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趕路那是心無旁騖,腦中想的,除了我太爺爺在家等著他,就沒別的了。要說害怕,那是一點兒都沒有。可這時候耳中聽了來來回回吱嘎吱嘎的響聲,一回頭卻什麼都看不見不說,連聲音都沒了。傳過身,那吱嘎吱嘎的聲又出現了。要說不怕,那是假的。可是這時候,路上除了呼嘯的寒風,就是我爺爺自個兒,就算是害怕,能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我爺爺就有辦法,什麼辦法?跑。我爺爺耳中聽得吱嘎吱嘎之聲,也不做他想,撒腿就跑。大冷的天,我爺爺跑得飛快,耳中除了呼呼的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這一陣子猛跑,我爺爺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個累騰勁兒,肺喘的就跟拉風箱似的。
終於跑不動了,我爺爺緩緩的停下,兩手扶著膝蓋呼呼直喘。可是沒喘息兩聲,身後又傳來那個聲音,吱嘎吱嘎。我爺爺身體一僵,他媽的,這是纏上老子了。我爺爺犟驢脾氣上來,什麼都不管了,回身叉腰,扯著嗓子就罵。罵天罵地罵空氣,到底是那個熊玩意兒不長眼纏上老子的,你信不信老子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餓了,可是我爺爺大喊大叫罵了一通,這身後的聲音沒了動靜,心安不少。心中出了氣,腦中又想起是不是回家鍋里有蒸好的地瓜等著。想到這,我爺爺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了。說起來時間,這時候也得八九點鐘了。無人的夜晚,寒風又冷了一層。我爺爺戴上狗皮帽子,迎著風再次往家走去。
我爺爺為了給自己壯膽,唱起了京劇。我爺爺從小跟我太爺爺長大,沒少聽我太爺爺嘴裡搗鼓唱詞,什麼《宇宙鋒》《玉堂春》《長坂坡》《群英會》,這都自然不必說。我太爺爺尤為喜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所以嘴裡常常念叨「無端列入煙花隊,送舊迎新日幾回。強顏歡笑裝嬌媚,夜闌人靜淚雙垂。」這一段唱詞是杜十娘剛遇見孫富的時候,愁苦時候的唱詞。這時候被我爺爺拿來壯膽,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特別是那句送舊迎新日幾回。不過我爺爺年歲幼小,未經人事兒,不知道這一句什麼意思。
可是嘴裡光念叨這個也沒意思,腦瓜也不用翻轉,又想起來孫富那一段吹牛逼的唱詞「說我富,不算富,開了幾座典當鋪,大元寶無計其數,金黃黃的象倭瓜,白花花的賽豆腐,我們家的廚子二百五,稀里糊塗往鍋里入,燒火的丫頭直叫苦,掀開鍋蓋杵一杵,樂得她把小嘴捂:自從目下到盤古,誰見過倭瓜、元寶一鍋煮,一鍋煮。」
萬人林是我們這邊的一處亂墳崗,解放前也是我們家的地。那會兒窮苦人家死了人,連個埋人的地方都沒有。為了彰顯仁義,我祖爺爺那輩兒之上,就把這塊地劃成了墳地,據我爺爺說,那塊地有整整半頃。無論是誰家,只要有人故去,都可以埋入這塊地。一來二去,十里八村的,只要有人去世,就把屍骨卷巴卷巴,拉到這裡刨個坑埋了。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這塊地的墳頭是越來越多,每到逢年過節,特別是清明節,來燒紙上墳的,比趕大集還熱鬧。
其實不光上墳熱鬧,到了晚上也熱鬧。我有個大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推個獨輪車拿個撥浪鼓叮叮咚咚賣東西。要說賣的東西也簡單,不過是針頭線頭小人書麥芽糖之類玩意兒。我這個大爺跟我說過一件事兒,有一天回來晚了,推著獨輪車就走到萬人林這裡了。當時月黑風高,樹林裡面的老鴉嘎嘎叫嚇死個人。
本來我這個大爺可以不走萬人林,別的地方也有路,可是走別的路,就得多繞一個多鐘頭,不划算。我大爺想起來老人說的話,就是壯年男人火力旺,撲棱撲棱頭髮都冒火星。我大爺撲棱了幾下腦袋,小撥浪鼓一搖,推著獨輪車進了萬人林。
其實,萬人林說起來嚇人,但裡面無非是一大片樹林,樹林裡面無數墳頭罷了。樹林中間東西橫南北縱,壓出來不少光凈路,路面也平整,除了風大點林子黑點也沒啥。可一走進萬人林,我大爺背後一麻,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怎麼不對勁法呢?就覺得這萬人林里,無數的眼睛在盯著他。可是進了林子,想退出去,也不是那麼好退的。
我大爺一邊推著車往前走,一邊搖著鼓,嘴裡還唱喝:「上街跑下街,有個貨郎客,貨郎把鼓搖,尕花把手招,一買扎花針,二買花手巾,三買胭脂四買粉,五買梳和篦,六買花頭巾,七買環子和頂針,八買絲手帕,九買花線綉荷包,十買扣線肩胛骨搭。」我大爺唱這個不為別的,也跟我爺爺一樣,為了壯膽。
可他唱喝了沒幾句,就聽一個老太婆顫巍巍聲音響起:「頭髮換花針不?」這一聲響起,差點把我大爺嚇一趔趄,小獨輪車差點都掀翻了。待借著車前的油燈看清楚說話那人,我大爺腦門上的汗就下來了。那哪裡是個老太婆,那就是一個披著皮肉的骷髏架子。可這時候人要買東西不能不答,我大爺寒顫都出來了,哆哆嗦嗦的說:「換針換針。」
我大爺放下獨輪車,從車籠子里摸出來繡花針,遞給老太婆,我大爺眼睛一花,就見那骷髏架子真真切切的變成了一個老婆婆。那老婆婆接過針,遞給我大爺一把頭髮。我大爺才看清,這老婆婆好像在哪見過。我大爺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他小時候見過的太奶奶。也就是我祖奶奶。我祖奶奶見我大爺認出來她了,笑了笑,說:「趕緊回去吧,這林子里不安生。」說著人就沒了影。
解放之後,本來要把這萬人林規劃規劃,從新整理成耕地的。可是年頭太久,裡面埋人太多,一時間也規劃不出來什麼頭緒。就沿襲老規矩,依舊當成墳地,死人了依舊往這埋。特別是這幾年,餓死的病死的太多,也都是卷巴卷巴刨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