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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魚消失了一半,種類最多時超歐洲淡水魚總和,還有過棘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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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之前的北京,曾經有85種原生魚在此共存——這也是北京魚的種類最多的時期,超越了歐洲所有淡水魚種類之和,那時北京的琉璃河裡甚至還能發現棘海馬,這幾乎是個奇蹟。到1980年,魚類數量下降到約70種,到了2010年,已經下降到41種——北京一半的魚消失了。

文 | 易方興

編輯 | 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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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攝影師羅昊家中有一股河流和湖泊的氣息。他有8個魚缸,全擺在十多平米的卧室里,一進房間像瞬間置身水底世界。蝦虎和鬥魚被分隔開來,它們好鬥,無法共處一室,寬鰭鱲和黑鰭鰁養在一起,在自然界中,它們也能生活在同一條河裡。幾乎北京所有的原生魚都可以在他這裡找到,過去十多年,他最大的樂趣就是下班回到家,從相機的取景器里觀察這些魚,這是一種對自然的好奇,好奇這種生物怎麼越冬、怎麼進食,怎麼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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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正在吃食的鱲。圖/ 受訪者羅昊供圖

在互聯網行業工作的朱聃30歲,來北京十多年,搬了8次家,傢具換了幾茬,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個80厘米的魚缸。魚缸里的魚都是在出租屋附近的河裡抓的,有6條麥穗,兩隻蝦。麥穗是北京分布最廣泛的原生魚,在哪都能生存,象徵著隨遇而安,就像他自己一樣。最近他又要搬家,這次可能要搬到後廠村,為了魚缸,他寧願多出100塊錢的搬家費。

辦公室在國貿CBD的原生魚愛好者朱新,也是一名律師,他每年有80萬的收入,卻在辦公室里養著從花鳥市場淘來的1塊錢10條的飼料魚。這些飼料魚通常都是魚販從河裡撈來的野生小雜魚,但他覺得淘魚是一種樂趣,為了淘10條魚,他可以花掉一個小時。

住在通州的劉長青從小生活在蘇州的水邊,到北京後覺得氣候太干,新房裝修時特意把魚缸做成了客廳的隔斷,養上了原生魚,去年過年回家,他特意撈了一些家鄉池塘里的浮萍帶到北京。

40多歲的書畫愛好者劉晨之前畫花鳥和昆蟲,到了冬天,北京的花鳥和昆蟲都消失了,他偶然去河邊看人釣魚,發現原生魚也可以很美。用自家紗窗做成網子,去昌平的沙河撈魚,他撈到的第一條魚就是黃鼬。這種魚身上有一深一淺的豎紋,待在水底時和泥巴混在一起,難以辨認。因為沒有魚缸,劉晨把它寄養在同事的觀賞魚缸里。第二天,魚缸里的觀賞魚消失了一半,黃鼬的肚子倒是鼓了一圈——這些原生魚充滿野性的魅力。黃鼬他一直養到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黃鼬進食,它把身體埋進沙里,有小魚經過,猛地彈起,把魚吞掉。現在,他擁有許多關於原生魚的奇怪知識,能說出圓尾鬥魚的雄魚嘴巴上有個一毫米的白點,而蝦虎魚的嘴巴能張開13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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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張開130度的蝦虎魚。圖/ 受訪者羅昊提供

在北京,和他們一樣的很多人正想盡辦法把原生魚養在自己身邊,因為它們消失得太快。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專門從事魚類分類研究的趙亞輝博士,曾經參與2010年時的北京魚類種群數量調查:1930年之前的北京,曾經有85種原生魚在此共存——這也是北京魚的種類最多的時期,超越了歐洲所有淡水魚種類之和,那時北京的琉璃河裡甚至還能發現棘海馬,這幾乎是個奇蹟。到1980年,魚類數量下降到約70種,到了2010年,已經下降到41種——北京一半的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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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能在位於北京亞運村的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看到這些消失的魚。這裡有整個中國最大的標本館,收藏著4000種、共計40萬條標本魚。打開海龍科的標本櫃,趙亞輝拿起一罐1930年從北京琉璃河採集到的棘海馬標本說,這是全世界唯一一種在淡水裡面找到的棘海馬,這也是整個中國唯一一罐。透過淺黃色的酒精,三隻死去80多年的棘海馬東倒西歪地躺在罐底,很難由此想像它們之前在北京的琉璃河裡自由暢遊的景象。

除了棘海馬,長長的、像水蛇一般的鰻鱺,如刀的鳳鱭,同樣都是通過海河的入海口進入北京。北京境內的永定河、潮白河、北運河、拒馬河,最終都會匯入海河。但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官廳水庫為代表的水利工程修建,閘口阻斷了這些魚類上溯的通道。鰻鱺在海水中產卵成苗,又逆流而上到淡水河裡生長,有些甚至會跋涉幾千公里到河流上游,長大之後再回到海里。它們以這種方式在地球上存在了幾千萬年,但消失只需要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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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動物研究所里的棘海馬標本,1930年從北京琉璃河採集到。圖/ 易方興

有水的地方就有魚。某種程度上,北京魚類的變遷,也是水的變遷,人的生活變遷,它映照著整座城市和經濟的發展。

現在的北京有五大水系,除去匯入海河的那4條河流,還有屬於薊運河水系的泃河。這些河流發源於西北山地,乃至蒙古高原。它們在穿過崇山峻岭之後,便流向東南,蜿蜒於平原之上。這些河流附近生活了北京80%以上的人口。

但若干年前,北京是一片海洋。王府井是北京乃至全國最繁華的商業街,但就在這個地方,曾經出土過鯨魚的脊椎骨化石。此後,又陸續在王府井東方廣場地下12米的地方發現了舊石器時期人類生活的遺迹。遠在房山區的山裡,也挖掘出了海底的藍藻化石。

到2萬5千年前,北京終於成為一片水灘地,長滿了草原植被。歷史上,這裡也是一個水資源豐富的地方。比如,北京海淀區的得名也是因為淀子多,圓明園的水系是海淀區最有名的水系之一,玉泉山水系和萬泉河水系流經此地,古人描述這裡「又北為水榭……稻畦千頃,不復有繚垣焉」,是一片江南水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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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盈江黛鱸,一種特別適合水族飼育的原生小魚。圖/ 受訪者羅昊提供

漫長的年月里,曾經的海洋最終變成陸地,人類的活動增加,水流消失或乾涸,伴隨著整個平原地區生態的衰退和動植物的減少,魚類也成為變化的一部分。從1980年到2010年,北京魚類消失最迅速的30年,也是北京城市發展最快速的30年。以人口數量來說,北京中心城區中的東城和西城人口變化不大,但在這30年里,朝陽、丰台、海淀、石景山的人口數量,從280萬人猛增到955.4萬人,人口密度增加三倍還多,遠郊區也是一樣。

有一些僅分布於北京的特色魚類因此消失了,比如鰍類的尖頭高原鰍、黃線薄鰍、東方薄鰍。這三種都是鰍類,曾經生活在永定河裡,2014年的時候,張懸曾經想去永定河尋找鰍類,但從盧溝橋往下,看到的只有乾涸的河床。

還有一些在分布上具有特殊動物地理學意義的物種也消失了,北京是細鱗鮭分布的東緣、多鱗白甲魚分布的北緣,這些物種原本在研究全球氣候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北京野三坡的魚谷洞,曾有過一種神奇的景觀,每年穀雨前後,洞里都會向外噴出多鱗白甲魚。多鱗白甲魚正是靠著與拒馬河連通的魚谷洞越冬。魚谷洞是野三坡的景區之一,洞里冬暖夏涼,水溫常年保持在14攝氏度。多的時候,多鱗白甲魚能噴出來2000餘斤。但如今再去魚谷洞看,就只有洞沒有魚了。當地有段時間大興水產養殖,在洞口建了很多魚池網箱,多鱗白甲魚過冬的路被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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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多鱗白甲魚。圖/ 沉默的魚言

除了一些經濟魚類,赤眼鱒、花?、唇?、銀鯝,還有一些大型魚類也消失了,比如野生的草魚、鱅魚、鰱魚、青魚。這些魚常常出現在超市和餐桌,是我們最常見的,但它們都不是野生的。野生環境下,它們產漂流性卵,魚卵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有流速和水溫變化的河道,才能孵化出魚苗。但河道里的水利工程和養殖布下的漁網,阻隔了這樣的漂流過程。2010年前後,羅昊到北京的潮白河、懷沙河等水域去尋找原生魚,看到的最多的現象是河水被人工的橡膠壩分割開,用以飼養一些虹鱒魚之類的外來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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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大小河流有80多條,其中水質較差的是北運河水系,因為它們也是北京生活污水的排放地。北京有70%的人口生活在北運河流域,所以北運河流域擔負著全市90%的污水排放任務。

但即便是這樣的水質較差的河裡,麥穗魚也能生存。麥穗魚,顧名思義,有麥的地方就有它,它的生存能力由於太過優秀,幾乎在中國任何一條河裡都能找到它的身影。再比如青鱂魚和棒花魚,也能忍受在有污染的水體中生存。由於到哪都能看到它們,讓喜愛原生魚的張懸都有些視覺疲勞了,他很想知道,還能在哪兒看到其它種類的魚類。這也是許多原生魚愛好者的願望,就是集齊北京現有的全部原生魚,尤其是那些曾經出現過但現在極少見到的魚類。

兩年前,羅昊終於拍到了他最想拍而不得的一種魚,細鱗鮭。這是北京唯一的原生冷水鮭魚,身上有圓形的斑點,體型像一艘潛水艇,能長到三四十厘米,冰川時期它們從日本海來到北方,如果有的話,在清澈的河裡用肉眼就能看見。

他和朋友曾經苦苦尋找過七八年也沒找到。一般來說,釣魚論壇里經常有人發帖,問自己釣到的是什麼魚。有一回他眼尖,發現是細鱗鮭,一問是在白河裡釣到的,他馬上就拿起相機和抄網,一踩油門直奔白河方向。白河又叫自在河,是北京的重要水源河,在張家墳附近注入密雲水庫。由於多年保護力度大,這條長達280公里的河是北京流域保護得最好的水域,在那幾乎能找到北京大部分的原生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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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昊拍攝的細鱗鮭。圖/ 受訪者羅昊提供

大部分原生魚愛好者都不會告訴別人自己發現魚的具體地點,避免大家一窩蜂跑過去撈魚。這個圈子裡流傳著「火山鰟鮍事件」,指在南方一個流域發現了一種渾身紅色、極其艷麗的鰟鮍,地點公布之後,各地魚友蜂擁而至,大量火山鰟鮍被人捕撈之後賣錢。魚友們分為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反而讓更多的人想擁有這種魚,最後差點把這種鰟鮍撈滅絕。

羅昊是那種看不得魚消失的人。他嚴格遵守一些準則,撈公放母,母魚可以繁殖小魚,公魚身上會有艷麗的婚姻色,有觀賞的用途,而養了一段時間,照片拍夠了,也觀察夠了,之後就會把魚放生到原來撈到的地方。苦苦尋覓細鱗鮭的那幾年,羅昊和幾個愛魚的男人就穿條泳褲,泡在白河裡沿著河淌水前進,即便是沒找到也不會太難過,對於尋魚者來說,有時候並不是追求一種結果,尋找的過程也可以很有趣。

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尋找原生魚的樂趣。在劉晨喜歡養觀賞魚的朋友看來,原生魚的相貌既丑又土,遠不及紅綠燈和白雲這些五彩斑斕的魚。但在喜歡原生魚的人眼裡看來,觀賞魚才是俗氣,充滿人工和外來的感覺。更重要是,原生魚的魅力就在於原生二字,從魚能感受到大自然賦予這片水域的特徵。

還有一些魚只能留存在記憶里。劉暢出生在北京平谷,這裡曾經有泃河和洳河,屬於薊運河水系,泃河曾連接天津、塘沽和京城各地,但到了今天,泃河一度因為缺水而斷流。劉暢記得,小學的時候,他和爺爺去河邊,爺爺教他認各種魚,顏色鮮艷的是桃花魚,長了鬍子的是老頭魚,後來他才知道,爺爺說的魚是河裡已經見不到的寬鰭鱲、沙塘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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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為寬鰭鱲,下圖為沙塘鱧。圖/ Flickr alex_luo 等

他還親眼見到了一種他最喜歡的魚類的消失——鰟鮍。雄魚的尾鰭、背鰭、腹鰭上都有橘色的紅邊,當時就感慨,「我的天,竟然還有這麼漂亮的魚」。鰟鮍這種體型小巧、顏色多變的魚,常常受到原生魚愛好者的追捧,但只有極少數的人能讓鰟鮍繁殖。因為鰟鮍的繁殖離不開水底的河蚌——雌性的鰟鮍會把卵產在河蚌里,利用河蚌的殼來保護自己的魚卵,而河蚌也不是白白幫忙,它也把卵產在鰟鮍身上,互相當對方的「養母」。

這是生物多樣性的魅力,也是脆弱之處。就如同我們小時候常常聽到的鱷魚和牙籤鳥的故事——鱷魚保護了牙籤鳥,牙籤鳥則幫鱷魚清除牙齒縫裡的肉屑。但後來,河底鋪上了水泥,河蚌消失,鰟鮍也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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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鰟鮍。圖/ 受訪者羅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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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切還不算太晚。魚的生存力是如此頑強,只要給予充足的水、繁殖的環境和足夠多的時間,一些種群也可以恢復。

穿過鳥巢和水立方,在奧林匹克廣場寬15米、長約2.7公里的龍形水系前駐足,只消5分鐘,至少能看見三種魚,大眼睛的青鱂魚喜歡成群在淺水的上層遊盪,中層的麥穗魚常常兩三尾在水草間追逐嬉鬧,嘴巴長在下方的棒花魚則在底層的泥沙上匍匐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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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正在築窩的北京原生魚,中華九刺魚。圖/ 受訪者羅昊提供

這是北京乃至全亞洲最大的城區人工水系。放眼看去,水面被夏日微風吹起波浪。這些水來自於清河中水廠和北小河中水廠,為了不讓這裡乾涸,每個月要水系中注入72000立方米經過凈化處理的中水,相當於灌滿19.2個水立方游泳池。

魚的存在意味著某條生態鏈條是暢通的,它們並不是孤立存在於水中。熱衷於尋找原生魚的張選輝指著一團水邊飛舞的白色飛蟲說,「這是搖蚊,它們也與魚息息相關。」搖蚊把卵產在水面上,長成幼蟲後是魚類的主要食物。不一會兒,他又指著一隻在水底磚頭上緩慢爬行的動物說,」鯉魚和青魚也吃螺螄。「最後,他拿起一個40厘米的伸縮抄網,往水草茂密的地方用力一抄,撈起來一看,兩隻蝦在網裡跳來跳去。「這是中華鋸齒米蝦,它們是蝦虎魚的最愛。」

更不用提的是,水裡的水草和藻類,它們也是素食性和雜食性魚類的食物。這成為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也是個最簡單的生物多樣性樣本:中水裡的營養物質養育了搖蚊和微生物,它們又養活了水生植物、螺螄和蝦,最終,這些又會被魚吃掉。在更為理想的環境里,水鳥們會飛來吃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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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某水域,一隻蒼鷺從水中逮到一條紅魚。圖/ 視覺中國

也有專門的人在從事北京魚類的生態恢復工作。曾任北大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主任、後成立北京鏡朗生態科技公司的聞丞博士,曾經在北京的郊區打造過一個生態公園。這個生態公園位於2008年4月,佔地230畝,位於北京西郊著名自然風景區鳳凰嶺山腳下、京密引水渠旁。「以前那裡水是乾的,但我的目標是把它打造成為一個水底有魚,水上有鳥的生態體系。」

對於已經乾涸的水系,並不光是注水就能恢復生態的。「有水了之後,水裡也要恢復水生植物和底棲動物。」聞丞的團隊選擇了一種水草,這種水草叫做輪葉黑藻,是北京市許多河湖裡都有的常見水草,許多魚比如麥穗、鬥魚都可以依靠它來產卵和做窩,然後陸續投放了一些河蚌、蝸牛、米蝦,這些底棲生物既是一些魚類的食物,又可以吃一些水裡的殘渣、營養物。

改變幾乎是肉眼可以觀測到的。放水後的一個小時,蜻蜓就來了;一天後,周邊的青蛙和蟾蜍來了;一個月後,翠鳥和綠色的野鴨就來了。在夏末的時候,他們還放進去鯽魚、鯉魚、鰟鮍、泥鰍,到了秋天,這些魚已經能開始繁殖了。

那一年的冬天,聞丞親眼見到,野鴨子和池鷺飛到他打造的這片湖上過夜。比如青頭潛鴨,這種鴨子食性很雜,既吃水生植物,也吃魚蝦貝殼,它喜歡的地方正是生物多樣性比較豐富的地區,因為食物的種類豐富。而到了一年之後,這裡生物的多樣性已經超越了北京的大多數公園——光蜻蜓就有19種,水草增加到8種,水裡的魚增加到了7種。

人的想法也在變。有一次,趙亞輝帶科研團隊去潮白河裡採集魚類樣本,被當地人當成偷魚的給舉報了。那是在密雲水庫的上游,北京市水源保護地,捕魚是非法的。最後他們出示了相關文件,誤會才得以消除,這反倒讓趙亞輝覺得高興,「至少大家開始重視這件事」。近兩年,北京還人工投放了一些蒙古血統的細鱗鮭在水系裡,希望它們重新安家。水的問題也在得到重視。南水北調啟動之後,為恢復環境,北京每年的生態環境用水量都在上升,用水量僅次於生活用水,2018年,每年都在下降的地下水位出現了回升。

兩年前,趙亞輝團隊又去做了一次新的調研,想看看北京魚類的種類變化。結果令他高興的是,在潮白河和懷沙河,魚的種類回升了50%。

北京的魚,正在慢慢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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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小朋友在永定河門頭溝下葦甸段捕魚。圖/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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