布填塞肝臟、消化道改道、胃造瘺、膽囊造瘺、空腸造瘺……兩個小時之內,我們把所有問題處理好,把她送往ICU。

如果這個時候你問我,醫生,她還有希望嗎?醫生,我們該怎麼辦?我告訴你的肯定是我們會盡全力,但是我也不知道後面會怎麼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ICU里,我們花了一周時間把她身體的凝血功能,所有損傷都穩定下來。在前三天,光是把她的床單撤下來,我們都花了很多的工夫,因為她就像一個拼好的玻璃人。

像這張圖片所展現的,病人就是靠著這些管道維持生命。家屬走到床邊甚至會害怕,人怎麼能以這種方式活下來?當時,她身上有十幾根管子,她就是以這種方式勉強維持生命的。

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很難想像:45天後,她的病情就穩定了,出了ICU,三個月之後,她就康復回校了,甚至都不需要留級。現在,她像同齡的孩子一樣,正常上學。

但是,她在ICU的那段治療時期並不輕鬆,45天內做了四次手術,除了第一天的損傷控制手術之外,醫生還通過手術,取出填塞物,切開氣管,做了下肢骨折固定。最後一次的手術中,骨科醫生還利用了先進的3D列印技術做了脊柱手術,幫這個小女孩避免了截癱的命運。

如果你在手術後的前兩天問我她的情況,她有沒有一天比一天好,我可能要告訴你的是,今天她體溫升高了,今天她的腹腔出現了膿性的分泌液,今天她的某個狀況又怎麼樣了……你聽著,一顆心懸起來,放下,懸起來,又放下……

ICU的治療就像在懸崖之間走鋼絲,左一晃右一晃,病人隨時可能掉下去。手術醫生做了一次次手術,我們ICU醫生要做的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把病人的病情穩定下來。

這個過程充滿了驚險和不確定,但我們還是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因為目標在前方。當你走到彼岸回頭看,會很害怕,但是走到彼岸,就是奇蹟。病人在拼意志力,醫生也在拼意志力。每個醫生都在拼盡一生的功力爭取最好的結果,而且還是一個階段性的結果,只有一個一個階段性的結果串起來,我們才能看到最終的結果。

這個小女孩的故事,是一個45天的奇蹟。這些小手的照片,是我在治療過程中拍的。一開始,這雙手是無力的。後來,她會捏捏小鴨子。因為她做了氣管切開,不能講話,有需要的時候,她就捏捏小鴨子讓護士姐姐過去。再後來,她能夠在床上做康復鍛煉,可以看iPad,一步一步走向健康。但是這個過程真的不容易啊!

我經常把ICU醫生的堅持比喻成唐僧西天取經。當他們走在戈壁中,在炎炎烈日下,他們不知道能否走到西天,取到真經。但是他們內心有信仰,有信仰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才能看到結果。

不只是我一個人在堅持,我們ICU醫生是一個龐大的團隊。2015年的普查結果,全國已設置重症科的二級甲等及以上醫院總數為3308個,ICU數為10074個,ICU從業醫師超過6萬人。

如果你覺得遇到的ICU醫生,講話很急,還有點不耐煩,一定要原諒他。因為他們在跟家屬解釋病情的同時,還要看護病人,也許馬上要進入搶救狀態。他們在堅持,每一分鐘,把心裡每一份力量堅持下去,為病人創造重生的機會!

當葉子必然要落下的時候,目送落葉,是我們對待死亡的態度。

ICU也是一個經常會發生死亡的地方,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當我們感覺到生命在一步一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時候,我們會勸家屬放棄。我今天要講的第二個故事,就是一個關於放棄的故事。

老王是一個COPD的病人。COPD是慢性支氣管炎,很常見,主要癥狀是咳、痰、喘。病人到了七八十歲,他會開始反覆住院,一年住三次院,三個月離不開醫院,到85歲的時候,他開始呼吸衰竭。這疾病在慢慢地消耗掉他的生命力。這種情況,就像修了若干次的老爺車,要拋錨報廢了。

雖然這個病的結局,我們都知道,但當老王進入搶救室的時候,家屬們不得不面臨一次非常難的決策:是插管維持生命,還是安安靜靜地送他走?當時我們給的建議是:因為老王已經二氧化碳瀦留,腦子不清楚了,我們就勸家屬,要不放棄吧。

家屬們非常猶豫,在門口商量了很久。然後老王的兒子告訴我,「不行,醫生,請你們插管。因為孫子一個禮拜後要結婚,你讓我們家裡人怎麼辦呢?一邊辦喜事一邊辦喪事嗎?」所以我們就給老王插了管,在強大的呼吸機的支持下,老王又醒了過來。

插管、依賴呼吸機的狀態是什麼樣的呢?下圖這個老人,就是個例子。他氣管切開,不能講話,離不開呼吸機,活動範圍只有那一張床。他用顫抖的手寫下了自己的願望——「醫生,請讓我死吧」。

事實上,這樣的病人真的不少。當慢性疾病走到最後,ICU是最後一站。我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但是他能死嗎?醫生能夠滿足他的願望嗎?不能夠。因為他的醫療決策是由家裡人做出來的,身為他的家人,能夠眼睜睜看著我們拔掉他的管子嗎?不插管和拔掉管子是兩種概念,心理上要承受兩種壓力。

所以當併發症一次又一次來襲的時候,病人的狀況會越來越差,到最後手腳緊縮,蜷縮在床上,像一截枯樹樁。這種狀態讓人非常傷心,讓家屬傷心,也讓醫生傷心。

17個月後,老王死了。老王死的時候,大家如釋重負,因為生命不應該活成這個樣子。我經常向病人家屬作這樣的比喻,當葉子必然要落下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把它留在枝頭上嗎?目送它,是我們對生命的尊重,該放棄的時候就放手吧,讓生命自然飄落。

一朵註定要枯萎的花,可以在別的地方重新開放。

這還不是ICU的全部。在放棄生命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做另一件事情,這件事叫做重生。

最近幾年,我經常在做臟器捐獻的推動工作。為什麼ICU醫生要去做這件事呢?因為腦死亡病人才能捐獻臟器,而腦死亡的病人產生在ICU,當病人腦死亡的時候,他必須依賴呼吸機活下去。

ICU醫生在治療的過程中發現一個病人出現了腦死亡,就會把這個信息提供給紅十字會。紅十字會就會派臟器捐獻協調員跟家屬談。如果家屬在充分知情後同意捐獻,病人就可以在死亡之後捐獻他的臟器,在另外一邊等待的病人就可以接收到臟器。

大家知道有多少病人在等待嗎?很多很多,多到難以想像。

這是我在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官網上截的圖。從開始到現在,實現臟器捐獻的病人只有兩萬多例。但是目前,光一個人口大省就有大約5萬病人正在做血透。可想而知,全國有多少病人在等著臟器捐獻。

我們ICU的樓上就是血透室,我經常在上班途中會看到做血透的病人。血透病人真的很悲慘,他需要控制飲水,不然會發心衰。每個星期要躺在那張床上三次,讓水分像撒尿一樣撒掉。其他時候也要控制飲食。因為腎性貧血,他們的臉色一直發青,好像有洗不幹凈的污漬一樣。他們很少笑,因為這些病人的生活質量很差。一個血透病人平均要等七年才能等到一個腎臟。

在推動臟器捐獻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做很多的教育和宣傳工作。為什麼呢?

大家填過器官捐獻卡嗎?很多情況下,即使你填了這張臟器捐獻卡,你也不一定能捐獻成功。因為當一個病人腦死亡的時候,醫療決策是由家屬做出的,只要家族中有一個人反對,臟器捐獻就做不了。

所以我們要去給公眾科普,做臟器捐獻的推廣。否則,即使病人自己願意捐獻,最終結果還是無法成功。

2017年元旦,我們醫院發生了一件很觸動我的事情。有一個病人腦死亡不久,他兒子在門診四處諮詢,能否捐獻父親的角膜。其實這個病人出現腦死亡並不太久,所以我們還沒有去跟他的兒子談這個事情,但這個家屬主動表達了捐獻的意願。在我們充分溝通之後,最終這個病人捐獻了所有臟器。

只有當你周圍所有的人都理解了這件事,只有當你的家庭也完全接受這件事,它才能夠成為事實,所以當時我非常感動。只有在一件事情慢慢進行下去的時候,我們才會看到希望。

最初,當我們和病人、家屬溝通臟器捐獻的時候,大家是不接受的。有時候,還有人會威脅臟器協調員:你們再來,會被打的!但是現在,大家都慢慢接受了這件事。即使有時候遭遇拒絕,他們也會附帶解釋:我們是能接受的,但是我們家奶奶相對保守。為了尊重老人家的意願,我們不能夠接受。

看,社會文明程度在提高,我們對這件事的固有觀念也在一步一步鬆動。所以,越來越多臟器捐獻成功了。

2013年到2018年間,我的ICU產生了8位臟器捐獻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做了至少100次努力。

很多人會不理解,包括醫務人員也會不理解,ICU醫生是不是不應該去談這件事?我覺得不是。我們會很謹慎地去問,「您願不願意這個病人以另外一種方式重生?」

如果按照生命的必然規律,這8個腦死亡病人最終也是死亡了,但是因為臟器捐獻,現在,有16個病人擺脫了血透的命運,有16位生活在黑暗中的病人重新獲得光明。有7個人不再活在肝硬化的陰影下,有3顆有力的心臟繼續在別人身上跳動,這些都是改變他人人生的行為,所以也能讓逝者和家屬得到附加的價值感,我真的不後悔做這些事情。

我常說,一朵花要枯萎了,我們爭取臟器捐獻,就是讓它在彼岸重新開放,讓它在別人身上重新開放。這是ICU醫生的一份責任。

今天,我跟大家講了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分別代表了我的三種工作狀態。

對待急性創傷的病人,我們要一步一步堅持下去,讓他看到希望,恢復健康。這份堅持,不論多坎坷,不論有多少誤解,我們都會堅持到底。

對待真正走到生命盡頭的慢性病人,我們會勸家屬放棄,這也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

對待腦死亡的病人,我們會努力促成臟器捐獻,讓生命之花在其他人身上重新綻放。

22年的ICU醫生生涯,這三件事都是我的責任。在過去幾年,我也一直在通過寫作來跟公眾介紹ICU醫生的工作。這次來到今日頭條海綿演講,也是希望跟大家分享ICU醫生的甜酸苦辣、我們的生活狀態、我們內心的堅持,藉此讓更多人了解我們這個群體,增進相互理解。

謝謝大家!

歡迎搜索關注@殳儆工作室,了解更多重症監護室里的酸甜苦辣。

海綿演講是由今日頭條主辦的,主要面向當代青年人的系列演講活動。 每場活動,我們都會邀請 8 位今日頭條創作者來演講,他們將在現場分享各自的故事與經歷,和對自己所處領域獨到的智識與見解。迄今為止,我們已經舉辦了6 場活動。@鄧亞萍、@姜振宇、@火星叔叔鄭永春、@范志紅註冊營養師、@李永樂老師、@七舅腦爺、@畢導、@松鼠會Sheldon等45位講者登上了海綿演講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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