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對這兩個陌生女孩念念不忘?

埃萊娜·費蘭特是當下全世界最神秘也備受矚目的寫作者之一。沒有人能夠確定Ta真實的姓名、身份和性別。然而無可置疑的是,這位神秘作者自2011年起連續推出「那不勒斯四部曲」後,以一種幾乎不可複製的方式,在過去幾年裡建構起了一個同時空、跨語言的全球閱讀共同體,全世界有數百萬讀者,幾乎沒有時間差地在閱讀「莉拉」和「埃萊娜」的故事。

1956年的一天,兩個即將小學畢業的義大利那不勒斯貧民區女孩,決定逃課去看海。

行動的發起者是莉拉。她從沒見過大海,打算一個人動身去看看。最後她說服了好朋友埃萊娜跟她一塊兒。她們從來沒有遠離過家所住的那棟五層白色樓房。如果不是莉拉,埃萊娜相信那是一件她自己「一個人永遠也沒有勇氣做的事」。

清晨,她們把書包、圍裙藏進路邊一處隱秘的灌木叢,一起走進前方漆黑狹長的隧道。從隧道里出來,眼前是一條筆直的大路,望不到盡頭。這個場景讓人想起無數個遠古故事裡即將遠行的主人公將要展開漫長的「英雄之旅」。只不過這一次,史詩的主角終於從男人變成了兩個女孩。

那是市政府門房的女兒埃萊娜和鞋匠的女兒莉拉,生命中的第一次出走。走到半路,天開始落雨。兩個人的態度在雨中發生了轉變:埃萊娜想繼續走下去,莉拉卻反悔了。那本來是莉拉的計劃。下雨之後,莉拉「放棄了大海」,決定回到居住的城區。

和莉拉「放棄」形成對照的是,一種來自未知和遠方的強烈「召喚感」,從那一天起植根在埃萊娜心裡,以致餘生只要「想到自由的美好」,她就會回想起那一天。

莉拉和埃萊娜決定去看海。圖 /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對很多「那不勒斯四部曲」(以下簡稱為四部曲)的讀者來說,這一場來自HBO高分劇《我的天才女友》開端的未遂出走,也是這系列小說給讀者帶來的第一個具有強烈召喚感的時刻。

最終折返的看海彷彿是一次命運的提前綵排。在此後半個多世紀里,兩個女孩在不同生存階段對天賦、貧窮、愛欲、友誼、故鄉、階層、知識、寫作、婚姻、社會運動的不同處置,以及她們各自與外部世界和和內心自我的互動、關照,令她們的命運產生巨大的分野。

2011年起,義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以幾乎每年一本的頻率出版了被稱為四部曲的系列小說——《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四部曲在全球的銷售已過千萬冊。2017年1月起,小說的中文版陸續在中國面世,世界範圍內的「費蘭特熱」,也由此延燒至中國。

這是嚴肅閱讀領域很久未見的「環球同此涼熱」——2016年,費蘭特入選《時代》周刊「最具影響力的100位藝術家」;剛剛過去的2018年,四部曲的最後一部《失蹤的孩子》,以9.2分獲得「2018豆瓣讀書年度高分讀書」和「2018豆瓣年度外國文學(小說類)」。

與作品高銷量和巨大影響力相反,費蘭特可以說是當下全世界最神秘也備受矚目的純文學創作者之一。至今沒人能夠確定Ta真實的姓名、身份和性別。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這位神秘作者自2011年起連續推出四部曲後,以一種幾乎不可複製的方式,在過去幾年裡建構起了一個跨時空、跨語言的全球閱讀共同體,全世界有數百萬讀者幾乎沒有時間差地在閱讀「莉拉」和「埃萊娜」的故事。

就像最初誕生於虛構,後來介入現實空間的迪斯尼樂園、「漫威」世界或者環球影城,分別給予孩童和成人以撫慰一樣,四部曲也建立了一個屬於「莉拉」和「埃萊娜」的第二現實。在這個時空里,很多讀者獲得了最初閱讀簡·奧斯汀、福樓拜和弗吉利亞·伍爾夫的那種衝動。

在這個注意力和閑暇時間已經被碎片化社交媒體全面掌控的世界,在這個人群和趣味愈發割裂、互相隔絕的時代,四部曲何以能跨越重重阻隔,建立起一座具有古典意味的「閱讀理想國」?又為何有那麼多讀者,會對兩個陌生而遙遠的那不勒斯女人的故事,充滿持續和共同的閱讀激情?

「那不勒斯四部曲「。 圖 / 網路

女性關係圖景

《我的天才女友》的出版社如是概括這系列小說的主題:「以史詩般的體例,講述了兩個出生在那不勒斯貧困街區的女孩,持續半個世紀的友誼,尖銳又細膩地探討了女性命運的複雜和深度」。

事實上,「友誼」這個辭彙,實際上並不足以概括莉拉和埃萊娜之間持續七十年的命運互動——在我看來,那似乎更接近於一種女性間的關係圖景。費蘭特用四本書、百萬字的巨大體量,和事無巨細、「漫無目的」的敘述熱情,建構起對女性生命經驗的全域式描繪,創作了一部不折不扣的「herstory」。《紐約書評》在2014年12月刊中評價,費蘭特「探索女性友誼的深刻複雜性時所帶有的審視和強度,是當代文學——可以說是任何時代的文學——少有的」。

20世紀中期的那不勒斯街景。圖 / 網路

費蘭特在接受採訪時曾提到男性和女性各自講述的世界,她希望「男性不僅要看到幾千年來他們習慣講述的那個世界,也要看到我們講述的世界」。因為,「……通常女作家總是被排除在外,就好像我們的作品價值沒辦法和男性作品相抗衡。我們是『女性在寫作女人的事情』,我們無法獲得普世性。」但四部曲在全球閱讀市場取得的成功,和在廣泛讀者中獲得的稀有「共振」,正是費蘭特式女性寫作獲得「普世性」的最佳證明。

「雙生」、「異構同體」的設定是文學和影視創作的母題之一,或許這根本上來源於人類生活的真實互動。很多女性的成長過程中都有過類似的關係實踐。「她」或許是你少年時代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你們向彼此敞開的程度超過對方以外的所有人;「她」可能是你的姐妹,在漫長的成長中,你們在彼此身上照見相同和各異;甚至「她」和「她」就是你不同階段分裂的兩個自我。

就像莉拉和埃萊娜半個多世紀的關係中,她們大多數時候是引領者與被引領者、選擇者與被選擇者、影響者和被影響者的關係。競爭和比較,模仿和反抗,扶助和嫉妒,貫穿這兩個七十歲女人的一生。

作為一個動詞式人類,莉拉是「壞女孩」,「瘦巴巴的,像條鹹魚」,「身上散發著野孩子的味道」。而「我」,埃萊娜,則是跟她形成對照的「好女孩」,不會拿石頭打男生,也不敢在老師面前淘氣,「我們喜歡挨著坐著:我是金髮,她是黑色;我很安靜,她很焦慮;我很客氣,她很狐疑。」

莉拉從小就是「我」眼中的天才女友。她是整個社區最聰明和具有學習天賦的孩子,這影響了好朋友埃萊娜的一生,並一直將其置於從沒有退散的自我懷疑和認同焦慮中。

少年時埃萊娜已經開始模仿莉拉,面對男生騷擾時,「故意裝出放肆的語氣」,甚至成年後她作為作家所產出的幾部小說,都無法與莉拉的影響撇開關係。莉拉的天賦和創造力所帶來的「影響的焦慮」,是這段友誼中始終未能擺脫的張力。

埃萊娜想過切斷這種聯繫,她從物理空間上反覆離開那不勒斯,她把莉拉拜託她保存的筆記本扔進河裡——她總是忍不住要去閱讀那些字句。上大學後,她試圖去模仿學院派知識分子空洞宏大的話語風格。她恐懼「自己沒有真正的思想」,「習慣於討得所有人的喜歡」。

而莉拉,老師眼裡天賦最高的學生,僅僅因為從小生活在貧窮和性別不公的環境里,父親拒絕她參加中學入學考試而讓命運的河流產生了轉向。

莉拉和埃萊娜打賭誰能拿回洋娃娃。圖 /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另一邊,「生活推動著」埃萊娜向前:上高中,成為社區第一個大學生,離開那不勒斯去了大城市比薩,繼而成為知識分子、作家、主婦、社會名流。在她作為對照組的另一邊,莉拉成為失學少女、手工鞋匠、早婚早育的母親、被家暴的妻子、裝修設計師、城區貴婦、肉食廠工人、程序員……

在生命的不同階段,看到更廣闊世界和更多新事物的埃萊娜,總是在假想,如果莉拉在她的位置上,「她會怎麼做」。莉拉的影響從未消失,她「出現在我說的話里,出現在我的那些決絕的動作里。我的話里常常有她影響的痕迹,是她在暗地裡左右著我,有時候多一點,有時候少一些。」

費蘭特對女性友誼的描述是非常「陌生化」的。在一本散文集中費蘭特認為,在莉拉和埃萊娜的關係里,「有很多事件顯示了一個人如何從另一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要記住這一點:不僅僅是在她們幫助彼此的層面上,同樣也體現在她們互相洗劫,從對方身上竊取情感和知識,消耗對方的力量。」

女性友誼不是新鮮題材,但費蘭特的寫作開闢了一塊新的領域。她將這種對女性間關係的專註敘寫,視作一種「非常艱巨的探索」,「每走一步,你都要面臨那種風險:即故事的誠實,會被好心、偽善的算計,和那種令人作嘔地拔高女性友誼的意識形態所蒙蔽。」

可以不誇張地說,在費蘭特之前,還沒有人如此誠實、全域式地講述過女性情誼中裹藏的種種幽微複雜的關係圖景。也正是這種驚人和詳盡的「誠實」,讓費蘭特的創作突破大多數寫作者對「友誼」這一主題統一單調的書寫。

Sisterhood

競爭、模仿、嫉妒、「竊取」和利用帶來的不平衡,在莉拉和埃萊娜半個多世紀的交往中,始終存在,這些「汲取」行為的另一面,是她們給予對方持續的支撐、認同、理解和幫助。

她們是彼此的鏡子。在親人、戀人、情人的身上,都無法獲得這種充沛敏感的映射和自我意識,只有在對方身上,光線發生彎折,繞道照見了自己。雜質和陰影的存在,並沒有減損這份友誼,反而使這段關係具備了一種巨大的力量,如同一種女性之間的結盟和生命間的互相交託。

莉拉婚禮清晨的沐浴或許是其中最令人黯然並感慨的片段之一,也是文學作品中對女性情誼最激動人心的描繪之一。

十六歲的春天,莉拉不得不進入婚姻。父親不允許她升學,面對又一次「別人不允許她過的生活」,她以一種對命運的巨大承擔,選擇和肉食店老闆的兒子結婚,以此去擺脫城區實際控制者——索拉拉家族成員馬爾切諾的追求,「試圖在她所處的牢籠內尋找一條出路」。

儀式舉行當天的清晨,埃萊娜來到莉拉家中。「我是不是做錯了?我們的小學老師,她為什麼不讓我進她家門?」莉拉問埃萊娜。她不能釋然於奧利維耶羅老師收到結婚請柬時的冷漠。

她沉默了一會兒,盯著水盆里亮閃閃的水,然後說: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繼續學習。」

「還有兩年,拿到高中畢業證我就學完了。」

「不,永遠都學不完,我給你錢,你要一直學下去。」

我很不安地笑了一下,說:

「謝謝。到了一定程度,就沒學可上了。」

「但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天才朋友,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厲害,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 她站起身,脫掉內褲和文胸說:「幫幫我,否則要晚了。」

奧利維耶羅老師得知無法升學的莉拉計劃早早結婚後,為她感到無比遺憾。圖/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如果在這天之前,兩個女孩的關係還能用「友誼」(Friendship)來概括,那麼這天之後,她們互相「支撐」和「參照」的關係可以稱作令人動容的「姐妹情誼」(Sisterhood)了。

「姐妹情誼」/ Sisterhood這一術語誕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婦女解放運動。「它頻繁出現在婦女解放運動的橫幅中,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旗幟和風向標,女性主義者企圖通過這個口號來喚起婦女群體內部的團結,對抗父權社會而形成女性自己的聯盟」。運動者們相信,在廣泛存在的社會結構性不公里,「不論階級、種族、宗教差異,婦女可以由她們作為女人的共同經歷連接起來,促進和鞏固這種姐妹情誼命名的關係狀態」(梁波,《美國黑人女性主義文學中的姐妹情誼探析》)。

在那之後,「姐妹情誼」/ Sisterhood逐漸從社會運動領域進入西方女性主義文學創作和批評領域,成為一代代文學和影視創作者們「樂於構建的一種女性關係圖景」。

這種互動和結盟並不遙遠,同一主題不同形態的文本書寫在中國就有張潔《方舟》,陳染《無處告別》,王安憶《弟兄們》《上種紅菱下種藕》,流行影視作品中的《末路狂花》《絕望主婦》《慾望城市》《驚奇隊長》《歡樂頌》《我的前半生》《都挺好》都在不同程度展現這一主題。

這大概是每個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過的關係實踐。在我們進入愛情或者追逐一個偶像之前,這種情誼和互動,或許是我們成長過程中最早開始認識自我、認識他人、認識世界和實踐一種人際關係的開始。

童年與青年時期的埃萊娜與莉拉。圖 /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文化研究學者戴錦華認為,成長故事是文學以及所有敘事藝術最古老的母題之一,但稍加細查便不難發現,「整個關於成長的文化,是男性為主體、以及男性生命為度量的。而女性的成長與成人,始終是一種含混、一種曖昧,一個定型化的女性形象序列間的斷裂與匱乏。」

費蘭特在四部曲中的寫作,完美解決了「斷裂和匱乏」的問題,對「女孩」和「女人」之間的故事做出了經典式的描繪。

在幼年和少年時代,莉拉是那個總在保護和引領埃萊娜的人。她會在馬爾切洛強行拖埃萊娜上車的時候,拿一把裁皮子的刀上前,架在他脖子上。在埃萊娜的學習跟不上時,她會強行和她一起學習拉丁語。

在她們進入青年和壯年後,空間的分隔並沒有讓她們的關係中斷。莉拉像她承諾的那樣,一直支持女友的學業。當莉拉在肉食廠做工,身心瀕臨破碎時,大學畢業成為作家的埃萊娜回到那不勒斯,利用自己和未婚夫家族的影響力和社會資源,極大改變了莉拉和恩佐後來的生活。

埃萊娜很高興。「在過去,莉拉打開肉食店那個神奇的抽屜,曾經給我買過很多東西,尤其是書。現在,我要打開我的抽屜,我要回報她,我希望她像我一樣,也感到安全。」

此後,對社會公正始終敏感的莉拉,一次次藉助寫作者埃萊娜的力量,試圖改變和挑戰那不勒斯社區陳舊腐朽的權力格局。她們甚至在同時期懷孕,重新開始同一個社區的生活。兩個新生兒讓她們有更多時間待在一起。那無疑是一段美好的歲月。埃萊娜寫道,「我們之間關係的豐富複雜,開始通過兩個孩子進行展示。我們比較她們的每個細節,好像讓她們倆成為彼此的鏡子。」

在進入中年和老年後,兩人的對彼此間支撐和參照的關係,有了越來越清晰的確認。當埃萊娜再次和「輕浮」的尼諾陷入戀情時,莉拉憤怒了,她質問朋友:你把這一切都拋開了,就是因為尼諾?……你上那麼多年學,是為了什麼?我他媽還想著,你會替我享受生活,非常美好的生活。我錯了,你簡直就是個白痴。

而當埃萊娜的第一、第二部小說在莉拉看來都「非常糟糕」,無法滿足期待時,莉拉懇求她,「我對你期望很高,我非常肯定,你能做得很好,我希望你做得更好,這是我最渴望的事。假如你不是很棒的話,那我是誰?我是誰呢?」

埃萊娜很多時候也不清楚自己是誰。她似乎一直活在一種冒充和偷來的的生活里。「沒有真正的激情,沒有一種自發的野心……我被動變成了什麼,只是因為我擔心:莉拉不知道會變成什麼人,把我甩在後面……」

直到莉拉晚年消失,自信匱乏的埃萊娜才第一次明確了自己作為寫作者和朋友的意義所在——「我愛莉拉,我希望她繼續存在,我希望我能使她繼續存在,我覺得這是我的任務。我確信她從小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日復一日地寫作就是為了賦予她形狀,塑造她,讓她平靜下來,這樣我也會平靜下來」。

空缺的和被抑制的

費蘭特對跨年齡、身份、階層的女性情誼的展現,讓讀者看到一種獨特複雜、結實兼具力量的女性關係和社會團結模式。這種書寫,單從歷史的縱向來說,是一種珍貴的補充和持續的突破。

文化研究學者戴錦華曾在《涉渡之舟》中比較不同性別的友誼敘事:友誼,「如果見諸男人,那麼它不僅是一種莫大的『自然』而且無疑是一種高尚的情操。男性間的友誼,如果尚不是人類永恆的主題之一,那麼至少在傳統中國文化之中,它是高山流水知音者的千古絕唱,它是『桃園三結義』的玩世佳話。

而女性情誼,「作為一種深刻的文化構造和『常識』性的話語,在女人間有的只是與生俱來的敵意、嫉妒、互虐與猜忌;女人間的情誼只能是一個特定年齡段或特定情境中的短暫利益結盟,舍此便只有廉價的甜膩、貌合神離、口是心非或虛與委蛇。」

真正的女性情誼,在歷史中是空缺和被抑制的。學者宋曉萍認為,「更多的時候,女性之間呈現出來的,是爭風吃醋,勾心斗焦,互相提防,彼此算計,歷代文人更是大肆渲染後宮之爭……各類報紙、小說、傳記似乎也在反覆印證和加深這種印象:女人對女人是很殘酷的,女人不喜歡女人。」

這種來自久遠文化構造和文學傳統的觀念,經由近年來大眾傳媒的傳播和塑造,已經成為一層堅不可摧的刻板印象——女人是膚淺、自私、小氣、短視、不穩定、利益導向的,她們無法建立一種穩固有力的關係。

莉拉和埃萊娜無時無刻都在產生著「對照」。圖 /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公眾號「簡單心理」在文章《只有我覺得閨蜜很假嗎?對,只有你》中寫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閨蜜』這兩個字已經被妖魔化了。可能因為它總是出現在這樣的語境下:

閨蜜搶走了我的男友,我該怎麼辦?

閨蜜老是顯擺她男朋友給她買的包。

那天偷看閨蜜郵箱,我把她收到的4A公司的offer給刪除了。

用一個粗俗的詞來概括,這大概就是一個熱衷「撕×」的群體,她們天生就是生存資源的競爭者,是彼此的「天敵」。她們要麼在連綿不絕的宮斗劇和從未停止的港澳富商一夫多妻關係里你死我活,要麼在現實生活的社交媒體上表演惹人發笑的「塑料姐妹花」情誼。

有趣的是,在人類劃分的三類主要情感關係里,和女性對應的親情和愛情都被全社會共識性的無限拔高和神化(比如,親情中的「母愛」被不斷神化為一種不可替代的需要竭盡完美的母職,而愛情則被局限為一種「高尚」「唯一」的一對一浪漫異性戀關係),只有友情——女性的友誼是被不斷貶抑和負面評價的。

細究親情里的母愛和愛情里的浪漫異性戀,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指向男性組成的家庭和情感結構。而兩拔高、兩神化和一貶抑的背後,長期以來「對女性友誼的否定和離間」,或許「不僅是對同性戀情的恐懼,而且是對女人——這個外在的弱視群體結盟可能的恐懼。」

近十年來,在長久存在的父權和意識形態壓力外,超級資本和消費主義對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產生了一種更加顯性和全面的掌控。「在消費主義所改寫的社會生存中,女性再度成為一種集買主與『貨物』於一身的特殊商品」(戴錦華語)。在過去已存的不公和看似自然的各種性別「陷阱」里,女性作為被激烈爭奪的對象,其在消費意願和消費能力上的高低,已經逐漸成為一種新的群體分化和區隔的手段。

與此相對的,是女性間關係從歷史到現實,不斷被貶抑和妖魔化的現狀。

2016年婦女節,時為北大中文系博士的薛靜發表《一位博士生的婦女節:我選擇和貶義詞「三八」站在一起》一文,針對婦女節已經被資本、商家竊換為「女神」、「女王」、「小仙女」們購物狂歡節,薛靜寫道:

「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年輕、不再貌美、不再有錢,我們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女性?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能成為供男權社會和商品經濟覬覦的獵物,我們是不是就只能成為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

即使是在近年來那些收視率和討論度最高的影視作品裡,女性情誼的刻畫依舊陳舊而虛弱。它們沒有減少對峙和區隔,反而加深了許多刻板印象。

在《我的前半生》中,子君和唐晶看起來根基深厚的情誼,總是在愛上同一個男人面前土崩瓦解。這也是幾乎近年來絕大多數影視作品的潛在意識形態——脆弱的女性關係,始終被爭奪的男人。劇中兩個女性各自的成長,也並非依靠自我或汲取相互的支撐的力量,而是一直來自於霸道總裁睿智、萬能的指引、點撥和分享。而在《歡樂頌》里,那一場女性的結盟更像是一場創作者一廂情願、無視現實和階層鴻溝的虛假狂歡。

從歷史和當下的社會文化語境出發,如果說四部曲在傑出文學創作和審美價值之外,還提供了怎樣「向外」的社會價值,那麼對女性之間團結、撐照,「互幫互助而非彼此為難」的姐妹情誼的複雜描繪和深切認同,或許是其中最重大的一項啟示。

「姐姐來了」

「婦女」,或許是一場「最漫長的革命」。在文學審美、影視創作之外,如何在更廣闊的社會空間里實踐一種廣義的「姐妹情誼」和女性團結,是身處多重隱蔽「圍剿」卻不甘被擺布的當代女性面臨的生存課題之一。

正如一位微博網友所說,「……生存空間越狹小,越不該忘了女性之間守望與相助的力量。就像梨花女子大學成千上萬返校聲援的畢業生,像天南海北趕回家公投的愛爾蘭女性……別害怕,姐姐來了。」

「別害怕,姐姐來了」。這大概可以算得上繼20世紀兩次女權主義運動之後,和近年來席捲全球的「me too」運動中,最打動人心的口號和話語。

2016年,韓國梨花女子大學發起針對前總統朴槿惠親信之女特權入學的抗議,受到校方和警察的壓制,數千已畢業學生打出「別害怕,姐姐來了」的標語回到學校,聲援和支持參與抗議行動的學妹。2018年,韓國女星具荷拉因遭到前男友色情視頻威脅,引發韓國民眾抗議,「姐姐來了」再次成為街頭人群中最醒目的標語。

韓國梨花大學已經畢業的學姐們,舉著「姐姐來了」的標語,參加抗議活動。圖 / 網路

2019年,韓國女性再次讓世人見識「女性之間的情誼義薄雲天」的,是在韓國「張紫妍」案中挺身而出的女性尹智吾。在談到過去身處危境做出的16次證詞時,她說,「10年過去了,姐姐的冤屈還沒有查明,為了提供幫助我來到了這裡……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在中國,剛剛也發生了一件和「姐姐來了」一樣令人動容的事件。

4月5日,有微博網友爆料,「曾涉嫌『誘姦』台灣講述「師生戀」中的性侵陷阱一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並致其自殺的『補習名師』」陳星/陳國星/陳興,現改名陳藝」,在福建福州和河南等地上課和售課。

發出微博的女孩寫道,「發出來,不是想要公開審判他,也不是為了讓誰『身敗名裂』」,只是想要「預防下一個房思琪」。三天內,這條微博轉發過七萬,相關機構和監管部門做出回應並關停了「陳藝國文」在線平台。

在微博的轉發和評論里,正在發生的「女性情誼」令人感懷。一位女孩號召大家,「為了林奕含,為了房思琪,為了所有的女孩,大家轉發微博並撥打這三個聯繫電話進行投訴吧」。

還有一位女孩評論道,「小姐姐你是《房》里的怡婷嗎?」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怡婷」「伊紋」都是與思琪有著姐妹情誼的夥伴。網友將發微博女孩的義舉,視作了書中「怡婷」在現實中的復仇。

在林奕含離開的兩年後,「復仇」的姐妹們發出了聲音。她們沒有忘記書中最後寫的,「你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慾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那個在微博上最早發出「陳星預警」的女孩在連續的發聲和傳播中寫道, 「我性格軟弱,曾有刪博的衝動」,「但不發出來,萬一有下一個『萬一』,是不是我們就是沉默的共犯?」正是一種出自性別共情和不想讓不義之人「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招搖過市的念頭讓她堅持了下來。

「我不受其擾,不代表其他女性不受其擾,我逃脫了,不代表我就可以假裝看不見,而既然我看見了,我有發聲的權利,更有發聲的義務。我永遠相信這個世界有一種廣義的sisterhood,無論你在這兒還是那兒,你都要不停地合聲,直到這聲音被世人聽到。」

這段多次出現在微博評論中但目前無法證實出處的引言,或許就是對實踐一種廣義「姐妹情誼」的最好概括。正像費蘭特在四部曲中寫道:

「女性內心深處的孤獨是很折磨人的,把兩個人分開是一種浪費,讓我們沒有參照,沒有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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