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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可恥】——狂人日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尋見了一份工作,畢業已經有足月。一樁事情結罷,精神分外爽快。一覺以前的二十多年,全是靠父母養活;自己出去賺錢須十分小心,不然,面試的HR怎麼露著怪笑。

我小心的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晚上下班小心出門,趙主管的眼色便怪:似乎怨我,似乎想害我。還有工位上的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說道:「走的早吶。」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剛入職的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趙主管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他能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可就低下頭了。

我想:我同趙主管有什麼仇,其他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老闆隱隱的對我提了幾次別下班那麼早的事宜,但我忤了他的意,老闆很不高興。趙主管雖然不是老闆,但他是老闆的狗。來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剛入職的呢?他們也是聽著早8晚6來入職的,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怨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有跟老師學過勞動法的,也有二三十歲沒被生活打過耳光的,也有晚上11點妻子守著空床的,也有年紀輕輕落得腰骨頭變歪的;可他們那時候的臉色,為何能有昨天這麼怨,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剛入職的那個女人,會上嘴裡說道,「公司就是我爹娘」她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搖頭看竟發現只有我一個人不是公司生的。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鬨笑起來。到了下班,我便趕忙逃回家中了。

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公司的HR對我大哥說,公司里的一個懶漢,給公司辭掉了;調職、降薪,逼著他走,沒有提前申請辭職,補償都不用給。殺幾個這種準時下班的人,給下面的人看看,可以穩固隊伍。我插了一句嘴,HR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公司就是我爹娘」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HR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帶上一樣的面具,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晚上6點就走,事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懶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事,無論怎樣提高效率,事能做完就是不及格,看到你閑下一刻心裡就矮上幾分;拖拖踏踏晚上11點看劇下飯,領導也會說「員工楷模,為人榜樣」。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公司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HR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晚上收到了通知:明天去培訓。心裡便瞭然了: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一同的大哥送進飯來,一張大餅,中間挖個洞,像個圓環。大哥臉上堆著笑:掛脖子上低頭就能吃著,方便。我聽懂了他的隱喻,心下悚然,覺得自己也會被活活餓死。

我說「我悶得慌,想出去走走。」他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這是趙老師,你可要跟他好好學習。」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培訓這名目,好把我變成老實長肉的豬;變不成,就當下宰殺吃掉:因這功勞,也能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搖著腦袋講了好一會,從父母孝道講到孔子仁義。半響呆了好一會,才忍不住露出了狐狸騷味「工作造就人生意義!」

講的好哇,原來是從我身上下手,我聽信了他們,他們自然是可以多吃,肆無忌憚的吃;可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有人生意義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氣死。我忍不住,竟氣至大笑起來。可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立刻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下士聞道、下士聞道!」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現,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老師,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的祖師爺孔老二,明明寫著見得思義;他自己還不是在吃人么?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加班是我們的福報」;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下班準時的人,他便說不但該開,還當「敲骨吸髓」。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他們公司HR來說吃人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敲骨吸髓」,便什麼都敲得,什麼人都吸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胡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辭了,是不肯的,有補償;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寫個辭職信,跪地呈上,最好是當月工資都別要了;他們沒有剝削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下班就走,對么?」他仍然笑著說,「制度怎麼寫的,自然是怎麼樣。」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我也不太清楚。你看……大家都……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么?」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還坐在這?!」

「公司的情況也不好……」

「不好?好的時候也沒走啊;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能走,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么?」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被人吃,又想著吃別人,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互相撕咬著,吃人和被吃,到死都在吃與被吃。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辦公室里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我們是同一個父母生的,只會是這一對父母生的,不會是別人,也變不了別人。別人能變,能不知疼癢的被人吃,然後幫著吃別人是一個慚愧的事。——我聽人講蟲子切了半截,自己也能不知痛的把自己半截給吃掉,現在人跟蟲子變得一樣了,何等慚愧。」

「公司說他不好過,還談不上成功,是一直在虧本。畫餅給我們吃。明明說是辛苦時期特殊對待,可三年之後又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就成自古以來了。不好要讓理解,好了就不提貢獻了。去年公司開了個孕婦,嘴裡怎麼掉了理解。」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吃來吃去就是我們自己咬自己。」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老闆和他的狗,也在裡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

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公司的蛀蟲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公司的蛀蟲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隔壁公司說的大家吃了一個公司的蛀蟲,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主管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伙人,都被主管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裡去了。主管勸我回位置里去。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被人吃。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想起那趙老師道貌岸然的樣子。我想到教室里坐著幾百人聽他講著吃人的道理。像他那樣的老師這座城市裡居然有幾百個,幾百個人就能讓幾萬個人變成心甘情願被吃的人。被吃的人以後也會開始吃別人,這裡馬上要完全成為一個吃和被吃的地方。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可現在明白,難見沒吃過人的人!早應該習以為常的。這下我才開始能睡著。

十三

我醒了。

孩子是不會吃人的,也不該被人吃。

救救孩子……

二零一九年五月。

儘管我們徹頭徹尾地像奴隸一樣工作,卻又同樣急切地迴避「奴隸」這個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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