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麟導師:朱熹對「格物致知」的錯解,致使心性之理晦暗不彰

《大學》:致知在格物

朱熹對「格物致知」的理解

朱子(1130—1200)新編《大學》於「傳」之第五章下,以「按語」方式補入一段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致也。」因這一段語在後世影響很大,學者視此補語等同於《大學》原文,故有必要對此補語略作疏解:

朱子將「致知」之「知」理解為主觀的、主體的認知功能,和依此認知能力通過五官所獲取到的各種外界信息與知識。如此理解「致知」之「知」,則其「知」即為通常意義上的「經驗知識」和「經驗智慧」,為感官所感知的外在之知識、後天之知識、耳目見聞之知識、經驗之知識、形而下之知識、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知識(只有很少部分涉及到生命科學知識)、邏輯支配下的事物的結構性知識、對經驗的歸納與綜合之知識。將「物」理解成與感官相對的外界之事事物物。如此意會「格物」之「物」,其物則為形而下之事物、與感官相對之事物、純客體之事物、時空內有限之事物、現象界之事物、實然(墮性)之事物、心體性體處於離其自己階段內形成之事物(佛家謂之緣起緣滅之事物)。

因為朱子如此理解「致知」之「知」與「格物」之「物」,那就不難理解朱子將「格物」之「格」字訓為「至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朱子《大學章句》)物的運行、變化以及物與物之間各種關係,謂之「事」。古來皆將「事」與「物」二詞聯用為「事物」,也時常將「事物」簡稱為「事」,或「物」。依朱子之解,格物即是儘可能深入地,或儘可能全面透徹地「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朱子對「心」的理解

「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此「心」不是孟子所謂的「本心」和「四端之心」。孟子所言的「本心」和「四端之心」是良能、良知之心,是心體之心,是先驗智慧之心,是性體本有自明之覺心,是絕對之心和形而上之心。朱子此處所言之心,是經驗之心,是後天之心,是感官認知之心,是相對之心和形而下之心。朱子之心可成就經驗知識和經驗智慧,依此知識和智慧,可成就人文文化和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但不能成就自律道德下的德化人生和聖賢境界。在後天心靈依於感官和經驗智慧而認識到的「物莫不有理」之「理」,是外界事物的形構之理、材質之理、形而下的物理,而不是形而上的超越之理、存在之理、心性之理、生命之理、絕對之理、解脫之理、覺醒之理。

「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於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一件與他理會過。」「格物,是逐物格將去;致知,則是推得漸廣。」「格物,是物物上窮其至理;致知,是吾心無所不知。」「但物格於彼,則知盡於此矣。致知、格物,只是一個。」「格,謂至也,所謂實行到那地頭。如南劍人往建寧,須到得郡廳上,方是至,若只到建陽境上,即不謂知至也。」(朱子《語類》)由此而明,「惟於理有未窮」之「理」為現象世界之物理,是經驗的、材質的、相對的、感官的、形而下之理。「故其知有不盡也」之「知」是形而下的見聞之知、經驗之知。因現象世界變幻無窮、緣起緣滅,永無盡頭,若欲窮盡現象世界所有事物的全部形構之理、材質之理,事物與事物之間複雜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養生主》)庄生所言之「知」與朱子所意味的「致知」之「知」為同一之知,皆為後天形而下的經驗之知、耳目見聞之知。此知只能成就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不能實現人生之終極關懷和生命解脫,故「殆已」。

「即物窮理」說

「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朱子論《大學》曰:「此一書之間,要緊只在『格物』兩字,認得這裡看,則許多說自是閑了。」(朱子《語類》)「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這是朱子著名的「即物窮理」一說之來源,其意為:在我們已經了解和掌握的事物之理(形而下之物理)的基礎上,(合乎邏輯規律)不斷地推究其根源,簡言之,以已知推求未知,「以求至乎其極」,即不斷地格物,不懈地推究、思維、觀察、演算、分析下去。——這正是庄生所言的「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朱子認為他的「即物窮理」之說直承《大學》「格物致知」之教而來,是《大學》承其先,他只是當然地繼其後而已,故而有「是以《大學》始教,云云」。問題在於,自《大學》開始,是不是如此這般地教導後人?陸王回應曰:「非是。」我們的回答亦曰「不然」。

「豁然貫通」——經驗層面的貫通

「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我們堅持不懈地觀察一物,分析一物,思維一物,「用力之久」,就會怎麼樣呢?「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這只不過是將此前散亂的知道串連起來,由點及面,由面及體而已,只不過是此前分析、思維和演算所得的知識,在量累積到一定程度時自然地發生的質變,即由演算上達於綜合,由零散上達於系統,由部分上達於整體,由分析上達于歸納,由感性認識上達於知性認識而已。「量集與質變」「演算與綜合」「零散與系統」「部分與整體」「分析與歸納」「感性與知性」等等,皆屬於經驗知識和經驗智慧之範疇,「一旦豁然貫通」是經驗層面的貫通,是同層面的貫通,並非異層之飛躍,也非後天返還先天的貫通,更非下學而上達的貫通。此處甚為吃緊,學者不可不辨。

先天後天之「明」不可混為一談

「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之「心」是感官的感知功能,是後天之心,是經驗主義的見聞之心,是現代西方心理學所言的認知之心,佛家曰「識心」或「執著心」。此「全體大用」是經驗之心的全體大用,不是先天本有之心體的全體大用。若是先天之心體的全體大用,那是生命的終極圓覺,是聖賢之化境。「無不明」之「明」同樣是經驗層面的明白,是由量累到質變時的明白,是由零散到系統時的明白,是由部分到整體時的明白,是分析到歸納時的明白,是感性到知性時的明白。此類明白可以成就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的創造與發明,牛頓遇蘋果落地而發現萬有引力即屬此「明白」。朱子不懂後天的感性、知性內的「明白」,與心體、性體彰顯發明的開悟,有著本質上的差異,斷不可混為一談。這是朱子學最為惑眾之處。

朱子曰:「格物是夢覺關。格得來是覺,格不得只是夢。」(《朱子語類》)致知格物確為聖道之關鍵、迷悟之骨節。但僅依朱子所言之「格物致知」為「即物而窮其理」,故注重對外界一事一物之考察,如此之覺,不是心性本明之覺,而是後天經驗之解悟。此解悟只能成就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之發明創造,只能成就外在的解脫,不能成就生命科學所言之內在的解脫,與儒者追求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至善化境,與佛家追求的證悟大般涅槃、獲無上正等正覺,與基督教追求的道成肉身等,相去不可以里程計也。依朱子「將心與理,折而為二」(將「心」理解為經驗主義的「認知之心」,將「物」理解為形而下的「客體之物」),如此之「覺」,誠如陽明所言「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支離破碎」,故屬於外覺,在此覺知下所發現的真理,是經驗真理、形構真理、外延真理、客觀物理,不是內覺。惟內覺所發現、發明之真理,才是先驗真理,才是內容真理,才是生命真理,才是解脫真理,才是心性本有之理(性理而非物理)。外覺之覺,最多屬於理悟、解悟,而非生命證悟,故此覺絕非東方儒佛道等文明體系中所追求的終極之「正覺」「道德」「明德」「至善」之覺。

——節選自潘麟導師著作《〈大學〉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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