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亮星星的人
一
我第一次看到鏡湖是在一個末夏的夜裡。至今我都訝異於鏡湖的存在。那是一片不大的湖泊,但是它就隱藏在城市邊緣的山脈里,一直都沒有人去過。要知道,城市有很多人,而這些人會把城市的一草一木都探得明明白白,把一切可利用的東西都用得乾乾淨淨。它一直隱藏至今,也實在是很令人驚訝的事情了。
當然,對普通人來說,鏡湖很不好找。它隱藏在一圈山脈里,只有一條曲折小路能夠帶著旅人穿過一處山洞,看到位於群山環抱中的鏡湖。
我之所以會找到這條路純屬巧合。那時候我在城市裡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是個「地鐵線路廣告音樂試聽員」。你肯定不知道這份工作是幹什麼的。簡單來說,人聽到不同的音樂會有不同的反應,有的音樂會讓人覺得有點餓,有的音樂會讓你想要運動,有的音樂會讓你想要感懷過去。
所以,我的工作就是考察每個地鐵車站和每節車廂里的音樂,給出合適的建議。這樣一來,廣告商們就可以通過播放不同的音樂,讓人們在去寫字樓的早班地鐵上情緒激昂,在傍晚去商場的地鐵上變得有購物慾,在晚上開往餐廳的地鐵上食慾旺盛,等等。
這份工作不用坐辦公室,也不是單純的體力勞動,也很有趣。問題在於,工作全部都在地下完成,陽光和新鮮空氣都是奢侈品。但這倒也不難克服。本來城市裡就沒有多少稱得上新鮮的空氣。
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一件看上去並不重要的小事。但如果你也有一份像我一樣的工作,你很快就會發現,最讓人難受的是,你能接觸到的一切都是人,以及人造的東西——車廂、扶手、地板、瓷磚、柱子、電梯——它們光滑堅硬,是人類文明的結晶,但人需要有一些機會接觸泥土,接觸綠葉,接觸毛茸茸的動物。
所以每工作一段時間,我就要請幾天的假,到城市邊緣去徒步行走。這種時候,我背上登山包,準備好乾糧和水,不接任何人的電話,也不想著看什麼風景。這種徒步的關鍵在於儘可能少地見到人造的東西,所以我總是不走正常的路。這件事情難不住我,我身材勻稱,從小力氣就大,爬山是把好手。我也不是那種追求刺激的旅行者,不會冒險攀爬,或者走有可能會被水淹的小路。對我來說,只要能遠離人造的東西,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就足夠了。
如果你想像我一樣實現「遠離一切人造的東西」,你會發現,阻礙這個目標實現的最大問題是電線。它們總會出現在你的頭頂上。我發現鏡湖的那天,就是為了躲避一條電線,越走越偏,結果錯過了回程的時間。
走夜路是件特別危險的事情,所以我決定靠著背後的帳篷露宿一晚。但不湊巧的是天開始下雨,好在不遠處就有個山洞,把帳篷支在山洞裡是個不錯的主意。
這是我見過最黑的山洞。此時天已近晚,又是陰雨天氣,但外面多少還有些光線。而一走進那個山洞,眼前的黑暗好像成了固體,就算打開手電筒也很難看到近處的東西。我也沒多想,眼看著雨水濺進來,於是一路往山洞裡走。山洞七扭八彎,倒是只有一條路,我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看到了鏡湖。
二
我想,很多年以後我還是會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鏡湖的樣子。那時候我背著個登山包,身上雖然穿著衝鋒衣但還是濕透了,加上在山洞裡摸黑走了半天體力消耗,只覺外冷內熱十分難受。我的登山鞋質量一般,左腳進了點水,有種若隱若現的濕意。
但看到鏡湖的一剎那,我就愣住了。我下意識地找了個地方坐下,看著那片湖泊。那是一片安靜的水域,在我腳下大概五十米左右的山窪里。
儘管天上正在下雨,但所有的雨點落到湖面時,都不能讓湖面有些微的波動。它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漫天的流雲和四周的山嶺。
山雨來去都快。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小時。雨過雲開之後,半個月亮浮現在湖面上。。
我聞到雨後泥土的味道。風吹起來了,雲在移動,草木在搖曳,好像連山都在晃。只有鏡湖佁然不動,像一個視網膜上的幻影。
我站起來,想找條能夠下到水邊的路,儘管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麼。這會兒我全身都濕了,還沒吃晚飯,晚上的住地也還不知在哪裡。但任何一個人如果處在我的境地,都會想著要去看看,這到底是一片什麼樣的湖水。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艘小船劃開水面,從我視野的右邊慢慢地劃向左邊,那是月亮所在的方向。因為離得很遠,我看不清那艘小船上的人是誰,只看到船頭有一點燈火。小船像裁紙刀一樣划過湖面,平如絨緞的湖水在船頭前分開,船尾後是兩道緩緩合攏的航跡。
船停在了月影中心,划船的人放下了槳,提起一個桶,投入了月影里。那人晃動著繩子,好像是想讓桶沉得深一些。桶上連接的繩子很長,放了很久、很久。等那繩子放完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了湖邊。
這會兒便能看清了,那划船的人是個頭髮花白的女人。她雙手交替抓著繩子,熟練地把桶往上提,雖然身體看著單薄,倒不像吃力的樣子。因為繩子很長,收桶也用了不少時間。她把那個桶提到船板上放下,擦了擦頭上的汗。便劃著船往來處返回了。那桶里發出讓人炫目的光,她拿起一個蓋子,把桶給蓋上了,但仍有光線從蓋子的間隙里滲出來。
正常情況下,我不該打擾別人。畢竟這裡地處偏僻,又是深夜,人家一個老阿姨,萬一把我當壞人了,可別嚇出病來。但我實在對這湖水很好奇,何況自己也沒有住處,此地既然有人煙,說不定便有屋舍可以借宿。
於是我揮著手大聲喊道:「阿姨!我迷路了,這裡有地方可以住宿嗎?」
那位阿姨抬起頭,雖然隔得很遠看不清臉,但從她身體的動作上都能感覺到她的詫異。她似乎愣了一會熱,然後把船往我的方向划過來。她力氣似乎很大,船又很小,沒過一會兒便來到我的面前。
「你這年輕人,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阿姨跳下船來,倒不像是對我有疑忌的樣子,只打量了我幾眼,「這山谷里人都沒有,哪有住宿的地方?」她想了想又說道:「算了算了,看你也不像壞人,上船來,帶你去鎮上。」
三
船很小,我背著的東西又沉,一上船便把船幫壓低了一截。但阿姨對船性掌握得很好,船槳一盪便撐向湖心。我心想自己一個大小夥子,光坐著不出力不太好,便接過阿姨手裡的槳。她本來露出狐疑的神色,覺得我一個城市裡的年輕人不應該會划船。我解釋說,自己以前學過皮划艇,雖然不算高手,但簡單劃個船問題不大。
我便站在船尾划船,看著湖水和月亮。船吃水很深,船幫離水只有一隻手掌的距離。我把槳伸進水裡,手上傳來很奇妙的感覺——這湖裡的水像是固體一樣,在手指上流過時有種沉厚的感覺,但又不像沙子或是凝膠。
阿姨在我身前坐著。她看上去很瘦小,背卻很挺,花白頭髮整齊地偏在一邊。她身上的茶色舊襯衫很乾凈,襯衫的袖子被一副深色的袖套裹住,感覺像是個退了休的語文老師。
我坐在她身後,順著風能聞到咸肥皂的味道。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注意到船頭和船尾各有一盞燈。即使在有夜風的湖上,它們的光芒也沒有一絲搖晃。那兩個玻璃燈盞里彷彿盛著某種會發出光亮的液體。阿姨的桶里裝的應該也是那種從湖心裡撈起來的液體。
鏡湖不大,阿姨指著方向,我們沒用多久就靠岸了。阿姨先下了船,把船系在岸邊的一個簡易碼頭,又要扶我下來。我趕緊也下了船,又幫著她提起桶。那桶看著不大,卻比我想像中的重得多,也不知道若是沒有我,她自己怎麼提得動。
阿姨帶我走到碼頭上的一口大缸旁邊,打開缸蓋,一片並不刺眼的光芒從缸里蕩漾出來。她示意我把桶里的東西也倒進去。桶里的光芒湧進了缸里,濺起的液體落在我的袖子上,發出淡淡的光。她帶著我走進一片丘陵地,在小山頭之間穿行。
阿姨的腳步很輕快,沒走多久我們已經從丘陵的溝壑里走出來。山路邊停著輛小摩托,阿姨熟練地跨上車,打火,示意我坐她身後。我有點驚訝,這種小摩托可不像是這個歲數的人會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坐在她身後,順著風能聞到咸肥皂的味道。我們都沒有說話。
摩托在山路上開得很快,一點也不像是中老年婦女開的。在大概二十分鐘近乎過山車的旅途後,我們到了一座小鎮。鎮子雖然小,倒還有個招待所。阿姨把我在招待所門口放下,我敲了敲鐵門,沒過一會兒就有個睡眼惺忪的年輕女人出來應門,態度惡劣地收了錢,開了間空房。
黑暗裡,我躺在說不上乾淨,但至少乾燥舒服的床上,不太能睡得著。我的衝鋒衣掛在椅背上,袖口發出淡淡的光。
四
那之後我回到了城市,繼續坐著地鐵,聽著音樂,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記錄下音樂的效果和體驗。一個多禮拜之後的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是那個阿姨。我想了想,那天住宿的時候因為行李太亂,還沒來得及找出身份證,急著睡覺的招待所老闆娘就從我行李里拿了張名片登記了。想來阿姨就是這麼得到了我的電話。
「小李,還記得我不?」電話里阿姨的聲音也是淡淡的,但聽得出似乎狀態不太好。
「記得,當然記得,那天我走的時候也沒找著您,本來還想當面再道謝的呢。」
「那啥,雖然實在是不好開口,但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那天傍晚,我回到了鎮子上。阿姨正在鎮口的汽車站等我,身子歪著,手扶著腰。
「唉,年紀大了,真是不中用了,一不小心就扭了腰。可是活計不等人,鎮上現在早就沒年輕人了,就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也都是遊手好閒的小子,交給他們也不放心。我想來想去,倒是你又會划船,又有把子力氣。你放心,不會讓你白乾,這活也有工資拿。」可能是受了傷的關係,阿姨反而有點絮絮叨叨起來。
「阿姨,我其實有點沒搞懂,你在電話里說得也不太清楚,我們到底要幹啥?」在去阿姨住處的路上,我邊走邊問。其實電話里她說得很清楚了,但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會相信的。
「這不,那天你見我的時候,我在撈月光嘛。今天月暗了,星星該出來了,我們去給星星補光。」阿姨說著推開路邊一個小院的門,可能是牽動了腰傷,疼得嘶了一聲。她示意我把摩托推出來:「小夥子,你會騎吧?」
和阿姨相比,我實在說不上會騎。那段在她手底下輕鬆自在的山路,我開得險象環生。好在最後安然無恙,我們穿過山路,停了車,又走過丘陵,來到碼頭。那會兒,太陽已經落山,夜色逐漸合圍起來。碼頭上放著的大缸和水邊停著的船都寂然不動,在暮光里留下黑色的剪影。
阿姨示意我把腳下的一個大桶扛到船上,又扶著腰推開大缸上蓋的木蓋子,把一根橡膠管子的一頭搭進缸里,另一頭狠狠一吮,便搭在船上的大桶里。這是很多修車師傅都會的本事,用虹吸效應便能把缸里的液體轉移到桶里。缸里的液體不像是在發出光芒,倒像是它們本身便是具象化的光,沿著橡膠管流進大桶,很快便裝滿了桶。
我們在湖中劃著船。阿姨讓我不要劃得太快,因為隨時都要停下。此時天已經黑透,空中也沒有月亮,只有一道昏暗銀河橫亘天空,倒映在鏡湖的湖面上,像是一條鑽石織成的毯子,在深夜裡發出些微的光。
阿姨讓我停下船。我按著她的吩咐,用一把長柄小勺子舀出一勺光,滴在一顆星星的倒影上。光似乎比水重,一落到水裡便向下沉去。那星星的影子便大放光芒,明亮了起來。
阿姨示意我看天。「你看,就是那顆星星。」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是北極星的方向。北極星原來和別的星星無甚區別,但就在我澆灌完那勺光之後,它比旁邊的所有星星都更亮。
「天上一顆星,就是湖裡一顆星。一般我都從北極星開始,先是大星,再是小星,最後用噴壺,把那些肉眼看不太清的星星也照顧到。」阿姨說。「接著是北斗七星,你往前劃一點,從搖光開始,倒著來,最後是天璣。」
五
我就這樣接下了這份為期一周的臨時工作。好在我原本的工作並不太需要嚴格考勤,也容易請假。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小鎮生活很安靜,工作雖然有些辛苦,但對一個小夥子來說算不上什麼,工資還不低——阿姨這幾天的工資都轉交給了我,還替我準備了食宿。
更何況,鏡湖是我目前為止見過最美麗的地方。在這裡劃著小船打撈月光、澆灌星星,這珍視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了。
白天的時候我和阿姨通常都在睡覺。她雖然傷了腰,但還是執意要陪我,大概是怕我一個人會弄錯什麼,或是搞砸什麼。夜裡,我們約好了在她家門口碰頭,開車、爬山,到碼頭。我劃著船,她就在我身前坐著。
我問:「阿姨,這活你幹了多久了?」
「哎,我算算。我是五十六,二十三歲開始做這行,到現在三十多年了吧。」
「您這是該退休的年紀了吧。」
「退休,也得找到人接替啊。這活干久了無聊,也不會有什麼名,什麼利。三十年了,工資就漲了五六次,哪有年輕人願意干這個。」
「可是,總得有人干吧。」我熟練地抄起長柄勺子,為連著的一對雙星補充好星光,「人總是需要星星的。」
「唉,心不在這兒,終究干不久的。」阿姨嘆口氣,「你現在是覺得新鮮,過幾天你就想城市了。」
兩個禮拜之後,阿姨的腰好得差不多了。這段日子裡,我學著撈起月亮里的光,也掌握了澆灌星星的法子。跟阿姨告別的時候,她除了結清了我的工資,還送了一瓶月光給我——那是個裝過白酒的瓶子,洗得乾乾淨淨,半瓶光在瓶子里蕩漾,顯得很安靜。我把它裹在換洗衣服里,登上了回城的汽車。
在之後的幾年時間裡,那瓶月光我一直都收藏著。我把它放在一個不透明的盒子里,塞在床下。我住的地方不大,床下面是個難得的儲物空間——幾乎所有不想扔掉卻找不到地方放的東西,我都往床下塞。
我沒有再和阿姨聯繫過。她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想來工作進行得順利,並不需要我幫什麼忙。當然,那個時候我恐怕也不再太多時間能幫她——我去了一家大公司,每天都在做各種各樣的方案。我不再每天背著雙肩包,穿著T恤和衛衣,去人擠人的地鐵車廂里豎起耳朵聽音樂。我穿著西裝,偶爾還要佩上領帶。我有了屬於自己的辦公室,儘管不大,但是可以關門的那種。在辦公室里,我種了很多盆栽,這點讓很多同事都感到奇怪——我還很年輕,卻把辦公室搞得像退休老幹部的陽台一樣。
甚至有人開始叫我李總,因為我多少有了一些權力,可以決定一些金錢的走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很不適應這個稱呼。我還記得自己是小李的時候,我背著雙肩包,行走在路上,日光白亮得如同金屬。而現在我是李總,李總這個名字聽上去像是大理石砌的。我不討厭大理石,但也說不上喜歡。
六
在我成為李總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月亮和星星。下班之後,我和很多城裡人一樣,習慣在夜間的城市尋找樂趣。城市充滿了大屏幕、霓虹燈和玻璃幕牆,在夜裡它們特別漂亮,比一切的星光和月光都要亮。城市是個美好的地方,有隨時可以吃到的美味食物,有方便的地鐵和計程車,有夜深寂寞的時候總能找到人聊天的酒吧和舞廳。
偶然在夢裡,我會記得自己曾經澆灌過星星。我的手曾經打撈起月光,把星星點亮。那些星星亮了,但似乎也僅此而已。也許有一些孩子們曾經在夜裡躺在屋頂上,想要看到星星,但在城市裡,他們本來就看不到星星。城市很亮,亮得不需要任何一顆星星。
在我再一次升職之後的第二個晚上,阿姨給我打電話。她說她要退休了。儘管因為長期的體力鍛煉,她的力氣很大,身體也很靈活,但終究是上了歲數,腰酸腿疼難免。我對她的退休表達了理解和支持,邀請她來城裡玩。
「小李,如果你願意的話,這個活你來接吧。」阿姨輕聲說。
我沒接話。阿姨嘆了口氣:「不提這個了。我知道,人們並不需要星星,夜裡有燈。」
電話兩頭一陣沉默。我打起精神,跟阿姨聊了些家常,又說要去探望她。「不用來,我也快搬家了。以前住這個鎮子,是因為離湖近,以後我可能就回老家了。」阿姨說。
自從阿姨退休以後,天上的星星就逐漸變暗了。星星不會在一夜之間熄滅,它們只是緩緩變暗。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除了我。
大家都在注意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工作是不是順利,那個討厭的競爭對手什麼時候能被踢走,老闆的決策是單純犯蠢還是別有深意,聽朋友說最近有個股票可以關注,房子又漲了,兒子的幼兒園得找找門路,老婆最近總打扮得特別好看出門……
這些事情都比星星更重要。只在失眠的夜裡,我會把那瓶月光拿出來放在桌上。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會有一份工作在那個群山環抱的湖裡等待著我,那裡沒有一個人,只有很多星星。知道這件事情並不能讓我的庸常人生變得更加精彩,我也知道我不會拿起船槳,再去點亮那些星星。但它多少是個安慰。
星星終究還是熄滅了。沒有了定期的補充,它們的光越來越暗,直至慢慢消失。有的星星原本就很亮,它們能撐得久一些,有的星星則本就黯淡,從沒有被人關注過。它們是最先熄滅的那些。
我想起阿姨說過的話:人們並不需要星星。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城市最高的高樓里,西裝革履地向一群人講解著我們最新的方案。我排練過很多次,相信沒有任何意外能夠打擾我的這場完美演講。
結果意外還是發生了。我正說到「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震撼整個市場」的時候,地板開始搖晃起來。然後是天花板上的吊燈叮叮作響。
大家都嚇了一大跳。有人喊:「是不是恐怖襲擊?!」也有人喊:「樓是不是要塌了?!」還有人喊:「我果然加班加太多頭暈了!」
會議室里所有西裝革履的人們都紛紛跑向緊急出口,沿著逃生通道一路往下逃。我們往下逃了二十來層,覺得好像沒必要再往下跑了,但樓上還有人往下跑,只能跟著繼續跑。最後,整棟樓的人幾乎都跑下來了,在樓下三三兩兩地一邊喘氣一邊議論。
這時候,消息差不多也傳到了大家的手機上。不是恐怖襲擊,也不是樓要塌了,是地震。雖然離城市有足足兩三千公里的距離,但因為地震太過厲害,還是讓這裡的高樓搖晃不止。
七
地震的是另一座城市,損失慘重。城市裡所有的大屏幕都切換成了新聞節目,播出著災區的景象。那本來也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充滿了大屏幕、霓虹燈和玻璃幕牆,在夜裡它們特別漂亮,比一切的星光和月光都要亮。城市是個美好的地方,有隨時可以吃到的美味食物,有方便的地鐵和計程車,有夜深寂寞的時候總能找到人聊天的酒吧和舞廳。
而現在它們變成了一大堆瓦礫,瓦礫里埋著人。女主播語氣凝重地說著:「目前看來,電力和通信很難在短時間內恢復,就連月亮都沒有。按照這個時間點來計算,救災的黃金二十四小時里,頭十二個小時,可能都要在黑暗中度過了。讓我們祈禱奇蹟的發生,也希望救災人員能儘快恢複電力和通信,儘可能挽回生命與財產損失。」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我開著車,向鏡湖駛去。我開過曾經住過的鎮子,開過曲折的山路,把車停在路邊,奔向起伏的山嶺。
我站在小船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個晚上,月光窄窄地在天邊映出一彎,星星倒是紛紛從天幕里鑽出來。這樣的夜裡,是很不適合打撈月光的。
我想了想,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脫了衣服,跳下了水。鏡湖的水摸上去並不涼,但越往下潛,就越感覺寒冷。我儘可能地往深處游,看到月亮離我越來越近。
太冷了,冷得像是在宇宙空間里一樣。我感覺自己的肋骨都在顫抖著,把空氣一點點往外擠。雖然以前我學過皮划艇,水性還不錯,但這樣的溫度還是讓我覺得無法忍受。我感覺身體都要結冰了,鏡湖的水下一定比零度更冷。
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再也撐不住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圓圓的月亮。它的身周是凝凍著的月光,像蠟一樣凝結在它身上。我游到月亮旁邊,一隻手抱著它,感受到它粗糙的表面;另一隻手用力掰下一大塊月光。它與我身體接觸的地方立刻開始融化,光像落在水裡的顏料一樣氤氳開來。
我抱住那塊光,用力蹬水,向上游去。
月光到了水面上,就開始很快地融化。我把月光扔在船艙里,自己也爬了上來,緩了幾口氣。我真的不想再到水底下去了。
但我最終還是跳了下去。又潛了幾次之後,我把月亮身上凝結的光幾乎都抱了上來,裝滿了大半船。月光份量很重,船幫被壓得幾乎與水面齊平。
我躺在船頭喘息。這真是個累人的工作,我又很久沒有鍛煉,水裡又冷,差點背過氣去。但不管怎麼說,現在我有很多月光,很多很多月光,足以把這個世界點亮。
我用比正常時多五倍的份量,在星星上滴下月光。天頂的星星跟著我的動作,爆發出刺眼的光芒。一顆,兩顆……星星是如此閃耀,我甚至擔心它們會不會吃不消如此強大的光而爆炸。天空在變得越來越亮,我甚至能借著星光看清自己的掌紋。
我不記得自己幹了多久。當我精疲力盡地躺倒在船艙里的時候,船艙里的月光只剩下薄薄一層,浸潤了我的背。我面朝著天,船在微微搖晃,而天空中布滿了閃耀的星斗。一切都是如此明亮,原本隱藏在暗中肉眼不可見的星雲都露出了真實的面貌。
真是,太美麗了。
在這個黑夜,無論哪座城市的天空,一定都是光輝燦爛的。人們在漫天群星之下,終究能找到需要幫助的人,能看穿黑暗和恐懼。
我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有幾個是工作上的,有質問我為什麼遲到誤了會議的老闆,有等著看笑話的同僚,還有阿姨。我想她一定是見到了那片星空。
我回撥過去。
「阿姨,你那份工作怎麼報名?」
不管城市多麼繁華絢爛,人們終究還是需要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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