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屍人

1、荒山野路

  一條黑糊糊的山路,像謎一樣崎嶇。路面坑坑窪窪,斷斷續續,被兩旁的綠草翠竹擠得透不過氣。

  這是一條被遺棄的老路,很多年沒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險,現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經開通了平坦、堅實、開闊的柏油路。這條老路已經壽終正寢,正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一樣,它在一點點消失。而目前,它白慘慘的骨架還殘留著。

  也許,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點點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掛著一個彎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這裡的星星十分稠密,它們具有靈性,互相竊竊耳語。

  荒草中布滿嶙峋的怪石,它們像飢餓了億萬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飲血。看不清它們的臉。

  四周的樹木無邊無際,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麼鳥在裡面低低地咳嗽著,它們好像怕驚著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別怕,你不在這裡,你在人很多的城市裡讀小說。

  我也不在那裡,我只是在講述遙遠的荒山野嶺的一個場景,那裡沒有一個人。

  雖然沒有人,但是那裡卻每時每刻都發生著一些事。那裡太寂靜了,時間像滴得過於緩慢的泉水。那裡的夜更漫長。

  比如,黑暗一隻黃雀把一隻趕夜路的螳螂突襲了,吃掉了……

  比如,幾十隻毒蟲在月光下的草叢裡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後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它在靜默中眼睛漸漸發出光來,變成了可怕的「盅」,慢騰騰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禍害世人了……

  比如,一隻野豬和另一頭野豬經過一場惡鬥,終於完成了交配……

  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場景,只是沒有人知道。

  那麼,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規,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現在我們接著講那條滅絕人跡的山路。

  午夜過去了。竹樹花草一動不動,林子深處有什麼動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腥氣,夜色中好像有一種幽幽的綠光。這些徵兆讓人感到兇險異常。

  看來,這個夜裡不會像以往那樣平平安安地過去,一定會發生點什麼。

  終於,遠處隱隱傳來了鈴鐺聲,那聲音很緩慢,很孤單。

  它不是掛在風中的鈴鐺,有一隻手在搖晃它,因為它越來越近。

  這裡人跡罕至,樹木陰森,又是深更半夜,卻出現了趕路人,這十分值得懷疑。林子中的鳥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麼都看到了,它們立即堵住了嘴不再說話了,驚恐地眨著眼睛。

  天地間一片死寂,只有那鈴鐺在響,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搖晃它的人,好像是一個夢遊者,在尋找自己的身體。

  鈴鐺聲越來越近,可以隱隱聽見腳步聲了。那聲音很古怪,好像幾雙腳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終於,幾個趕路的人走過來了。

  借著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著一件深藍色道袍,背著一個包,看起來挺沉,那裡面應該是食物和水。他一邊走一邊搖著鈴鐺。他後面跟著高高矮矮五個人,他們之間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應該是法師,他走路的姿態正常,是後面那幾個人在跳。

  他們都戴著高筒氈帽,穿著寬大的黑袍子,做工比壽衣還粗糙。看不到他們的臉,因為他們的額頭上粘著黃表紙,垂下來,上面畫著怪兮兮的符。

  一股難聞的腐臭味瀰漫開來。

  他們雙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樣朝前跳著走,一舉一動就像同一個人。他們跳得很整齊,很專註,很賣力,很生硬。

  這一帶有趕屍的古老奇俗,終於出現了!

  空曠的山野間,只有那恐怖的聲音:「刷!——刷!——刷!——刷!——」

2、2、 奇俗

  趕屍是湘西的一種古老神秘的巫術。

  據說,一個活人驅趕幾具死屍,像趕牲畜一樣,令之還鄉。別說親眼看見,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學大家沈從文就寫過:「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聞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蹟中又以趕屍著聞。」

  關於趕屍,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葉,沒有人知曉實質。

  也許,世上本沒有這種事,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誰深入湘西採風,在大山皺褶的一個偏僻村寨里,或者終能見到一個眼花耳聾背駝腦昏的老者,聲稱,他早年間曾目睹趕屍這回事。但是,若追問下去,必定前後矛盾,漏洞連串,極不可信。

  為什麼會有「趕屍」這種營生呢?

  追溯上去,這種巫術(或者說傳說)最早出現在清代中期。

  湘西貧瘠,很多人奔赴黔東和川東地區,或販賣,或採藥,或狩獵。

  崇山峻岭,瘴氣重,惡性瘧疾橫行,生活環境很壞,除了當地的苗人,外來人很難適應,不少人客死他鄉。

  按照漢人的傳統觀念,屍骨必要還鄉。

  可是,水路兇險,暗礁密布,船隻常常沉沒。那時候的人迷信,船夫絕不願意裝死屍,認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嶺。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嶇的山路上,很難僱到車輛和擔架。棺柩沉重,牛車走不動,人力單薄,不勝長途。

  況且,那些死屍都是窮人,付不起昂貴的運費,於是,「趕屍」這種行業就出現了。這種方法很經濟,一個人同時趕幾具屍體,運費均攤,開銷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不能叫趕屍人為「趕屍人」,這個犯忌,應該含蓄地叫「先生」。

  喪主與「先生」談好價,交付了銀兩和屍首,說明到達地點,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趕屍,必須有兩具以上屍體。這是規矩。等到屍體夠數了,天一黑,「先生」就開始設壇,焚香,燒紙,念咒……

  作了法之後,屍體便聽從指揮了。

  關於細節,說法不一。

  有的說死屍頭戴高筒帽,用黃紙遮臉。

  有的說死屍頭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臉。

  一致的說法是:死屍能前行、轉彎、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後退,也不會讓路。

  很多人擔心,要是狗衝上來咬屍體吃屍肉怎麼辦?

  據一個老太太講,她年輕時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無法考證真假。

  她說,那是半夜,有人趕屍路過村子,她聽到,漆黑的窗外有銅鈴慢騰騰地響,還聽到「撲通撲通」的腳步聲,極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縮在院子里,一動不敢動,還受了驚一樣用爪子扒門。村子裡的狗沒有一隻叫……

  有的說趕屍是一個人,一路走一路敲銅鑼,或者搖銅鈴,提醒夜行的人,不要衝撞。另一隻手拉一下草繩,屍體就朝前跳一跳,就這樣緩緩前進。

  有的說趕屍的是兩個人,分別叫「大屍命」和「少屍命」,他們手持辰州符和趕屍鞭,一前一後,驅趕死屍。

  辰州符是什麼東西?同樣沒有人說得清。

  有人甚至說,辰州符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過昏濁與沸騰表示預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這水迎面一灑,屍體就走了。

  還有一個說法是一致的——縱然是三伏天,行屍十天半月,也不會腐臭。

  他們走的都是荒山險路。

  趕屍人對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時,一定能趕到一個專門為趕屍人服務的旅館,打尖休息。

  趕屍隊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後離開。天況惡劣不能行走時,就停留數日。

  這種收留屍體的旅館,大門都是朝里開,十分厚重,塗著猩紅色,像立起來的棺材。

  門後是停放屍體的地方,他們直撅撅地倚牆站立。除了趕屍人,沒有人碰那兩扇大門,包括店主。

那兩扇大門,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白天黑夜,從來不關。門後永遠在陰影中,那是個陰森的禁區。

  因此,當地忌諱小孩到所有的門後玩耍。

  這一行在江湖上被稱為「萬里行屍」,有很多禁忌,神秘詭異之極。如果有人遇到「萬里行屍」,必須遠遠避開,更不可以跟趕屍人講話。

  死人為什麼會走路?

  趕屍人之所以晝伏夜出,很可能就是為了保守這個機密。

  有人認為,所謂趕屍,其實是趕屍人搞的鬼把戲:

  巫師把含有蟾蜍毒素之類的藥物,塗抹在某一個人的皮膚上(很可能是同鄉),由於毒藥的作用,這個人會心跳變慢,脈搏變細,那時候科學不發達,這個人就被當做「死人」裝進了棺材裡。

  巫師接過運屍這擔生意之後,開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給這個人用一些曼陀羅之類的草藥,於是,「殭屍」就動了……

  可是,這個人蘇醒之後,為什麼配合趕屍人?

  還有,回到家鄉,趕屍人再殺死他,讓他變成名副其實的屍體嗎?

  那樣的話,還不如讓他活下來。當一個妙手回春的華佗總比當一個散發死亡氣息的趕屍人更體面些。而且,送回一個活人,總應該比送回一具屍體得到的報酬要高一些。

  這種猜測我不信。

  還有人揭穿說,趕屍實際上是兩個人:師父在前面,徒弟和屍體一起蒙在袍子里,抱著屍體走,外人很難看出破綻……

  如果是這樣,那多累啊。還不如明說:我們幫你把屍體背回去。

  喪主只求親人屍體還鄉,不會計較你是趕回來的,還是背回來的。

  這種說法我也不信。

  還有人認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後立即就會僵硬,進入「屍僵狀態」。四十八小時後,肌體會恢復一些柔軟,然後再變硬,但是大的關節,比如髖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進行小幅度活動,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條件之一。

  把兩具屍體排好隊,然後用草繩把他們伸直的雙臂固定在兩根細長的竹竿上,這樣,兩具屍體就搭成了一個立體的架子,不會翻倒(這就是為什麼要兩具以上死屍的原因)。

  最後,趕屍人用草繩系在第一具死屍上,用力一拉,屍體就像木偶一樣歪歪斜斜的直腿走起來……

  事實上這樣不叫拉,更不叫趕,而叫拖。從東到西,地理條件是向下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勢能轉化為動能,屍體就移動了。

  另外,這些荒山險路,都是趕屍人精心選擇,上坡極少,真有拖不過去的地方,就一個個背上去了……

  這個說法最牽強,讓人想起小時候把凳子當馬,並且希望從邊陲小鎮騎到偉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總之,趕屍這一行太詭秘了,沒有人說得清。

  它就像一個神秘的盒子,沒有人知道開關在哪裡。也許,多少年之後,我們把它打開了,可是,內里的秘密早已經腐朽,已經自消自滅,成了後人永遠的猜測。

  目前,這一行當已經失傳。

3、孤 店

趕屍隊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時間是丑時。這是一條荒蠻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趕屍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腦袋很長,有點像驢,臉黑黑的,沒有表情。

他始終看著前面,不時地朝上顛顛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著手中的鈴鐺,好像在驅逐黑暗中的什麼,又像召喚黑暗中的什麼。

他根本不回頭看背後的那些屍體。

那些屍體一下下地跳著,像幾根風乾的木頭。臭味無疑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在山裡清新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鼻。

仔細觀察他們,其中有一具屍體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儘管隨著跳動,他們額頭上的黃表紙一下下撩起來,但是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不知道是鐵青還是蒼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腐爛。

有膽大的,有膽小的,但是不管誰見了這一幕,都會毛髮豎立。

不過,好在這個地方沒人,我們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離這個地方很遠。惟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可能是——這個古老的詭秘的巫術真的應驗了。

沒錯兒,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這個日子有點特殊,據天文館的人說,一會兒,是觀測水星的最佳時機,水星平時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將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那個趕屍人是你,你害怕嗎?沒什麼用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會走在屍體前面,一定會跟在他們後面,是吧?這樣至少你能看到他們,而不是他們盯著你的後背。

那五具屍體就隔著黃表紙,盯著那個趕屍人的後背。那是一面寬闊的後背。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考慮到沒有——連死屍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兩個字還是八個字。

沒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還是住在天涯海角。

沒有人知道他受過什麼教育,有沒有親人。

沒有人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沒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樣的咒語。

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時我們在偷窺他,議論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丟了魂一樣的鈴鐺聲。

他們越來越遠了,好了,很快就過去了,沒事了……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我告訴你,這個趕屍人就是我,你會怎麼想?

趕屍隊伍一直在朝前走,越過一個坡又一個坡。

聽見了水聲,是一條溪流,很秀氣的樣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著。黑暗中的流水聲,透著一種靈異之氣。

趕屍人突然放下鈴鐺,停下來,轉過身,回頭看了看,那五具屍體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裡。

月亮變得越來越尖刻,呈猩紅色,像一隻睏倦的眼睛。

趕屍人放下背包,鬆了一口氣,掏出一隻很大的煙斗,從口袋裡挖出滿滿一煙斗煙絲,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隻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機,想打著:「咔噠,咔噠,咔噠……」

那聲音在黑夜中傳出很遠。

他的打火機不聽使喚,打了幾十下,還是不冒火。

那五具屍體直直地站著,胳臂依然伸著。他們似乎在死死盯著臉上的黃表紙。

終於,打火機著了,照亮了趕屍人的臉。那是一副兇相。

他點著了煙斗,吹滅了打火機,開始沉默地抽煙。煙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臉映成暗紅色。

他一邊抽煙一邊在打量那些死屍,好像一個導演在注視幾個演員,或者一個皮影戲表演者在注視那些人物造型。

終於,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煙斗,然後低低嘀咕了一句:「你們快到家了……」

然後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鈴鐺,牽著繩子,繼續朝前走了。

屍體又開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邊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築,後面是綠樹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測。

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敞開著,門板上有兩隻赤銅虎頭門環,因缺少手的撫摸,已經銹跡斑斑。

奇異的是,那門檻很高,可是死屍都順利地跳了過去。

這個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種著幾棵柳樹,靜靜地垂著頭,進入了夢鄉。

磚刻照壁上刻的是一隻名叫「 」的巨形怪獸,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圖案一模一樣,「 」龍頭、獅尾、牛蹄、鱗皮、獨角、大嘴,眼珠跟銅鈴一樣,緊緊盯著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它四隻腳踩著元寶、如意、珊瑚、玉杯,旁邊有蓮花和瓶子,瓶子中插著三支戟,意思是「連升三級」。還有樹,樹上掛一顆大印,旁邊有一隻猴子,意思是「掛印封侯」。還有一隻鳳凰飛在天上,嘴裡叼著一本怪模怪樣的書,意思是「鳳銜天書」……

相傳,「 」貪婪無比,任何東西都要吞吃,最後想吃天上的太陽,結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氣四溢。

趕屍人隔著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聲:「趕到了!」

「哎。」一個女人應道。接著,窗子里傳出穿衣服的聲音。

趕屍人把屍體分成兩組,把他們牽到兩扇大門後面,一邊三具,一邊兩具。

那兩扇大門很高,擋住了死屍頭上的高筒氈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雙雙樣式不同的鞋子來。

過了一會兒,高大的趕屍人從門後走出來,手裡拿著幾張黃表紙——他把那些屍體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了。

據說,屍體之所以會移動,就是因為貼上了畫符的黃表紙。如果不把那黃表紙揭下來,那麼,屍體就會自己蹦出來……

我們依然看不到那幾個屍體的臉,他們被猩紅色的大門嚴嚴實實地擋著。

他走出了幾步,又折回去,站在門與青石牆之間,一動不動地朝里看,不知道門後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進門背後,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屍體,走開了。

4、男 孩(1)

這時候,堂屋裡的燈亮起來。這裡竟然沒有電,點的是一盞茶油燈。

然後,女人走出來,問:「幾個喜神?」

趕屍人答:「五個。」

「那怎麼收費?」

「老規矩。」

「這回算五個人吧。」

「為什麼?」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鑰匙,打開廂房一間屋,點上茶油燈。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間里只放了一張簡易的床,還有一隻木水桶,桶里有一隻木水舀,樣子很樸拙。房間里顯得有點冷清,不過被褥十分乾淨。

女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穿著一件土藍布衣服,胸口和褲腳都有精巧的扣花裝飾,一看就是當地的山裡婦女,衣衫整潔,腰腿勁健。

女人離開時,說:「先生,你洗洗腳,休息吧。天亮了,再起來吃飯……怎麼了?」

趕屍人突然警覺地回過頭來,探著腦袋四處聞了聞。他的鼻翅翕動著,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長的鼻毛。

「老闆,你家裡有外人。」趕屍人說。

「沒有哇。」

「肯定有。我聞到生人的氣味了。」

「除了你們,這裡從來沒有人來。」

「你出去看看。」

女人離開他的房間,走出去,繞過照壁,朝那大門口看去。

果然,有個白色的影子從那兩扇藏匿著死屍的大門中間走進來。他的腳步輕飄飄的,無聲無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徑直朝女人走過來。

女人瞪大了眼。

那個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臉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個男孩,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實是內衣內褲,軟軟的,飄飄的,已經很髒了。

「你是什麼人?」女人有點緊張地問。

「我住店。」男孩的聲音有點弱。

「你是幹什麼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你為什麼要住在我家裡?」

「我住店。」男孩又說。

這時候,女人看見他把手舉過來,捏著一沓錢。她猶豫了一下,接過來。

「你跟我來。」

她轉身朝另一座廂房走去,男孩無聲地跟在她後面。

女人打開一個房間,把茶油燈點亮。這個房間里同樣只有一張簡易的床,一隻木水桶,一隻木水舀。

那個男孩沒說什麼,木訥地看著她。

他的臉有點黑,好像是山裡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就走了出來。

她順一條磚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來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細沙間靜謐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異常。

怎麼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時間不對頭,這個地點也不對頭。

她家並不是旅館,沒有營業執照,更沒有掛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獵為生,積攢了一些錢,蓋起了這個三合院。因為房子大,偶爾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點食宿費。不過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頭客,有偷獵者,有進山畫畫的學生,有探險尋幽的城裡人,有收購蘭苗的小販,還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學者……

這個趕屍人第一次住在這裡是一年前,後來他來過兩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來,天黑之後去。趕屍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頭付錢。

男 孩(2)

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不過,最初看到那些死屍一蹦一跳地走進來,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對她說:「那是變戲法。」

她追問這個戲法的機關在哪裡,她男人卻含糊其辭,說不出來了。

那些死屍像馴從的牲口,像斷了電源的機器人,在門後紋絲不動,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

摘下高筒氈帽跳出來作怪,漸漸地,她不害怕了。況且,對方出手大方,錢壓倒了一切。

她曉得這一行有很多忌諱,不能把死人叫死人,應該叫諧音「喜神」。

這個趕屍人很少說話,總是很緘默,來了後倒頭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帶著那些死屍離開。

她和她男人都不曉得他叫什麼,只叫他「先生」。他們也不曉得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們從來不多問。

有一次,這個趕屍人有點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況。

他家三代都是干這個的。

他是跟他父親學的,他父親是跟他爺爺學的。

解放前,在重慶打銅街,有一個門面上掛著一面杏黃三角旗,上面寫著——代辦運屍還湘。那就是他爺爺的店鋪。

實際上,他們並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他父親在一個墳地里撿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親趕屍回來,路過一片墳地,突然聽到一陣啼哭,循聲走過去,看見深草中有一個襁褓,裡面躺著一個嬰兒,沒有一滴眼淚,一邊看他一邊乾哭……

巧的是,他父親也是他爺爺在一個墳地里撿到的。當時,他父親更小,好像剛滿月的樣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時辰……

他和他父親都不知道爺爺是跟誰學的這門巫術,只知道他爺爺有一本老舊的書——《奇門遁甲》,源頭一定在那裡面。

從他爺爺那一輩,他家就是封閉的,絕少跟外人來往,一直到他這一輩,還是如此。這是行規,也是他的家規……

此時,女人蹲在茅房裡,越來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進城了,留她一個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來。

她一直在回想那個男孩的眼神。

她懷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屍體的魂兒,從門後飄出來……

她很快就提上了褲子,朝屋裡跑去。

  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說:「停一下。」

  她猛地回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是穿著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麼還沒睡?」

  趕屍人的眼裡閃爍著神叨叨的光,他低聲說:「這院子里有邪氣。」

  女人驚愕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男孩?」

「是他。」

「你怎麼曉得?」

「這個你不該問。」

「那怎麼辦?」

「你得讓他離開。」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擔心你。」

「你掌握著法術,快管一管吧。」女人驚惶地乞求道。

  趕屍人有些絕望地說:「我只能操縱沒有魂兒的屍首,你曉得他是什麼?」

「他是……什麼?」

「他是沒有屍首的魂兒。」

「他怎麼會來我家呢?」

「你去吧,如果有什麼情況,我自然會暗地裡助你。」

  女人把手伸進口袋,碰了碰鑰匙,不知所措地說:「現在就去?」

「現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間望了望,他已經吹滅了燈,那窗子黑糊糊的,沒有一點聲息,好像有一雙疲軟的眼神正朝這裡望過來。

  她邁步了。

  她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

  趕屍人並沒有動,站在原地看著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過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不安地摸著口袋裡的鑰匙。

  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裡面沒有聲音。這時候,柳樹上棲息的紅嘴紅腳烏鴉,突然叫了起來。

  她又回頭看了看,趕屍人依然遠遠地望著她。

  她顫巍巍地用鑰匙打開門,輕輕推開:「吱呀……」

  裡面漆黑一片。

  這時候,距離日出大約還有一個鐘頭。東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現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在黑暗中,女人看見有一雙暗淡的眼睛在閃動著。

  她掏出打火機,打著,看見那個男孩穿著白色的衣褲坐在床頭,正看著她。

  她舉著打火機,說:「你……還沒睡啊?」

  男孩不說話。

「我來跟你說件事……」

  男孩不說話。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說話。

「所以……」

  打火機突然滅了,房間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勁把了幾下,可能沒油了,她沒有打著。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雙黯淡的眼睛在閃爍著,在等待她說下去。

  女人突然問:「你曉得今夜這個旅館裡都住了些什麼人嗎?」

  男孩說話了:「我曉得。」

「什麼人?」

「我看見大門後那些鞋了。」

「……那你怎麼還來?」

「我就是來找他的。」

「誰?」

「那個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學什麼?」

  男孩暗暗地說:「——萬里行屍。」

  靜默,只有外面的烏鴉在叫,長一聲,短一聲。

  女人問:「你為什麼不種地呢?」

  男孩改變了語調,小聲說:「大姐,實話告訴你,我是個逃犯……」

「你犯了什麼罪?」

「你別問了。」

「為什麼?」

「我說出來,你會害怕。」

「我不怕。」

「……我盜墓。」

「盜墓?」

「對,偷死屍。」

  女人一驚。

  前一段時間,曾經有兩個偷死屍的人住在她家裡。

  這一帶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閉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並不火化,依然全屍土葬。

  那些盜屍的人用三米多長的特製的鐵探桿,探測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鐵鍬挖,挖到屍體之後,就戴上手套,把屍體裝進尼龍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進缸里用雙氧水漂白……

「你偷屍體幹什麼?」

「是鄰村一個人指使我乾的,他讓我把屍體運到他那裡,他給錢。」

「他要屍體幹什麼?」

「聽說,他把屍體運到城裡一個高校,再賣給一個專業為人體做解剖的教授,做標本。」

「你……怎麼運走屍體?」

「背。」

「你偷過多少?」

「十幾具吧。半個月前,我挖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屍,本以為會賣上好價錢,卻被人撞見,報警了。我就連夜躲進山裡藏起來。」

  女人忽然有了一種猜測——這個男孩是個影子,他的屍首被人偷了,現在他尋著自己的氣味追到了她家,來報復了。

  想到這裡,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家在哪兒?」

「沅村。」

「哪個沅村?」女人在這個山裡長大,從沒聽過沅村。

「在沅河岸邊,離這裡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麼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聽一個人說的,他也偷死屍,而且在你家裡住過。他告訴我,確實有趕屍這回事,趕屍人就住在你家裡……我在這裡等他們幾天了。」

「那你過去跟先生談談吧。」

「大嫂,你得給我牽個線。」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你跟他認識。」

「……你等一下。」

  女人說著,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門口,她回頭說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射門後那幾具屍體的主意。」

「你放心吧,我不會。」

  女人這才走開了。

  現在,只剩下男孩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空氣中的氣味顯得很古怪,有時濃時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女人的腳步越來越遠了……

  終於,看似有氣無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來,無聲走到窗前,警覺地朝外面觀察了一番,然後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勢和剛才一模一樣。

  他這個鬼祟的舉動暴露出——事情決不簡單。

  女人快步走在磚石甬道上,終於,走近了那個趕屍人。

  這時候,天上的月亮已經不見了,四周很黑,似乎到處都飄蕩著黑黢黢的死屍,他們飛起來像潔白的天使一樣無聲無息。

  趕屍人直直地站著,面容模糊,也像一具殭屍。

  女人停在他跟前,乾乾地咳嗽了一聲:「是我。」

「他離開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他好像是個人。」

「你看門後那幾個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說:「他說他是盜屍的,警察正抓他,他還想給你做徒弟。」

  趕屍人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你睡吧。」

「到底怎麼了?」

「我也該睡覺了。」趕屍人一邊說一邊笑著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女人追了幾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訴我!」

趕屍人注視著女人的臉,終於說:「他是來索我命的。」

喪 葬(1)

  漆黑的院子安靜極了,有點死氣沉沉。

  終於,趕屍人的房門推開了,吱呀……

  他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那身深藍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間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還在睡著。

  他走到猩紅色的大門後,把那一張張畫符的黃表紙貼在死屍的臉上。

  然後,他走出來,雙手合十,叨咕著什麼。

  從那一雙雙的腳上可以看出,五具屍體在他的咒語中,猛烈地顫動起來。接著,他們就受到了某種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縱,一個個跳出來,站成了一排。

  趕屍人搖起銅鈴,出了門。

  那幾具死屍又一次順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門檻。

  像以往一樣,趕屍人離開時,並不跟主人打招呼,鈴鐺聲一響,就是告訴主人,他已經趕著屍體離開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嶇。兩旁的石頭更怪,野草更深。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黑得幾乎看不見道路,趕屍人走得緩慢而謹慎。在無邊的黑暗中,除了鈴鐺聲就是那些死屍的腳步聲:「刷!——刷!——刷!——刷!——」

  趕屍人一直沒有回頭看。

  大約走出了幾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時停止了搖鈴鐺。那些屍體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轉過頭來,盯住了那些死屍,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頭。那些黑糊糊的屍體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檢查。

  趕屍人的警覺讓人有點費解——死屍都能趕著走,對於他,還會有什麼值得驚異的呢?

  或許,他是聽見有兩具死屍在低聲交談……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屍。

  他好像在清點屍體數目。因為太黑,他必須把眼睛貼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數到頭,終於確定屍體變成了六具。

  他一個個朝死屍的臉上摸去,都貼著黃表紙。他又一個個地撫摸死屍的肩膀,終於,他的手停在最後一具死屍上,不動了。

「你從哪兒來?」他低聲問。

  那具死屍僵直地站著,沒有反應。

「我是受人之託,引領五個喜神回鄉,我從來不接收無主的屍首。」

  一陣風吹過來,那具死屍臉上的黃表紙「嘩啦啦」地掀起來。

「你馬上離開這裡,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第六具死屍依然一動不動。

  趕屍人就後退一步,低聲念動了咒語。前面那五具死屍突然都轉過身來,慢騰騰地朝最後一具死屍跳過來。

  第六具死屍立即抬手摘掉了臉上的黃表紙,一步竄到趕屍人旁邊,叫了一聲:「饒命!」

  趕屍人猛地一晃鈴鐺,那五具死屍陡然都變成了木頭。

  趕屍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著他就跑。他的力氣大極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蹌蹌。

  他拽著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來,惱怒地問:「你想幹什麼?」

  男孩弱弱地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著哭腔說:「現在你讓我往哪兒走?」

  趕屍人四下望了望,無可奈何地說:「我不讓你跟著,是為了你好。」

  男孩似乎從趕屍人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鬆動,趕忙伸手去拉對方的背包:「師父,你太累了,我給你背。」

  趕屍人沒有拒絕,讓男孩把背包接過去了,他想了想說:「你只能跟在我們後面,保持一百米的距離。天亮之後,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喪 葬(2)

  就這樣,趕屍隊伍里多了一個外人,一個曾經偷過屍體的男孩。

  鈴鐺響起來,死屍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時,夜晚的山林總會有鳥的啼叫聲,野獸的嚎叫聲,可是,趕屍隊伍所到之處,卻是鴉雀無聲,只有詭異的水聲,不絕如縷地鳴響著。

「鈴……鈴……鈴……鈴……」

「刷!——刷!——刷!——刷!——」

  鈴鐺的聲音和行屍走肉的聲音,緩慢而單調。黑夜中似乎隱藏著一種預兆,有一種東西將突然爆發。

  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時,世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號哭聲來自遠處,大約幾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遠處好像有村寨,誰家有人正巧咽氣了,親人們在哭喪,聽起來悲慘慘,陰森森。

  趕屍隊伍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從後面走過來。

  趕屍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厲聲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腳。

  過了一會兒,他喊了一聲:「師父……」

  趕屍人朝他走過來。他站在男孩跟前,嚴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必須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問問,前面那是什麼聲音?」

「有人死了。」

「我們怎麼辦?」

「繞路走。」

「為什麼?」

「聽到我的銅鈴聲,剛死的人會詐屍,跳起來跟我們一起走。」

「繞到哪兒?」

「那邊還有一條路。」

「是不是更難走?」

「不,比這條路平坦些。」

「你對這裡的地形太熟了。」

「我對另一個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個冷戰。

  趕屍隊伍朝後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條岔路,繼續前行。

  男孩依然跟隨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聲一直響在他們耳畔,像黑暗一樣無法擺脫。

  其中一個女人哭得有腔有調,很悲涼,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詞。還有一個女人嗓子已經哭啞了,她依然在用盡全身力氣哭嚎,聲音像殺豬一樣。還夾雜著另一些女人的勸慰聲,男人肅穆的交談聲,小孩受驚嚇的啼哭聲……

  狗一直在咬。

  那幾具死屍對這驚天動地的哭聲應該很熟悉,他們都經歷過,但似乎並沒有勾起他們的回憶,他們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趕路。

  而且,他們的腳步並沒有因為路平坦而變快,還和原來一樣:「刷!——刷!——刷!——刷!——」

  哭聲越來越遠了。

  也許,方圓百里之內並沒有什麼村寨,這哭聲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種深夜的幻聲,一個夢。

撕破臉皮(1)

  漫長的一夜終於快熬到頭了。

  趕屍隊伍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前面突然出現了一盞燈光,好像專門等待趕屍隊伍。這個時辰,說不清楚主人是遲睡,還是早起。趕屍人突然停下來。

  那五具死屍也停下來。

  趕屍人放下鈴鐺,轉過身。那五具屍體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著,五十根手指一齊指著他。

  天上的烏雲似乎散開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裡。

  風大起來,那些死屍額頭上的黃表紙「呼啦啦」不停地響,後面的臉時隱時現,不過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趕屍人又掏出那隻很大的煙斗,從口袋裡挖了一下煙絲,然後開始打他那不聽使喚的打火機:「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打火機著了,那火苗紅紅的,照亮了他的臉。黑暗中只有一張臉。

  他的膚色本來很黑,現在卻白慘慘的,很陰森。在世間萬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後,那張臉呈現出兇相。

  他點著煙斗,關掉打火機,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條黑影,模模糊糊地站著,有點不確實。

  趕屍人抽完了,把煙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濺。他並沒有站起來,就在黑暗中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後面的那個黑影又浮躁地走過來。

  他走路始終輕飄飄的,就像踩著棉花。

  趕屍人厲聲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男孩沒有回答。

  他走在路邊的野草里,儘可能離路中央那一隊死屍遠一點。他的腳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見暗淡的水光,那是一個湖。

  男孩來到趕屍人面前,輕輕地說:「師父,前面有燈光,你看見了嗎?」

「嗯,看到了。」

「我們是不是住在那裡?」

「你怎麼曉得?」

「因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腳腫了。」

「你把背包給我。」

「不,不用。」

「其實,那盞燈還遠呢。」

「看起來有半里路。」

  趕屍人站起來,從背包里拿出一個水壺,喝了幾口,然後又遞給男孩。男孩沒有喝,輕輕擰好蓋,放進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隻鳥孤單地叫起來,它的嗓音難聽極了,啞啞的,有點像剛才那個哭喪的女人。

  趕屍人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村裡人都叫我水崽。」

「你讀過書嗎?」

「初二就下來了。」

「為什麼?」

「家窮,我也不願學。」

「你進了城之後有什麼打算?」

「找個活唄。」

「在城裡混,沒知識不行。」

「我想到火葬場試試,哪怕搬屍體。」

「……祝你好運吧。」

撕破臉皮(2)

  趕屍人一邊說一邊拿出銅鈴,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說:「你曉得我為什麼不帶你走嗎?」

  男孩搖頭。

  趕屍人低聲說:「趕屍最忌諱生人的氣息。我們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搖鈴,就是擔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裡撞上了趕屍,絕不能開口講話,因為那口氣噴過來,他們很可能會詐屍,會暴亂,那樣的話,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讓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經過這樣的事嗎?」

「經過。」

「什麼時候?」

「兩年前。」

「你能講講嗎?」

「那次,我趕的是兩具死屍。他們已經死了很多天,都開始腐爛了。深更半夜,我趕著他們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個人,他從對面疾步衝過來,一直到我們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馬上意識到遇上了瘋子,想趕走他,他卻根本不理我,笑得越來越厲害。我聽見身後有動靜,猛地回過頭去,頓時傻住了——那兩具屍體正在劇烈地抖動著,平伸的胳臂一點點彎曲,終於收回來,伸到臉上,慢慢把黃表紙揭下來了……」

  男孩緊緊盯著趕屍人的嘴。

  他沒有注意到背後,背後的五具屍體正在劇烈地抖動。

  趕屍人心有餘悸地繼續說:「他們露出了已經腐爛的臉,睜開了死魚一樣的眼睛……」

  那五具屍體平伸的胳臂一點點彎曲,回收,紛紛把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露出了五張陰森的臉。

  那一雙雙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潤滑,轉動極不靈便,木木地轉向了男孩單薄的後背。

  黃表紙緩緩飄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飄下了山谷……

  趕屍人的視線被男孩擋住了,他似乎也沒有看到這恐怖的一幕,還繼續說著:「一眨眼,那兩具腐爛的屍體已經把那個瘋子撲倒了。那個瘋子還在笑,可是,那笑聲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的腦袋被揪下來,滾到了草叢裡。接著,那兩具死屍站起來,滿手都是血,把臉轉向了我……」

  那五具屍體朝前邁步了。男孩聽得全神貫注。

「終於,他們朝我走過來……」

「你應該念那個藏密金剛護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們還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屍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聞到了臭味,他猛地回過頭,驚叫了一聲。

  時間,石頭,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屍體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來,樹木跑起來,星星跑起來。

  趕屍人站在原地,靜靜地觀望著這場追逐,面無表情。

  男孩看起來有點孱弱,但是他跑起來卻出奇地快,一轉眼,就不見了。

  五具死屍慢慢停下來,望著黑糊糊的前方,顯得有些失望。終於,他們一個個轉過身子,朝趕屍人走過來……

鼾 聲(1)

  山路上恢復了死寂,那隻嗓音難聽的鳥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屍的臉上又貼上了黃表紙,胳臂平伸,排成一隊,在趕屍人的引領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趕路了:「刷!——刷!——刷!——刷!——」

  趕屍隊伍慢慢走近了那盞燈光。

  又是一個三合院,又是猩紅色的大門,黑洞洞地敞開著。

  大門裡的照壁上,塗了猩紅色的漆,堆出四個很喪氣的字:「喜氣洋洋」,看起來怪模怪樣的。

  趕屍人牽引死屍跳過高高的門檻,像上次一樣,他朝裡面喊了一聲:「趕來了。」

  堂屋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噢。」

  趕屍人把死屍分成兩撥,左側大門後站了三個,右側大門後站了兩個。那個女屍站在右側。

  趕屍人依次揭下他們臉上的黃表紙,然後從大門後走出來,低聲叨咕了一些什麼。這些曾經借了人氣四處狂奔的死屍,又變成了一雙雙鞋子。

  堂屋裡走出一個老頭,他駝著背站在門口的台階上。

  這個院子沒有花,顯得很冷清。這種感覺也可能來自大門旁的那棵橘子樹,它已經死了,枝杈乾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聽不到水聲。

  趕屍人走到堂屋前,低聲問:「剛才有沒有人來過?」

「有一個。」

「十七八歲?」

「十七八歲,氣喘吁吁的。」

「他在嗎?」趕屍人緊張地問。

「他要住下來,被我趕走了。」

  說完,老頭步履蹣跚地走到廂房前,為趕屍人打開了一個房間,點上了茶油燈。現在我們看清了,這個老頭的臉十分蒼老,像風乾的大棗,一雙老眼渾濁而頹廢。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這次的終點是哪兒?」老頭問。

「上固。」

「再走一夜就到了。」

「只要不變天。」

「什麼時候吃飯?」

「中午吧,我太累了。」

「我昨天剛剛打了一隻野山雞。」

  果然有一隻雞在黑糊糊的院子里不安地叫起來,還奮力地撲棱著翅膀,看來它被綁著。

  老頭朝門外走去。

  趕屍人叫住了他:「今夜,不論出現什麼人,你都不要收留他。我可以給你雙倍的錢。」

「曉得。」

  老頭走出來,輕輕把門關上,然後站在院子里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沒有任何異常情況,他這才走進堂屋,把門關上了。那扇破舊的木門很沉重,發出吱呀的響聲。

  接著,堂屋的燈滅了,廂房的燈也滅了,這個三合院和大山一起融進了廣袤的黑暗中。

  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樹葉,可能是田鼠從草中跑過,可能是松子落地,可能是蛇在自我擁抱,可能是草動,可能是貓頭鷹在抖翅膀……

  過了很長時間,黑暗的三合院里響起了一個粗粗的鼾聲。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是受這個鼾聲傳染,又一個鼾聲響起來,比前一個鼾聲更香甜,更悠長。

  鼾聲分不清哪個是老頭的,哪個是趕屍人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院子里的活人都睡著了。沒錯兒,因為那五具死屍不可能打呼嚕。

  這時候,有一個黑影出現了。他穿一身白色衣褲,像蟲子一樣從堂屋後的草叢裡慢慢爬出來。

  是那個男孩。他還背著趕屍人的包。

  他的神情變得十分詭異,輕飄飄地朝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走過去。好像那些死屍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吸力,他千方百計要接近他們。

  不知道你怎麼看,反正我覺得這個男孩有問題。他的身上一定藏著一個無比巨大的秘密,或許比這些屍體本身更可怕。

  終於,他走到大門前,停下了。

  這兩扇大門高一些,不但露出了鞋子,還露出了腳脖子。

  這些死屍曾經追過他,但是他似乎並不害怕,他在審視這些鞋子。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輕輕伸向一扇大門,把它拉了過來。接著,他把另一扇大門也拉了過來。

  兩扇永遠不關的大門終於被他關上了。

  或者說,長年都不曾打開的大門後面,終於被他打開了。

  五具屍體暴露出來,他們的臉暴露出來。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黑袍子,僵直地站立,臉色紙白。他們頭頂那高筒帽子尖尖的,像火葬場的煙囪。

  左側那具男屍,個子很高,有一米七八的樣子,他死之前一定好長時間沒有理髮刮臉,他的頭髮和鬍子都亂蓬蓬的。

  那具女屍中等身材,頭髮很長,很黑,不過看上去已經不像活人的頭髮那樣柔順,而是像麻一樣乾枯和僵硬,它們從高筒氈帽的四周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但是隱約能看見她的嘴唇很紅,一看就是死人的那種鮮艷。

  右側三具男屍,靠大門起第一具是個矮個子,但是他很粗壯,只是左右臉不對稱,有些歪曲,不知道死前就是這個樣子,還是死後走形了。

  第二具男屍個子挺高,不過比大門左側那具矮一些。他很瘦,黑袍子下那兩個腳脖子就像兩根麻稈。他的神態最不安詳,皺著眉,好像憋著尿一樣。

鼾 聲(2)

  最後一具男屍有點胖,好像年齡稍大一些。他的臉平平板板,沒有任何傾向。

  男孩一個個盯著死屍的臉在看。

  終於,他走到那棵枯死的橘子樹下,折了一根很長很粗的樹枝,又回到了死屍前。

  他選擇了右側那具又瘦又高的死屍。

  他站在他的面前,相距大約一米遠,伸出棍子,捅了捅他的肚子,那肚子鼓囊囊的。他又捅了捅他的嘴巴,牙咬得死死的,捅不進去。最後,他用棍子狠狠戳了戳他的兩隻眼睛,那眼睛像蛋糕一樣軟……

  男孩停下來想了想,突然舉起棍子,朝他的腦袋砸下去,「嘭」的一聲,就像砸在一塊石頭上。

  這聲音太大了,似乎驚動了夢中人,那個粗粗的鼾聲停止了,只剩下了悠長的鼾聲。

  男孩一下跳到那個胖屍體旁,靠牆站在陰影中,和幾具死屍站成一排,一動不動了。

  過了好半天,那個粗粗的鼾聲才接著響起來。

  男孩迅速離開死屍,朝堂屋後面的草叢走去。

  走出幾步,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回過頭來,緊緊盯住了那五具死屍。很顯然,他發現了重大的問題。

  你也一定發現了。

  剛才,趕屍人是這樣停放死屍的:大門左側三具,右側兩具。而現在,變成了左側兩具,右側三具!

  有人換了地方!

  趕屍人停放屍體時,男孩一定在暗處看得一清二楚。現在,他呆在那裡,快速地思考著。

  或者,左側三具男屍中有兩具跑到了右側,而右側的女屍跑到了左側;或者,左側三具男屍都跑到了右側,右側一男一女兩具屍體都跑到了左側。

  這隻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這些死屍不貼符咒也可以四處亂竄,可能連趕屍人都蒙在鼓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趕屍人就離死不遠了。

  第二,這些死屍……都是活人。

  這兩種可能性顯然都被男孩考慮到了,他的臉上顯出驚怵的神情。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後面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是那個高大的趕屍人,他換上了勞動布衣褲。

「你回來了?」他問。

  男孩傻住了。這件事太詭譎了,因為那兩個鼾聲還在響著,一個粗粗的,一個香甜、悠長……

  很顯然,這個趕屍人一直在什麼地方監視著他!

  他小聲問:「師父,你,你是怎麼降住他們的?」

  趕屍人說:「我更想聽聽,你是怎麼逃出他們掌心的?」

「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遠,回頭看,他們已經不見了。」

  趕屍人似乎對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淡淡笑了笑,說:「不,是你不見了。」

  男孩沒有反駁,他突然笑起來:「師父,要是我被他們掐死了,你會不會……把我趕回家鄉?」

「你說呢?」趕屍人也笑起來。

  兩個人都笑了一會兒,趕屍人突然說:「你怕死嗎?」

「怕。」男孩又恢復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那你為什麼還返回來?」

「噢,我是來給你還包的。」

  男孩一邊說一邊把背包卸下來。

  趕屍人並沒有接,他一直看著男孩的眼睛。

  男孩看了看那幾具死屍,又看了看趕屍人,問:「你怎麼了?」

  趕屍人說:「我知道,你是來要我命的。」

  男孩似乎很迷惑:「你說什麼?」

  趕屍人冷冷地說:「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男孩說:「我要你命幹什麼呢?」

  趕屍人說:「我們的心裡都明白。」

  男孩說:「你越說我越糊塗。」

「你剛才關門幹什麼?」

  男孩壓低了聲音,說:「因為我覺得這幾具屍體有問題!」

  趕屍人眯起了眼睛,盯著男孩問:「什麼問題?」

「他們臉上的符咒都被揭下來了,可是,他們卻偷偷調換了地方……」

「你怎麼知道?」

「剛才,大門右側是兩具屍體,現在變成了三具。那個女屍原來在右側,現在她跑到了左側!——至少有三個人換了地方。」

  趕屍人淡淡地說:「沒什麼,那是我指使的,剛才我在房子里念了咒。」

  男孩似乎鬆了一口氣,馬上問道:「師父,你還沒說呢,你是怎麼降住他們的?」

「很簡單,我情急之下念出了藏密金剛護身咒,他們就停住了。」

「那個咒不是不頂用嗎?」

「也許是因為上次我趕的那兩具屍體死的時間太長了,而這些,都是剛死的。」

「這麼說,我可以跟你走了?」男孩興奮起來。

  趕屍人在幽暗的星光下觀察著他的眼神,說:「我讓不讓你跟著,你都得跟著。我知道我擺脫不了你的。」

「到了上固,我肯定就不跟著你了。」

  趕屍人重複道:「不,你是來要我命的。」

  然後,他轉頭朝堂屋喊了一聲:「楊幺爹!」

  沒有回應。

「楊幺爹!——」他又喊了一聲。

  那個香甜的悠長的鼾聲停止了,而那個粗粗的鼾聲依然在響。接著,傳出那個老頭的聲音:「誰?」

「我,祝先生。」

「噢,怎麼了?」

「你再開個房間,算我賬上。」趕屍人把頭轉向男孩,說:「你的食宿費我付了。」

「不,祝師父,我自己有錢。」這時候男孩知道了,這個趕屍人姓祝。

  趕屍人沒有堅持,他一邊朝大門走一邊說:「那你就睡吧。」

  他走過去,把那兩扇猩紅色的門輕輕打開,擋住了那五具死屍。

  老頭摸黑走出堂屋,手裡的鑰匙「嘩啦啦」響。他走過來,看了男孩一眼,有些詫異,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蹣跚地朝另一座廂房走去。

  男孩跟在他身後。

  他來到一個房間前,準確地選中一把鑰匙,打開門,回頭問男孩:「還點燈嗎?」

  男孩說:「不用。」

  他就沿著院子中那條石板甬道回堂屋了。

  男孩進了房間,閂好門,又迅速來到窗前,朝外望了望,這時候,那個趕屍人已經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的。

  他摸黑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那個粗粗的鼾聲更加真切了,就像在男孩的枕邊。

  是的,它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這不免讓人有些毛骨悚然——這個鼾聲是誰的?

祝尤科(1)

  天一點點亮了。

  天陰得很圓滿。厚厚的烏雲陰著臉壓著山峰,山峰陰著臉撐著烏雲。

  可是,雨還是沒有下來。整個世界都好像在等待什麼。

  天色黑咕隆咚,顯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是早晨還是晚上。實際上是中午剛過頭。

  老頭做的同樣是野山雞和蘑菇,但是手藝比那個女人差遠了,雞肉里有一股屍體的味道。

  老頭夜裡似乎一直都在等趕屍人,因此他做好飯就進堂屋睡覺去了。

  趕屍人和男孩在院子里埋頭吃飯,都沒有說話。米飯里好像有沙子,兩個人都吃得很小心。

  飯桌擺在趕屍人的房間門口,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那兩扇大門。在陰鷙的天光里,那猩紅色十分怪異。

  趕屍人先吃完了,接著,男孩也吃完了。

  趕屍人突然說:「我知道你現在還懷疑他們。」

  男孩弱弱地問:「誰?」

  趕屍人朝那兩扇門揚了揚下巴。他的下巴很寬,中間有一道淺淺的溝。也許,這是給人造成兇相的最主要的特徵。還有他的臉,都是橫絲肉。

「有點。」男孩低低地說:「……我總覺得他們眼皮里的眼珠子在轉。」

「不,你是覺得他們的大腦在轉。」

「那不成活人了嗎?」

「你一直懷疑他們是活人。」

「他們要是活人,我就不害怕了。我用棍子捅過他們,肯定是死人。」

  那五雙鞋還是一動不動,不過,在這種對話中,它們很像是在屏息聆聽。

  天色越來越黑,起風了,山上的樹叢和竹子「噼里啪啦」響起來,這個世界顯得冷清和悲涼。

  開始的時候,烏雲靜靜地懸掛,現在,它們瘋狂地滾動起來,總讓人覺得,那黑糊糊的雲霧深處,說不準就會突然露出一隻血紅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條毛烘烘的大腿。但是,卻不打雷,不閃電。

  天地間悶熱異常。

「哎,祝師父,我問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啊。」

「你說吧。」

「你能讓活人變成殭屍嗎?」

「把死人弄活難,把活人弄死容易。你想看?」

「想。」

  趕屍人慢騰騰地把腕上的手錶摘下來,放在飯桌上,表情忽然變得陰森起來:「現在是一點四十七分,兩點十五分,我就讓這家的老頭變成殭屍。」

  男孩驀地瞪大了眼睛。

  接著,趕屍人面朝堂屋方向,閉上了眼睛,過了好半天,他好像倦倦地睡著了,嘴裡開始含糊不清地叨咕起來,類似說夢話,那聲調讓人不寒而慄。

  男孩坐在竹椅上,一會兒看看堂屋的門,一會兒看看趕屍人的臉,一會兒看看飯桌上的手錶。

  當指針剛剛指向兩點十五分的時候,男孩就看見那個無辜的老頭出現在堂屋黑洞洞的門裡,他臉色蒼白,身體僵直,平伸雙臂,一跳一跳走出來。

  他一直朝男孩跳過來。

  男孩看了看趕屍人,有點緊張地低低叫了一聲:「祝師父……」

  趕屍人皺著眉,微微搖了搖頭,好像不讓男孩干擾他。

  男孩就不敢再叫他,緊緊盯住那個越來越近的老頭。

祝尤科(2)

  老頭終於停在了男孩面前,不動了。他穿著一雙難看的草鞋,幾乎挨著了男孩的腳。男孩盯著他蒼白的臉,把腳朝後縮了縮。

  隨著趕屍人的咒語,老頭又掉轉方向,朝大門後跳去:「刷!——刷!——刷!——刷!——」

  終於,他跳進了左側的大門後,和那一男一女兩具死屍並排站在了一起。

  那些鞋子中又多了一雙草鞋。

  終於,趕屍人的巫術停止了,他緩緩睜開睏倦的眼睛,看了看大門。

  男孩急忙問:「祝師父,你還能把他救活嗎?」

  趕屍人的長臉上浮現出一絲惡毒的表情,說:「人死如燈滅。」

「太可怕了……」男孩嚇呆了,喃喃地說。

  趕屍人問:「你還想看嗎?」

  男孩一驚——現在,院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趕屍人總不會把他自己變成殭屍。

「不,不想看了。」男孩弱弱地說。

  趕屍人陰鷙地笑了笑,說:「到了上固以後,你還可以找我。我會讓你見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是哪裡人?」

「上固人。」

「可是,我到哪兒找你呢?」

「我就住在火葬場後面。」

「你說過你爺爺在重慶。」

「我父親帶我闖到了黔東,他死後,我又跑到了湘西。」

「我一定去找你。」

「我等你。」

  男孩想到了什麼,問:「你們這一行太神秘了,外人都不曉得內情。那些死人的家屬是怎麼找到你們的?」

「你要留意才會發現,在一些偏僻的衚衕里,有的人家掛著三角形的杏黃小旗,上面寫著『祝尤科』三個字,那就是了。不過,那往往只是一個聯絡點,通過那戶人家的主人,才有可能和趕屍的人接上頭。」

「『祝尤科』是什麼意思?」

「是古代巫醫專科,我們一直沿用著。」

  男孩小聲說:「太巧了。」

「怎麼了?」

「我偷過一具屍體,那個死者就叫祝尤科。」

「真的?」

「真的。我偷過的屍體,多數是在野墳里偷的,沒姓沒名沒人管。只有一具,我是在一家祖墳里偷的,有墓碑,上面寫著——祝尤科之墓。」

  院子里的臭味似乎越來越濃了。

  趕屍人看著男孩的眼睛,問:「他長得什麼樣?」

「不知道,他的臉都爛掉了。」

  說到這裡,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敏感地問了一句:「祝師父,你叫什麼?」

「你猜。」

  男孩不自然地笑了笑:「中國字這麼多,我哪能猜到?」

「不,你一定能猜到。」趕屍人鼓勵道。

  男孩愣愣地和趕屍人對視著。

  趕屍人的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顯得更長,不知是極度鬆弛,還是綳得更緊。假如把這張臉揭開,很可能藏著上下兩張短一些的臉。

  男孩突然說:「你叫祝尤科!」

  這句話似乎觸及了上天的機密,黑黑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極亮的閃電,把世間萬物照得白慘慘的,包括趕屍人和男孩的臉,接著就是一聲驚雷:「咔嚓——」

  地球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劇烈地抖了一下。

「再睡一會兒吧,晚上我們還得趕路。」趕屍人依然沒有任何錶情,只是嘴動了動。

  男孩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站起來,一步步朝房間退去。

  有時候,事情總是出乎人預料,甚至截然相反。

  比如,大家都覺得是一個高大的人在趕五具屍體。這大家可能包括那個女房東,那個老頭,你,我,甚至還包括那個男孩。可是,也許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不過,任何人都很難完成這種角色對換——五個趕屍人,每個人的額頭上都貼著黃表紙,裝扮成一具具殭屍,合夥趕著一具高大的屍體。

  事情從剛開始就埋伏著一個問題:趕屍人走在前面,那怎麼叫「趕屍」?那是「領屍」。只有趕屍人走在後面才是「趕屍」。

  趕屍是這個樣子?

  沒有人親眼見過,誰說不是這個樣子?

  也許,趕屍的人只有進入了某種夢遊狀態,才能夠施展這種巫術。而被趕的屍體,則像鬼故事裡講的那樣,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搖鈴,甚至與人交談……

戴墨鏡的車(1)

  雨還是沒有下。

  天徹底黑了,另一個世界緩緩睜開了眼。

  祝尤科換上深藍色道袍,走出房門,要上路了。

  那個男孩沒有出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逃了。

  祝尤科把黃表紙貼在四男一女的臉上,然後慵倦地閉上眼睛,嘴裡嘀咕著什麼。

  那四男一女劇烈地抖動起來,接著,一個個跳出來,站成了一隊。

  祝尤科木木地轉過身,搖著銅鈴,跨出了大門。

  那四男一女尾隨著他,一個個順利地跳出門檻。

  不知道是前面的牽著後面的,還是後面的趕著前面的,詭異的隊伍又繼續趕路了。

  我之所以不再叫他們死屍,是因為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院子里死寂無聲。黑糊糊的大門敞開著,下面露出一雙呆板的草鞋……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一直盯著這雙草鞋,說不准它也會有舉動,甚至顛兒顛兒地跑進堂屋去。不過,我們還是離開這個古怪的院子,跟上那趕屍隊伍,草鞋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天黑後,烏雲反而退去了,露出了月亮。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走出了一段路,祝尤科回頭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排成一隊朝前走,沒有哪個從隊列里冒出來。他們臉上的黃表紙也貼得好好的。他們身後,一條山路蜿蜒,很快就拐了彎,被茂密的樹和竹子擋住了。

  不知道又走出了多遠,遠處傳來了狗吠,看來附近有村寨。

  祝尤科又回頭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還是規規矩矩地朝前走著。

  月亮越來越明朗,林子越來越深邃,裡面好像藏著無數的眼睛,不知道是高級動物還是低級動物的眼睛,都在不安地窺視著山路上行進的古怪隊伍。

  又走了一段路,旁邊出現一個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滿萋萋的野草,布滿了高高低低的墳塋,有的墳頭上用石塊壓著一摞摞黃紙,跟那四男一女臉上的黃紙一模一樣,它們在風中不停地跳動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這讓人想起一首小詩,那詩說:

  也許,這片墳地就是一個美麗的小村,所有的人家都門戶緊閉,外面的人不進去,裡面的人也不出來。

  走過墳地之後,祝尤科停下來,再次回頭看了一眼。

  四男一女行走的速度一如從前,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

  他把目光收回來,繼續朝前走。他剛剛把頭轉回去,那四男一女也情不自禁地轉過身來,用眼睛的餘光朝後看了一下,或者說聽了一下。

  山路空寂,一無所有。

  他們只是側了一下頭,馬上又轉了回去。

  祝尤科慢慢停下腳步,猛地回過頭來。

  一個黑影出現在後面,好像剛剛從那片墳地里冒出來。

  祝尤科突然喝了一聲:「你過來吧!」

  那個黑影紋絲不動。

  祝尤科又說:「你不是會念護身咒嗎?」

  那個黑影突然笑起來,那笑聲底氣十足,就像突然打開的水龍頭。不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的聲音總是弱弱的。

  祝尤科一定聽出了這聲音的陌生,他愣住了。

  那個黑影一邊笑一邊快步走過來。祝尤科終於看清,這個人衣著襤褸,蓬頭垢面,大約是個跑進深山的瘋子。

  在人跡罕至的山路上,深更半夜突然冒出來一個瘋子,這事兒顯得極不正常。祝尤科講過的經歷重現了。

  瘋子對祝尤科似乎不感興趣,他更喜歡那幾個臉上蒙著黃表紙的人。他走上近前,笑嘻嘻地推了推那個女人,她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她沒有笑。

戴墨鏡的車(2)

  瘋子伸過手去,一下就撕掉了女人臉上的黃表紙,露出一臉毛乎乎的黑髮,隱隱約約能看見黑髮後那張蒼白的臉和血紅的唇。

  祝尤科一直在觀察這個瘋子,似乎在判斷他的真假。

  瘋子突然不笑了,他低了低腦袋,把嘴朝女人的嘴伸過去。

  祝尤科低聲叨咕了幾句什麼,好像是某種咒語,那四男一女突然動起來,一轉眼已經圍成了一圈,把瘋子困在了中央……

  祝尤科坐在一棵樹下,掏出煙斗,開始「吧嗒吧嗒」地抽。

  幾分鐘的工夫,那四男一女就重新站成了一排。那個瘋子躺在路上,腦袋已經和身子分家了,濃濃的血在月光下呈烏黑色。

  祝尤科走過去,撿起那張黃表紙,幫著女人貼在額頭上,可是,沒貼住,那張紙又飄下來了,他從道袍里掏出了一瓶膠水之類的東西,重新粘上。

  然後,趕屍隊伍繼續前行了。

「鈴……鈴……鈴……鈴……」

「刷!——刷!——刷!——刷!——」

  祝尤科再沒有回頭看,那四男一女也再沒有回頭看。

  目的地已經不遠了,這時候是午夜,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到達。可是,又一個黑影出現在了趕屍隊伍的後面,他忽隱忽現,像貓一樣無聲,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是的,他是永遠甩不掉的。

  天蒙蒙亮了。

  這一天果然是個響晴的天,空氣十分清新,像沒有一樣。

  群峰競秀,積翠堆藍。

  遠處有條河,河上有道橋。

  更遠處,是一座山城,房屋接瓦連椽,掩映在花草樹木中。

  一輛半舊的依維柯停在山路上。所有的車窗都是黑色的,看不到裡面。

  祝尤科直接走到車門前,收起銅鈴,「嘩」一聲拉開了車門,回頭說:「到了。」

  四男一女紛紛摘掉高筒氈帽,撕掉臉上的黃表紙,都露出了炯炯閃光的眼睛,他們一個個敏捷地鑽進了車內。

  祝尤科四處看了看,最後一個鑽了進去,「嘩」一聲,車門又關上了。

  這時候,一些輕型防彈鋼盔從附近的草叢裡冒出來,他們靈巧地跑動著,很快就包圍了這輛「戴著墨鏡」的車。

  他們大約有十幾個人,衣服上都寫著「POLICE」的字樣。他們隱身在車輛四周的石頭和樹榦後,所有的槍口都對準了車窗。有七九式微型衝鋒槍,有八五式狙擊步槍,槍管在陽光下泛著藍色的油光。

  開始,那輛車企圖逃竄,卻被木頭和石頭設置的路障攔住了。接下來是一場槍戰,持續了十幾分鐘,和電視里演的差不多,不贅述。

  最後,那輛車的墨鏡被打得稀巴爛,車身全是篩子眼,兩隻輪胎癟了。

  車裡五個人被擒獲,死了三個。

  車裡原來有兩個人,都穿著西裝,其中一個死了。

  還有兩個偽裝屍體的人真的變成了屍體,一個是腳脖子像麻稈的瘦子,還有一個是年齡稍大一些的胖子。那個瘦子死了之後,神態竟然變得安詳了,好像憋的那泡尿終於撒了出來。而那個臉部表情木然的胖子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有一個黑乎乎的彈洞。

  還有兩具「屍體」——那個頭髮和鬍子亂蓬蓬的高個子,和那個左右臉不對稱的矮個子,他們兩個人受了傷。

  那個女人安然無恙。

  除了死的,這些人都被戴上了手銬。

  一直跟蹤在後面的男孩終於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走到趕屍人面前,弱弱的眼神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

  高大的趕屍人口乾舌燥,臉如死灰。他依然穿著那身怪模怪樣的深藍色道袍。

  兩個人對視了半天。

  終於,趕屍人木木地說:「我早說過,你是來要我命的。」

  美麗的花

  位於黔東的旮瑪山區,是一個重大毒源地。

  那裡四面環抱著群山,不通公路,十分閉塞。

  很多村民偷偷在尚未開發的山地里種植罌粟,換來山外的鈔票。大片大片的罌粟花,色彩妖艷,香氣瀰漫,攝人魂魄。

  這一季,罌粟正收穫,碩壯的罌粟果壓彎了枝頭。

  種植者用四支鋼針捆成一束特製的刀具,在成熟的罌粟果上輕輕一划,立即就有四道白色的漿液從果皮上汩汩滲出。他們的手法極其嫻熟,劃得不深不淺,這樣漿液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流出來。

  次日,他們用半月形的小鐮刀小心地刮下半凝固狀態的黃色煙膏,抹在一塊光滑的鐵板上,積累到一定數量時,扯下一些罌粟花瓣,把煙膏層層包裹起來,放入隨身的筒帕內……

  從旮瑪到上固大約四百里路。一些毒犯在旮瑪買走成塊成塊的鴉片,運到上固,轉賣給地下海洛因加工廠,牟取暴利。

  近來,警方几乎堵死了旮瑪毒品外流的所有途徑,毒犯無法通過,就選擇了這個辦法——把大量的鴉片捆綁在身上,用寬大的黑袍包住,偽裝成趕屍,選擇早年間馬幫行走的荒山險徑,晝伏夜行,躲避警方和群眾的眼睛……

聊 天

  開頭,我說我就是那個趕屍人,那不是跟你開玩笑,這個故事就是那個趕屍人講的,在看守所里。

  這是位於郊區的一個不大的院落,圍著鐵絲網,院里停滿了警車。

  趕屍人被羈押在一棟猩紅色小樓內的一個房間里,樓道口有一扇鐵門,畫著安全線。樓頂有警察來回巡視……

  他不叫祝尤科,那是他胡編的,他本名叫李文采,是這個販毒團伙的老大。

  李文采對這條山路極其熟悉,他知道哪一段安全,哪一段危險。只有在他認為絕無人跡的地段,他才會下令,讓幾個手下解除偽裝,正常行走,風忙火急吃東西,匆匆卧在草叢裡補覺。

  他們的制度極為嚴格,哪個人破了規矩,露了破綻,很可能就真的變成屍體了。

  而李文採的道袍里,裝著一把224型9毫米手槍,那是在雲南買的,彈匣容量8發,射程50米,重不到一公斤。

  另外幾個人的黑袍子里除了鴉片,還有壓縮餅乾和水。

  他們用相同的方法,成功販運了三次毒品。

  警方得到線索——有人在深山老林里趕屍,這立即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於是,他們派男孩偽裝成搭伴出山的,打入了他們內部。

  男孩是緝毒組年齡最小的警察,叫長水,剛剛從警校畢業。實際上,他在途中一直沒有中斷跟總部的聯繫。

  我首先採訪的是長水,接著,他把我帶到監獄,見到了李文采。

  長水和李文采聊了一陣子,那氣氛就像老朋友在一起。

「你一出現我就懷疑你了。」

「為什麼?」

「干我們這行太敏感了,任何一個沒來由的人都會引起我們的警惕。」

「為什麼不肯定呢?」

「你長得不像警察。」李文采誠懇地說,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看起來太小了。」

「領導專門挑的我。」

「我能問一下你今年多大嗎?」

「二十一。」

  李文采笑了笑。

「你不信?」

「不是,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朋友,他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女孩高高大大,並不好看,可是,兩個人還是勾搭上了。半夜時,他們鑽進廁所幹事,被乘警抓住了。後來,我那個朋友被判了無期,因為那個女孩只有十七歲,未成年。」

  長水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都是上了年齡的當。」

「還有,你太會表演了。有時候,我固執地相信你就是一個山裡人,有時候又強烈地感覺到你是一個卧底。我為什麼總對你講一些有關趕屍的門道呢,那是儘可能讓你相信我是一個專業的趕屍人。」

「其實,我有幾個地方差點露餡,比如,我不該用棍子試探死屍。」

「你為什麼扮成一個偷死屍的?」

「偷屍體的人肯定不怕屍體,他要跟你學趕屍,你會更信任一些。」

「那個叫祝尤科的死屍是怎麼回事?」

「那是前不久發生的一個案子,我們警方抓住一夥盜屍的,他們總共偷了十幾具屍體,只有一具叫祝尤科的男屍被辨認出來,讓家屬領走了,其他的屍體都沒有人認領。」

  我插嘴道:「那個老頭……」

  長水轉頭對我說:「那是他的托兒,已經抓起來了。」

  接著,他又問李文采:「你為什麼不幹掉我呢?」

「那天晚上,我給你講,我遇到過一個瘋子,其實那是暗語,命令我的幾個手下幹掉你,但是,你太靈敏了,逃掉了。後來,你又返回來,我更懷疑你了,當時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你再跟著,我就斃了你。可是,你沒有再出現。」

「還有一個事我不清楚,那個老頭家裡還有一個粗粗的鼾聲,那個人是誰?」

「可能是他家親戚吧。」

  這幾個販毒分子都是死罪。

  從這個角度說,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長水就是一個趕屍人。

  一個鬼氣森森的趕屍隊伍被警方剷除了。

  而他們走過的那條不見人跡的山路,依然在深山裡驚險地蜿蜒,似乎更荒涼了。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它。

  現在,天又黑了。那個地方的天空上,掛著一個冷冰冰的月亮。山路兩旁,怪石嶙峋,草木幽邃。什麼動物在樹叢里低低地咳嗽著,什麼動物在夢中嘀咕著什麼,還有什麼動物在打哈欠……

  四周杳無人跡,但是黑夜是如此漫長,肯定要發生點什麼。

  你依然不用怕,因為你不在那個恐怖的地方,你在陽光下或者燈光下閱讀。我也不在那裡,我只是在講述荒山野嶺的一個場景,那裡沒人。

  和開頭一樣,你也不要問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我接著對你講述那裡的情形:

  黑暗中,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腥氣,夜色中好像有一種幽幽的綠光。這些徵兆讓人感到兇險異常……

  看來,這個夜晚不會平安。

  可是,會發生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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