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丘里不同,羅和科特更願意在城市的層面上談論問題。在他們看來,與建築圍合空間的傳統城市相比,現代城市的問題就在於作為實體的建築不再具備圍合空間的能力。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實體的危機」與「肌理的困境」的關係。換言之,傳統城市屬於「肌理的城市」(city of fabrics),而現代城市則更多地表現為「實體的城市」(city of objects),儘管由現代建築構成的這些實體並不必然成為文丘里意義上的拉斯維加斯式的「符號」。
此外,與文丘里直觀的描述方法不同,羅還將格式塔心理學(Gestalt psychology)圖形-背景(fgure-ground)的方法引入對城市的分析。運用這種方法,《拼貼城市》為讀者展示了佛羅倫薩的著名建築烏菲齊(Ufzi)與勒·柯布西耶的馬賽公寓之間幾乎完全反轉的圖形-背景關係,從而揭示了現代建築將「肌理的城市」轉化為「實體的城市」的關鍵所在。當然,在羅和科特的分析中,實體與肌理之間圖形-背景的反轉關係並非現代建築與古典建築的差異所獨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托迪聖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a Consolazione in Todi)與巴洛克時期波羅米尼設計的位於羅馬納沃那廣場的聖阿涅塞教堂(Sant Agnese in Piazza Navona)之間也存在著類似的反轉關係,只是就整體而言,問題沒有現代建築出現之後那麼普遍罷了。
勒·柯布西耶 : 馬賽公寓 另一方面,《拼貼城市》試圖向人們證明,實體與肌理的矛盾並不是現代建築必然的產物。就在勒·柯布西耶1931年以「唯我獨尊」的方式設計作為「實體」的莫斯科蘇維埃宮(The Palace of the Soviets)之時,另一位現代建築師奧古斯特·佩雷(Auguste Perret)卻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以城市肌理為出發點的方案。羅和科特列舉的另一個例子是瑞典建築師阿斯潑隆德(Gunnar Asplund)設計的位於斯德哥爾摩老城區的政府辦公大樓方案。作為一位斯堪的納維亞現代建築英雄時期的代表人物之一,阿斯潑隆德一反他在設計斯德哥爾摩博覽會和斯德哥爾摩公共圖書館等建築時採用的策略,轉而追求將新建築與老城的肌理結構密切結合起來。可惜,在羅和科特看來,像佩雷和阿斯潑隆德這樣的現代建築師太少了。
為進一步說明作為一種技巧的「拼貼城市」,羅和科特引用了一個源自「布扎」(Beaux-Arts)或者說巴黎美院體系的 poché 概念。這個概念曾經被文丘里用在《建築的複雜性與矛盾性》之中,旨在說明建築中根據不同使用要求採取不同形狀的房間交界處產生的「矛盾」和「複雜」。
這種空間也可能出現在建築內外空間的交界處或者建築的外層屋面與內層吊頂之間。就建築的平面關係而言,它可以是一個房間或樓梯間和其他輔助性空間——亦即周卜頤先生的《建築的複雜性與矛盾性》中譯本中使用的「空腔」概念, 也可能由於太狹小導致無法使用而成為建築的實體部分——故有中文建築學語境中的「塗黑」之說。 有趣的是,這個概念曾經在童寯先生 20 世紀 60 年代關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的介紹文章之中被提及。該校建築系曾經是美國「布扎」體系的大本營,也是梁思成、楊廷寶,以及童寯先生等一代中國建築學人接受建築學教育的地方。在這篇介紹文章中,童寯先生將 poché 譯為「剖碎」, 既有音譯之美,又有意譯之實,充滿信、達、雅的傳神魅力。可惜長期以來,這一翻譯在中國建築學界鮮為人知。
然而,無論是在平面意義上還是在剖面意義上,文丘里並沒有能夠突破建築單體的層面談論作為建築「矛盾性」和「複雜性」之表徵的「剖碎」。相比之下 , 通過「城市剖碎」(urban poché)這一概念,羅和科特試圖提出的則是作為一種城市現象所具有的複雜性和矛盾性。正如羅和科特力圖展示的,一個建築完全可能夾在不同的城市元素中間而成為「城市剖碎」。位於羅馬的法內塞府邸(Palazzo Farnese)和伯格塞府邸(Palazzo Borghese)則是兩個比較典型的案例。 前者體現的是勒·柯布西耶式的對稱與完美,它與城市的關係旨在突出法內塞府邸的支配地位,而後者在同樣具有高貴端莊的立面和規整對稱的方形合院的府邸建築的基本元素的同時,與位於側面的城市廣場和斜向的城市街道以及方形合院背後的不規則形花園建立了如此緊密的特殊關係,以致於儼然就是一個為滿足廣場、街道、花園等城市要素而形成的「城市剖碎」,只是這個「剖碎」的尺度已經大到足以構成一個府邸建築群體而已。但是法內塞府邸與城市元素的關係則是截然相反,它首先考慮的是自身的需求,從而使廣場和街道等自身之外的諸多城市元素淪為從屬的「剖碎」。
4「拼貼城市」作為一種思維方式
說到底,無論是馬賽公寓與烏菲齊的對比,還是勒·柯布西耶與佩雷的不同,或者是法內塞府邸與伯格塞府邸的差異,「拼貼城市」的設計技巧都需要以某種思維方式為前提。因此,在第三章《實體的危機:肌理的困境》論述作為城市設計技巧的「拼貼城市」之後,《拼貼城市》的第四章《城市衝突與修補術》著重論述作為思維方式的「拼貼城市」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首先是「修補術」的思維方式。從字面上看,「修補術」的概念源自法國人類學家和哲學家列維 - 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野性的思維》(La Pensée sauvage)一書 中的 bricolage 一詞,而將其譯為中文的「修補術」則是長期從事法國思想研究的學者李幼蒸先生的見解(在《拼貼城市》中文譯本第一版中它的翻譯是「拼貼匠」)。在列維 - 斯特勞斯那裡,「修補術」是「修補匠」(bricoleur)工作方式或者說思維方式的體現。與工程師不同,「修補匠」通常都是能工巧匠型的,善於完成各種不同甚至蕪雜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他的操作規則總是就手邊現有之物來進行的,這就是在每一有限時刻里的一套參差不齊的工具和材料」。 就此而言,《拼 貼城市》援引「修補術 / 修補匠」概念的意圖在「城市衝突與修補術」一章伊始已經十分明顯,就是為了反對格羅皮烏斯的「總體建築觀」(Scope of Total Architecture)以及早在 19 世紀已經由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提出的「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思想。在歷史的維度上,它反對的是黑格爾意義上的「歷史主義」(historicism)或者「歷史決定論」(historical determinism)。如果說現代建築運動曾經深受後面這些思想觀念的影響,那麼《拼貼城市》就是一種發其道而行之的「『修補術』的政治」(politics of bricolage)。它面對的不是整體和諧的城市,而是致力於處理城市中無處不在的衝突和矛盾。
思維方式的這種差異也是自由主義哲學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通過古老的寓言「刺蝟與狐狸」所要表達的,這成為《拼貼城市》的另一個思想支柱。伯林認為 ,西方歷史上有兩類不同的思想家,一類是追求一元論的思想家,他們總是用一種標準行事,就像刺蝟遇到險情總是豎起滿身的倒刺進行防衛一樣;另一類則承認多元論的思想家,他們認為世界複雜微妙,無法存在統一的價值基礎,有的只能是矛盾的衝突以及通過身邊的手段來化解這種衝突的種種可能性,恰如狐狸的花巧多變。按照伯林的劃分,柏拉圖、但丁、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布魯斯特是刺蝟式思維方式的代表人物,而亞里士多德、蒙田、歌德、普希金、巴爾扎克和喬伊斯則是是狐狸式思維的代表人物。
藉助伯林的觀點,羅和科特也區分了兩種不同性質的建築和具有兩種不同思維方式的建築師。在他們看來,西方建築史上最為典型的「刺蝟」式建築的例子是巴黎郊外的凡爾賽宮,而位於西班牙提沃利的哈德良離宮(Hadrian s Villa)則可視為「狐狸」式建築的範例。前者是「整體建築學」和「整體設計」的展現,後者則試圖努力消除任何控制思想的主宰;前者是「絕對君權」的體現,而後者則在協調混雜衝突的同時不失建築的尊貴理想。誠然,羅指出,就其專制性而言,哈德良並不比路易十四好多少,但是區別就在於他「不像路易十四那樣急於表現他的專制」, 或者說他知道還有其他的方式表現自己的君權。恰如「刺蝟與狐狸」的故事所言,「狐狸知道許多事情,而刺蝟只知道一件大事」。這同樣也可以說是法內塞府邸與伯格塞府邸或者勒·柯布西耶與佩雷的迥異。
如同伯林用「刺蝟」與「狐狸」區分兩類思想家一樣,羅和科特也將西方建築史上的某些建築師劃分為兩類:帕拉第奧、豪克斯莫爾(Hawksmoor)、索恩(Soane)、菲利普·韋伯(Philip Webb)、賴特、格羅皮烏斯、密斯、漢內斯·邁耶(Hannes Meyer)等屬於前者,而朱利奧·羅曼諾(Giulio Romano)、雷恩(Wren)、納什(Nash)、諾曼·肖(Norman Shaw)、盧特恩(Lutyens)幾乎肯定是後者。但是,《拼貼城市》的作者著重指出,勒·柯布西耶屬於一個較為複雜因而也是較為特殊的案例。在建築上,柯布「知道許多事情」,因此是一個「狐狸」;可是在城市上,他「只知道一件大事」,可謂一個「刺蝟」。在柯布那裡,我們看到的是「複雜的建築和簡單的城市」,這與古希臘雅典衛城呈現的「簡單的建築和複雜的城市」的關係正好相反。如果說柯林·羅的早期柯布研究主要在於揭示其建築作品中的複雜性,那麼對於「伏瓦生計劃」(Plan Voisin)和「光明城市」(Ville Radieuse)這種在形式和功能上都過於簡單和理想化的柯布式城市作品的批評則是《拼貼城市》的主題之一。對於羅和科特而言,城市在本質上是多元複雜的,而「狐狸式」的「拼貼城市」就是對城市多元複雜性的體現和回應。
當然,除了「刺蝟與狐狸」觀念的直接運用之外,柯林·羅思想從伯林那裡接受的影響應該還有更為廣泛和微妙的內容。這些影響包括伯林畢生對人類文化多元性的捍衛、對人生價值多樣但卻相互衝突難以調和的狀況的理解,以及對人類自由與「族群歸屬」相互依存關係的認同,等等。可以說,正是在伯林明知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仍然在矛盾與衝突中尋求出路的意義上,羅將「拼貼」理解為「一種根據肌理引入實體或者根據肌理產生實體的方法」,一種在當今的情況下「單獨或共同應對烏托邦和傳統這類根本問題」的辦法 2 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羅在《拼貼城市》最後一章《拼貼城市與時間的再征服》中對全書思想做出了如下總結:
換言之,拼貼的特點就在於其反諷方法,它的技巧是胡蘿蔔與大棒兼而有之。正因為如此,它就有可能將烏托邦作為鏡象或者片段來處理,而不必對之全部接受。就此而言,拼貼甚至是一種策略,它在支持永恆和終極的烏托邦幻想的同時,又可以激發由變化、運動、行為和歷史構成的現實。
就此而言,羅秉承的是一種以自由主義為根基的人文主義傳統。在伯林之外,這一傳統還有許多代表人物,如 《拼貼城市》 數次援引同時也有所保留的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以及美國學者威廉·埃利斯(William Ellis)在一篇關於柯林·羅思想的論文中提及的 19 世紀英國詩人和評論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
關於柯林·羅與阿諾德之間的相似之處,埃利斯這樣寫道:
對於當代建築而言,柯林·羅的意義就相當於馬修·阿諾德對 19世紀英國文學的意義。在阿諾德看來,文學與批評是一種人類對話的工具,它試圖在完美的社會理想和社會延續之間架起橋樑。作為一位詩人和評論家,阿諾德的手段是美學性的,而目標則是政治性的,這就是為肩負歷史重任並努力尋求引領世界的中產階級做文化上的準備。作為一名建築師、史學家和評論家,羅的目標同樣是政治性的,而他的策略則也是美學性的,為的是使同一個中產階級能夠應對他所認為的政治極端主義以及它所蘊含的經濟、技術和美學上的簡單化傾向,無論這種極端主義來自右翼還是來自左翼。在這一過程中,羅並非鼓吹建築可以決定一切,就像阿諾德並非主張詩歌可以決定一切一樣。相反,他們都屬於一種文化人文主義,它主張在藝術中反映而非決定人類存在充滿矛盾和對立的特性。
可以認為,這就是「形式主義者」柯林·羅的《拼貼城市》的政治含義。
5《拼貼城市》、「文脈主義」與當代城市
無論是界於「城景崇拜」與「科幻崇拜」之間的城市觀念,還是在反對極端主義的人文 / 政治方面,就意義上而言,《拼貼城市》都呈現為一種溫和的中間姿態。正是這種中間姿態使得奈斯比特主編《關於一種建築學新議題的理論思考——1965-1995 年 間 的 建 築 理 論 文 集》(Theorizing a New Agenda for Architecture: An Anthology of Architectural Theory 1965-1995)時將《拼貼城市》的內容摘要收錄在「現代主義之後的城市理論:文脈主義、主街及其他」(Urban Theory After Modernism: Contextualism,Main Street, and Beyond)的議題之中。「文脈主義」,奈斯比特指出 , 提供了「一種界於不現實的沒有未來發展的固化歷史和完全喪失城市肌理的城市更新之間的中間立場」(a middle-ground position between an unrealistically frozen past with no future development permitted, and urban renewal with the total loss of the urban fabric)。 在我看來,儘管用「文脈主義」來概括《拼貼城市》的主題難免將該書思想中更為思辨、更為深刻的人文 / 政治內容過濾掉了,但是這一由柯林·羅在康奈爾大學城市設計課程的學生所確定的名稱還是以一個更為直接的方式將《拼貼城市》的主張展現在人們面前。從觀念上而言,同樣曾經是康奈爾大學城市設計課程學生的托馬斯·舒馬赫(Thomas Schumacher)的概括也許最為精闢,他將《拼貼城市》的「文脈主義」闡述為「城市理想及其變形」(urban ideals and deformations)。
當然,在舒馬赫的論述中,有些基本的問題似乎沒有得到討論。比如,如果從技術層面來講,「拼貼城市」可以用「城市理想+變形」的「文脈主義」進行概括的話 ,那麼《拼貼城市》反覆批判的勒·柯布西耶巴黎改造方案究竟要經過怎樣的變形 ,才能在保持現代城市理想的同時符合「拼貼城市」的標準(事實上,柯布的方案並非一個完全理想的方案)?如果就柯布方案與巴黎城區的關係本身而言,它是否正是人類存在價值多樣但卻相互衝突難以調和狀況的最好說明?柯布方案的問題是否規模太大?如果是的話,那麼規模應該小到什麼程度才算是可以接受的?其實,對於這些問題,不僅舒馬赫的論述沒有為我們提供任何實質性解答,而且這樣的解答在《拼貼城市》中似乎也是缺失的。
「文脈主義」的定位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拼貼城市》批評者的認可。在《小、中、大、特大》(S, M, L, XL)中,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批評了三種城市觀念,即以羅和科特的《拼貼城市》為代表的「文脈主義」, 以羅伯·克里爾(Rob Krier)的《城市空間》(Urban Space)為代表的「理性主義」(Rationalism),以及以阿爾多·凡·艾克(Aldo van Eyck)為代表的「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關於「文脈主義」,庫哈斯的批評有三個方面:首先,庫哈斯認為,「文脈主義」將漫長的城市歷史縮減為單一的歷史時刻,是一種短路式的歷史延續(short-circuits historical continuity);其次,「文脈主義」對「文脈」的過度迷戀導致一種反向的理想化(idealization in reverse),使原本反柏拉圖主義的「經驗事實」轉化為「另一種烏托邦」;第三,過於理想化的城市「文脈主義」「其實已經將一系列能夠注重真正的文脈的更為複雜和準確的選擇排除在自己的視線之外。」
本文沒有篇幅空間對庫哈斯三點批評的準確程度進行討論。但是毫無疑問,這樣的批評在庫哈斯那裡似乎還是過於溫和了,因為他後來關於「大」(Bigness)的宣言徹底否定了任何城市「文脈主義」的必要。用庫哈斯的話來說,「大的潛台詞就是讓文脈見鬼去」(its subtext is fuck context)。 誠然,正是這種對「文脈主義」的否定,使庫哈斯有可能對當代城市進行全新的思考,它是庫哈斯在思想觀念上進行智力探險的重要構成。 然而有趣的是,在經歷了這樣的智力探險之後,庫哈斯也宣稱「保護正在成為我們的壓倒性關切」(preservation is overtaking us),這必然導致他必須面對既有建築和城市的歷史文脈。同樣有趣的是,曾經字裡行間充滿「越界」(transgression)、「暴力」(violence)、「瘋狂」(madness)的先鋒建築理論家屈米(Bernard Tschumi)竟也搖身一變,在雅典衛城博物館的設計中大談「文脈」。
看來,無論理論言辭曾經多麼激烈,當面臨具體的建築設計時,場地及周圍環境(無論是否稱之為「文脈」)都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基本問題。真正需要的不是如何語出驚人地否定「文脈」,而是如何達到對「文脈」的富有意義的新理解,並且在這樣的基礎上建立建築與城市的新關係。事實上,即使在面對他所謂的「當代城市」之時,這樣的思考也在庫哈斯的建築中比比皆是。
或許,這就是斯坦·艾倫(Stan Allen)在試圖發展更為符合當代城市性質的建築與環境的關係理論時將「場地條件」(site condition)作為一種「文脈策略」(contextual tactics)的原因。艾倫寫道:「在城市領域,這意味著接洽(accommodation),……將限制視為機遇,脫離現代主義的越界倫理和美學。與場地合作,而不是與之對抗,通過記述現狀的複雜情況,產生新的事物。」 不用說,從屈米到艾倫,「文脈」的含義已經大大拓展,遠非《拼貼城市》所能涵蓋。不過在我看來,《拼貼城市》的價值仍然只有在我們面對當代城市的歷史沉積時才能得到最大體現。更為重要的是,儘管「拼貼城市」的理論是基於歐洲城市發展起來的,但是它對中國當代城市並非完全沒有意義。相反,正如筆者曾經指出的,恰恰因為在過去的數十年之中 , 無視既有城市「文脈」和「肌理」的「白紙策略」(tabula rasa)以史無前例的規模實實在在地發生在大大小小的中國城市,在現有城市規範支配之下的「光明城市」般的大型住區和城市空間取代了異質、偶發、小尺度、出人意料乃至神秘莫測的城市結構,從而也使「拼貼城市」反對從「零」開始的「白紙策略」,反對一蹴而就的整體規劃的幻想,主張將既定城市環境的多元複雜性以及空間和物質事件的歷史沉積作為設計的出發點的立場獲得了中國城市和建築的相關性和緊迫性。這是《拼貼城市》能夠給我們的啟示。至於它的「圖形—背景」方法,正如筆者通過浙江省天台第二小學的案例試圖說明的,也許不是那麼不可或缺,因為它不僅無法涉及建築的內容計劃(program)的問題,尤其在這些內容計劃呈現豎向疊加的情況下,而且也沒有在天台二小這類或多或少具有「拼貼城市」思維方式乃至設計技巧的項目中(無論其設計者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真正發揮作用。
浙江省天台第二小學
本文作者:王駿陽
王駿陽 南京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 本文節選自王駿陽建築學論文集系列第二本
《閱讀柯林·羅的<拉圖雷特>》
目前已由同濟大學出版社·光明城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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