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整風前後,毛澤東曾多次和我談到一些科學家的故事,說他們以大無畏的精神,堅持科學真理,甚至不惜為此而獻身。他說,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創立了科學的「日心說」,否定了在西方統治了長達一千多年的「地心說」,沉重地打擊了封建神權統治。義大利的哲學家布魯諾、物理學家伽利略,他們也都因為堅持真理而遭到羅馬教廷判刑懲罰。
1959年10月,毛澤東對我說:「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最初都是孤立的,但是,他們不怕孤立,自然科學發展的歷史最後證明他們是正確的。」他還對我說過:「遇到尖銳的問題時,要堅持原則,旗幟鮮明,不能怕丟失選票,而有人保持兩邊都不得罪的態度,結果,反而要失去選票,失去人民的信任。」
毛澤東還同我講了許多不怕鬼的故事。有兩個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終生難忘。一個是「狂生夜坐」的故事,一個是《席方平》的故事。這兩個故事都出自《聊齋志異》。
約在1958年5月初,毛澤東有一天對我說:「世界上有許多鬼,也有許多人怕鬼。鬼是怕它好呢?還是不怕它好?」
我說,我不相信鬼神,所以不怕鬼。
他說:「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沒有鬼了。」
《聊齋》上有一個故事,毛澤東邊說邊生動地比劃說,一個狂生夜坐,有個鬼披頭散髮,面黑似漆,很難看,瞪著眼睛,嚇唬狂生,舌頭伸得這麼長。
狂生怎麼辦呢?他笑著研墨,把墨塗在臉上,塗得像鬼一樣黑,也伸出舌頭,目光如炬和鬼互相瞪著眼睛,這樣對視著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那個鬼見嚇不倒狂生,就跑掉了。(這個故事出自《聊齋志異》中的《青鳳》,狂生名叫耿去病,毛澤東說時繪聲繪色,略帶誇張。)
他說完故事後說道:「作者蒲松齡是在告訴我們,不要怕鬼,越怕越不能活,鬼就要出來把你吃掉。狂生不怕鬼,就把鬼征服了。」
《席方平》的故事,更激動人心,更加感人,發人深省。毛澤東問我是否看過這個故事,我說,我看過《聊齋志異》但不記得這個故事。他便比較詳細地講了這個故事。
席方平的父親性情耿直,與同鄉姓羊的富人一直不和,後來,姓羊的先死了;過了幾年,席方平的父親也病危了,臨死前,他對人說:「羊某現在賄賂陰間的官吏拷打我。」一會兒果真見他身上紅腫,不久,便大叫著死去。席方平悲慟不已,他說:「我父親老實嘴笨,現在被強鬼欺侮。我要到陰間去,替父親申冤。」從此他不再說話,忽坐忽站,樣子像痴呆,因他的「魂魄」已經離身。席方平初次出門,不知朝哪裡走,便打聽去地府的路線。待他進了地府時,他的父親已經關在牢里。到了牢里,遠遠地看見父親睡在屋檐下,很狼狽。父親睜開眼睛看到兒子,淚流滿面地說:「獄裡的官吏都接受了賄賂,我日夜經受拷打,兩腿被摧殘得厲害啊!」席方平十分憤怒,大罵獄中的官吏:「父親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難道你們這些死鬼能操縱嗎?」出了牢房便拿筆寫狀子。城隍出來辦公時,席方平便喊冤呈上狀子。姓羊的害怕,里里外外買通了,才敢出面對質。城隍借口控告沒有根據,認為席方平完全沒道理。
席方平的怨忿再也沒有地方申訴,在陰間走了一百多里,到了郡里,把官府衙役徇私的情況,告訴了郡司。郡司把這事推遲了半個月,才對質審理。郡司拷打席方平,仍舊批示城隍重新審理此案。席方平到了地府,同樣受盡各種刑罰,冤屈依舊不能申辯。城隍怕他再控告,便派衙役押送他回家。衙役送到門口就走了。席方平不肯進屋,他徑直跑到閻王府,控訴郡司和城隍殘酷貪婪。閻王馬上逮捕他們來對質。兩個官吏悄悄派遣親信來說情,答應給一千兩銀子。席方平不理睬。過了幾天,旅店的主人告訴他說:「你太過分了,官府來求和卻堅持不同意,現在聽說他們每個人都給閻王送禮,恐怕事情危險了。」席方平認為是道聽途說,還不相信。一會兒有差役喊他進去。升堂時,見閻王有怒色,根本不容他分辯,只命令打二十板。席方平大聲地問:「我犯了什麼罪?」閻王像沒聽見。席方平挨了板子,喊道:「挨板子應當,誰叫我沒錢呢!」閻王更惱火,命令把他放到火床上。兩個鬼把席方平揪下堂。東邊台階上有鐵床,床下燒著火,床面被燒得通紅。鬼脫掉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抬到床上,用力按住他。席方平痛極了,骨肉被燒得焦黑,苦於不能死去。
他的魂魄飄蕩著忘不了灌口二郎。大約跑了幾十里,忽然看到有華蓋車來,儀仗滿路。席方平本想避開他們,但不料觸犯了儀仗隊,被前面騎馬的抓住,捆著送到車前。他仰頭看到車中有個少年,儀錶堂堂。那少年問席方平:「什麼人?」席方平冤氣正沒處出,並且想這一定是個大官,或許能為民做主,便從頭到尾地伸訴了所受的殘酷迫害。車中人命令解開他的繩子,讓他跟著車子走。一會兒到了一個地方,十幾個官員,在路旁迎接拜見,車中人一一打招呼。後來指著席方平對一個官員說:「這是下界的人,正要去控訴,應該馬上替他判決。」席方平向隨從打聽,才知道車中人是天帝的皇子九王,所囑咐的人就是二郎。
席方平看看二郎,高高的個子,滿臉的鬍鬚,不像世間傳說的樣子。九王走後,席方平跟著二郎來到一官署,原來他的父親和姓羊的以及衙門的官差都在那裡。一會兒,從囚車中出來幾個犯人,他們就是閻王和郡司、城隍。當堂對質,席方平說的句句是真。三個官吏戰戰兢兢,像被貓逮住的老鼠。二郎拿起筆立即判決;一會兒,傳下判詞,叫案中人一齊來看。閻王被判用江水涮腸,郡司、城隍被判剁去四肢。判羊某的家產轉往席家,以補償席方平的孝道。二郎對席方平的父親說:「考慮你的兒子正義,你性情善良懦弱,可再賜你三十六歲的陽壽。」說完,便派兩個人送他們回家鄉。席方平便抄下那個判詞,父子在路上一起讀。到家後,席方平先醒,叫家裡人開棺看父親,他父親僵硬的屍體還是冷冰冰的,等了一整天,才漸漸變溫活過來。到處尋找抄回的判詞,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從此,席方平家裡一天比一天富;三年的時間,良田遍野;羊氏的後代卻衰敗了,樓閣田產,全部變為席家所有。席方平的父親活到九十多歲才死。
毛澤東講這些不怕鬼的故事,實際是在喻人。他是針對當時的國內外情況而發的。國內當時正在進行整風運動,黨的各級領導大多數都能認真地聽取黨內外群眾的意見,改善領導作風,改進工作。但也有一些基層單位少數負責領導工作的黨員,壓制黨內外群眾的意見和批評,甚至對整風中提出積極意見的同志進行打擊報復。毛澤東察覺了這種情況。所以,他講了許多不怕鬼的故事,特別是《席方平》的故事。他說,老實人,雖然歷經磨難,只要敢于堅持實事求是,堅持原則,敢於鬥爭,問題終會弄清,冤案終能昭雪,特別提醒我注意,二郎不是別人,絕不是官老爺發慈悲,恰恰應該是組織起來的人民群眾。
他還講,共產黨人要有堅持原則的勇氣,在大是大非面前要旗幟鮮明。要有「六不怕」精神,即不怕撤職、不怕勞改、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班房和殺頭。只要準備了這幾條,看破紅塵,就什麼都不怕了。
毛澤東此後提出要編一本《不怕鬼的故事》,何其芳同志承擔了這個任務,他在同年夏天基本編成。毛澤東還要他寫個序文。1961年初,毛澤東請何其芳到他的卧室談序文的修改。毛澤東對他說,你寫的序文我加了一段,和現在的形勢聯繫起來了。
何其芳
毛主席所說的「現在的形勢」,是指1959年春季帝國主義國家、各國反動派和某個超級大國聯合的反華浪潮。他修改的序文最引人注目的有兩處,一處增加了這樣一段:「難道我們越怕鬼,鬼就越喜歡我們,發出慈悲心,不害我們,而我們的事業就會忽然變得順利起來,一切光昌流麗、春暖花開了嗎?」
主席對序文的另一處修改是增加了這樣一句話:「事物總是在一定條件之下,向著它的對方交換位置,向著它的對方轉化的。」主席還對何其芳說:「你這篇文章原來政治性很強,我給你再加強一些。我是把不怕鬼的故事作為政治鬥爭和思想鬥爭的工具。」他還讓何其芳在序文中增加幾句講半人半鬼的話。他說:「半人半鬼,不是走到人,就是走到鬼。走到鬼經過改造,又會走到人。」
1961年1月24日,主席收到了何其芳的修改稿,當天看完退回並批示:「此件看過,就照這樣付印。此書能在2月出版就好,可使目前正在全國整風運動的幹部們閱讀。」在退稿中他把上次增加的這句話:「事物總是在一定條件下,向著它的對方交換位置,向著它的對方轉化的。」改成:「事物總是在一定條件下,通過鬥爭同它的對方交換位置,向著它的對方轉化的。」就是說事物的轉化除了其他條件外,還需「通過鬥爭」這個條件。這是他根據當時國內整風和國際鬥爭總結出的重要經驗,這一修改體現了毛澤東思想的精微和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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