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中八仙歌》：酒入豪腸，是一場關於友情的告白
??文：一葉浮生
世人都曉李白愛飲酒，他時而「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時而「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時而又「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在太白的一生中，酒的確佔據了太多內容，他彷彿無時無刻不處於一種半醉半醒的狀態，連揮毫落墨寫出的詩篇都帶著三分醉意。然而世人只道李白嗜酒如命，卻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究竟為何而醉？而在這為數不多的幾人中有一名正是他的鐵杆粉絲——杜甫。
杜甫遇見李白的那一年，他32歲，李白43歲。當時的李白已經是譽滿天下的「詩仙」，然而杜甫卻是屢試不第，還慘遭家門衰敗的落魄公子，原本二人不該有任何交集，但巧的是，前日還是唐玄宗身邊大紅人的李白，今朝便被奇奇怪怪地賜金放還了。這是李白的不幸，卻是杜甫的幸事，詩壇的幸事。
在杜甫眼中，李白是那樣的恣意瀟洒、才華橫溢，看見李白，就彷彿看到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開闊世界，一個向來關心民生疾苦的人，從那雙愛好浪漫的似醉非醉的眼眸中，總是能捕捉到別樣的風華。杜甫一生寫給李白的詩作多達15首，如《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二首》、《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等等，總之就是春天想、冬天想、秋天也想，做夢在想，遊玩也想，誇張而言，竟是一天24小時，時時都在想。
而反觀李白，儘是寫給孟浩然的「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或是寫給汪倫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獨獨對於忘年之交杜甫，李白惜字如金。這不免讓人們感嘆這就是所謂的「你看重的友情，卻不被別人看重」。然而實際上，李白寫給孟浩然的詩作，也很少得到回應，因為在當時，無論是年齡還是社會地位，李杜或者孟李之間都有著很大的差距。如同我們現在給偶像寫100封信，偶像如果能回一封，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於杜甫而言，李白就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偶像。
杜甫以長安新貴中的八個人寫成的詩作《飲中八仙歌》，全詩只有關於李白的是四句，而八人中實際上只有李白一人有「謫仙」之號，足見杜甫對偶像的偏愛。
《飲中八仙歌》（杜甫）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所謂「飲中八仙」，即是能喝酒的八個人，他們皆是長安城的名人，在不同的領域中展現著自己的才華。資歷最老的賀知章，喝醉了酒也全然不顧及形象，騎著馬搖搖晃晃，隨便落入枯井中酣眠，這份不羈正映襯了他的號「四明狂客」；汝陽王李琎，是唐玄宗的侄子，作為一名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吃醉了酒，也敢口中流著涎水去上朝，路上看到酒車行過，他恨不得直接告訴皇帝，他要把封地安到酒泉去；左丞相李適之飲酒如「長鯨吸百川」，自稱舉杯豪飲是為了脫略政事，以便退位讓賢；齊國公崔宗之是其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執著杯盞傲視青天，遠遠望去，皎潔如玉樹臨風。
開元進士蘇晉雖在佛前齋戒吃素，飲起酒來常把佛門戒律忘得乾乾淨淨；「草聖」張旭喝醉了，便在王公貴族面前公然脫帽，隨即揮筆疾書，若得神助，其書如雲煙之瀉於紙張之上；布衣之士焦遂五杯酒下肚精神振奮，在酒席上高談闊論，常常語驚四座。而李白呢？別人最多頂撞達官顯貴，李白卻是直接與唐玄宗叫板，雖是天子身旁的翰林待詔，卻常常流連在長安酒肆，喝醉了酒先是「作詩」，而後便呼呼睡去，待到玄宗派人來尋他，他還醉著，自稱是「酒中仙」，根本不願上船離去。
有人說這一副「八仙醉酒圖」，寫盡了盛唐時代文人士大夫樂觀、放達的精神風貌，他們狂放洒脫，他們恃才傲物，杜甫用詩來刻畫八人的肖像，不僅熨帖恰切，而且韻味悠長。只是當人們細細品究詩作背後的故事時，就難免有了另一種遐思。最典型的就是李適之的那句「避賢」，「避賢」究竟避的是誰呢？說來也許讓人難以置信，所謂的「賢人」，竟是天寶年間臭名昭著的口蜜腹劍宰相——李林甫，想來是杜甫的有意諷刺。
而另一位著重描寫的李白，他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做成一番大事業，但無奈的是，唐玄宗寧願把他留在身邊，像豢養鶯鶯雀雀一般，今天讓他讚美御花園，明天令他為貴妃寫詩，後天命他歌功頌德，只是讓他產出華美的詩篇罷了。於李白而言，這與他的理想和抱負差距太大，於是他選擇寄情自己最愛的美酒，而這些做法卻又招致小人嫉恨，說他枉顧聖恩，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呵！這官場詭譎正是李白一輩子也沒搞明白的事兒。杜甫太懂李白了，如此一個才氣衝天的人物，怎麼會只甘心做權貴的寵物呢？
李白被賜金放還，不知道是玄宗真的容不下李白，還是玄宗看出李白根本不適合官場。不管是哪種原因吧，李白此刻又恢復了自由身，可以過仗劍走天涯的豪邁詩意生活。十年後，安史之亂爆發，李白歷經參與永王李麟的反叛，被流放夜郎，又命大被赦免，他的身上已難再有盛唐時期的那絲浪漫主義，而另一邊，過著顛沛流離、窮困生活的杜甫，卻在逆境中展翅，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文人風骨，撐起了現實主義詩作的一片天。
由此觀之，《飲中八仙歌》既是盛唐的寫照，但也似乎在冥冥中預設了盛極而衰的結局。「安史之亂」劃分出唐朝的兩個時代，同時也劃分出詩壇的兩個時代，從此「詩仙」和「詩聖」並提，浪漫與現實同在，那個曾經追隨偶像的小粉絲，至此，也成為後世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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