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用動作體現身體的魅力嗎?還是單純做出的動作很美?或者是有其它的意義還是別的什麼呢?又該如何去欣賞舞蹈呢?個人就是看著人做各種動作,讚歎好厲害然後就不知不覺看完了,感覺沒什麼意義,也沒有得到美的享受,只是台上的很厲害的人做自己不懂得的動作而已
難得寫這麼長的文章了,主要覺得這真的是一個有趣又值得較真的問題。
目錄
一、對於過去一些刻板印象的糾正
1、審美真的是純粹主觀的嗎?
2、舞蹈真的不分好壞嗎?
3、「受歡迎的舞蹈」/「我喜歡的舞蹈」就是好舞蹈嗎?
二、為什麼舞蹈很難看懂?
三、如何欣賞舞蹈?
1、感受情緒
2、觀賞形式
3、解讀內容
4、解讀舞蹈語彙
5、解讀技術
6、解讀表達
7、融會貫通,欣賞舞蹈
一、對於過去一些刻板印象的糾正
我們來給「如何欣賞舞蹈」換一個更學術的說法——「如何進行針對舞蹈的審美活動」
這個問題其實相當龐雜,我有必要先糾正幾個過去大眾對於「審美」的刻板印象
1、審美真的是純粹主觀的嗎?
我首先要糾正一個常見的說法——「審美是完全主觀的」
既然談到審美,不可能不牽扯到美學。
我國美學學界曾針對「美是主觀的/客觀的」這一問題展開過激烈的辯論。甚至2018年華語國際辯論邀請賽還舊瓶裝新酒致敬這個50年前的辯題
- 認為「美是客觀的」的人主張世界上客觀存在著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美」,即使不被人察覺也絲毫不影響這種「美」的存在;
- 認為「美是主觀的」的人較多,因為很多人更容易理解這一觀念——大家生活中都有過大量「蘿蔔白菜,各有所愛」的經歷,甚至因為大家對於同一事物的審美、好惡不同而產生過不少矛盾爭執。
其實這兩種說法各有局限,都有所偏頗。
我的美學思想承自朱光潛、葉朗先生一脈,因此我對「美」的態度自然就是那句經典的論斷——「美是主客觀的統一」。
審美活動一定包括至少主、客兩個維度,絕不是單純主觀的。
從最淺顯的角度解釋,審美活動中包含了兩個主要部分——審美經驗與審美體驗
- 審美經驗是歷史的、客觀的,是一個社群中的共識,甚至是經過學科研究、系統總結後得出的範式
審美體驗則是個體的、主觀的
舉例:
大家總認為許多「好聽」的音樂是音樂人才情的噴露,「好歌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實際上,什麼樣的音符組合起來、哪些和弦相銜接能讓人產生「好聽」的感受,甚至哪些音符、和弦的組合能引起人「歡欣」、「詭譎」、「振奮」的感受,在音樂的發展中早已被大量實踐、實驗給總結、固定了下來,並成為一套範式,就像物理學一般嚴謹、客觀、科學。今天那些「好聽」的東西正是因為符合了這套範式才「好聽」。很多未曾專業學習過樂理的歌手原創的優秀作品其實也是自覺在向這個範式靠攏。大家今天對於「好聽」的認知本身也是不斷被這套範式給塑造的——你自以為這是你自己的感受、認知,其實是歷史、學科塑造的結果。在歷史的、共通的審美經驗之上,每個人也因為自己的學識、受教育情況、閱歷、藝術欣賞經驗、人生經歷等等不確定因素,產生了不同的審美體驗。
那些認為「審美是完全主觀的」的人其實只考慮到了審美體驗這一層,只是盲人摸象、管中窺豹而已,過於窄化了人們對於「美」的認識。
可以說審美很主觀,但它並不是完全主觀的,它同樣很客觀。
審美其實並不是一種完全自覺的、與生俱來的本能,而更像一種處在社會中需要付諸時間、精力、金錢來有意識培養的能力。當然,想初步獲得能力遠比大家想的簡單,只要大家有心培養它,我們這些先行一步的人也樂於向大家伸出一把手。
2、舞蹈真的不分好壞嗎?
這是第二個常見的說法——「舞蹈是不分好壞的」
這是典型的以「審美是完全主觀的」為公理來推導出的結論:審美是完全主觀的→每個人的喜好都不一樣→不可能制定出一個客觀的標準→舞蹈不分好壞,喜歡就行
甚至還有一句更厲害的殺招:「人民大眾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直接把這種個人的主觀好惡上升到了「人民群眾」的高度,進而賦予了其所向披靡的破壞力。周總理幾十年前的一句話直接抹殺了今天專業人士在大眾傳媒中的發言權。
按照這個邏輯繼續推導,不僅是舞蹈,文學、音樂、繪畫、雕塑、建築、設計等所有藝術門類都是沒有好壞的。
千年來不斷研究文學史、藝術史以及各類文藝批評的學者、前輩們估計能被這句話氣得從墳里跳出來。他們很多人註定沒有創作出傳世名篇的稟賦,但一直嘔心瀝血解讀那些偉大的作品、告訴我們這些作品到底好在哪裡,並不斷為這些「好/壞」樹立標準,供我們後來者借鑒,讓我們能更好地欣賞那些美好的藝術作品。
舉例:我經常在網上聽到諸如「網路小說和世界名著沒有好壞高下之分」的言論。其實非也。小說的好壞是有評判標準的——小說的評判包括了寫作手法、行文線索、布局等技巧形式的維度以及對「時代的痛」的揭示等更嚴肅的維度。因此就像《孔乙己》一定比《斗羅大陸》好、《金庸全集》一定比《故事會》好、路遙一定不可能憑藉《平凡的世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它遠不夠好、而《蛙》《紅高粱》《檀香刑》在任何國家都一定是最優秀的小說之一........
你對一門藝術越無知,越會相信它是純粹主觀的、見仁見智的,越不相信客觀評判標準的存在,甚至你的認知水平遠遠達不到能夠理解「有客觀標準存在」這一事實的程度。
這個標準或許不是最後評判這個作品的決定性因素,但一定是最優先的考量的、極重要的標準。
不同民族、時代會有不同標準、會側重不同方面,但同樣不影響這個標準的客觀存在,只不過在進行評價時所要考慮的方面也越多、所需要的知識水平也越高。
你有權利忽視這種標準,每個人都有單純憑藉主觀好惡去欣賞的權利,更可以單純憑藉主觀傾向來決定喜好;但反過來,你不能因為你個人的好惡而去否認這些標準的存在,同時,「你可以純粹主觀地欣賞」與「你對藝術缺乏了解、缺乏辨別高低好壞的能力」的客觀事實也並不矛盾。
當然,大多數人既沒有尊重前者的包容,也沒有辨別好壞的智慧。
舞蹈研究相較其他藝術門類(尤其是繪畫這樣發展極為成熟的門類)還非常不成熟,所以這個標準還顯得相對模糊。至於像街舞這樣的新興、過於自由而缺乏文本的舞種更是如此,很多資深舞者也是能依稀感到一些標準存在,卻難以說出個所以然。
然而,一些基本的依據,例如:身體能力是否能準確表達你所想表達的內容、對音樂內涵的闡釋、肢體的開發程度等等,還是可以供我們參考、來評判好壞的。例如,我曾經寫過這兩篇文章,來嘗試解讀舞者「好」在哪裡,雖然還頗顯幼稚,但仍然是令我滿意的嘗試:
怎麼感覺les twins的hiphop的感覺和其他的舞者不一樣,他們的風格有什麼特點嗎??www.zhihu.com馮正Sonic真的有那麼厲害嗎??www.zhihu.com
這兩組舞者都是在舞蹈圈為人所敬仰的大師,都是極好的舞者,但他們的風格「不容易看懂」,因此不容易受到大眾喜歡,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
3、「受歡迎的舞蹈」/「我喜歡的舞蹈」就是好舞蹈嗎?
「好/壞」、「好/惡」、「受歡迎/不受歡迎」並不是等同的概念
- 「好」與「壞」是針對作品本身質量的判斷,具有極強的客觀性,更多是從藝術本身的維度在討論
- 「喜」與「惡」是個體的、主觀的價值取向,做出這個判斷需要參考「好/壞」之外的更多因素,甚至「好/壞」這個因素在參考中可以不重要;
- 一個作品「受歡迎」/「火」/「流行」則成為一個群體的概念,這是商業維度的問題,有時還是政治維度的問題,總之跟藝術本身的關係遠沒大家刻板印象中那麼大
1、2之間的對立並不難理解,你喜歡不喜歡一個東西可以跟它本身「好/壞」沒關係,反過來,你的好惡也並不能影響其「好/壞」的事實。
舉例:我好些朋友本科時是影像相關專業出身(包括我自己也經受了三年系統專業的影像訓練)。前段時間我們聊到《低俗小說》這部電影時,從敘事結構、解構手法、配樂、鏡頭語言等角度對這部片子大加讚揚。
這時,一個之前一言不發的同學拋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我也知道這片子多好,但坦誠地說你們真的喜歡嗎?」我們都沉默了。一個朋友後來說:「的確,作為導演專業的學生,我是『不得不喜歡』《低俗小說》」。同樣,我可以一條一條清清楚楚告訴你《低俗小說》好在哪裡、為什麼足以標榜影視,但說實話我真的不喜歡。當然,我的不喜歡絲毫不影響這是一部「極好的」電影。
1、3之間的對立其實相當明顯,兩者當然存在同時滿足的情況,但從宏觀來看,你會發現這個比例真的小得可憐,而且其中很多還是純粹的偶然,而有些無法同時滿足則是必然
舉例:唐代文學的兩顆雙子星其實有一顆在他所處的時代是暗淡無光的。
從魏晉風骨以來積蓄的文脈在開元盛氣的催發下終於凝結成了李白這顆不朽的明星,而他天馬行空、汪洋恣肆的文筆也正好契合了那個自信心、安全感爆棚的時代,李白在當世就名聲顯赫,他高高的身影也成為了中晚唐詩人的噩夢,可以說是時勢使然。而杜甫則沒有那麼幸運,他沉鬱頓挫的詩風偏就不符合開元天寶的盛唐氣象,在當時並不受歡迎。在後世的研究中,他驚為天人的詩歌才從砂礫中被挖掘出,文人們發現其詩歌從語言形式到內容、氣韻、意境無不獨步歷史。然而直到今天,杜甫也只是在文藝評論中的地位甚高,而在民間的受歡迎程度仍然大大不如李白、王維等詩人。
為什麼有人會覺得1、3同時滿足的情況多呢?
因為缺少廣泛的欣賞經驗,對於文學藝術缺乏宏觀的理解。
以音樂為例,假設有1000首歌滿足兩者,一般人聽歌最早接觸的一定都會是這1000首。而最終他的總聽歌量大概也就幾千首,所以這一部分在的比重在他的認知中會很大,會覺得好的音樂都是受歡迎的、受歡迎的都是好音樂——這是倖存者偏差,死人不會說話,那些足夠好但並不受歡迎的音樂你接觸不到。當你的聽歌量擴充到數萬首、數十萬首時,你就會知道這個比例有多渺小了——你會遇到無數在當時風靡一時又迅速被時代代謝掉的爛歌,也會遇到無數令人震撼的天才之作卻籍籍無名,會發現許多今天看來理所當然優秀的作品在其所處的歷史階段竟然無人問津。
況且,有些「受歡迎」還只是假象,就像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們人人都知道好,我們理所當然覺得它受歡迎,但真會喜歡讀他的東西的人放在大眾的宏觀視角下真的寥寥無幾。
那時你才會懂得:「受歡迎的就是好的」/「好的就會受歡迎」是你對這世界的偶然性多麼荒謬的誤解
二、為什麼欣賞舞蹈困難?
大家應該有一個共識:想真正看懂舞蹈很難。就像題主提出的問題:「讚歎好厲害然後就不知不覺看完了,感覺沒什麼意義,也沒有得到美的享受,只是台上的很厲害的人做自己不懂得的動作而已」,從我對身邊人的觀察看來,大部分沒接受過舞蹈教育的人都會有類似的困惑。
究其原因,舞蹈與我們最熟悉的語言文字並不是一套符號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