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民之治|重解道德經 第六十五章

作者:星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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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

本文將通行本《道德經》與本人以多部簡帛古本合校的版本一併列出,以便讀者比較閱讀。

我在對《道德經》重新解讀的過程中驚訝地發現,老子之說絕非我們平時所能看到的那樣平凡,其中所含深意超乎了我之前的想像。因此本人這版《重解道德經》顛覆了之前所有的版本,是對「古本道德真經」的全新破解,想必應該更為貼近老子的真意了。

究竟如何,請讀者自行品鑒,也歡迎探討交流。如有不喜請略過。

通行版本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知此兩者,亦稽式。

常知稽式,是謂玄德。

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

然後乃至大順。

古本合校

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

夫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

故以知治邦,邦之賊也;以不知治邦,邦之德也。

恆知此兩者,亦稽式也。

恆知稽式,是謂玄德。

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大順。

古本注釋

賊:禍害,禍患。

稽:治理。讀jī。

古本釋義

古時的行道者,不使人民分明,必使他們憨傻。

人民難以治理,因為他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故此用使民知治國,國家的禍患;用不使民知治國,國家的福德。

常知此兩者,也就是治理準則。

常知治理準則,這叫做玄德。

玄德深啊!遠啊!與事物相反啊!乃至非常和順。

真經解讀

本章是《道德經》最為世人所詬病的內容之一,同時也是被世人誤解最深的一章。老子將上古時期的行道者治民治國的方法講述出來,以期後人能夠學習借鑒,無奈世人往往只看到這些文字的表面之意,而對其內涵之理卻視而不見。

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

上古時期的有道之人是如何運用大道來治理人民的呢?老子告訴人們,那些聖王並不是讓人民什麼都弄得明明白白,什麼都分得清清楚楚,而是必須使人民傻乎乎的(萌萌噠)。大家一看到「將以愚之」估計都會很反感,憑什麼要讓老百姓都變成愚人或傻瓜?這不就是愚民政策嘛!但實際上,老子在本章所講的並不是關於智商的問題,不是讓人民愚蠢(不聰明)的問題,而仍然是在闡述他一貫的主張——無知。

老子用愚民與明民作對比,是為了增強表現力,以突出古代行道者治民之道的獨特之處,不能按字面意思簡單理解為愚弄人民、欺騙百姓。與「明民」應解釋為使民明一樣,「愚之」也是使動用法,即使之愚。這裡的「愚」與「傻」同義。我們經常說某人真傻,難道是說他真的是一個傻瓜或弱智嗎?當然不是,那只是一種嘲諷之辭。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大家都聽過。愚公是傻瓜或弱智嗎?顯然也不是。把他叫做「愚公」,同樣是為了與「智叟」做對比,以著重表現愚公不畏艱難、堅持不懈的態度。且不論移山這件事到底靠不靠譜,就故事本身來說,沒有人會嘲笑愚公,反而會鄙視智叟。所以說,這裡的「愚」並不是真傻,而應引申為愚傻之下的另一層含義,即為人敦厚。

這個問題也許大家能接受了,但還有一樣會被人質疑,那就是統治者以己之明來治民之愚,這太不厚道了。實際上老子的愚民之治並非愚人而不愚己。他曾自嘲「我愚人之心也」(第二十章),說自己有一顆傻人之心,這說明老子願意做一個大智若愚的「傻子」。可見,為道者必須是與民同愚,甚至是先愚己再愚民才行。想以明治愚的統治者決不是一個為道者。

夫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

為道者使民愚,就是使人民敦厚,而不使人民刁鑽、奸詐、狡猾、好鬥。民之難治就在於總有一些人特別的刁鑽、奸詐、狡猾、好鬥。人們為何會這樣呢?就因為他們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東西。那些蠱惑人心的想法和觀念被人們所接收,在頭腦中不斷地鼓噪、泛濫。人們按照自己的好惡不停地對事物進行諸如高低、貴賤、美醜、善惡之類的刻意分別,於是產生出各種各樣的執念和慾望,製造出沒完沒了的爭鬥和混亂。如此一來,原本敦厚淳樸的良民就變成了難治的刁民。

所以「知」是所有這些不良品性的根源,只有「無知」才能使人們放下那些執念和慾望,消除製造混亂的分別心。因此,行道之人為了避免民之難治,不願意讓人民知道太多擾亂心智、破壞和諧的東西。黑白分明倒不如糊塗一點好,所以說「非以明民也」。

同樣,這裡的「知」字不應理解為聰明或有智謀。民之難治,只是因為人們頭腦聰明嗎?其實智商高低並不是難治與否的決定因素。聰明人如果懂得遵守規則,同樣不難治理;而一群弱智如果被人誤導,也會搞得天下大亂。民之難治,是因為人們有智謀嗎?這也不準確。人民足智多謀,如果善加利用,也可以更有利於國家的生存及社會的發展,不見得就是壞事。

所以說,老子所講的並不是反智主義,而是反對知道那些無益的知識,即「無知」或「絕知」。老子曾寫到,「使我介有智,行於大道」(第五十三章)。像他這樣的智者,如此希望推行大道於世間,會希望大家都變成智力低下、冥頑不靈的人嗎?如果是讓人去做這種扼殺智慧、違背自然的事,何談無為而治呢?

故以知治邦,邦之賊也;以不知治邦,邦之德也。

既然找到了民之難治的根源——知,那關於為政治國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用傳播無益的知識來治國,是國家的禍患;而拒絕無益的知識,是國家的福德。這應該很好理解,知識的確可以分為有益與無益兩類,不能不加分辨一股腦地照單全收。

所謂有益的知識,主要就是人們行之有效且合乎自然的生活經驗,比如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安全,什麼不安全;還有怎麼穿衣、怎麼做飯、怎麼建房、怎麼造船;怎麼打獵、怎麼放牧、怎麼種地、怎麼生產;怎麼交配、怎麼生育、怎麼健身、怎麼治病;以及怎麼謀劃設計、怎麼發明創造、怎麼積德修道等等。而無益的知識就複雜得多,包括各種人為製造的對立觀念,使人產生顛倒迷惑的混亂概念,以及令人執於一端的偏激信念。凡此種種皆非自然所是,都是無益的知識。

如果統治者把那些無益的知識當成寶貝,以給人民灌輸知識——洗腦——的方式來作為治理國家的手段,那必然會給國家帶來禍患。比如中國封建王朝對禮教的大肆宣揚,就是在「失義而後禮」之時,把那些無益的知識當作真理來傳播的。相反的,如果統治者懂得拒絕無益的知識,既不引導民眾去學那些能讓良民變刁民的學問,也不讓其散佈於世,如此人民便能保持敦厚淳樸的性情,社會便能充滿友愛與良知,那自然就是國家的福德了。

恆知此兩者,亦稽式也。恆知稽式,是謂玄德。

此兩者即「以知治邦,邦之賊也」與「以不知治邦,邦之德也」。老子說,時常謹記這兩種治國方式以及它們截然相反的效果,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治理準則。而時常謹記這個治理準則,就叫做玄德。

前面曾講過一次什麼叫玄德,即「生而弗有也,為而弗恃也,長而弗宰也,是謂玄德。」(第五十一章)。本章又給玄德增加了一個定義,即常知以知治國之禍患和以不知治國之福德。既然叫玄德,說明運用這個道理來治國可不是一般之德,而是更為高深的玄妙之德。

古往今來,有一些統治者曾有意無意地運用過類似的治理準則,現在也有一些國家並不允許信息任意傳播。但問題是,這些做法都是玄德的體現嗎?是否還另有緣故?要知道,這種方式搞好了是以德治國、造福社會,搞不好就是愚民政策、為禍人間。

說到這,就想到了秦始皇,他焚書毀文是否屬於玄德呢?這得看他所焚、所毀的都是什麼書。據《史記·李斯傳》所載,秦始皇所毀之書主要是百姓手裡的《詩》、《書》和百家語。其目的是防止民眾以古非今,以加強專制統治。顯然那些書並非都是無益之書,盡皆毀之,的確可惜。可見,以不知治國與愚民政策的區別還是很大的,一方面得知道如何分辨有益的知識與無益的知識,另一方面就要看其目的是為了使民敦厚還是為了愚弄百姓。不要錯怪了玄德,也不必為愚民開脫。

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大順。

玄德是深邃的,以至於很多人看不透它的偉大。玄德是悠遠的,以至於很多人看不清它的價值。玄德與世間的事物又總是相反的,以至於很少有人能理解並接受這種超越世俗的道德。

是啊,明明是使人無知,怎麼又說是有德?明明是勸人無為,為何又說無不為?都把人搞暈了。從天道與玄德的角度來看,世人所厭棄的醜陋與不善,都沒必要厭棄;世人所崇尚的仁義與禮教,也不需要崇尚。世界上的事物變得越來越精細並趨於分化,而「道之動」卻是返璞歸真並趨於渾然一體。玄德與世間的事物竟然都是相反的,能不令「下士」們捧腹大笑嗎?

然而,這種深邃、悠遠而又與事物相反的玄德,雖然難以被世人理解和接受,卻可以神奇地造就出和順融洽的社會環境。這絕不是世俗的權術、禮教乃至法制所能比擬的。因為「孔德之容,唯道是從」(第二十一章),玄德的背後依託的乃是天道,故而以德治國的根本就是順應天道。若能使天道重行於世間,必然能夠一順百順、天下太平。

本章評述

老子提出了「愚民」這個極為敏感的命題,其在闡釋古代聖王治國之道的同時,也留下了容易被人歪曲和指責的話柄。老子的「愚民」實為使民敦厚之意,而使民敦厚的方法則是「無知」。此「無知」與無為、不言一樣,旨在消除人們的執著心與分別心,並不是把人們弄得愚昧無知的愚民政策。老子的「愚民」與「無知」是玄德的體現,而意在弱民的愚民政策則是無德之舉,不可混為一談。

「愚民」之玄德是意義深遠且反世俗的。一個社會只有遵循這種玄德,才能達到「大順」的境界。如果有個地方民風十分淳樸,人們對那些虛偽造作的事物渾然不知,同時又個個心靈手巧、聰明能幹,這種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環境是不是很令人嚮往呢?其實這種地方是有的,只是還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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