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8個線人,只挑中了她」12歲少女卧底犯罪團伙實錄丨千紙鶴殺人事件(上)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推送的是之前預告的《千紙鶴殺人事件》上篇。

我用兩個月的時間,把一位女警察活生生逼成了記者。

她叫王去病,別的警察手頭一般3個線人,她有8個。她給過我一個文檔,每個線人都有專屬的一小節。這些人有的犯罪,有的叛變,有的消失無蹤。

我挑中其中一個節選。王去病說,好啊,這個「線人」12歲。

這個故事和一場致命賭局有關,3個女人陷入這場遊戲,輸家必死無疑。12歲「線人」就是玩家之一,想要復仇,她必須一步步深入虎穴,逼近真相。

由於故事太過曲折,為了驗證真實性,我帶著王去病採訪,整理出14萬字的資料,最重要的是——我們挖掘到了大部分當事人的口述實錄。(將在後續文章中展現)

有朋友提前看了故事,說得有點玄乎:「開頭像個結局,沒想到後續那麼離奇。」但我挺認可。

這個故事是一點點發展的,那些看似常態的背後,其實暗藏異相,甚至關乎到主人公後來的每一次抉擇。就和我們的生活一樣。

我想提示你,不要被故事中的一些常態所迷惑。

哪怕我最終呈現的是一場海嘯,記錄蝴蝶扇動的第一下翅膀,也很重要。

事件名稱:千紙鶴殺人事件(上)

事件編號:老友記17

親歷者:王去病

事件時間:2015年9月-2017年4月

記錄時間:2019年3月

王去病/文

那一天起,我知道這世上有過兩隻千紙鶴。一隻死去了,一隻才真正活起來。

那天陽光出奇的烈。

逆光間,兩個身影高懸在22層樓頂邊緣。模糊,晃動。

十字路口旁,這棟高大的寫字樓被深藍的反光膜牢牢裹住,像拒絕陽光穿透,也像守護著裡面什麼秘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大喇叭高呼。人群鬨笑——「跳啊,你跳啊,哈哈哈!」

22層,再走半層,爬上鐵梯子,推開小門。

一個女人已經坐在小腿高的護欄外,背對著我們,望著樓下,一言不發。

一個男人則口沫橫飛地開始向我們嘶喊。

每年我們處理的討債警情不少,揚言自殺的有,囚禁債主的有,兜里裝農藥的也有。但最後動真格的很少。

——玥玥爸媽!

我心中驚呼,猛地認出這兩個人。他們是我們轄區的建材店主,兩周前還來過派出所調解借貸糾紛,情形還好。他們有個女兒,12歲,很乖巧——現在怎麼會這樣?

我的搭檔建誠表情凝重,身子緊繃,他可是身經百案的老警察。我明白最佳救援時間過去了,要強撲救人了。弄不好警察都要跟著受罪。

「我已經沒希望了!欠下那麼多的債,我押了鋪子、車子、房子,我連老婆娃娃都押出去了,還是還不清啊!」

我死死盯著他。

「千不該萬不該是我不該去賭那一次啊,是我不甘心啊!」玥玥爸李成武幾乎是咬著牙恨恨說出這句的。

「李成武,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你先過來,扶你老婆出來,」建誠想穩住玥玥爸,「涉及到賭博,你那些錢都是賭資,是高利貸,我領你去報案,只要你交代清楚,是誰……」

「不!沒有!沒有人和我賭,是我自己欠錢的!」玥玥爸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猛地打斷建誠的話,瞬間改口,「沒人,沒人逼我!」

隨即他的臉開始猙獰,開始大叫,「太晚了,太晚了,已經太晚了!」

玥玥爸一步步走向頂樓護欄外,走向妻子。

這時建誠的手機突然響了,聽了幾秒,建誠對著李成武大吼:「不要跳!你這樣跳是得不到任何賠償的……」

建誠喊出聲的同時,玥玥爸竟將妻子猛推了一把!

玥玥爸轉過身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

他突然扯了扯嘴角,片刻獃滯後,閃出一個苦笑。

縱身一躍。

從頂樓望下去,消防隊員的氣墊還沒來得及鋪起來,兩具屍體的不遠處,巨大的討債橫幅越發奪目。

圍觀的人掏出手機,忙著拍照,忙著打電話,忙著後退。

兩條人命,一瞬間。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玥玥爸早已為玥玥媽買好了巨額保險,受益人是他自己——難道是殺妻騙保?可他也自殺了啊!

我內心極其複雜,多半是未能相救熟人的愧疚。建誠則主要是生氣,怪自己爬樓太慢。

但我倆都不相信事情如此簡單。

一周後,還是按自殺結了案。

又一周,我和搭檔建誠站在張隊辦公室門口。

我直奔主題:玥玥爸涉及賭博的「臨終遺言」,所謂騙保與殺妻再自殺的矛盾,加上差點把女兒「頂賬」,還有樓下那些慫恿的人群,一切都很怪異。

「那你是想替李成武翻案?」張隊問。

「她傻你也跟著傻?辦多少案子了還跟著胡鬧!」張隊把案情說明拍在桌上罵起建誠。

張隊又罵我:「你別以為你能插手,沒讓你迴避你還真把這事當自己家的了?」

「這種案子一月接多少個?一年接多少個?你還一個一個管去?你把自己當啥了?」

「——當警察。」建誠突然開口。噎住了張隊。

緩了口氣,建誠說,我的性子你知道,沒把握的事不會做。

「你只憑經驗,還有李成武死前說的胡話下判斷?你覺得上面會批?」張隊質問建誠。

「我們不需要上面批,只需要你批。」建誠說。張隊氣極反笑。

我立馬敬了個禮,「我們立個軍令狀!」

張隊擺擺手。我不好意思地說了聲謝謝。

「滾滾滾。」張隊罵道。

我最近兩次見到玥玥爸媽,他們身邊都有一個「光頭男人」。

三周前,派出所值班室。 那天,玥玥媽半躺在地上。外套貂皮大衣,里穿粉色家居服,嘴裡不住嚎叫著「他們要逼死我們一家啊!」身後玥玥爸畏畏縮縮。這時,從後面人群里走出一個「光頭男」,手上三枚金戒指明晃晃的。

光頭男對我點頭作揖,說李成武向他們借了錢,用商鋪做抵押。誰知現在還不上還非要報警,「我說不用報警了,咱們一起上派出所。」

我看了「欠條」,清晰公平,明顯不是短時間寫出的。我問玥玥爸,他支支吾吾,但還是承認確實是「自願寫的。」

我把玥玥媽拉到一旁,解釋說經濟糾紛不歸派出所管,得去法院。玥玥媽神情異樣,根本沒聽進去我的話。她胡亂說了幾句「肯定不是我丈夫寫的」就匆匆拉著玥玥爸往外走。旁人也一鬨而散。

跳樓事件兩周前,我第二次見到「光頭男」。

之前有同事向我爆料,說玥玥家商鋪已經轉讓了,還在賣車。「玥玥爸這幾天家都不回。」

「光頭男」見到我,搶先開口,要借調解室。「就想把還錢的事說清楚,這兩口子說怕我們動手,哪都不敢去。」

我答應了,調解室也有24小時錄像。

又看到大大眼睛,白凈皮膚,背著紅藍相間雙肩包的玥玥我很高興,我安頓她在我辦公室寫作業。

調解室磨砂玻璃牆上影影綽綽。我一進去,竟然首先聽到了「拿玥玥頂賬」這個話。

「這不是讓我成了人口販子了嗎!」光頭男反應真快。玥玥爸臉漲得通紅,雙手擰成麻花;玥玥媽一臉獃滯,捏著老公的衣角。我心裡有了答案,不管真假,拿玥玥「頂賬」這事兒,怕是他們夫妻二人提出的。

「這事到此結束!打官司找法院,再提拿孩子『頂賬』,我就給你們好好講講拐賣兒童罪!」 我生氣了。

回到了辦公室,同事說玥玥上廁所去了。我突然開始擔心她聽到了什麼。

我又想起「光頭男」。這是個典型的「社會人」,一臉和氣,滴水不漏,永遠的畢恭畢敬。

玥玥爸媽跳樓自殺後,我才知道,「光頭男」的貸款公司就在案發現場對面,當天二人正是先去了他那協商,被拒後爬上了這邊的樓頂。

現在,有了張隊的默許,我和建誠很快開始調查「光頭男」。

結果大大出乎我們意料——這家貸款公司乾淨得出奇。資質完備,手續合規,更找不到半點涉賭痕迹。他們的利息居然比銀行還低。他們的僱員都是當地大學生,沒案底。他自己也一樣乾乾淨淨。

我不信一張白紙。而且根本查不到李成武借來巨額資金的去向,這又怎麼可能?

兩具屍體被抬走的那一刻,我沒注意到的是,圍觀人群中竟有小玥玥。

她一下子瘋了。爺爺用顫抖的身體死死抱住她,眼淚掉進玥玥脖子里。她則緊緊咬著爺爺衣服一角,不住掙扎。

玥玥想不通。前一天晚上,父母還一起做了頓大餐,母親哼的鄧麗君依然那麼好聽。

晚飯後玥玥偷偷推開卧室門。門縫中爸爸掏出了一張紙。媽媽看了,瞬間捂嘴哭泣。

玥玥以為父親要出遠門,折了只千紙鶴。爸爸也折了一隻送給玥玥。「一定帶在身邊,就當爸爸陪著你。」

爸爸是用一張挺厚的白紙折的。玥玥送給爸爸那隻則是用粉藍相間的兒童紙折的,她還給紙鶴點了兩個黑眼睛,很萌。

跳樓現場上,白色千紙鶴就在玥玥書包里,而她折那隻粉藍的則與爸爸一起躺在地上。

想想自家的日常,爸爸在鋪子里忙,媽媽逛逛悠悠,都不管自己。

完全不同於那些大人圍著轉的孩子,玥玥很小就懂得父母的臉色有幾層含義。她使勁學習,討好他們,想讓他們滿意。

不過,兩周前,玥玥的心愿在派出所被徹底擊碎了。她聽到父母要拿自己去「頂賬」。

回家就查字典,可沒這個詞,她跑去問媽媽。媽媽雙眼一紅,一巴掌打來。隨後竟衝進廚房拿起菜刀,逼問玥玥從哪聽到的。

媽媽又抄起擀麵杖,狠狠抽打玥玥的屁股。邊打邊罵玥玥是「賠錢貨」,是髒東西佔了她兒子的身體,要打死玥玥把兒子找回來。

玥玥摔倒在地。她想站起來,又想多躺會兒,火辣辣的屁股挨著冰涼的地板很舒服。

媽媽再次變臉,她坐在地上,摟起玥玥,撫摸著傷處,反覆說讓玥玥不要恨自己。

現在,玥玥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那一瞬,她似乎原諒了她們的「頂賬」,他們終究是活著的父母。

跳樓現場,地上淋濕了一大片,水漬沖淡了血跡。幾片紙飄散在玥玥腳下,上面是鮮紅的「還錢」二字。

這抹紅色打斷了玥玥的回憶——一周前,那個在父親懷裡的短髮女人,嘴唇上不正是這顏色,紅到扎眼嗎。

一個多月前開始,爸爸突然很少回家了。媽媽狂打電話,但十幾個才接一個,沒說兩句就掛了。媽媽不會做飯,也不會打理鋪子,沒錢了就去爺爺奶奶家要。玥玥覺得媽媽要錢討好別人的樣子很像自己。

那一天,玥玥竟然在不遠一條街上遠遠看見了爸爸。只見爸爸抱了抱一個短髮女人,就奇奇怪怪地跟在她後面走。

那女人異常醒目,一身黑,除了嘴唇上那抹奪目的艷紅,上下再無綴色。

玥玥死死跟在他們身後,找機會看女人的臉,想把這張面孔刻進腦子。

那晚,玥玥一到家就拿出鉛筆勾勒,最後用紅筆抹上唇色。

(玥玥事後還原了這張圖)

媽媽知道了,又狠狠扇了玥玥一巴掌,大喊,「不許叫阿姨,叫婊子!」 媽媽攥起紅筆,在女人身上寫滿「死」字。緊接著她把紙揉成團,一口吃進嘴裡,邊嚼邊說,我已經把這個賤人吃掉了。

現在,真正死了的是父母。他們只給玥玥留下了一隻慘白的千紙鶴與一張紅唇女人的臉。

父母跳樓後的每一個夜晚,玥玥都會把大小兩隻千紙鶴——警察送還了她給父親折的那隻,以及一家三口的合影藏在枕頭下。她聽別人說過,這樣就能夢到照片上的人。

玥玥只想問一句——你們為什麼都不要我了?

跳樓事件後不久,我就聽說有人去學校找玥玥,意思是父債女還。我很不放心。

一個月後,我順利地給玥玥聯繫了轉學。新中學與玥玥爺爺家走路只要五分鐘。

玥玥只想一個人呆著。她很反感我說話。老師也說這孩子孤僻,難以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轉告了老師的話,爺爺靜靜地聽,一改執拗。

很快,爺爺給玥玥買來很多稀奇的小玩意與文具,加上奶奶做的餅乾,都讓她帶去給新同學。他最常說的話改成了交到新朋友,就帶到家裡玩。玥玥只是應付了幾句。

有一次,玥玥竟然看見爺爺小心翼翼地提著自己都捨不得吃的雞蛋送給老師。玥玥感覺臉一下子燒了,生氣又害臊。

爺爺總擠在學校外的欄杆上費勁往裡看。他那麼老,那麼瘦,好像一個側身就能從欄杆外鑽進來。

一次看見了玥玥,爺爺神神秘秘地從里兜掏出幾塊錢,穿過欄杆使勁送過來。

玥玥抓住錢,跑了幾步看見一個同班男生,就伸手給他看爺爺的錢,請他假裝陪自己去買吃的。男生慢慢抬起頭,不屑地地笑了一下——確切說只是嘴角抽了一下,然後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玥玥偷偷看了一眼爺爺,他好像什麼都沒看見,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花。

玥玥開始覺得爺爺其實真不容易。慢慢地,她也發現其實和爺爺在一起生活很不一樣。

爺爺從不說什麼,更不需要玥玥的討好。他看玥玥時眼睛裡都是愛,不像爸爸媽媽的眼睛,沒有溫度。

玥玥能感覺到自己開始無拘無束地釋放。她敢做以前從來不敢做的事了——去外面大玩一場髒兮兮地回來,跟爺爺大鬧一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敢說以前從來不敢說的話了——學校里的不快樂,討厭誰,或者誰罵過她。

玥玥開始喜歡上了和爺爺相處。

玥玥還發現爺爺竟然「戒掉了」一輩子喝茶的習慣,有次鄰居阿姨送來的羅布麻茶葉,爺爺捧在手裡聞了好久,才小心地用兩根手指拈了一點放進杯子。

從那一刻起,玥玥開始無比迫切渴望長大,渴望上班,渴望賺錢,渴望能早點成為照顧爺爺的人。

玥玥也開始分零食給大家吃,借作業給小混混抄。

玥玥當上了學習委員。老師的誇獎多了,爺爺的笑容也多了。

那一次,又去看玥玥,回來路上我挺高興。只是同事不住打擊我,「姐,你不覺得一個孩子失去雙親,能這麼快恢復,有些怪啊?」

其實,如果不是那個保險經理上門,有段時間,玥玥真就希望可以這樣與爺爺奶奶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了。

那個西裝革履的叔叔來的時候,玥玥正在家看書。他拎著一個黑包,說是保險公司業務經理。確認了玥玥爸媽的名字之後就問有沒有一張保單。

玥玥翻了好久,突然想到千紙鶴。

她很不情願地拆開枕頭下面那隻爸爸留下的千紙鶴,背面果然是保單。

不過那經理只看了一眼就把單子扔在地上,「假的!糊弄我啊!」

隨後他很傲氣的坐進沙發,說這個單子上被保險人是玥玥父親,受益人是玥玥和媽媽,但這是一張假保單。真保單就是之前他幫助簽的,被保險人是玥玥母親,受益人則是玥玥父親。

「但你媽媽是被你爸爸故意推下樓的,不屬於意外,得不到任何賠償……」

玥玥差點跳起來,她幾乎都在想殺了這個男人。她不在意保單,不在意說她父母雙亡,自己是個小孩,做不了什麼。但她決不接受說是爸爸殺了媽媽。

根本不是爸爸殺了媽媽——這才是真相。

後來爺爺拿著掃帚趕走了保險經理。他看了看玥玥,嘆了口氣也走了。

新學校傳言四起。

同學的嘴裡有很多壞話,大概是「玥玥爸媽不是自殺的,她爸為了保險賠款,把她媽媽推下去摔死的。她爸又害怕警察抓才自殺的。」

還有同學罵玥玥蠢,是怪胎,你家活該。

玥玥再次跌進煎熬。她實在受不了了,難道之前是自己為自己編了一個天大的謊言?

一天她一回家就問爺爺。爺爺頭髮花白,兩眼通紅,一堆胡茬,抖索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玥玥扭頭就走。

「你不能背著仇恨生活啊!」爺爺在後面喊。

「我更不想像個傻子一樣的活!」玥玥頭也不回地喊。

玥玥開始瘋狂地尋找那個「紅唇女人」。她沒告訴任何人。

她越來越多把時間花在路上,搜索著「紅」與「黑」——那抹異樣的紅,那樣一身的黑。

玥玥從學校開始,一個一個,看放學的人群中有沒有。然後她繞道學校附近的兩條街,搜索範圍越來越大。

最初見到爸爸抱了下紅唇女人的地方是重點,爸媽跳樓的附近也是重點。

還有菜市場,她想,這女人總不能不出門,不上街買菜吧!她還想到醫院,人不能不生病吧?玥玥迎合父母,會討人喜歡的腦子發揮了作用。

那天玥玥再次與短髮「紅唇女人」相遇時,她自己都覺得太不真實了。

那天玥玥挺失落的,因為那片兒周圍都找的差不多了,小區都繞過,始終沒見到。

正在路上走,一轉頭——馬路對面就是她!

太熟悉了,幾乎日日夜夜都想著這個身影,這抹紅唇。她抱著一個小男孩特別乖地睡著了。依然是特別紅的口紅。

「紅唇女人」的高跟鞋特別細,但走得很快。玥玥在後面差點就跟不上了。路邊有好多店,她一個都沒進去,看都不看。玥玥覺得她好像在繞路。

女人走了好遠,走進一個舊小區。

這是一片位於三、四環之間的「城中村」,高樓包圍下顯得格格不入。老小區沒院牆,東西南北都可以進,裡面四通八達,大多數路寬如巷道,這裡有平房,也有兩三層的老式樓。這一片住的多是租房的外地人,價格便宜但很髒亂。

玥玥再沒跟進去。

那天晚上,玥玥興奮得沒怎麼睡,做夢都夢見跟著「紅唇女人」繞圈子。

之後的很多天,玥玥都來這裡遛彎。可再沒見到紅唇女人。

直到一天,玥玥再次發現了那個小男孩,被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抱著。

玥玥裝作路過,和在地上玩的小男孩玩,還塞給他糖和巧克力。不過那孩子太認生,動不動就哭,沒問出啥,而且玥玥本來就不喜歡小孩子。

不過收穫還是有的。抱孩子的年輕人很特別,胳膊上紋身鮮明。

玥玥從此在心裡開始叫他「花臂男人」。

找不到「紅唇女人」,那就先找她的同夥「花臂男人」。

紋身讓小玥玥天然想到了混混。大混混不認識,最小的小混混應該就是學校里罵自己的那幾個。玥玥還給其中一個抄過試卷,求一求,應該會幫忙吧。

沒想到很順利,其中一個混混說下午放學到體育館倉庫找他們就行。為了感謝,她特意帶了餅乾作禮物。

體育館倉庫在學校操場西北角,前面有個沒花的花池,看起來像個大車庫。這裡平時都鎖著,裡面有2、300平米,都是墊子、橫幅、小板凳,除了開運動會時,大家很少去。大門上鎖都銹掉了,假裝掛在那。

放學後,玥玥來到倉庫。進去才發現一片漆黑。

喊了兩聲沒人答應,剛想出去等,玥玥突然就感覺領子從後面被扯了過去。

玥玥倒在了地上。

突然一片叫喊聲。

人在看不見的時候,別的感官就格外敏銳。玥玥清晰地知道有人在撕她的頭髮,有人在扯她的校服,有人在踢她的鞋……還有人在脫她的褲子。

突然,他們打開手機上的電筒,直晃玥玥。

然後有人開始掐玥玥的腿,有人把手塞進玥玥的嘴裡,有人扇打玥玥的臉。

他們不停地笑,到處都是迴音。

他們拿過來皮球砸在玥玥身上,拿跳繩抽她的背上,拿乒乓球拍拍她的頭。還有踩手,踩臉。

倉庫的灰塵是鹹的,鑽進眼睛裡,眼淚都沖不出來。

離開時他們踩過玥玥的餅乾,那是爺爺買的,玥玥捨不得扔掉。

那晚回到家,她告訴爺爺不小心把餅乾壓碎了,爺爺心疼地吹了吹餅乾上的灰,吃了一塊,自言自語說,這餅乾怎麼有點咸呢。

不過,小混混們最終還是給了她一個消息:「花臂男人」叫陳飛。

「陳飛。」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玥玥就記牢了。

混混們說的對,玥玥沒在白天遇到過陳飛。第一次與他近距離相遇是一個傍晚,陳飛帶著小男孩走出那個老小區。

玥玥偷偷跟著,大概半小時,他們往回走。玥玥假裝把一個小包丟了,在路邊來回找。

擦肩而過時,玥玥徑直問他:哥哥,我丟了一個小卡包,是透明的,裡面有我的學生證,你看見了嗎?

陳飛愣了一下,說沒有。玥玥怯怯地說,好吧。然後一下子就流眼淚了。

玥玥轉身走,陳飛在後面哎哎地喊了幾聲。玥玥還是跑了。

玥玥本想假哭一下引起陳飛關心,結果一哭就想到父母。她控制不住只能跑開。

假裝找住在附近的朋友,玥玥和陳飛說了一句話;假裝又丟了東西,玥玥和陳飛說了一次話;而假裝在學校被欺負了,一個人在路邊哭,玥玥和陳飛說了一晚上的話。

陳飛本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那晚玥玥問,你紋身的時候疼嗎?他說疼,但是紋身師說疼的話可以一直說話,轉移注意力就不會那麼疼了。於是他就一直說話,就把未來好幾年的話都說完了。所以後來就不愛說話了。

陳飛大高個,板寸頭,黑黑的皮膚,身體健壯。表面上冷冷的,但玥玥覺得他其實是個挺有趣的人。她想如果不是與那個短髮「紅唇女人」有關係,還挺想和他做朋友的。

在陳飛面前,玥玥裝作一個膽小的小女孩,父母離異,從小被爺爺帶大,又被混混欺負。

但沒想到的是,陳飛正是從小父母不在身邊,由著他胡來,很早就出來闖生活。陳飛說咱們同病相憐,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見小時候的自己。

陳飛把與玥玥的幾次相遇歸結於緣分。玥玥想也許以後知道了真相,他就不會這樣想了。

玥玥第一次在陳飛面前哭,是想讓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個無能的小孩;第二次哭,則是想讓他幫助出頭,也想知道在他心裡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

那天玥玥就那麼在他經常出現的地方等,書散落一地,撕得破破爛爛,衣服上蹭了很多土。果然他出現了,幫玥玥收拾書,拍衣服,非要去報仇。

後來,玥玥從網吧叫出那天約她去倉庫的小混混,小混混剛出門就被陳飛一腳踹倒。

幫玥玥出了氣,陳飛問,還疼嗎?玥玥突然就想到爸爸,在被媽媽打之後他也會這樣問。玥玥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天晚上,陳飛請玥玥去他家坐坐,玥玥心裡不再把他當做壞人,而是重新把他當做尋找「紅唇女人」的線索了。

那晚他們就睡在一起了。

陳飛有兩處紋身,一處是整個胳膊,「花臂」,花紋複雜,玥玥沒看懂。另一處在後背,佛手拈花圖。陳飛說第一次見就覺得這個圖是為他而生的。

學校再也沒人欺負玥玥了。

陳飛問玥玥為啥不怕他,他是壞人。玥玥說我愛你,就像愛我爸爸媽媽一樣的愛。玥玥感覺陳飛相信了,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爸媽。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玥玥突然問陳飛,你9月19日在幹嘛?陳飛說那麼早的事我哪記得,我才從老家來這不久。那天是爸爸媽媽去世的日子。

看來即便與「紅唇女人」有關,陳飛應該也沒參與。玥玥想,「那我就不用恨他,和他在一起還可以知道更多秘密。」

陳飛從來不問她家的事,更不會嘲笑她,反而經常幫忙。幫她收拾書包,拿她的書看,給她指哪些字寫得好看哪些不好看,他不認識的還要玥玥讀給他聽。玥玥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陳飛還經常與玥玥去看爺爺。玥玥一度想,以後就這樣和陳飛在一起過也挺好的,還可以一起照顧爺爺奶奶。

玥玥真的覺得好像愛上他了。

玥玥有些捨不得利用他了。其實玥玥從沒套過陳飛什麼話,沒問過他的工作以及「紅唇女人」。怕他起疑心,也是不想更多騙他。

和陳飛在一起不久,玥玥就和爺爺說要住校了,就搬進了陳飛的家——正是那個老小區。

陳飛的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床上兩件換洗衣服,桌上堆著煙灰缸和打火機。

四面的牆重新粉刷過,一片慘白。

有天,玥玥看到牆上趴著一隻蟲子,想都沒想就「啪」一下把它拍死了,牆上留下了一個黑印。玥玥使了半天勁都沒擦掉,她突然很難過,這麼乾淨的牆讓自己給弄髒了。

隔了段時間,我又去看玥玥。案子沒進展,但看她狀態不錯,也是安慰。

我突然感覺玥玥長大了。她不斷接話,居然能把我哄高興。不過她那些刻意的話怎麼聽都有股老油條的味兒。

我質問玥玥,跟誰學的這些?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玥玥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有些作業爺爺教不了,想來派出所找我輔導。

我放心地同意了。

與玥玥見面沒過多久,我們就接到群眾舉報,說轄區內有黑惡團伙私設賭場,還可能販毒。

我和建誠對視一眼。我們轄區髒亂差,賭場不是應該藏在大賓館之類的地方嗎?不過一聽到「賭」字,我倆就下意識往玥玥父親的案子上靠,分外認真。

張隊擔心打草驚蛇,命令我們前期只能以走訪,重點搜索娛樂場所。

黑貓白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這是張隊最愛說的一句話。這個有著三十年偵查經驗的老警察,最擅長不按套路出牌,給嫌疑人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放出「煙霧彈」,說全轄區娛樂場消防安全整頓。

同時,我們還偽裝成不良青年,進了娛樂場所要瓶酒就開始盯梢。

在KTV里,我們都不好意思直接進包廂,就在走廊里轉來轉去。有些同事和老闆認識,就聊起來了,臨走時老闆還硬塞給我們幾張名片和優惠卡。

麻將室是檢查的重點。我竟然看見一個年輕媽媽,座位下是她小女兒,她邊玩邊笑,還不時踢踢小女孩。

檢查茶樓時,老民警通常一人夾一瓶水,在門外台階上抱著胳膊抽煙聊天。年輕警察則開著執法記錄儀,認真問詢。

結果我們走遍娛樂場所,找到了地窖、找到了飛機室、甚至找到了洗頭房裡的SM調教室,都沒能發現張隊說的地下賭場。

問起群眾來,明明都沒去過,卻個個講得玄乎,個個都是聽說。

這次把大家給氣壞了,最後只帶回來幾個媽媽桑。我的無力感,再次像拳打棉花。

也就是這次行動期間,玥玥常來派出所寫作業,不懂就找人問。

有天我正巧閑下來,順手看她作業,很仔細,也做完了。

玥玥上廁所回來,我正想誇她兩句,結果她頭也沒抬繼續寫。我有些奇怪,只以為她在複習。

也是這時,我發現柜子里的案卷有被移動的痕迹。大家都說沒動。我想應該是自己沒擺好檔案。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玥玥。

玥玥父母第二次來調解那天,玥玥就注意到了我桌上紅色筆筒里的柜子鑰匙。

她還記住了我有一個記錄案情的棕色筆記本。玥玥父母之死可能涉賭,借來資金不知去向,這些玥玥都是從我的筆記本里看到的。

警察的想法,她都知道。但玥玥真正在做什麼,我竟一無所知。

玥玥雖然沒有套陳飛什麼話,但她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機會。

一個半夜,在陳飛出門後,玥玥跟了上去。

路燈昏暗,照不亮坑坑窪窪的土路。四周過於安靜,玥玥腳步很輕,不敢跟太緊。她遠遠看見陳飛的身影被一棟爛尾樓吞沒。

玥玥跟了進去。

在地下室黑洞洞的入口前,玥玥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走入地下。

嘈雜聲漸近。有了一絲光亮。是一扇普通的地下室鐵門。

門半掩著。玥玥輕輕推開,裡面還是一扇門——竟然是一扇雙開的高檔紅木防盜門,還有密碼鎖。

幸或不幸,紅木門也半掩著。玥玥沒有猶豫,推門闖入。

燈光刺得玥玥一陣眼花。等玥玥能看清楚的時候,陳飛正站在她面前。

陳飛從來沒有過的凶神惡煞一般,他朝玥玥低吼,要她立馬回去。陳飛之前始終沒和玥玥說起過自己的工作,就是因為他喜歡玥玥,不想把她帶進不好的地方。

玥玥低頭半天,說自己做了噩夢,驚醒後為了找到陳飛,把周圍挨個找了個遍,誤打誤撞就進來了。

陳飛並沒有懷疑玥玥。他示意她不要說話。她躲進一個安靜的角落。

這是另一個輝煌的世界。

天花板上裝著耀眼的水晶吊燈。地板是黑白相間的大理石,乾淨得能照出人影。偌大的場子只有四張大桌子,其中用紅布遮起來三個。

唯一一個沒被紅布遮擋的桌子,上面堆著麻將牌和籌碼,以及一摞和玥玥手臂同長的現金。

桌旁還有一個吧台,堆滿煙酒。這時吧台後一個「白臉男人」看到了玥玥,朝她擠了擠眼,玥玥趕緊移走目光。

那張桌上,眾人圍著一個男人。大家誇他,給他抽煙,給他敬酒,給他數錢。

玥玥突然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他當初也是這樣輸掉了家裡的錢,才要拿我去頂賬嗎?」

她突然有一種想要逃離的衝動。她突然不想知道什麼真相了,她想父母已經沒了,那事實是怎麼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正在此時,玥玥的視線里突然竄進一抹熟悉的艷紅。

沒人能把口紅塗出那種感覺,只有她。

玥玥抬頭,短髮「紅唇女人」就站在不遠處的對面,直勾勾地瞪著自己。除了之前的齊肩短髮變成板寸,別的一點都沒變。

心臟「砰砰砰」,玥玥不停祈禱陳飛趕快出現帶她離開。

已經來不及了。

紅唇之上的那雙眼睛,有點驚訝,有點生氣。

只消一眼,「紅唇女人」就知道,這個小丫頭「有事兒」。

玥玥長得矮,賭場燈光照耀下,看起來像個小學生。她普普通通的,不像賭場里其他姑娘會打扮自己。

但這麼多年,「紅唇女人」什麼人沒見過。

和女人撞上眼神,玥玥立馬低頭。一陣擔心,轉即又安慰自己,她不會認出自己的,她不可能認出自己的。

那天剩下的時間裡,玥玥在陳飛身邊站著,假裝看著別處,時不時瞟一瞟紅唇女人,看她在說什麼、做什麼。

一回到家,玥玥就哀求陳飛,說自己晚上一個人在家會害怕,想跟著他去。

怕陳飛不答應,玥玥又補了一句:「我不打擾你,我可以就坐在外面等你。」

陳飛沒辦法,只好去找紅唇女人。

短髮紅唇女人抬頭看著陳飛。從陳飛跟自己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雖然平時不說話,但陳飛心裡很有想法,性子倔得很。

這次,是陳飛第一回開口求她。

女人沉默片刻,「帶就帶吧。」

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女孩,「紅唇女人」本來不願意要,但大不了多看著點,一個小丫頭能怎麼著。

第二次去地下賭場,一路上玥玥裝作很高興的樣子看著陳飛。

紅唇女人安排給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給賭客送煙。

玥玥換上白襯衣、黑褲子,從吧台那接過煙盤。那是一個白瓷盤子,據說很高端。

玥玥雙手交疊捧著盤子,走到賭客身旁,就算完成工作。然後有專人從盤子里拿出來煙,用打火機點燃,恭敬地遞進賭客嘴裡。

冰冰涼涼的瓷盤裡整齊擺著六根煙。

不久玥玥就知道了,這個數目很有講究。四根諧音「死」,八根擺不下。單數敬死人,雙數才能給活人。

賭客玩得太盡興,時常來不及彈煙灰,這時會有人伸手去賭客嘴邊接煙灰。因為不能弄髒大理石地面和賭桌,煙灰只能拍入自己口袋。

據說有一次,有個人不小心把煙灰掉了出來,被罰用嘴接了一整晚的煙灰。

除了這些規矩外,地下賭場還有一條不成文的戒律——抽完煙半小時內,不能給賭客喂酒。從來沒人敢違反這一條。

剛開始送煙,玥玥把自己想像成木偶人,一步一步挪過去,再一步一步挪回來,不停祈禱不要出岔子。

熟悉後,玥玥開始暗暗觀察。

地下賭場里的客人各式各樣。但在她看來,都長得很像:紅著眼睛,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贏的時候喜歡使勁給周圍的人撒錢,輸的時候就不停地要煙抽。

每次抽完煙,這些人都會高度集中,精力特別充沛,眼睛直勾勾盯著人,還會放光,很可怕。

所有賭客進來的時候,都彬彬有禮,幾乎沒有特別邋遢的人。但是玩到中途,不管是誰都會瘋狂,神志不清,比如光著膀子,大喊大叫。特別真實,也特別恐怖,與進來時完全是兩種樣子。

玥玥能感覺出來,只要進了這個門,就不由自己了。

有個中年男人,本名蔡森,介紹自己時,他叫自己「財神」。有次,財神一進門就嚷嚷風水不好,「今日不挪,我逢賭必輸」。於是指揮著賭場小弟把賭桌挪了三厘米又三毫米。

還有一個人,大家口耳相傳,外號「蘇妲己」。玥玥曾以為,這人一定美得亦正亦邪,像《賭神》里穿著大紅裙的邱淑貞。後來才知道,蘇妲己是男的。

在賭場,玥玥不動嘴只用眼睛。不過她沒察覺的是,有個她根本沒想到的人,在暗處,已經盯上了自己。

到這兒,玥玥算是拿到了「遊戲」的入場券。

她以為接近了紅唇女人,就是接近了真相。只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兒,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身邊人莫名失蹤,甚至暴斃身亡,這些異樣讓玥玥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真相。

可她並不知道,真相之後的紅唇女人,從沒打算放過她。

故事好看,但也很長。我分成了上中下,這周三、四、五,連更3天。

如果我沒累壞,周六會更新採訪手記,裡面有當事人留下的語音,以及我和女警的工作記錄。

明晚20:00,小女孩將和紅唇女人展開第一次對決。

不會讓你等太久。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Leon_Lee李萬欣

(圖片來源真實,僅做部分信息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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