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代女德回看晚清女學:中國女性是如何一步步艱難解放的?

在日前流傳的溫州傳統文化促進會的「女德班」視頻中,教課人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稱,無論丈夫說了什麼,都應該說「是」、「好」、「馬上」。「女人不應該往上走,就應該在最底層,」另一位教課老師教導說,「柔」是女人的根,「順」是女人的本,她還分享了婚姻四項基本原則: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堅決不離婚。

「女德班」的出現打著「傳統文化」的旗號,而實際上,「女德班」的教學內容也確實是「三從四德」的現代版本。在過去,女子讀書主要目的也是接受道德規範,文化修養不要求高深,做一個絕對服從父親的女兒、絕對服從丈夫的妻子就已經達標。只不過,這種女德教育在晚清時就早已經被時代拋棄。

溫州打著「親子夏令營」旗號的女德班

在某種意義上,晚清的禁止纏足、興辦女學可以被視為中國女權運動的起點。當時,隨著西方民主思想傳入中國,女子教育也逐漸被提上了社會改革的議程。但是,在長久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統治之下,興女學在一開始就遭到了保守派的反對,他們認為,女子的教育應當從中國古代的聖賢教化女性的典籍里去尋求答案,而不應該受到西學影響。即便是在向女子教育發展的浪潮妥協以後,清王朝也依舊要求女學以家庭教育為中心。晚清仁人志士在求亡圖存的道路上,把興女學看做是「強國保種」的重要方法,這一論調又使得女性彷彿一下子獲得了塑造國民、創造新世界的力量

女學的興辦培養了我國第一代新型知識女性,也挑戰了數千年「男尊女卑」的封建陋習,成為近代我國婦女解放之先聲。但這一過程並非一帆風順,中國女性的啟蒙與解放道阻且長,例如,女性並非作為獨立的個體、而是作為未來男性公民的母親來接受教育的;女學生成為了一道流動的風景,長久處於男性凝視之下;女學生和「小孩子、下等人」一起,接受來自男性的「啟蒙」……

歷經種種艱難,中國的女子教育才走到了今天:男女平等被寫入憲法,中國婦女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各級教育中的性別差距逐步消失。如今,距離女性走上街頭、在五四運動中表達政治立場、推動歷史進步已經有一百年,教唆「三從四德」的女德班卻仍層出不窮,怎能不說是歷史的倒退?

從傳統「婦學」到晚清女學:作為家庭教育的女子教育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女性的一生,先後經歷女兒、妻子、母親、主婦、婆婆的身份,女人的角色和地位在父權體系中作為男性的互補一方出現,不能獨立存在於男人世界之外。因此,進行婦德教育正是傳統社會對女性進行操控的重要方法。

西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黃湘金在《史事與傳奇》一書中指出,《周禮》中就曾經出現過「婦學」一詞,內容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到了漢代,董仲舒提出了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和「夫為妻綱」,強調妻子對丈夫的絕對服從。唐代宋若華《女論語》共十二章,其中有關婦德的佔七章,可見當時十分重視婦德教育,而學習女紅、勤儉持家也是閨中教育的重要部分。明代徐皇后的《內訓》除道德教育外,還要培養女性的服務性品質。明清時期盛行的訓女書,也側重在道德上對女性進行訓誡。藍鼎元編撰的《女學》一書是這一時期訓女書的集大成者,其中不僅有道德教育,還有日常勞動技巧的訓練,他對「女紅絲織之業」尤其看重。他認為,婦女掌握的使家庭秩序得以維持的技藝和當時國家的政治秩序相統一。

古代女性接受文化教育的方式主要是家人傳授或者女子自修,也有年幼的女子進入私塾和男學生共讀。主要招收女學生的私塾叫做「女塾」、「女館」和「閨塾」,這些女塾一般是家庭宗族設立的,規模小,招收人數少,和東西洋的女子學堂不可同日而語。清代《訓學良規》當中提到了塾中女學生的修習內容,包括讀《弟子規》《女小學》《女四書》及《呂氏閨範》。「只須文理略通,字跡清楚,能作家書足矣。」 黃湘金指出,這說明,女子讀書主要目的也是接受道德規範,文化修養不要求高深,學習一些淺近實用的知識就可以。

黃湘金認為,傳統的婦學和新式女學在教學內容和教育形式上有著明顯的區別:前者主要是品德修養,學習粗淺的文化知識,多在家族內部進行,可以歸入「家庭教育」;而新式女學則是社會化的學校教育,有固定的教學場所、設備、專職人員,教學內容多有西方科學知識,且分科分級,循序漸進。

中國的新式女子教育本來始於教會女學,不過,早期教會女學的主要目的是培養傳教人才。真正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是1898年5月開學的中國女學堂,這是國人自辦女學的先河,影響力頗大。其實,在晚清,興女學一開始就遭到了保守派的反對。南京師範大學的王曉慧在其博士論文《近代女子教育議題論爭研究》中指出,保守派秉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認為「教士東來,不應以閨閣中人列諸經筳之側」(《益聞錄》第530期《續錄創設女學論》),即使要興女學,也是在家辦,強烈反對公開興女學;或者是承認女學可以興,但不可以遵從西人之法,而要從中國古代聖賢教化女性的典籍里去尋求答案。但是,無論如何,女子教育的萌芽使得清政府不得不考慮女子教育的問題,他們意識到,與其極力阻止,不如在制度上對女子教育加以引導,使其合法化。1905年,清政府成立了學部,把女子教育納入家庭教育的範疇當中,1907年又頒布了相關章程,將女子教育以制度的形式規定了下來。

清朝學部把女子教育的宗旨概括為「啟發知識、保存禮教兩不相妨」,《女子師範學堂章程》以家庭教育為女學的重心,就連當時提倡女權最力的《順天時報》也發出了女學應「專課家庭教育為要」的議論。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夏曉虹也指出,從誕生之日起,在仿照西方和日本學制設立新學課程的時候,修身和倫理也作為必修課,得到了所有女學堂的一致重視。以道德培育為目標的修身課程很難擺脫歷史悠久的女德教育,創建最早的中國女學堂的課本選擇就體現了這一點——它選用了《女孝經》《女四書》等明清以來的經典讀本。

夏曉虹認為,如果我們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很容易批評當時學界的極端保守,但實際上,在女子社會化教育實行的初期,「保存禮教」和「啟發知識」相提並論,已經為新式教育留下了發展空間,而新教育突破舊道德的規範,也是可以預期的。

晚清女子學堂

為爭取平權還是為「強國保種」?作為公民教育的女子教育

晚清維新派文人學者推崇的女子世界和西方的女權運動根基不同。歐美女權運動的依據是天賦人權的理論,而在中國,婦女的自由和獨立只從屬於救國事業,和國家的獨立密不可分。夏曉虹說,梁啟超最早在《變法通議·論女學》中明確提出,要用「興女學」來「強國保種」,把近代中國的女子教育和國家政權之間勾連了起來,女子教育成為了拯救中國的基本方法。在當時,流行的說法是「女子者,國民之母也」,未來的國民由女子來生養,所以在《女子世界》第一期(1904年)的《女學生入學歌》里,作者金一寫道,「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國,必先普救我女子,無可疑也。」 強調救國必須要先拯救女性,這使得兩千年來由「男尊女卑」觀念壓抑著的女性一下子獲得了塑造國民、創造新世界的力量。

這些論調的基礎在於,婦女作為未來男性公民的母親,需要教養和一定的知識,支持女性接受更高的教育、承擔教師職責的做法,其實不過是女性扮演的母親功能的擴大,不過是將女子的受教育和「妻子、母親」的職能聯繫到了一起。但在20世紀初,「蒙學重於大中小學,女學尤重於蒙學」的言論充斥於言論界,人們把女學置於最高的位置,進而把「婦德」和「母教」、「母教」和「蒙養」、「蒙養」和「國家」層層遞進。例如,刊發於《女學報》的《中國各省命婦公吁振興女學呈請當路代》(奏擬稿)一文,就提出了「無婦德何有母教,無母教何有蒙養,無蒙養何有聖功」的說法,這句話雖然表面是要求振興女學,讓女性接受新式教育,但並不是從婦女自身解放出發來提倡女子教育的。早年投身女學的江亢虎就在1920年發表演說,認為「賢妻良母」與「國民之母」的教育宗旨不過是把女子從「閨房的人」進步到「家庭的人」、「國家的人」,而獨獨不是「自己的人」。

和維新派主要推崇的「強國保種」論調不同,一些革命派人士則認為,「國民」二字不僅僅是男子的資格,女子也應該納入這個範圍。女子教育本身涉及女子解放的問題,並且和女權革命結合在一起。孫中山就曾經提出,「中國人民受數千年專制統治,愚昧落後,要享受平等自由之權,必須從教育開始,因此四萬萬之人,皆應受教育,」他還表示,「教育既興,然後可望男女平權,然後可成真共和民國。」柳亞子認為,歐美、日本的女子沒有公權,但私權是完整的;而其時從私權到公權一無所有的中國女性,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群。並且,在女性應該擁有的各種權利中,在柳亞子看來,屬於私權的教育權還處於較低的層次,他看重的還是參政權,「恢復私權,漸進而開參預政治之幕」揭示出了他心目中婦女解放的實行步驟。夏曉虹則指出,在當時,女子在既沒有私權也沒有公權的情況下,實現女權事實上只能並且必須以女學為入手之處。

從流動的風景到覺醒的女性:不平坦的啟蒙之路

從舊時「才女」到現代女學生,道路並不平坦。陳平原在《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一書中研究了晚清北京畫報中的女學,並指出,女學生一時間成為了「流動的風景」。1907年第9期《日新畫報》的畫作《不開通》就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在女學堂每天放學的時候,學堂門口都擠滿了人,觀眾都是男性,簡直過不去人——這是學堂門前的「不開通」,體現出的卻是民智的不開通。此外還有一些文人,嘴上談著的是「女學生」,筆下畫出來的卻是「時裝美人」。

《不開通》,《日新畫報》1907年第9期

把女學生作為流動的風景來欣賞,並不是個例。陳平原還指出,晚清辦女學堂缺少的是教材、教室和有求知慾的女學生,可是比起這些,朝廷似乎對女學生穿什麼服裝更加重視——明確要求女學生「不服羅綺」、「不使招搖過市」——這不是為了女子自身的道德修養,而是擔心過去養在深閨的女學生,如今拋頭露面,坦然行走在大街上,會調動男性的潛在慾望,使得社會秩序失去控制。

除了男性的凝視之外,陳平原還提出,晚清報刊上大量提倡女學的文字,雖然也有秋瑾、吳之瑛、康同薇等女性的言論,但更多則出於男性之手。而在不同的畫報當中,關於女性命運的觀察和對女學的提倡,更是都來源於男性的視野。陳平原以《開通畫報》的創刊號《說本報的宗旨》為例,畫面上五個氣宇軒昂的創辦人——當然都是男人,正襟危坐,給「不好開通」的眾女子提供精神食糧,發出議論:「要開通民智,非先開通國民之母不可。既要開通無數人們,非開通那青年的小孩子不可,再者就是下等朋友們。」在此處,想要開化他人的是諸位成年男性,而準備接受教誨的則是女子、小孩子和下等人。所謂「啟蒙」當中,原來存在著這樣「上智下愚」的不平等格局。雖然這是由晚清女子接受教育程度偏低的現實決定的,但在今天開來,還是不免令人震驚。

《女學傳習所開學》,《星期畫報》,1906年第2期

在1908年的《北京日日畫報》上還有《學部限制女學生》圖,不用說,聽訓的是畢恭畢敬的女學生,訓話的依然是地位顯赫的中年男子。陳平原指出,按照朝廷的設想,女學堂可以開,但是必須防止女學生目無尊長甚至妄議朝政,然而思想的閘門一旦開啟,後面的事情是很難控制的。畫報內容隨時間發生的變化正體現了這一點。1908年,《北京日日畫報》報道,接受了新教育的女子撰寫了《女界國會請願書》,洋洋千言,切中要害。1911年,據《淺說畫報》的消息,女革命黨攜帶炸彈來到了北京。1912年,《淺說畫報》提到北洋師範學堂組織提燈遊行,慶祝中華民國成立。覺醒的女子走上街頭,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黃湘金指出,到了1919年,大量女學生從校園走向街頭,參加愛國運動,成為了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此外,各地的女學堂也時有學潮發生,校內女學生的精神氣度、師生關係也發生了改變。同樣是在1919年,北京女子師範學校更名為「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成為了教會女學外最早的女子大學。此後,不少大學也陸續開放女禁。女學生進入大學,對女性主體身份的建構和兩性關係的變革具有重要的意義。

「晚清北京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走過若干身著嶄新校服的女學生,吸引了眾多民眾、記者和畫師的目光,別小看這些略顯黯淡的圖景,正是這些逐漸走出深閨的女子,十幾年後,藉助五四新文化的潮流,登上了文學、教育乃至政治的舞台,展現其身姿,而且一舉改變了現代中國的文化地圖。」陳平原在書中寫到,「如今,我們已經再也不敢說女子能不能頂半邊天,她們本來就是半邊天。」

作者:潘文捷。來源:界面文化。


推薦閱讀:

清末報紙里的布爾戰爭
心至苦,事至盛也——「庸人」的楷模曾國藩(下)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史話
清末最無恥的王爺,為拉攏日本復辟滿清朝廷,把親女兒送給日本人
天津教案謎中謎——看曾國藩是怎樣身敗名裂的

TAG:晚清 | 女性 | 女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