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的最後一天

從看守所管理的角度來說,還是希望律師給在押嫌犯、尤其是可能判處極刑的犯罪嫌疑人一些希望。因為整個審判時間較長,看守所也不希望有過激情況發生。但孫槐魁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

作者:曉渡

尚靜是我所任職的看守所里一名50歲出頭的男性犯人。

案發前,他是一家民營企業的老闆,因涉嫌騙貸、挪用資金等罪名被羈押。由於案情較複雜,一審、二審訴訟時間長,尚靜在看守所待了近6年,才獲刑9年投勞入獄。

尚靜告訴我,由於羈押時間太長,他在看守所做了幾年的號頭。其間接觸過各式各樣的犯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死刑犯。

與死刑犯同居一室,讓他得以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對方的種種表現,「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死囚掙扎的慾望、狡猾的本性以及扭曲的人性」。

下面的文字,是我根據尚靜的敘述整理而成的。

1

2014年4月的一天,早飯過後,陰冷潮濕的號房裡寂靜無聲,押犯們把手揣進袖子里,無精打采地縮在小凳子上。沿著大板靠牆坐著一排,大板邊沿靠著過道又坐了一排。

上午8點半,管教幹部老李拎了串號房門鎖的鑰匙準時走進來,一陣叮噹聲響後,打開了2002號監房的鐵門。

一屋子押犯一齊起立,不約而同地喊道:「幹部好!」

老李掃視一圈,不經意地在號房的角落裡停頓了一下。角落裡身穿紅馬甲的孫槐魁,正鎖著腳鐐、戴著手銬,雙目無光地低垂著頭。

此前,孫槐魁因涉嫌多起殺人、強姦、搶劫犯罪,入所已快3年了。案子經過一審二審和高院的複核,判決都是死刑。

老李在號房的過道上來回走著,邊走邊說:「今天天氣不錯,等下放風時,給我把號房裡所有的破破爛爛,統統搬到放風場晒晒霉,然後把號房好好清洗一遍。」說完又轉頭對號頭尚靜說,「等一下你安排人,幫孫槐魁把東西搬一下。」尚靜趕忙應下。

很快,大家便按老李的要求,熱火朝天地干起活來。

「孫槐魁,出來!」門口忽然響起提審幹部的叫喊聲。孫槐魁拖著腳鐐,一步一挪騰地走到門口。門外來了3個警察,一個是所里平日面熟的提審幹部,另外兩個面孔卻很陌生。陌生的警察一身標準出警裝備,全部佩戴得整整齊齊,腰間掛著的手槍套看起來沉甸甸的,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孫槐魁臉色明顯發了灰。

孫槐魁走出號房門,兩個陌生的警察快步上前,從兩邊夾起孫槐魁的胳膊。管教幹部老李也來了,讓大家手腳麻利一點,以最快的速度把號房沖洗乾淨。隨後又叫尚靜和3個進所時間較長、平日表現不錯的「老人」到談話室去。

尚靜跟著幹部穿過看守所的過道,看見通道兩邊每隔5米就站著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這才忽然明白,今天就是死囚執行日。

2

2011年的一個夏日,子夜時分,身高不到1米6、體態肥碩、50多歲的孫槐魁在某小區一個單身女人家門口,正準備撬門入室時,被兩個巡邏的警察抓了個正著。

該小區位於省城火車站附近,十分老舊,原來的居民基本已搬走,如今多為外來務工人員租住。過去3年來,附近的幾個小區中連續發生了多起入室強姦、搶劫、殺人案件。其中有5起命案,受害人均為外地來省城打工或做傳銷的單身女性,殺人手法也基本相似——兇手入室後,用女性長筒絲襪勒住受害人脖子,令其窒息而死,再將室內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被害者均有明顯的性侵痕迹,可現場留下的有效線索卻極其有限。

另有3起搶劫猥褻案,兇手也都是趁女人熟睡之際,悄悄入室,用膠帶將女人的嘴巴封住,剝光女人的衣服後,將其綁在椅子上。據後來受害人的描述,兇手很矮、身材微胖、年齡較大,背一個單肩包,包里裝有手持電筒和工具刀,頭上套著絲襪,看不清具體面目。

作案時,兇手拿著刀、用假嗓子命令受害人為其手淫,之後再把室內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揚長而去。而3起搶劫猥褻案的受害人,全都是在被朋友或親人得知後,一再勸說才去報案的,其中兩名受害人已沒有留下任何有效證據,只有一個人身上殘留著兇手的精斑。這才令公安機關得以提取到兇手的DNA,為日後定案提供鐵證。

幾起類似的案件接連發生,影響十分惡劣。公安部門發動居民聯防聯治,布置了一系列巡邏、蹲坑和暗哨,密切關注著在這一帶活動的可疑人員。

那天夜裡,巡邏警察無意中發現,外貌特徵與此前幾起案件兇手極其吻合的孫槐魁行跡十分可疑,便將其帶到了派出所,隨後轉交給了刑偵大隊。

審訊中,孫槐魁承認自己是原鐵路上的退職職工,退職後跟著一幫人在省城做傳銷,晚上到這裡來,是為了找他的女朋友——他說自己和髮妻離婚了,正與一個做傳銷的女人談戀愛,最近和女朋友鬧彆扭,已經半個多月沒有見面了。

然而,他的供述不僅與被撬房間的女主人供詞風馬牛不相及,再細問,便一直語焉不詳,除了一口咬死自己是來找女朋友之外,其他情況絕口不談。

等DNA檢查結果出來後,結合相關的人證、物證,孫槐魁才認了罪,幾起死案終於破獲。

3

進了看守所的孫槐魁,像是霜打的茄子,成天有氣無力地窩在大板的角落裡,迷迷糊糊地睡覺,一個禮拜都不沖不洗,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臭氣。

當時號房裡還有生產任務,管教幹部告訴號頭沈城,暫時不要給他安排勞動任務,此人情況特殊,不要去惹他,也不要去刺激他,多多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一有異常立刻報告。

為了安撫這個管教幹部「特別關照」的主,沈城還特意找來一套前面人留下的舊衣服、舊鞋子、舊毛巾,扔給了孫槐魁,又拿了一塊用號房公帳開的肥皂和洗漱用具,讓他去廁所好好沖洗一下,把身上的臟衣服扔掉。

等又過了一周,孫槐魁的情緒漸漸穩定了,管教幹部便單獨找他談了好幾次話。每次談話都還沒開始,孫槐魁就哭天搶地、大叫冤枉,一會兒說偵查機關搞刑訊逼供,一會兒又說自己啥都沒幹。

通常來說,看守所幹部的職責,主要就是保證疑犯在訴訟期間不出問題,因此,為了穩定疑犯的情緒,也會針對性地做一些安慰勸說的工作。於是,管教幹部告訴孫槐魁,最後怎麼定案,還是要靠證據,可以找律師幫他找一些有利證據,「實在不行,自己也可以為自己辯護嘛。這個案子時間這麼長,牽扯到這麼多人,不管結局如何,都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既然把你弄起來了,要放也不是容易的事。現在只有安心下來,把事情一件一件地理清楚,才能爭取到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沒想到,管教幹部安撫了幾次後,孫槐魁竟開始信佛了,看起來還挺虔誠。每天,除了干一點活消磨消磨時間(那時候,號房裡並沒有具體量化他的勞動任務),其餘時間除了睡覺就是念經。

他讓人幫忙帶了一些佛學方面的書籍,還在寺廟裡請了一張16開大小的釋迦牟尼佛像,供在大板靠牆的一面,每天早晨4點半他就起床,對著佛像念念有詞;晚上收工後,他又坐在大板的一端繼續念,直到所有人都睡了,他還不停。

孫槐魁說,自己「與佛有緣」:幾年前,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上街,突然一輛大客車橫衝直撞而來,他被撞倒在地,自行車被摔在一邊,眼看著大客車向自己碾來,千鈞一髮之際,他腦海中靈光一現,彷彿一隻手把他一推,讓他抓住大客車前面的橫樑,隨車拖了10多米遠,車子停下後,他竟奇蹟般地從車肚裡毫髮無損地鑽了出來。等他站起身、撲撲灰,才無意中發現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有一件硬物,掏出來一看,竟是一張之前他在九華山請的金屬佛像。

他總是說,這一次,萬能的佛祖也會保佑他逢凶化吉的。


的確,這些年孫槐魁逍遙法外,不乏運氣的因素。

據孫槐魁案件材料顯示,他出身在一個鐵路職工家庭,後來頂職做了貨運列車駕駛員。開了3年貨運列車,整日與煤渣為伍,孫槐魁實在難以忍受這種枯寂的工作,便辦了個內退,與一幫人一起做起傳銷來。

天生能言善辯的孫槐魁在傳銷圈裡混了一段時間,很快就掌握了「會忽悠、敢忽悠」的基本要領,花言巧語張口就來。

那時候,他把自己身邊的人仔細盤點了一番,還列了3個梯隊,逐一攻破。他先是仔細篩選了自己身邊可以下手的同學、同事、同鄉,再利用自己良好的女人緣,先後邀約了幾個有點閑錢、老公也常常不在身邊的半老徐娘們,從組織她們一起旅遊開始,不失時機地現身說法,竭力灌輸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激發女人們的投資熱情。

接著,孫槐魁又開始忽悠鄰居,讓發財的星火在左鄰右舍、前街後坊中燃燒起來。加上或近或遠的親戚、兄弟、朋友,幾番折騰,竟成功上位到大區老總的層級,足足掌握著3個層級的「嘍啰」供其派遣,其間更是少不了鶯鶯燕燕——這是孫槐魁的強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掙女人的錢,玩女人的身,亂女人的心」。

然而,一片浮花浪蕊中,偏偏有幾個重情義的,非要同他白頭到老,共度餘生。可正春風得意的孫槐魁哪有這個心思?於是,在數次相似的爭吵後,幾起命案隨之發生。

由於受害者皆是外地獨身女人,儘管警方很快介入調查,但孫槐魁還是得以在案發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平安無事」。如此有恃無恐的心態,也使其直到最終被捉拿歸案,仍舊「不死心」。

4

在號房裡念了小半年的佛,偵查部門竟然真的一次都沒來提審過孫槐魁,加上管教幹部和號頭的照顧,孫槐魁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神采,每天都像個沒事人似的,吃得好睡得香,只想著「如何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

可是,想在看守所里改善生活,是需要紮實的經濟基礎做支撐的。在號房裡,那些「三無產品」——無關係、無大賬(在押人員存在看守所個人賬戶中的錢,用於購買日用品和食品)、無香煙的人——日子通常都不會太好過。孫槐魁在開始做傳銷後,就與髮妻離了婚,出事後原來自己的錢也不知去向,除了家裡有個老哥哥偶爾過問一下,基本也就是個「三無產品」。孫槐魁決定另闢蹊徑。

孫槐魁的斂財方式主要是兩招:一是收兒子,二是整號頭。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可孫槐魁就是憑藉著自己是一個盡人皆知的重刑犯,也毫不忌諱以此為由,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極其「逍遙自在」的生存環境。

根據尚靜的不完全統計,這些年,孫槐魁在號房前前後後收了13個「乾兒子」,且都是些家境富有,有大賬、有香煙,獨立生活能力較弱、或社會經驗欠缺的年輕人。總之,核心原則就是好操控,能給他帶來好日子。


號房裡的人來來往往,一些案子不大的人,家裡送來的衣物還沒用,人就走了。丟下來的東西,孫槐魁就當仁不讓地全部收集起來,也沒人同他計較。轉過頭去,孫槐魁便用這些遺留物品作為自己的「運營資本」,開始了收乾兒子的「義舉」。

他不僅能以極快的速度判斷出進來之人的潛在價值,然後採取有的放矢的靶標式求助——例如,用一雙鞋子、一條內褲、一把牙刷、一塊肥皂、幾張手紙等剛入號房之人所急需的日常用品,換取新人的感激涕零。

小易剛進號房時,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文文弱弱的樣子,坐在孫槐魁對面的大板邊上——這裡靠近廁所,是新人的專屬座位。而自從小易進了門,孫槐魁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

孫槐魁熱情地詢問了小易犯案經過。小易說自己犯案時在舅舅的健身館幫忙,與一位藝校的女生相處愉快,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易帶女生去KTV,被女生的前男友帶著兩個兄弟攔在了房間里,一人難敵眾手,小易在打鬥過程中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彈簧刀,對著3人亂刺一氣,很快3人便落荒而逃。

當晚,3人跑到醫院縫合了傷口後,便跑到小易舅舅的健身館吵著要賠償,開口就是200萬,否則就報警。小易舅舅立馬打電話通知小易父母趕來省城,又找了一位當地知名的律師出謀劃策。律師在案發所轄地的公安和法院之間穿梭了若干個來回後,建議破財消災,讓小易主動投案,爭取判緩。

小易說,眼下家裡人最不放心的,是在看守所里他被人欺負,家人也都打過招呼。聽他這麼一說,孫槐魁立刻安慰道:「別怕,就是沒有幹部打招呼,有我罩著,也沒有人敢欺負你。看你,怎麼還光著腳?等一下放風,我給你拿雙鞋子先穿。你家裡的關係,再快,也要有幾天。缺什麼跟我講,以後你就跟我一起吃飯好了。」

小易眼眶一下就紅了。

幾天後,小易家的關係到了,大賬也到了。已經把孫槐魁當作主心骨的小易,自然將所有東西統統交給孫槐魁保管。

類似這樣的套路孫槐魁屢試不爽,那時候,他身邊同時期至少會圍著三四個乾兒子。

5

而對於號頭,孫槐魁的態度就更差了。

通常,日常號房管理選號頭時,管教幹部既會考慮人情關係,更會考慮此人在號房裡能否鎮得住他人。一個人能管好一個企業、一個單位,不一定就能管好一個號房——因為這裡管理的對象通常都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主,尤其遇到像孫槐魁這樣的,就更是考驗做號頭的能力和耐力了。

鑒於孫槐魁案件的特殊性,管教幹部要求號頭拿捏好分寸,既不能壓迫得太緊,也不要過於放縱。然而,這個分寸實在極難把握,很快,便有號頭誤解了幹部的意思。

沈城之後的第二個號頭是蘇曉。進來前,蘇曉是浙江的一位投資商,因銀行收緊銀根導致資金鏈斷裂,背上了涉嫌騙貸罪。

當上了號頭的蘇曉按照管教幹部教授的正常套路,「抓兩頭、帶中間」,對孫槐魁的策略則是「感化為主,管教為輔」。除了在睡覺鋪位上給予孫槐魁特殊照顧,隔三差五還會丟給他一包香煙,偶爾在小賣部給他買一點小食品。

起初這麼做的效果很不錯,遇到號子里有人鬧事,孫槐魁還會擺出一副「老人」的姿態,積極幫助號頭進行管理。

可沒多久,孫槐魁見蘇曉溫柔友善,便得寸進尺起來,直言要求蘇曉幫忙把他的兩個乾兒子「安排安排」——就是要讓乾兒子做個小組長,參與號房的管理。蘇曉便安排了其中一個負責管理生產。

號房裡,管生產的小組長多少還算是有點影響力的。生產質量的好壞、數量多少、工種的複雜難易、交貨的時間遲早,都是小組長一句話的事。自從孫槐魁掌控了這個權力,便更加隨心所欲了,平日里想欺負誰就欺負誰。一時間,膽小的敬若神明,聰明的敬而遠之,號房裡烏煙瘴氣。

很快,孫槐魁開始忽悠蘇曉說,幹部讓你做號頭,就是讓你快活的,這些得罪人的事,讓別人去干,沒事你就睡睡覺、養養神,中午睡上一個小時多舒服。蘇曉想想也有道理。

於是每到中午,孫槐魁就讓乾兒子在過道上幫蘇曉打了個地鋪,還說幫他望著風。然而沒過多久,睡覺的蘇曉就被巡崗的所長發現了,蘇曉很快被撤職、調去了其他號房。

事發突然,管教幹部只能從另外一個號房調了一個預備號頭。此前,這個人曾與孫槐魁在同一號房,還為鋪位的事大打出手。果然,預備號頭一來,孫槐魁就開始找茬了。

那天中午開飯時,正好賣40元一份的肉燒蘿蔔,號房裡幾個有大賬的買了幾份。按慣例,幾份菜都會先放在號頭的大板前面,由號頭先拿好,再往後面傳。孫槐魁眼睛發光,死死盯著號頭,見他拿了肉稍微多一點的那份,便一個箭步衝上來,正對著菜、一口痰吐了上去,然後開口就罵:「你怎麼做號頭的?怎麼這麼自私自利呢?太不像話了。」隨後,他的幾個乾兒子也跟著起鬨,七嘴八舌紛紛譴責預備號頭不公正。猝不及防的預備號頭呆住了,只好報了警。

管教幹部雖然十分惱火,但面對號房裡一邊倒的聲音也很無奈。再說了,跟一個「死刑犯」怎麼去較真?只好息事寧人,把預備號頭又調走了,換了一位與孫槐魁關係還能過得去的。

再往後,每一任號頭對孫槐魁都是敬而遠之,只要他不過分,很多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包括後來的號頭尚靜。

6

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孫槐魁的案子終於走到了檢察院,律師可以閱卷了,這也意味著很快就要開庭了。

律師做了一些案頭工作後,到看守所會見了孫槐魁。

律師告訴他,案子對他不利的方面主要有3個:

一是現場留下的DNA,DNA具有明顯的排他性。也就是說,沒有兩個人DNA是相同的。「由於現場發現的DNA是你的,所以,指控不好徹底推翻。」

第二個不利因素,是孫槐魁你自己的口供,「對幾起人命案全部招供了」。孫槐魁一聽律師這麼說,趕忙激動地解釋:「那都是逼供搞出來的!」律師雙手一攤,你說辦案單位逼供,也得有證據啊。

第三個不利因素,便是現場指認。孫槐魁又罵開,見律師也沒說什麼,便絕望地問:「那我死定了?」

「不是!剛才說的是不利因素,還有對你有利的因素。」律師說,第一條有利因素也是DNA,目前現有的實物證據尚不能支持「5起人命案都是你做的」。也就是說,從律師掌握和理解的證據材料來看,也沒有必死之罪。

孫槐魁一聽就來勁了,急吼吼地問:「其他有利因素呢?」

律師又說,案件中當事人、證人的證言證詞目前尚有相互矛盾之處,有證人描述的兇手身高、聲音等與你本人不符。

律師讓孫槐魁自己再想一想,還有那些有利的方面。會見快結束時,律師安慰他說,我對這個案子還是有信心的,但法院究竟怎麼判,也不是律師能左右的,律師只能就法律條文和事實進行辯護,爭取一個對當事人最好的結果。


經過一年多的反覆偵查,公安機關已有足夠的證據證明5起命案和3起猥褻搶劫案皆為孫槐魁所為。但從看守所管理的角度來說,還是希望律師給在押嫌犯、尤其是可能判處極刑的犯罪嫌疑人一些希望。因為整個審判時間較長,看守所也不希望有過激情況發生。

但顯然,孫槐魁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

見過律師後,孫槐魁的心情不錯,不僅把律師的分析添油加醋地再渲染了一番,更揚言說將來要如何幫乾兒子們發大財。這些不著邊際的幻想,著實讓一伙人開心了很長時間。

7

律師又來過幾次之後,2013年初,孫槐魁的案子一審開庭了。

開庭後幾個月,判決下來了——死刑。管教幹部提前得知了結果,那天,孫槐魁還沒有進號房,管教幹部就按規定,把死囚的腳鐐、手銬全都拿到了門口,還專門提醒大家,號房裡有了死刑犯,每個人都管好自己,不要刺激他。

等拿著判決書回來的孫槐魁出現在號房門口後,隨即就被鎖上了腳鐐,戴上了手銬,穿上了死囚標識的紅馬甲。孫槐魁彷彿一下就變得十分萎靡,和此前的狀態判若兩人,連乾兒子都不太搭理了。

接到判決書的第3天,律師又來了,安慰孫槐魁說不要急,還有二審,還有最高院複核。現在要做的是冷靜下來,在判決書里找漏洞。

此後,孫槐魁的生活又變了,原來每天或多或少的勞動沒有了,夜間輪流值班也沒有了。整天除了念佛、睡覺,就是趴在速食麵盒子做成的小檯子上寫辯護材料,話都不多說了。

就這麼捱到2013年底,二審開庭,維持一審判決。律師只來了一次,似乎也沒有什麼建設性意見。孫槐魁卻每天按部就班地繼續做著老三樣——念佛、睡覺、寫辯護材料。

幾個月後,最高院通過視頻開庭,對案子進行複核。據孫槐魁的管教幹部說,高院的工作人員勸孫槐魁認了殺人罪,有一個好的態度,說不定可以改判死緩,但孫槐魁卻說:「我才不會上當。」

然後就到了2014年4月這一天。


孫槐魁被帶出去後,只有老哥哥一個人同他見了最後一面,會見只用了5分鐘。

管教幹部老李和尚靜等人商量,一會兒號房的秩序該怎麼安排。老李說,大約下午2點半人才能上路。也就是說,他還要在號房待上4個多小時。這期間,所里會高度關注、不間斷地盯著視頻,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

中午有一頓斷頭飯,要給他理個髮、洗個澡,換上他家裡送來的衣服,還要寫遺書,每個細節都要無縫連接起來,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老李還叮囑說,人在最後時刻會有什麼反應,誰都無法想像,也是因此,早晨才要求把號房清空、不能留下任何可以傷人的物件。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接著,老李指揮大家,用空速食麵盒子放在大板上,搭成一張方檯子,當作最後午餐的席面,並把號房裡每個人的座位一一做了安排。

等孫槐魁在警察的押送下,目無表情、步履蹣跚地回到號房後,所里的幾個領導都跟在後面,老李示意孫槐魁的兩個乾兒子攙扶他上了大板,在靠近最裡面的拐角處坐下,兩個乾兒子一邊一個跟著坐了下來。

尚靜給孫槐魁點一支煙,一個身材高大的嫌犯隨即默默地坐在孫槐魁的身後。

老李對孫槐魁說:「還有時間,抽完煙理個髮吧,把鬍子刮一刮。」接著拿過一套黑色的新衣服和黑色的鞋襪,「衣服鞋襪都是你哥哥送來的,等下洗個澡,把新衣服換上。」

孫槐魁不搭腔,兩個乾兒子便緩慢地、仔細地用剃鬚刀幫他把臉上修理得乾乾淨淨,又認真地把頭上稀疏的短髮梳理了一遍。接下來洗澡時,也有兩個嫌犯站在廁所邊上,以「防他滑倒」的名義關注著他。之後,孫槐魁換上新衣,回到他的專屬座位上。

「你還有什麼事情要交代的,還有時間,寫下來吧。要不,你說,讓尚靜幫你記錄整理。」孫槐魁低著頭抽著煙,語無倫次地開了口。他一個勁兒說,自己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尚靜就在一旁提示、引導他再回憶回憶。

根據孫槐魁的訴說,尚靜寫寫改改,幾易其稿,整理了3封信,分別是給孫槐魁的老哥哥、前妻以及兒子的。尚靜把最後定稿的信,一封一封讀給孫槐魁聽,聽完後孫槐魁點了點頭,再自己一筆一划地把3封信抄了一遍,端端正正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整個寫信的過程中,孫槐魁一直深深地沉浸在回憶中,一晃就是3個多小時,看守所準備的四菜一湯早已涼了。那一盆黃豆燒咸鴨、一盆千張紅燒肉、一盆青椒炒乾絲、一盆清炒白菜以及一盆水豆腐湯,就一直放在旁邊。寫好信,孫槐魁端起水豆腐湯猛喝了一大口,便不再動筷子了。

很快,執行的警察就來了。

老李走進號房問,準備好了嗎?這一問,彷彿忽然讓孫槐魁從剛才的神遊中回到了現實。只見他「噗咚」一聲,雙膝跪倒在大板上,嚎啕大哭,對著老李使勁地叩頭,沒頭緒地喊道:「李幹部啊,我對不起你!謝謝你照顧了我好幾年。」「我只殺了兩個人,其他人不是我殺的啊。還有壞人逍遙法外啊!」

老李勸道:「不說了!壞人會有報應的。你好好走吧!」然後示意大家把孫槐魁扶起來,送到門口交給警察。


孫槐魁很快就被帶走了,號房裡一片肅殺之氣。

老李看著大家,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機會逆轉了,還是早點了結的好。」

為了緩解壓抑的氣氛,老李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掏出一包中華煙,給號房裡抽煙的一人散了一支。又開口解釋說,現在都是注射死刑,通常都會先讓被注射者喪失意識,然後停止其呼吸和心跳。死亡過程最多只需1分半鐘。確認死亡後,直接送往殯儀館火化,家屬隨後領取骨灰盒。

「等一下,你們把孫槐魁在號房所有的東西,找幾個包裝起來,他家裡會有人來取的。還有他的遺書,一併放好。今晚,大家都睡個安穩覺吧。」

後記

孫槐魁的3封遺書,雖是尚靜代筆,但大體上還是他真情實感的流露。

在給老哥哥的信中,他主要表達了對哥哥幾年照顧的感激之情,血濃於水在人陷於絕境之時,才能真正體現出來;給妻兒的信中,則更多地表達了對過去的懺悔和對生的眷戀。而給兒子的信,尚靜記得很清楚,孫槐魁信中寫道:


兒子:

今天,最後一次接見親人時,我使勁伸長脖子,想看你最後一眼,但怎麼也找不到你的影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有我這樣一個父親,我是你的累贅、你的負擔、你的恥辱。但你是我的兒子,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我沒有資格給你什麼教育,在最後的時刻,我只想告訴你,你的媽媽是個好人,是我毀了她本可以幸福的一生。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兒子,你已經長大了。為你操勞一生的媽媽也到了風燭之年,現在是該你盡孝的時候了。你媽媽不會在物質上需要你給予她多少,只要你平平安安,有空多陪陪她,她就會很滿足的。我想你會做得比我想像的更好。

兒子,今天我就要結束我有罪的肉身,用生命去洗刷自己的業障。忘了我吧,過好你的人生。

編輯:沈燕妮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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