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守護者》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

關注這個遊戲有一段時間了，來寫寫我的想法。

首先是遊戲的名稱——「隱形的守護者」。守護者的含義自不用提，「隱形」這個描述在我看來卻比原著《潛伏之赤途》更加意蘊深遠。

遊戲中「第二號」對「隱形」的解釋是：

因為他們不僅對敵人是隱形的，對我黨，也是。因為意外、戰亂、上級的犧牲，已經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是組織的一員了。

然而他們隱形的原因卻絕不僅僅是聯繫和身份的丟失，他們的「隱形」，有著更深刻的原因。《隱》和《潛》想要表達的內容很豐富，並不是純粹的政治宣傳，沒有停留在淺層次的打雞血上，甚至也不是簡單的「忍辱負重」。而是通過遊戲的眾多支線和劇情，將更多現實中人們不能直接遇到的，那些隱形的黑暗、悲劇、糾纏和矛盾暴露在觀眾的面前。

一、遊戲的玩法

遊戲的過程是讓你不斷地進行選擇。再結合遊戲的劇情告訴我們，我們所遇到的結果，看似不可捉摸，其實都是一個又一個選擇的結果。遊戲的台詞也都表達了這一點：

命運說是註定，不如說是……你忘了何時，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生命雖然短暫，但一個倉惶的判斷，卻會讓它戛然中斷。試著想一想，誰才是暗處的殺手。

這顆子彈，就像你遇到的許多人一樣，他們還沒來得及實現存在的意義，還沒經過生命中電光火石的瞬間，就被丟棄在了某個黑暗的角落，永遠沉寂。 然而他們究竟有沒有起到作用？ 不到最後，誰也無法斷言。

二、潛伏的過程

再說肖途這個潛伏者。與傳統的圓滿劇情不同，主角在潛伏過程中並不能四處周旋，縱橫捭闔，玩弄敵人於股掌之中；他只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殫精竭慮的活下去。

他並不是書本上那樣既紅又專的革命戰士，堅硬如鋼鐵，從不畏懼，從不疑惑，從不猶豫，心中只有解放全人類。

肖途只是一個普通人。作為學生時，他的確可以靠一時的激動，沖在隊伍的最前列，巴不得敵人的子彈正中胸膛，好讓全世界看到那抹鮮血的亮色。但是作為一個潛伏者，一位真正的共產黨員，背負著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在面對危險、誘惑、未知、別離時，他的眼裡卻充滿著迷茫和憂慮，不斷接受著內心的拷問。下面是兩段對肖途內心的描寫，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人。

空蕩蕩的碼頭，只剩下你一個人，你閉上眼睛，彷彿墜落無盡的深淵，只有在這裡，逝者的低語才愈發清晰。有勉勵，有肯定，有祝福，有安慰，還有約定，有這麼多的聲音陪伴，哪裡還覺得孤獨呢？你可以安心融入黑暗了。

面對槍口，你有些害怕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你抽出一根香煙，塞進嘴裡。 可是在摸索火柴盒的時候，你突然想起火柴已經用光了。 早知道安四賢會扔燃燒彈，就省著點用了…… 你不想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死掉。 所以你瀟洒地吐掉了香煙，正巧擊中岡山的小腿。 士兵們憤怒地舉槍，岡山的臉色也變得鐵青。 你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現在所有的日本人都認為你在肆無忌憚的挑釁。 所有的日本人都以為，這是個不怕死的中國人。 你成功地裝出了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然後，你似乎真的無所畏懼了。 證據就是，你敢於直視槍口了。

肖途的潛伏是真正地與黑暗共舞，他無法利用自己的身份保護重要的事情或人；相反，他需要一次又一次親手將自己的老師、同志和戰友送進深淵。

即使玩家可以通過開掛的方法，存檔多次嘗試，讓肖途堅守初心與理想，抵達使命的終點，但是迎接你的卻不是掌聲和尊敬。能夠不被釘在恥辱柱上，在凌冽的寒風中平凡的老去，就已經是一名潛伏者最好的結局了。

再結合最開始，老師方漢洲說的，「革命也不是非要在在一線，邊區同樣需要你這樣的有志青年」，不免覺得有些戲劇。《時代的虛言》里說，本書講述了一個中國人的故事，以及關於他的種種謊言。他用謊言實現了人生的價值，也因謊言墮進了無盡的深淵。前半生靠自己的謊言救回了別人，後半人靠別人的謊言救回了自己。很多時候，潛伏者們押上性命的奮鬥，不過是與黑暗抗爭的一絲火苗，轉瞬即逝，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很多潛伏者，也許到死都背負著漢奸的名聲，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甚至他們會不明不白的死於自己的同伴或者人民手中，帶著屈辱和不甘離去，當然也有潛伏著的敵人倉促死亡，卻被追認為烈士，受人敬仰。還有一些不堅定的潛伏者們隨風搖擺，搖身一變又能重回組織。

真正的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隱》和《潛》展示了充滿了悲劇的歷史給觀眾，告訴他們，這才是真正的潛伏。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沒有大圓滿的結局，只有血與淚交織出的理想。肖途看清了這個世道，這個世道只有兩種人，吃人的，和被吃的。面對生命中的殘忍，不動聲色的承擔，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先驅，為了新的年代，用生命跨過星河與大海，無畏如同塵埃。

三、人民的態度

孫先生的一句話描述了肖途這位隱形的守護者，這句話值得討論的內容很多。

胡峰是大英雄，可肖途是大漢奸啊。

肖途等很多人的身份證明和組織聯繫都丟失了，才成為了「隱形」的守護者，這也是最初的解釋。但方敏想要為肖途等人恢複名譽時，她與第二號的對話如下：

方：他們都是做出卓越貢獻的戰士，我不認為人們會因為歷史而否定掉未來的光明，能讓人們否定未來的，是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

第二號：在理想主義者眼中，什麼都是馬爾科夫鏈，我可以舉出成百上千個例子來駁斥你的觀點，但我知道，每個例子都能被你挑出毛病來反擊，可是，如果未來一旦遭遇挫折，我們的敵人也會趁虛而入了，於是，我們這種人的故事就會被改造利用了。

註：馬爾科夫鏈的性質也被稱為「無記憶性」，即下一步的隨機變數在給定其當前步隨機變數後，與其餘的隨機變數條件獨立。也即方敏所說的，只取決於當下，與過去的變數無關。

第二號：我們雖不是壞人，但對黨有著壞的影響，共產主義事業前途未卜，天知道我黨日後會遇到什麼困難，一旦遭遇挫折，幹部和群眾的思想難免會受到影響。而我們的階級敵人會趁虛而入，不擇手段動搖共產主義者的信心，到了那時，敵人肯定會從歷史中尋找證據，證明我黨從一開始就是虛偽，卑鄙，罪惡的勢力，於是，我們這種人的故事就被改造利用了。人民會以我們的故事為依據，宣洩對黨的不滿，而黨內的某些幹部也會以我們的故事為榜樣，縱容自己的不擇手段，長此以往，惡性循環。等到某天，共產黨帶領人民過上了真真正正的好日子，那麼這些故事自然可以被隨意傳頌了，因為人們完全不在乎了。沒人關心我們曾經做過什麼，人們只知道結果是如此美好。

這句話中，適用的其實不僅僅是戰亂中的潛伏者，還有更多做出看似「錯誤」決斷的同志們。他們因為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必須做出某種選擇，但是這個原因卻不能被公開，也不能被人民甚至黨內的同志理解。他們只能黯然離場，接受黨和人民的審判，並且甘之如飴。

《隱》藉助潛伏者的故事，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也即，我們應該以一種怎樣的態度去看待歷史上採用非正義手段來維護集體利益和信仰的人與行為。

關於這個問題，會思考的胡蘿蔔已經珠玉在前（抱歉我@不到你），論述了人民為什麼不會接受肖途這樣身份的人，和黨為什麼不願意公開他們的身份，恢複名譽。可以說，人民是非常局限的。

國民由人組成，是人就有慾望。每個人的慾望雖然各不相同，但有其共通之處，而這共通的部分就構成了國民的慾望。某些慾望對個人而言也許是骯髒卑鄙甚至齷齪的，可是一旦它上升為國民的慾望，就必然是光明的，正當的。

國民要的是審判漢奸的參與感和滿足感，至於審判對象是不是真正的漢奸，他們不會在乎的。

原作中還有一段話，由於政治敏感省略一萬字：

與人民保持一致的方法，就是通過某些技巧，把我們的願望轉化為人民的慾望。

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主義，是為了理想而壯烈犧牲。但更是為了理想，戴著歷史的鐐銬負重前行，這同樣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敢。共產黨人們，既是理想主義者，也不是理想主義者。所謂佛憐眾生，不以一人而舍千萬人，那只是因為佛從來不需要真地去做這個決斷，自然可以輕鬆的進行這些虛無縹緲的討論。我們能夠歲月靜好，只是因為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

我想討論的是另一句讓我細思極恐的話：

因為人們完全不在乎了，沒人關心我們曾經做過什麼，人們只知道結果是如此美好。

這句話的未盡之處在於，人們會忘記的並不僅僅是漢奸所帶來的傷害，被他們一同忘記的還有敵人曾經的摧殘、先輩用鮮血鑄就的道路。他們會一本正經的覺得，那是過去的事情，與我無關。漢奸與敵人傷害的人不是我，戰士們犧牲自己保護的人也不是我。他們之所以接受了英雄，不是因為客觀的看待和冷靜的思考，而是因為置身事外的冷漠。《赤》中說：

到了那一天，說不定會有無聊的人站出來，為陸女士、方先生還有我雷老闆的醜惡行徑歌功頌德，把我們美化成偉大英雄。……呵呵……

而我環顧四周發現，這句話非常正確。

現在的很多人，對董存瑞，對錢學森等人不再抱有熱忱的感情，可以肆意地談論、懷疑甚至污衊曾經的英雄。他們可以稱頌洪承疇，可以讚美李鴻章，可以謳歌蔣中正。他們當然也可以對肖途的罪惡不再關注，通過稱讚他的隱忍來塑造一個新的英雄。他們也可以忽略郭沫若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堅定信仰勇敢前進的可貴，通過追究郭后來的某些言論來塑造一個純粹的舔狗。他們可以忽略胡適在真正國家危亡時的首鼠兩端和逃避，著眼於其個人的精彩與舒適。他們可以忘記「復旦」之本義，陳望道之初衷，追求「自由而無用」。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新奇和需要。畢竟曾經的歲月，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們還可以一本正經地告訴你，不要滿嘴階級立場，那樣既紅又專；不要滿嘴民族情感，那是民粹。什麼「將軍墳前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我安心納稅好好工作，就應該理所當然的活地自由自在，談天論地。先輩們不就是希望我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嗎？我們已經不需要再背負那麼沉重的東西了。

沒錯，的確，這就是最美好的結果了，這也的確是真正的人民。

四、潛伏者的結局

隨風搖擺是一種優秀的能力，但從一而終也是一份可貴的品質。沒有人知道那些潛伏者們曾經以什麼樣的態度，做過什麼樣的事。對於他們，即使蓋棺也無法定論。第二號說，世界上有多少陣營，多少種立場，就會有多少種真相。他們在決定成為一名潛伏者的時候，就已經將自己沉入了無盡的深淵，來換換取渺茫的希望。

現實生活中，宋慶齡身為中華民國國母，早年便是共產國際發展的黨員，然而蘇聯卻一直沒有承認過她，直至彌留之際，才被中共接納。清末的「名士」楊度一生被諷刺為「變色虎」，見風使舵習以為常，直到周恩來臨死前才吐露，他是楊度的入黨見證人。如此掩埋在歷史中，毫無聲息的塵埃不知凡幾。

對於戰士們來說，懦夫畏死終須死，志士求仁幾得仁。犧牲自己，就是把信仰和希望，寄託到未來的人民身上。」第二號「說，我們付出了血汗，換來了國家的統一和黨的發展壯大，現在呢，我們把有污點的自己從黨的隊伍里抹去，就能成就我黨純潔而光輝的偉大形象。

但現實世界中，第二號的原型潘漢年以及肖途的原型袁殊並沒有從黨的隊伍中抹去自己，最後的結果或屈死獄中或勞動改造，潛伏者們，終究是沒有好結局的。這也讓我認識到，過早洗白「隱形的守護者」的確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這些守護者們面臨的危險不僅來自於不理智的人民，險惡的敵人，也來自於內部的政治鬥爭，他們是一個活靶子。政治鬥爭貫穿人類的發展史，即便是理想主義者的陣營中也不例外。

作為對比，那群在功德林里關押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反而能夠躲過各種各樣的政治風暴，共和國自己的高級將領，能夠善終的極少，更不要說肖途這樣的污點英雄了。

潛伏，是夜幕下的乘風破浪，而不是夜色中的隨波逐流。你們的故事，我見證了。

這個世界非黑即白，而她是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