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聊聊打坐與出離
打坐最重要的目的是出離。
出離,就是心從一件事情上離開,與事情保持相當的距離。只有在保持一定距離的時候,才能看清事物和其他事物的關係。
比如說,看一件衣服是不是好看,既要看衣服的領子是不是好看,又要看衣服和鞋子是不是搭。問題是,看領子的時候,你要離近一點,仔細看。而離近了,就看不見鞋子了,就忽略了衣服和鞋子的搭配。如果去看衣服和鞋子的搭配,就得後退幾步,離遠一點,離遠了,領子的質地、花紋,就看不清楚了。
就好比,領導了解宏觀形勢,但具體業務他並不清楚;一線職員很熟悉具體業務,但對大勢毫無所知。領導和職員不是兩個人。領導和職員,都集中在我們自己身上。假如我們不能了解事物的細節,就會寸步難行,什麼事情都搞砸。而一旦開始熟悉細節,就很容易忘記事物之間的關係。
我曾經拿一張畫,問繪畫老師有沒有什麼問題。那張畫我挑不出毛病,每一個細節都十分清晰。老師說,問題就在於它每個細節都太清晰了。如果我們看近處的人的每一根頭髮,都能看清楚,那遠處的背景必然會模糊,而這張畫,近處的頭髮能看清,遠處的背景也一清二楚,就顯得很假。
佛教再三強調緣起,就是要告誡人們把握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係。如果不能把握事物的關係,在這一件事情上,看起來做得不錯,實際上已經傷害了別的事物,傷害了其他人。如果你一定要找個領子好看的衣服,念頭太強烈,找到的衣服一定和褲子、鞋子不太搭,就損害了褲子、鞋子的作用。
我們的心,就是這樣的機制。心的功能是「了別」,伴隨著心必然生起的機制之一叫「想」,作用是「取像」,並在所取的「像」上,施設種種概念。——施設概念,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貼標籤」。好比政審,單位要錄取一個人,先去看他的檔案,調查一下祖上三代,檔案中體現的,肯定和真實的他有出入,但是沒有辦法,很多時候,你不可能花更多成本去了解他的每一個細節,只好用這種簡單的方式。這就好比,我們先看領子怎麼樣,仔細看,覺得沒毛病之後,形成「領子不錯」的概念,然後倒退幾步去看衣服和鞋子的搭配。看搭配的時候,「領子不錯」已經只是一個概念,具體怎麼個不錯法,已經被打包壓縮起來,作為隨時取用的定論了。
領子固然可以不錯,但是人呢?一切有為法的特點,就是不斷變化。一個人的履歷檔案,在最充分的情況下,也只能代表過去,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在影響他,要想保證對他的認知沒有太大偏差,第一,他的履歷要靠譜;第二,要不斷更新。但我們很難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觀察同一個事物,尤為困難的是,在觀察中,清晰了知它和周圍事物關係的變化。
你要觀察張三,就不能只觀察張三,還要觀察張三和李四的關係、王五的關係、趙六的關係,乃至和一切人的關係,還要觀察他周圍環境的變化。
心的了別、取像等作用,最容易做的就是前一種:孤立觀察事物本身。你觀察什麼事物,心就帶著你投入到觀察對象中,不斷地進入細節,把細節放大。在這種過程中,就會不可避免地忽略掉事物與其他事物的關係。
心的解脫,建立在「知」的前提上。阿羅漢有九種「遍知」,佛叫「正遍知」,知的就是緣起,不僅知曉事物本身,還知曉它和其他事物的關係。因此,知道什麼能引起什麼,缺失了什麼就不會引起什麼。這種了解構成解脫的基礎。
佛教對「出離」的強調,其實就是說,要離面對的事物適當遠一點。遠一點,才能看清它和其他事物的關係。但難就難在,離遠的時候,你就看不清事物本身了,就對事物不關心了,既然不關心,對它和其他事物的關係,就更不關心了。
打坐,就是讓你靜下來,和事物保持一定距離。打坐,限制了你的身口意三業(大乘佛教「行住坐卧都是禪定」的說法,不在這裡討論)——你沒有辦法對一件事情做什麼,也沒有辦法談論它,身業、口業都被阻止了,意業雖然不能完全阻止,但身業、口業是意業的「業道」——好比意業的高速公路,意業是要在上面跑的,如果身口二業被遮止,意業只能在其他「業道」上跑,像「貪」「嗔」「痴」,這樣,意業也在很大程度上受了限制。
因為受了限制,你的心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一頭扎進去,這樣,多多少少能與要觀察的事物隔出一定的距離。在距離中,就可以稍微了解一些它與別的事物的關係。在旁邊看棋的人,有時候比下棋的人看得更清楚,就是因為下棋的人太投入了,總想著吃別人的子,自己的子在別人嘴裡,有時候也看不見。
為什麼說「無漏法」起碼要有「未到地定」才能生起?就因為「未到地定」是一個基本的距離,在基本的距離下,才能看清楚三界。就像我們要給地球拍照片,想拍出地球的形狀,站在地球上肯定不行,坐在飛機上也不行,要在太空中,要有基本的距離。但離得太遠也不行,離太遠,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有句話叫「久坐必有禪」,這句話,也可以說沒毛病,因為「久」是因人而異的,如果一個人沒有禪定,就說他坐得還不夠久。當我們坐下之後,平常生活中最關心的事情、緊急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首先浮現的,但它們也不會恆久浮現,浮現一段時間之後,心就會漸漸對此疲勞,就不自然地想到其他事情,去取其他事物的像,因為這個緣故,坐久了,就能漸漸看到事物和其他事物的聯繫。當然,前提是不要瞌睡。
也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造作過重大的業,這種情況下,心很難遠離。最重大的業,莫過「五無間業」,如果有了這些造作,按照根本佛教的說法,不通懺悔,想把它的作用勢力從心裡驅趕走,是不太可能的,它一直要持續到這輩子結束,中間不會間斷,所以叫「無間業」。因此,造了五無間業,此生就不可能解脫了。
我們說「業障」,其實真正的業障就是五無間業,別的業,雖然也有些小障礙,但不夠成根本障礙。你坐在那兒,不搭理它,只要時間夠久,慢慢地,心就可以從上面遠離。
出離,並不是心單方面的作用。心,也是眾緣和合的,心的出離,也需要緣。佛教為什麼講戒呢?假如你傷害了一個人,你坐在那兒想遠離的時候,他自動就跑過來找你。你雖然想遠離他,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因此,造了業,又想單方面宣布遠離,是不太現實的。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造這樣的業,那麼,你坐在這兒不動,一堆麻煩不會自動來找你。想遠離就容易一點。戒,遮止了那些會主動找上門的麻煩,所以說它是定的基礎。
我們說菩薩「游諸國土,度脫眾生」,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菩薩從任何事情中走出來都不需要時間」。而我們凡夫,從任何事情中走出來,都需要時間。乃至吃一碗麵條,想從麵條的味道中走出來,都需要時間。吃了一碗好吃的面,隔了幾個月走到這條巷子,還想起來那碗面。我們從歡喜中走出來需要時間,從悲傷中走出來更需要時間。需要時間的長短,就是心粘附在種種事物上的程度。就叫「掛礙」。
菩薩沒有悲傷和歡喜,如果有,也都是示現,都是完全隨心所欲自在呈現的悲傷和歡喜。他可以隨時隨地從一件事情中抽身出來投入另一件,又在世間法上,不影響任何事情的圓滿,也絕不傷害任何有情。這樣的不滯留,猶如蓮華不著水,菩薩因此「不即三界」。
菩提心,也可以說是一種出離。出離心是對三界的出離;菩提心是對出離心的出離,對涅槃的出離。菩薩不僅與三界保持距離,也與涅槃保持距離。不像二乘阿羅漢,一頭扎進涅槃中,對三界雖然有了認識,對涅槃卻缺乏更清晰的了解,因此被比喻成「醉了三昧的酒」。菩薩既與三界保持距離,又與涅槃保持距離,就得到了無上菩提。
我們通過打坐得到三昧,培養出離,但如果在得到三昧之前沒有發過殊勝的願,假如有朝一日能得到,就會一頭扎進三昧中,固然出離了世間的種種,卻對三昧不能出離,這正是菩薩在修行之初就要發大心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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