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家人,賣菜這十年無休
「苦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把兒子供出來了,也幫著把房子首付攢出來了。待兒子結了婚,我就領著他和兒媳婦一起回趟老家,去看看老李,給他燒點紙,把這些好事都說給他聽聽,也讓他高興高興……」
作者:齊文遠
1
2009年12月的一個周末下午,我與妻子一起去超市買菜。小區門口正有一位約莫40歲的男子奮力推著三輪車,旁邊一位女人高聲叫賣著:「凍柿子!好吃的凍柿子啊!」
朔風正烈,漫天飛雪,兩人的頭上和衣服上落了厚厚一層雪白,臉色皆是青紫,行路也十分艱難。女人一邊叫賣,一邊急急地用布將凍柿子上的雪掃開,以便讓路過的人能看到柿子黃澄澄的本色。
我與妻子上前去買了六七個柿子,正準備交錢時,遠處突然駛來一輛城管執法的小車。車裡的人並未下來,只是急促地按了幾聲喇叭。賣凍柿子的兩人聽到了聲音,大驚失色。男人更賣力地蹬起了車,不顧一切地就向前衝去,女人懷裡抱著一桿大秤,也慌裡慌張地追了上去。沒一會兒就走遠了。
我和妻子拿著還沒給出的錢和一大袋凍柿子,想著兩人肯定會繞上一圈,待城管車走遠後再回來,便決定在原地等等。可直到夜色如墨,仍未見人回來,這才回了家。
後來,我和妻子每天都會留意著那兩位賣貨人,可他們卻再也沒有出現。
直到2010年3月中旬,小區門口的小巷裡新開了一家蔬果店。
開業促銷那天,我一推門就覺得女老闆的叫賣聲有些熟悉,甫一抬頭,正是年前賣凍柿子的兩人。我忙將凍柿子的錢還給了他們,本想多聊兩句,奈何當時人流洶湧,只得買了點菜、匆匆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
很快,這家小店就成了最受小區住戶歡迎的一家店面——不僅賣的菜比旁邊小超市的便宜新鮮,而且最重要的是,女老闆的服務態度非常好,見誰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
平日里,夫妻倆都在小店裡經營,兩人均姓李。李姐熱情爽朗,有一副大嗓門。丈夫老李卻又黑又瘦,眼神略有些渾濁,沉默寡言。李姐說,他們兩人原本都在老家種地,去年獨生兒子考上了本地一所三本院校,學費生活費一年要兩三萬,靠種地完全無法負擔,便決定千里迢迢來到兒子所在的城市,做點小生意供兒子讀書。
起初只是和同鄉一起,販些蔬菜水果沿街叫賣,後來天冷了,就賣起了凍柿子。那日,兩人被城管幾聲喇叭嚇壞了,擔心被扣了貨,再加上天色已晚,便徑直回了租住的城中村。第二天又因老家出了急事,便匆匆買票回家了。
過完年後,兩人又提心弔膽地沿街賣了幾天菜,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小店在招租——21平米,年租12000元,不算貴——小店隔壁是一家小診所,每天熬的中藥湯味常常不請自來,也因此便宜不少。兩人商量後,決定將小店盤下來。
店裡常年擺著3排貨架,架子上有豆角、鮮藕、西紅柿、蘋果等幾十種果蔬。另外,寄賣的產品也不少,鮮豆腐、豆腐皮、土雞蛋、鹹鴨蛋一應俱全。等到節令時分,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也都不落下,深秋時節,甚至有人將一大筐張牙舞爪的大螃蟹也放在了店裡,引得一眾小孩子欣喜不已。連小區居民們平日里的快遞包裹,也都是在這裡代收。
除此之外,李姐還開闢了新業務:小區里住著很多七八十歲的獨居老人,盛夏時節想吃西瓜,又怕買多了浪費,加上年歲已高,也抱不動哪怕是半個西瓜。李姐見狀,便將老人們選中的西瓜切成一個個小塊,買幾塊都可以。有時,放學的小孩子也會請她把西瓜切塊,再用零花錢互相請客,每人站在門口啃上兩小塊,再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在小區居民的連聲稱讚中,小店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了。
2
平日的小店裡,買菜的、送貨的、收發快遞的人絡繹不絕。尤其是臨近中午,想買菜還得排隊進。李姐在前台稱重、裝袋、收費、找錢,忙得如一個陀螺。而彼時的老李,卻常常躺在菜架後的行軍床上休息。若是聲音太過嘈雜,被吵醒的老李就會頂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
常有愛開玩笑的人就會和李姐說:「想不到啊,你這麼老實的人還會金屋藏嬌!」「你累得嗓子都啞了,怎麼就不讓老李搭把手呢?」
李姐聽了,也會跟著大家笑起來,說老李那是在補覺呢,「他每天三四點鐘就得起床,然後蹬著三輪車去批發市場進貨。那時人少、菜新鮮,價錢還好商量。再說他的腦子不好使,沒我聰明,人一多,收錢找錢也常出錯,是我不用他。」
「既然老李在店裡幫不上忙,你為啥不讓他出去打點零工,多掙點錢呢?」大家又問。
李姐壓低聲音答:「老李愛喝酒,在老家時,見了酒就走不動路。喝的吐過血,把身體都喝壞了。我不想讓他出去打工,一方面是擔心他身體吃不消,另一方面也怕他再結交些酒鬼,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能把兒子大學供出來,我們兩口子就算完成任務了……」
李姐心疼歸心疼,成天在後面床上休息的老李,偶爾也會走到前台來。
每天中午過了,買菜的人少了,李姐便開始用電磁爐炒菜做飯——她用的菜大多是大家挑剩下的、臨近變質的。這時,若有三三兩兩下班晚了、前來買菜的人,老李就會上前招呼。我也遇到過好幾次,每次老李都會先向李姐問好菜價,稱完重,再拿著計算器細細算起來。當然,往往他數字還沒打完,一旁吃飯的李姐就會準確報出價格和找零來。
下午,老李也會值班,好讓妻子休息一會兒,直到傍晚買菜高峰期再次到來,李姐才會精神飽滿地走向前台。小店通常要營業到晚上9點多,盛夏時節就更晚了。大家笑著和她打趣說,誰家這麼晚也不開火了,李姐就笑呵呵地說:「咱這條小巷子里有十幾家小飯館呢,他們早上也去批發市場進菜,但到了晚上,客人點的菜如果正好沒有了,也能來我這裡補點。他們能多掙點飯錢,我也能賺個菜錢。辛苦點沒關係,多賺1毛也是好的,兒子讀大學花銷大啊……」
說到最後,還是落在了兒子身上。
轉眼到了年關,看著老顧客們大捆大捆地囤菜,李姐就勸大家,別買那麼多,「放在家裡容易爛」,再說,自己的小店過年時也開張,「到時候菜價也不會漲多少」。沒見過這麼做生意的,大家都不太信。
等大年初一上午10點,小店果真開了門——這可是這麼多年來,這條小街上除了禮品店外,過年期間唯一開張的一家店面——相互拜了年後,大家都問李姐,累了一年,過年怎麼也不回趟老家?李姐就一邊整理著菜,一邊嘆著氣應道:「我們也想回家、看看爹娘啊。可是這邊孩子上學的費用、菜店房租,加上我們住的城中村的房租,到處都需要錢啊……況且春運火車票也難買,即便買上了,我們3口人哪怕是站著來回,也需要2000塊錢呢!」
「多攢點錢,爭取明年全家體體面面地回去一趟……」
3
春華秋實,倏忽又是一年。
2011年初冬,李姐夫婦倆終於買了一輛嶄新的電動三輪車,放在店門口,大家就開玩笑說:「你們家這是一夜跨到了電氣化時代啊!」李姐又笑:「早該買了!老李之前蹬三輪車,進一趟貨來回就得3個小時,其他季節還好,冬天零下20多度,把人凍得夠嗆,真是遭大罪啊……」
等鄰近春節的一天清晨,跳完廣場舞的大媽們準時來買菜時,卻發現小店竟然還關著門——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等到了中午,噩耗就傳了出來,說是老李的遠方親戚來此地辦事,前一天晚上,李姐兩口子特意請對方吃飯,席間也沒多喝酒,3個人總共才喝了不到一瓶,可是半夜,老李竟停止了呼吸。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麼說走就走了。
10多天後,滿面淚痕的李姐才回來。
小店重新開張,可李姐卻和以前大不同了。她總是一邊賣菜,一邊絮絮地自言自語,每過一會兒,總要下意識一般地走到貨架後的行軍床前,獃獃地看上一會兒。大家看著她神思恍惚的樣子,都勸她節哀順變,李姐也就是嘴上應著。那段時候,很多買菜的熟客都將找回的余錢再偷偷塞回抽屜里。
人走了,生活還得繼續。每天早上天不亮,李姐就獨自騎著那輛嶄新的三輪車去批發市場進貨,然後搬菜上架,迎接第一批顧客。到了中午,一邊做飯,一邊照應著三三兩兩來買菜的顧客。有好幾次,菜都燒糊了。後來,索性也不做了,買幾個饅頭或焙子充饑。到了晚上,她仍然是堅持到9點多鐘才關門。
經此一劫,李姐整個人都明顯消瘦了,性格也變了好多,原本爽朗愛笑的她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空閑時分,便一臉茫然地坐在凳子上,有時也偷偷抹一把眼淚。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等8月的一天,一個熟客姑娘突然發現李姐手上竟戴了雙銀白色的手套,笑著說:「李阿姨您這個手套可真漂亮。」李姐聽了,難得露出了笑容,旁邊一個平素愛開玩笑的大姐也一邊抓起李姐的手、一邊笑道:「小李,你大夏天的還戴手套,是想把手保養得白白嫩嫩,好迎接第二春么?」李姐聽了卻猛地甩手,勃然變色道:「老李才走半年多,咱們別開這樣的玩笑……」話一落地,小店裡的空氣一下凝固住了。
一旁買菜的妻子忙說:「哎呀,別看錢是好東西,可它上面細菌最多,李姐戴上手套也是對的,要不還總得洗手。」
李姐這才接話道:「你們不知道,這幾年進菜賣菜,每天收錢找錢,很多時候碰到的都是嘎嘎新的票子。一不留神,手上總被割得全都是小口子,天一熱,就鑽心地疼……老李心疼我,在世時就給我買了這雙手套,可我當時總嫌顏色不好看,又覺得大夏天戴手套矯情,就一直拖著。這幾天晚上,老夢到老李,想起來就把它戴上了……哎,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比什麼都強啊。」
話未落地,大家都紅了眼眶。
第二天傍晚,趁著李姐去衛生間的空當,妻子想把一管護手霜偷偷放到菜店的抽屜里。拉開抽屜,裡面赫然已有兩三管大大小小的護手霜了。
4
2014年秋,李姐的兒子大學畢業已一年有餘。小李在一家公司做技工,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
兒子能自力更生了,李姐身上的擔子彷彿也一下輕了許多,有熱心大媽想著她一個女人每天清早進貨、夜半收工,辛苦不說,每天連個熱乎飯也吃不上,況且老李已去世兩年多了,就尋思著給她介紹個男人,李姐也點頭同意了。
那是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人,姓劉,個子中等,長相普通,話也不多,是本地郊區的一個菜農,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
老劉很能吃苦,有一次李姐的電三輪壞了,早晨進不了貨,很著急,老劉聽了,二話不說半夜3點就蹬著三輪從家裡出發了。那時正是冬儲白菜時候,一麻袋白菜100多斤,老劉扛在肩上,走起路來竟沒有大喘氣。
後來又趕上小巷道路改造,老劉就幫李姐把小菜店重新規划了一下,自己動手做了新菜架,還重新排列規整了一遍,一番折騰,小店竟煥然一新。
李姐臉上的笑容終於越來越多了,只是小李與老劉關係一直不睦。聽說有一回,老劉請李姐和小李在飯店吃飯,席間,小李全程黑臉,一句話也沒有說。飯後,才恨恨地對李姐說:「誰讓他把我爸的那張行軍床給搬走了?」李姐聽了,才知道兒子恨的不僅僅是老劉。
想不到,李姐和老劉處了沒多久,就出事了。
2015年4月底的一個周末中午,如同以往,菜店裡擠滿了人。李姐忙得不亦樂乎。一個20多歲的年輕姑娘挑了一把金針菇,問李姐,自己很少做飯,一會想做個湯,兩個人喝,不知道夠不夠?正在數錢的李姐還未來得及回答,本因醉酒在後面沙發床上休息的老劉竟走過來,笑嘻嘻地搭話:「一把金針菇,要是燒湯兩人喝足夠了。可是要用來洗澡,那就不夠了……」
半晌,反應過來的姑娘羞紅了臉,一邊罵著:「臭流氓!」一邊用手去抓老劉的臉。老劉似乎一瞬間也酒醒了,忙捂著臉奪門而逃,只剩下呆若木雞的李姐和一屋子議論紛紛的顧客。
不一會,姑娘的男朋友就來了。暴怒的他將一腔怒氣全發泄在了蔬菜水果上,看著一地狼藉的小店,李姐頹然坐在地上。後來,還是聞訊趕來的小李和相熟的幾個大媽一起將小店整理打掃了一遍。
從那以後,老劉再也沒來過小店。李姐也很受傷,但凡有人給她介紹對象,都是一口回絕。再後來,就和兒子一起,將原先那張行軍床重新放到了店裡。
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深秋的一個上午,小店裡忽然傳出濃濃的燉牛肉香味,大家都覺得稀奇。因為自從老李去世後,每天忙忙碌碌的李姐再沒做過這樣的飯菜。
等到了中午12點,她又和左鄰右舍打了聲招呼,只說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時間也不長,就一個小時,門就不關了。如果有來買菜的顧客,就請他們自己在電子秤上稱重計費。走之前,李姐還在牆上貼了張大紙,上面寫了10多種常用菜的售價,另外抽屜里也留了些許零錢,「都是多年照應我的老顧客,沒啥信不過的。」
之後的一個多星期里,每天上午,小店裡都瀰漫著濃濃的飯菜香味。隨後,李姐就提著飯菜出去了。有愛開玩笑的大姐打趣她:「是不是又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你看中人家了,想給人家露一手?」
李姐一臉嗔怒,這才告訴大家,原來這幾日,她公公的二弟來城裡做手術,住在醫院裡。老人術後需要恢復身體,她得知後,就主動燉了牛肉、雞湯,每天中午準時送過去。
「老李在世時,常說起他二叔對他的好。我們倆結婚時,他二叔還親手給我們打了一個木櫃,現在還在老屋呢。老李雖然不在了,但我還在,這個家就沒散。該盡的孝,照常盡,該有的禮數,一樣也不能少。」李姐講得很是堅定。
5
2016年中秋,小李領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姑娘來到小店,說那是他的大學同學,也是他的女朋友,今天來幫媽媽一起賣菜。眾人聽了,都替李姐開心,有幾個老太太一邊興奮地拍著李姐的肩一邊說:「你看你,兒子多孝順,再過兩年,等他結了婚,你就不用這麼忙了,該享福啦!」
李姐聽了,卻不多言,只是忙著幹活。到了中午,兒子說有事,便和女友一道先出去了。整個下午,李姐都木然地坐在店裡,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相熟大姐問她怎麼了,她猶豫了好久,方才講出來。
原來前一日晚上,兒子便同女友來到李姐租住的出租屋裡。女孩說她很喜歡小李,兩人在一起很開心,也想早一點結婚,可是之前給父母提時,父母卻堅持讓小李先買一套房子。「人家說,也不苛求多大,100平左右,在市區就行。」可小李一直無力購房,也給不出購房的確切時間。這幾日,父母便逼著她和小李分手,說她也26歲了,再耗幾年就老了。女孩現在也很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姐轉過頭,問兒子的態度,兒子低著頭不說話,不一會兒就紅了眼眶。李姐看著心裡難受,想如果老李還在,肯定也見不得這場面。「老李雖走了,但家還在」,李姐說她也想讓兒子早點結婚,早點添丁進口,「我們這個小家才能慢慢變成大家」。
細細盤算了一下,李姐將女孩叫到跟前,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最遲兩年後,肯定能湊夠房子的首付,讓他倆順利結婚。她說話算話。
這一日,李姐一邊賣著菜,一邊反反覆復地核算著自己給自己立下的軍令狀。她生怕到時攢不夠錢,誤了兒子的終生大事,「如果那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從那以後,李姐就更是起早貪黑地忙碌著。
到了盛夏時節,小巷裡的10多家大排檔都營業到深夜,李姐也跟著延長了工作時間,而且又開闢了一個新業務:每天店裡人不多的時候,她就坐在門前,一心一意地剝花生、剝毛豆。到了晚上7點後,就一鍋一鍋地煮,不消多長時間,香味便四散開來。小李也會在晚上8點下班後準時趕過來,幫李姐把煮好的花生、毛豆及玉米,連同水果送到幾家大排檔里。兩人一直忙到深夜,兒子再開著三輪車,把李姐送回出租房。
過去那些年,顧客們買完菜結賬後,總會順手捎上兩三棵香菜或小蔥,抑或是兩瓣大蒜。可現在卻不行了,李姐會在人們付款掃碼前,迅速看一眼手中的東西,然後再在菜價上加個一毛兩毛錢,有相熟的大姐就笑著「批評」她:「你可真鑽到錢眼裡去了,連兩棵香菜都要錢了!」
李姐聽了,多少還有些尷尬:「理解理解吧,別小瞧了這些大蒜、香菜,有時進價比雞蛋還貴呢。這一毛兩毛的,雖說是小錢,可我壓力大,孩子要買房啊……」
大概也是因為生活的壓力,李姐的性格慢慢變得暴躁了。有時,不相熟的年輕人來到店裡,常因找不到所買的菜轉來轉去,店小人多,外面就堵著好些人,李姐見狀,就會粗聲大氣地抱怨起來。而大多數年輕人聽了,常常悻悻然地空手離開。老鄰居們見狀,便語重心長地勸解她,「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李姐聽了也會後悔,可沒多久,就又故態復萌。
2018年盛夏的一天下午,菜店裡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很面生。他先是想買西瓜,可巧,那天西瓜賣得快。等他挑時,只剩下兩個了。他用指頭彈了半天,都不太滿意。轉了一圈,就拿出手機自顧自地拍了起來。最後還走到了店後面,探頭探腦地盯上了那張行軍床。
李姐盯了半天,實在看不下去了,粗聲大嗓地嚷嚷起來:「不買菜的就出去吧。外面人還等著進來呢。」中年人聽了,看著滿臉不耐煩的李姐,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嘆了口氣,徑直走了。
五六天後,相熟的郝老太走進店內,向李姐說起之前那個不買菜只拍照的中年人。原來,那是董老太太的兒子。董老太太的老伴去世的早,她怕麻煩孩子,一直一個人住在菜店後面的小區。自打李姐這間小店開張,董老太太就是店裡的常客了,她每天都會準時來店裡兩次,甚少遲到。來了也不光是買菜,主要還是和李姐兩口子以及相熟的老姐妹們一起歇歇腳、敘敘舊,盛夏時節,再吃上一瓣西瓜。
2011年底,董老太太下樓時不慎摔斷了腿,只得搬到城西的兒子家,兒子家在6樓,沒有電梯。再往後即便腿好了,董老太太也甚少下樓了。
前段時間,老太太病重住進了醫院,有天上午突然想吃西瓜,點名說,就想吃李姐菜店裡的西瓜。兒子去買前,她還特意囑咐,讓他把小店裡里外外多拍幾張照片,如果睡在店後行軍床上的老李醒了,就給他們兩口子也拍張照片。
可當兒子去了後,不但沒看到老李,反而被李姐嗆了一頓,回去給董老太太說了,老太太光嘆氣,說原先兩口子可都是非常熱情的啊。
前兩日,董老太太覺得身體好些了,就打電話給那些多年的老朋友老鄰居,想聊聊天。郝老太也去了,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李姐聽了,當天晚上早早關了店門,想去看看董老太太。誰知到了醫院才知道,董老太太前幾天就已經走了。
李姐心裡懊悔萬分,回來也抹了幾回眼淚。往後的日子裡,脾氣小了許多。
大家熟悉的李姐又回來了。
6
夏去冬來,2018年12月的一天清晨,大媽們發現小店大門上貼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有事歇業」——這可是繼老李去世後、近7年來菜店第一次關門——沒了老李,李姐這些年也再沒回過老家過年。
到了第3天,小店仍然沒有開。幾個平素要好的大姐紛紛給她打電話。可電話一接通,裡面就傳來了一片嘈雜聲,過了好幾秒,李姐方低沉地說道:「在醫院呢,以後再說吧。」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大家這才知道,李姐病了。可怎麼就病了呢?一群人站在小店門口,七嘴八舌:
「今年暖氣燒得熱,她怕屋裡的菜壞了,隔一會就得開門透氣。偏偏她又坐在門口,冷風正對著吹,時間長了,誰也受不了啊。」
「她一個人中午既要做飯,還得招呼顧客。冷一口,熱一口的,身體肯定受不了,畢竟也是50多歲的人了。」
「聽說從明年開始,她這小屋房租都要漲到3萬2呢!再加上雜七雜八的費用,她得賣多少菜才能回本啊?況且她還要給兒子攢房子首付錢,這段時間,她都睡不好覺啊,愁得頭髮都白了。」
「就是,前些年為了供兒子上大學,這幾年又為給兒子買房子,這麼多年,一年365天,她一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大年初一都開門營業,就算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了啊……」
後來,10多個憂心忡忡的老太太還兵分多路,去了市裡的幾家綜合醫院找人,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10天後的一個早上,李姐突然出現在了菜店裡。整個人瘦了一圈,滿臉憔悴。大媽們見了她,一個個興奮地過去和她擁抱,還仔細地上看下看,都問她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我沒得病,誰說我得病了啊?」李姐反倒一頭霧水了。
原來那日她在店裡,突然接到了老家的電話,說她80多歲的婆婆得了病,住進了醫院。老人想見一見自己的兒媳婦和大孫子,還說婆媳一場,臨了了,她有些心裡話想說給她聽。
李姐聽罷,忙關了店,和兒子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回了老家。在醫院伺候了一周後,老人竟奇蹟般地好轉了。後來,她又匆匆回了娘家,陪自己的老母親待了幾天,這才又趕回來。
大家都舒了口氣。
又是一年春節,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去買菜。
那日朔風正烈,漫天飛雪。店裡人很少,我們便和李姐聊了很長時間。臨到最後,李姐眯著眼睛,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記不記得10多年前,我們剛認識時,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那時我和老李蹬著三輪車,沿街賣凍柿子呢!那時可真苦啊,可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也開心啊……」大概是觸景生情,李姐說著說著,竟有些哽咽。
「不過,苦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把兒子供出來了,也幫著把房子首付攢出來了。待兒子結了婚,我就領著他和兒媳婦一起回趟老家,去看看老李,給他燒點紙,把這些好事都說給他聽聽,也讓他高興高興……」
說著,李姐看著窗外,如釋重負般地笑了。
編輯:沈燕妮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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