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廟

1

  再說我爺爺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沂河肉麋前四年。那年是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

  我爺爺說,其實早在一九五六年,我太爺爺就跟我爺爺說過這事兒。說起那年,我爺爺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我太爺爺的師兄弟從南方過來做客。我太爺爺的師兄弟姓夏名鼎,據說那會兒是科學院的考古研究員。

  說起太爺爺的師兄,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祖上世代為商,因為生意的關係,和我祖爺爺那一輩甚為交好。太爺爺師兄剛出生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四處求醫,還是我祖爺爺給瞧好的。瞧好了病,我祖爺爺說,這孩子這一輩子就是個刨坑的。夏父走南闖北,知道我祖爺爺嘴裡刨坑的是盜墓的意思,聽了我祖爺爺的話還生了氣。

  我祖爺爺還安慰他,但人家也是大商大賈之家,雖說這孩子不是長子,但也拿做掌中寶。如今你沈炮雖說對我家孩子有救命的恩德,但是你說我家孩子是個刨坑的,那也不行。

  夏家人帶著二小子回了家,憑著一顆破釜沉舟之心,也得讓二小子學貫東西,好堵我祖爺爺沈炮的那張小嘴。夏鼎這孩子絕頂聰明,還有念書癮,說考第一絕不考第二。高中畢業,勁兒都沒使,同時被南京中央大學和北平燕京大學錄取。二小子不驕不躁,取道北上,讀了燕京大學的社會學。

  二小子去北平上學的時候,老夏家專門領著二小子到我祖爺爺家裡拜訪。我祖爺爺上下大量一番,告訴老朋友,你這孩子不錯,再過五年,讓他來找我學點本事。老夏家一聽,又是吹鬍子瞪眼,給我祖爺爺作了一個揖,表面上客客氣氣,但是窩了一肚子火走了。不過讓老夏家始料未及的是,二小子雖然聰明好學,但心思似乎不是那麼穩當。燕京大學社會學讀的好好的,第二年卻放棄了學業,到清華大學去學歷史了。

  待到學業有成,夏家小子去河南參加了一次考古發掘,遇到了不少問題,跟自家老爺子一交待,直接拜到我祖爺爺門下,學了兩年多本事。老夏家一見這陣勢,這才明白,人家沈炮當年說的話不是空穴來風,都給這二小子算好了。但夏家老爺子不甘心,問我祖爺爺,我家二小子這命運以後就交待在這土堆里了嗎?

  我祖爺爺說,土堆里有什麼不好,有大學問吶。

  夏家老爺子惆悵的不行,我這一世經商,以後這偌大的家業,給誰呀?

  我祖爺爺寬慰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以後呀,你們家還得這二小子提點,要不然,早晚得完蛋。

  老夏家信服了我祖爺爺,死心塌地任由二小子跟著我祖爺爺造吧。

  我太爺爺比二小子小了六七歲,但是從小得了我祖爺爺真傳,本領比夏鼎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兒。雖說嘴上稱呼夏鼎師兄,可心裡不服。不過好在夏鼎是個悶叱性子,也不跟我太爺爺爭持,遇到什麼事兒還向我太爺爺請教,所以很得我太爺爺好感。和另外那些不著四六的師兄弟相比,這個夏鼎很是個不錯的小子。

  說我太爺爺含著金湯勺出生一點都不為過,到他那代,還是見識了我家的種種繁華。小時候要什麼有什麼,白馬輕裘,美女孌童,弓箭槍彈海東青,還有一個說英語的管家。可是我這太爺爺生性慵懶,吃喝嫖賭福壽膏樣樣不會,就喜歡家裡存放的亂七八糟的奇書巧技,二十多歲,就把什麼堪輿八卦陰陽術學了個遍,還到處尋訪名山大師切磋技藝。可是當時恰逢亂世,到處都在打仗,我太爺爺所學的竟無用武之地。遊山玩水十多年,一朝回家,這才發現偌大的家世竟然如山崩水泄無處尋了,那一種感覺,作為小輩無法身臨其境。但那之後,我太爺爺就認了命,丟了羅盤符劍,認認真真刨起了地。我出生的時候,太爺爺還健在,下巴上留著長鬍子,喜歡抽旱煙,腰上系著一塊綠色的古玉。喜歡拿炭筆寫個字,然後問我這是什麼字。

  太爺爺晚年住的地方遠離人跡,是在沂河岸邊的一間茅草屋,唯有一床一幾。門前養著一條狗幾隻雞。我爺爺告訴我,我太爺爺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會說德語。只是這一切,在工農為主的社會體系里,都成了大逆不道。在那個混亂的年代,父子兩人都屬於黑五類,常常被遊街批鬥。

  夏鼎和我太爺爺的命運截然不同,跟著我祖爺爺學了兩年本事,又到了英國倫敦大學留學,還獲埃及考古學博士學位。在埃及開羅博物館從事了兩年研究工作之後,回到國內,先是在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任專門委員,後來又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研究員。建國後,夏鼎又進了考古研究所工作,成了一個踏實刨坑的研究員。

  在那個年代,夏鼎的命運和我太爺爺相比,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2

那一年,我太奶奶病逝,我爺爺年紀尚幼,我太爺爺正處於人生最低迷的階段。

我爺爺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夏鼎來看望太爺爺,帶了三斤蜜棗五斤花生。那時候雖然能填飽肚子,但是這些東西對於我爺爺來說,也是稀罕物。那天我爺爺花生吃多了,躥了一夜稀,牆都噴花了。

夏鼎來找我太爺爺主要是有兩件事兒。第一件事就是在湖南那邊發現了一座古墓,但裡面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希望我太爺爺能去幫他斷斷。第二件事兒就是找個人,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爺爺記不清楚了。

我太爺爺因為我太奶奶剛去世,加上我爺爺年紀幼小,給推辭了。關於夏鼎要找的人,我太爺爺倒是給提了一條信息。

聊完這些,兩個人又扯了一些閑篇,都是追憶似水年華,回想年輕那時候生活是多麼的糜爛美好。說到吃喝玩樂,聽的我爺爺那叫一個嘆為觀止。聊得後來,我太爺爺問夏鼎:「你那個墓裡邊都出來啥了?」

夏鼎說了好多東西,我爺爺就記得一條——棺材裡一個幾千年都不腐爛的女殭屍。還說那個殭屍剛出來的時候屍體枯癟,可是吃了幾個人後,渾身的肌肉皮膚就跟氣球一般,全都水潤了起來。

我太爺爺一聽,啪唧一拍大腿,說:「完嘍,這天下要大旱了。」

夏鼎不明就裡,我太爺爺給他解釋:「你出土的那個殭屍,可不就是旱魃嘛?」

雖然夏鼎出土過不少大墓,見識了不少怪事,但真聽說旱魃這種東西,也是將信將疑。他理解不了,自然災害如何是一個死了幾千年的殭屍決定的。但是不理解歸不理解,他也沒有跟我太爺爺就這個事兒論道論道。因為他知道,在某些事上,他比我太爺爺差了不是一點半星。像這種事兒也不能上報,尤其在那個年代,真要上報,他的下場可能比我太爺爺還要慘。

夏鼎走之前,把身上的糧票和錢都留了下來,我爺爺也不推辭,那時候,爺倆都快吃樹皮了,還在乎什麼面子。不過也幸好夏鼎留下的糧票,才讓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度過了那三年最艱難的時期。這話說出來可能讓大家誤解,那個年代,物質匱乏,我太爺爺用錢買了一艘小船,日夜帶著我爺爺在沂河中打漁撈蝦,才不至於餓死。

而且那些年,沂河水野性大,一發大水,從上游淌下來幾條豬羊也是常有的事。要是運氣好,還能抓條兩米多長的大鯉魚。那麼大的鯉魚抓起來要費一番大功夫,搞不好,連船都能給你掀翻。

3

但真正的讓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度過三年困難時期的,僅僅靠這些魚蝦是不夠的。因為到了冬天,河水封凍,什麼都打撈不上來。而且,又加上乾旱,河水幾乎斷流。真正讓我爺爺度過這三年自然災害的,是一座小土廟。

要說仙家,我們這裡也供奉了許多,但多是狐黃二仙,像白柳灰倒沒有多少。也有那些什麼狐仙黃仙上身的例子。我長到十二三歲,知道村西頭有一家老天爺,也會給人家瞧個病救個災什麼的。我去看過一會,那老天爺是個四十多婦女,一發狠就口吐白沫,白沫吐完了就找人要煙吸。一根煙還不行,必須是好多根。

這麼多煙捆成一團,點起來,使勁兒吸兩口都冒火了。偏偏老天爺吸的兇狠,吸到嘴裡吞下去,那表情特別的迷醉。吸完煙,才給人瞧病。

那時候我太爺爺還健在,他告訴我,這個老天爺就是個黃皮子染了煙癮,該走也不願意走,就留在這兒了。下回想走,還得等上百十來年。

其實在我們那兒,不光有狐仙黃仙,還有貓妖嫁人。

貓妖嫁人是真事兒,她嫁過來的時候我還隨著爺爺去喝喜酒。那貓妖敬酒我見過,身段婀娜多姿,容貌也美麗的沒邊,就是手上脖子上毛髮挺旺。那貓妖嫁人後還生了兩個閨女,個個美艷動人,小閨女和我還是同學。讀到初中,她們家就搬到縣城去了。我太爺爺說,那貓是報恩來的,在世間呆了一甲子,好不容易修成個人樣。後來我上了大學,又遇到了那個小閨女,模樣越發美麗,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演員了。

在我們那裡,要說最靈驗的,還是狐仙。舊社會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供奉著狐仙的牌位。不光有狐仙的牌位,還給狐仙建土廟。不過到了一九六六年破四舊的時候,甭管大廟小廟,通通都被砸了,現在說來還挺可惜的。不過砸廟的那些人,都沒有得到什麼好下場,說起來也詭異的很。

那年我太爺爺的師兄弟走後,我太爺爺就開始琢磨著怎麼屯糧。那時候我爺爺還年輕,正處於青春期呢,和我太爺爺的關係也是勢同水火,所以讓他相信我太爺爺說的什麼旱魃一出赤地千里這種話,還不如殺了他。不過好在那時候我爺爺貪吃,跟我太爺爺見天琢磨吃什麼或者怎麼吃。雖說那時候有了一條小船,但是天天吃魚,也受不了。

爺倆有時候推著魚到夜貓子市上換些糧食蔬菜日用品,收穫多了,也換些好吃的好玩的。說說夜貓子市,因為那時候不讓老百姓做買賣,老百姓都偷偷摸摸做,夜貓子市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形成的。一般來講,都是夜裡一兩點開市,早上七八點就收了。和北京的鬼市差不多。夜貓子市現在還在,開市的時間依舊是夜裡,只不過時間已經延續到了中午。

說起這個狐仙,就是爺倆在集市上遇見的。

4

按照我爺爺的話說,因為那時候那個夜貓子市,都是在半夜開市,誰知道來跟你買東西的是不是人。當時的集市,不像現在,到處都是路燈,照耀的燈火輝煌。那會兒最多是在平車前吊一盞馬燈,為了省油,燈光還不敢調太亮。

我爺爺眼尖,經常瞧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夾雜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問他都是什麼東西,他敲著煙鍋微微笑,也不把話說下去。

狐仙是買魚的常客,但因為手頭拮据,買的都是小魚。我問過爺爺,怎麼知道那個是狐仙的。爺爺說,哪有人身後拖個大長尾巴的?

其實當時那個狐仙還算不上是仙,模樣也是個小孩兒的模樣,個頭也不高,也就到大人腰部。那個小狐仙腦袋上總是包著一塊花頭巾,走路駝著背,一步三晃,慢悠悠的。爺爺說,那是小孩裝老人呢。我問他狐仙為啥要裝老人。爺爺說,要是別人知道他是小孩,欺負他怎麼辦?

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從一九五六年賣魚,一直賣到五八年,那個小狐仙買魚就一直買到五七年的冬天。到了那年冬天,雖然小狐仙還來,但是不買魚了,就是遠遠的站著看。

看了幾回,我爺爺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把他喊過來問,那個小狐仙站在我爺爺跟前低著頭也不說話。我爺爺跟我說,那是小狐仙死要面子,不願意說家裡變窮了。那個年代,不光是人,什麼都窮。我太爺爺也不跟小狐仙為難,賣到後來,剩的小魚小蝦用樹枝穿成串,都送給小狐仙了。

其實到那個時候,我太爺爺屯糧也屯了不少了,都在裡屋棺材裡藏著。其實說是糧食也不準確,都是粗糧,什麼高粱小米紅薯干。滿滿的屯了一棺材。我爺爺見著一棺材糧食,心滿志得,覺得一個公社都沒他們家富有,慢慢就有些懈怠,不願意跟我太爺爺下河打漁了。你想,打漁都不想去了,更不要說起早貪黑去趕夜貓子集。

那時候我太爺爺也不願意說我爺爺,我爺爺不去打漁,我太爺爺就自己去,風雨無阻。打漁回來,有些收成也不去賣,就用鹽腌了,放在窗下風乾。

不過自從腌魚乾開始,院子就總發生一些怪事,不是雞少兩隻,就是窗檯下的魚乾少兩條。剛開始爺倆沒怎麼在意,天長日久可就瞧出端倪來了。這是有賊惦記上了。爺倆日守夜守,終於把小偷抓住了,你猜怎麼著,竟然是夜貓子集市上的那個小狐仙。

大亮月兒下面,小狐仙低著頭哭,那個委屈勁兒哦。

我爺爺年輕氣盛,拿著木棍繞著小狐仙走,一邊走一邊奚落小狐仙,我還送你魚吃,可沒成想你是個小偷。我爺爺這麼一說,小狐仙也不辯解,哭的更傷心了。

我太爺爺倒是沒有為難小狐仙,喝斥了我爺爺幾句,我爺爺消停了。我太爺爺又安慰了小狐仙一會兒,小狐仙停止了哭泣,這才說明原委。原來,小狐仙是村莊北頭下面的那個狐仙廟的,現在大傢伙都信仰共產主義,沒人去給小狐仙供奉香火了。那個廟裡並不是只住著小狐仙一個狐狸,還有小狐仙的奶奶,祖孫倆相依為命。

本來狐仙奶奶平常還能給人幫幫工掙點工分,可現在狐仙奶奶病了,祖孫沒了收入就沒錢買魚了。我爺爺問他,你為啥不買別的,一定要買魚呢?小狐仙說,因為魚是最便宜的。確實,我太爺爺賣魚確實便宜。

本來沒錢買魚我太爺爺還送幾條魚給他,可當我太爺爺不來集市,連條魚都沒人送,所以只能來偷。小狐仙說完這話,我爺爺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合著,我們送你魚你就用偷來報答我們。」

小狐仙聽我爺爺這麼說,腮幫子一鼓一鼓差點又要哭了。我太爺爺連忙說好話,從屋檐下又摘下來幾條魚乾塞在小狐仙懷裡,這才把那個小傢伙哄好。小狐仙不哭了,我太爺爺說,以後你就不要來了,我每天打漁回來,就給你們家供奉一條魚。

我太爺爺說話算話,每天打漁回來,都會繞道到村北的狐仙廟,撿一條大魚供奉了再回家。除了颳風下雨河水冰封,我太爺爺沒少過一天。便是河水冰封的日子,那屋檐下晾曬的魚乾,也會準備幾條帶過去。

我爺爺常常訓斥我太爺爺,人都吃不飽,你還救濟個畜生。

我太爺爺不置可否,也不搭理我爺爺。有時候說急了,也回兩句嘴,罵我爺爺也是個畜生。我爺爺也不敢還口,他打不過他爸爸。

不過有一件事是真的,以前打漁,收成是時好時壞,可自打供奉小狐仙之後,收成是一日好似一日。

5

一九五八年,八大提了口號,要使中國在十五年或更短的時間內,超英趕美。領導人號召大家,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發揚敢想敢說敢幹的精神。會後,全國各條戰線掀起了「大躍進」的高潮,浮誇風開始。

我們那個地方也不例外,割了麥子,這個大隊說是小麥畝產一千斤,另一個大隊不甘落後,說是自家小麥畝產三千斤。過了沒幾天,另一個公社說他們那裡的水稻畝產一萬斤。大隊的大喇叭,每天說的都是這些,哪兒哪兒又創了什麼記錄,畝產達到了多少。

我爺爺少不更事,跟著起鬨,說產這麼多糧食真不簡單,馬上就要實現共產主義了。我太爺爺喝斥他,你個地主羔子跟人家起什麼哄。別看我太爺爺出身紈絝,但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識廣闊。

那年下半年,全民公社大鍋飯。我太爺爺帶著我爺爺跟著吃了幾回,但因為出身問題,在食堂不受人待見,就不去了。依舊打漁屯糧,屯的糧食棺材盛不下,還挖了個地窖,都藏在地窖裡面。可惜我爺爺覺得現在已經實現了共產主義,大家吃大鍋飯都不花錢了,你屯糧食還有什麼意思。加上年輕氣盛,嘴上還沒個把門的,就把屯糧這事兒透露出去了。

生產隊當天就來人了,帶著牛馬車好幾輛,直接把爺倆家裡的糧食清空了,順帶著把腌魚也都帶走了。隊長也姓沈,叫沈建勇。沈建勇拿著腌魚放在鼻子下聞聞說,沒想到你這個地主走資派腌魚腌的還挺好。

我太爺爺蹲在地上默不作聲,我爺爺倒好,推推他爸爸:「你垂頭喪氣幹個什麼勁兒,現在糧食這麼多,咱們吃大鍋飯不就行了嘛?」

沈建勇跟著說:「就是,也沒有政策說地主不能吃大鍋飯啊。打今天起,你們爺倆見天來,沒有工分,一天三頓飯管夠。」話說完,套上車,糧食和小木船都給拉生產隊去了。

我太爺爺沒有辦法,只好跟在我爺爺後面臊眉耷眼的在生產隊吃起了大鍋飯。可大鍋飯沒吃幾天,飯菜是越來越稀薄,煎餅饅頭顏色也是越來越黑,咬到嘴裡發柴不說,吃到肚子里也不頂餓。吃進去倒是方便,可是拉出來可就難了。爺倆在樹林里一蹲就是大半天,我爺爺心中困惑,問我太爺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吃的容易拉的難呢?

我太爺爺一臉肅穆,也不理他,嘿了幾聲,嘆口氣,還是沒拉出來。

後來我爺爺告訴我,那一年開始,全國到處乾旱。當時都吹牛,說畝產幾千斤幾萬斤。這糧食都繳公糧了,村裡就是剩還能剩多少啊,更何況大鍋飯一開,誰都不願意幹活,更沒糧食吃了。沒糧食了,那鍋里都是啥?樹葉稻草棒子麵,這就不錯了,能拉出來的就是不錯的了。

其實,那年這種情況都屬於好的了,到了第二年開春,那鍋里,連個糧食子都看不見,個個餓的發慌,風太大人都能吹倒。我爺爺跟我太爺爺捋榆錢逮家雀,好歹也應付了小半年。天暖和的時候,爺倆光腚下河撿蚌抓蝦捉泥鰍,好歹沒餓死。沒餓死是沒餓死,但也吃不飽。因為大家都沒什麼吃的,全都跟在爺倆後面下了河,大人小孩烏央烏央的,加之乾旱,乾涸的河床下面,幾乎被掘地三尺。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整個河床散發著淤泥的惡臭,我太爺爺躺在破茅草房裡打蚊子,一邊打一邊往嘴裡放。我太爺爺想罵我爺爺兩句,都提不起來那個勁兒。

大鍋飯?大鍋飯倒還是每天煮,但那裡面是不是人吃的東西就說不好了。村裡多少人得了水腫,又有多少人餓死,就更不得而知了。

6

那時候怎麼說呢,春天還好,草芽樹葉都是吃食,老鼠蛇貓狗幾乎都吃絕了。吃到後來,連樹皮都揭下來吃了。我爺爺說,那人看人,眼睛都冒綠光。我問為啥,我爺爺說,那是知道了人肉的滋味了。

後來上學,看到魯迅先生《狂人日記》寫的:「……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和爺爺說起來這個,爺爺說,那個是比喻,不算是真的吃人。

那兩年,總有人餓死,起初都是埋了。到後來,實在餓的頂不住,也有人偷偷摸摸挖出屍體來吃。到六零年,吃人就變得明目張胆。我爺爺去村子找小夥伴玩,開門看見他們家鍋里煮著一條人腿。後來公安局也來人了,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

我問我爺爺吃過人肉沒有。我爺爺搖搖頭說,你太爺爺不許。

其實到了五九年秋天,爺倆就已經沒什麼東西吃了。究竟為什麼沒餓死,那多虧了小狐仙。

五九年立秋,天氣還熱乎乎的,蟬也沒了,都沒打下來吃了。爺倆在乾涸的河床里扒拉吃的,可河床的淤泥被翻了十幾遍,就連最小的泥鰍都沒了。忙活一天,到了下午,爺倆才從泥窟窿里扒出來一條黃鱔。那條黃鱔足有小孩手臂粗細,在爺倆的手裡奮力的掙扎,那勁兒特別足。爺倆餓的身上沒力氣,差點讓黃鱔跑掉。

虧了我太爺爺有法子,張嘴咬在黃鱔身上,喝了兩口泥腥味的鮮血,這才摁住。爺倆揪著黃鱔上了岸,生火烤了,飽餐一頓。

那頓黃鱔吃完,爺倆再次陷入到了饑荒之中,這一回,爺倆三天翻遍的整個泥潭,除了幾把水螺,一無所獲。三天里,爺倆嗑了幾顆水螺,喝了一肚子涼水,再沒吃什麼。照我爺爺話說,當時要是地上有草,都能啃兩口,可惜當時乾旱,地上連草都不長几根。

一晃到了晚上,爺倆躺在地上看著星空。我爺爺告訴我太爺爺,那漫天的星星真像燒餅上的芝麻呀。我太爺爺頭都不想點,看著金黃的月亮說,那就像一個被咬了一口的冠生園綠豆糕。我太爺爺說完這個,爺倆肚子一起響起了咕嚕聲。

就在爺倆軟綿綿的望著星空瞎想的時候,就聽院中啪唧一聲,好像落進來什麼東西。我太爺爺差遣我爺爺去看,小孩餓的前肚貼後背,不願意動彈。不得已,我太爺爺支撐著爬起來,借著月亮光一瞅,嗝的一聲,笑過去了。

大半夜的,我爺爺聽他爹倒地,喊了幾聲沒答應,起來去看,才知道他爹背過氣去。趴在那裡又錘又打,這才不至於自己當了孤兒。我太爺爺吐出一口濃痰,翻了個白眼,翻身爬起來說道:「憋死老子了。」說完這話,指著院中掉落的事物,對我爺爺說,「瞅瞅那是啥。」我爺爺這才看清楚,落在自家院子的,是一口袋地瓜干。

這裡科普一下,別看現在畝產上千斤,那是因為有了化肥。化肥普及之前,一畝地產個三兩百斤糧食,那屬於大豐收了。所以原來舊社會的主糧不是大米小麥,而是高粱小米地瓜。我們那個地界,一家子磨糊糊烙煎餅,不是五穀雜糧煎餅,也不是小麥煎餅,而是粗糧煎餅。粗糧煎餅就是半盆磨碎的地瓜干半盆小麥混雜在一起烙的。

所以五六十年代,存上半缸地瓜干,儼然是小康人家的生活水平了。但是地瓜干不能單獨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也便秘。

這不,我太爺爺和我爺爺餓的不行,吃多了地瓜干,便秘了。爺倆蹲在野地里一邊使勁兒一邊猜測,這地瓜干是誰給的。我爺爺猜測,肯定是楊四給的。我爺爺說這個不是沒道理,因為我太爺爺救過楊四爺爺的命。我太爺爺搖搖頭給否定了,因為我爺爺去楊四家玩看見鍋里煮人腿了。你說這家裡都煮上人腿了,能放著糧食不吃給別人?

我爺爺又說,是不是建新家?建新她爹姓柳,是個外戶子。當年討飯要到村裡,就當了我們家的長工,後來我祖爺爺給做主娶了個親,兩口子生了個孩子,就是建新。建新是個女的,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黑臉蛋,一個村的人誰都不鳥,就一門心思喜歡我太爺爺。後來我太爺爺娶了我太奶奶,想不開,還跳過河。後來我太奶奶去世,建新敲鑼打鼓高興壞了,把我太爺爺氣的。

我太爺爺說不能,你建新姑心糙,家裡有糧都不一定能想起來給咱們。

我爺爺說,可是,村裡除了這兩家,沒人會給咱們送糧食。

我太爺爺點點頭說,就別琢磨了,快拉吧,拉完了,咱們去地里刨點野菜,配著吃。

我爺爺又想起來是不是小狐仙送來的,但轉念一想,沒有他們爺倆的救濟,說不定那個傻狐仙早就餓死了,還送他們糧食還是算了吧。爺倆一泡屎拉到天亮,這才知道,村裡已經有人開始吃觀音土了。

7

爺倆唏噓之餘,也只是感嘆一下,畢竟那個時期,爺倆都快活不下來了,哪有心思顧及別人。不過,自打那天晚上開始,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小布袋糧食扔到院子里。爺倆不是不想出去瞧瞧,可是那會兒,夜裡黑得很,也沒個路燈,根本瞅不見。

瞅不見歸瞅不見,不耽誤爺倆吃飯。我爺爺跟我說,那兩年,村裡幾乎見不到身上有幾兩肉的人,那大姑娘小媳婦因為一碗飯,啥都不管了。我爺爺淳樸,沒敢往那方面想過。其實就算是我爺爺往那方面想了也沒用,我太爺爺也不許。我太爺爺不光不許我爺爺瞎搞,更不許我爺爺接濟別人。

我爺爺為此還和我太爺爺生了氣,問我太爺爺,你連個畜生都能接濟接濟,為啥眼睜睜看人餓死都不願意管?

我太爺爺抽了口旱煙,這人吶,比畜生壞。

我爺爺還想反駁,被我太爺爺一巴掌搧倒:「我那一棺材糧食你這麼快就忘了?」我爺爺這才不敢吱聲。

不過,當時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兩個吃飽喝足,身體健康的不像話,和生產隊一臉菜色的人不一樣,也讓隊長懷疑上了。沈建勇帶著人又來了一趟,屋裡屋外翻了好幾遍,除了幾個破口袋,什麼都沒翻出來。氣的沈建勇一腳籬笆門踹翻了,還說要游我太爺爺和我爺爺的街。當時我太爺爺一點沒怕,大家都餓成這副德行,哪有心情搞遊街嘛。

果然,如果太爺爺所料,遊街這事兒,沒人搞。

不過到這時候了,爺倆也尋思,這糧食來源得保住。不過難題來了,這糧食都不知道誰送的,怎麼保。爺倆決定蹲守,可是蹲守了好幾個晚上,爺倆困得跟什麼似的,愣是沒蹲守出來。不過到了這年冬天,爺倆知道了答案。

因為這年冬天來得早,還下了場雪。一場雪過後,爺倆順著小腳印找到了狐仙廟。

要說狐仙廟也不遠,就在爺倆住的地方往北的一片樹林。當初一群城裡的知青下鄉,為了飲牛,還專門在樹林邊挖了一個池塘。狐仙廟就在池塘邊上。不過因為池塘蘆葦深密,小小的狐仙廟並不為人所見。我太爺爺拉著我爺爺,在大雪紛飛中,來到了狐仙廟。可那狐仙廟多年失修,已經破爛的不成樣子。

屋頂也漏了,圍牆也塌了,裡面泥塑的狐狸像也殘了,就連木頭門都不知道被誰撬走了。我太爺爺蹲在門口,伸頭往裡瞅,瞅了一圈,什麼都沒看見。可是明明腳印就到狐仙廟裡面的,還是兩條,一來一去。

我爺爺也跟著瞅,也是什麼都沒瞅見。可是我爺爺是個愣頭青,張嘴就喊:「小狐狸。」就那兩嗓子,把我太爺爺嚇了一跳。趕緊捂住我爺爺的嘴,這兩嗓子,狐狸沒喊出來,人都被你叫過來了。不過好歹我爺爺這兩嗓子也真有用,小狐狸在狐仙廟裡伸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看清楚是這爺倆,出溜一下,躲進廟裡去了。

我太爺爺看的好笑,就蹲著說明了來意:「我爺倆今天是感謝你來的,你不要害怕。」

我太爺爺話剛說完,廟裡面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哎呀,這也沒什麼好感謝的。前些年多虧了你們爺倆照顧,現在我們情況好了,理應報答。」

8

那次拜訪了狐仙廟之後,我太爺爺很高興,此後還專門在夜裡帶著我爺爺又去了幾趟,專門把小廟給修葺了一番。我爺爺說,修小廟的時候,小狐仙還出來幫忙來著。我問爺爺小狐仙長啥樣。我爺爺說長得跟我差不多高,就是多了一條大尾巴。

我說張一條大尾巴多醜啊。

當時我爺爺給我來了一下子,讓我不要瞎說,我爺爺告訴我,那個小狐仙還救過他的命呢。

說到小狐仙救我爺爺,還得從小狐仙救濟爺倆的糧食說起。隨著小狐仙日覆月積的送糧食,我太爺爺有偷偷摸摸的屯了不少。因為連年饑荒,沂河東比我們這邊慘,更沒有什麼吃的,餓死了不少人,都向我們這邊逃荒。

我太爺爺的妹妹,我稱之為四姑太,嫁到了河東一戶周姓的人家。當然,四姑太嫁人的時候,我祖爺爺家已經沒落。不過這周姓人家都還不錯,後來我還隨我爺爺去過,我四姑太人很好,個子很高,八十歲了還站的筆挺。從衣服兜里掏出手帕給我擦鼻涕,那手帕又白又香。

河東一戶逃荒過來的人家,是我太爺爺認識的,當年我四姑太出嫁過去,這人還去幫忙,我太爺爺跟那人還喝過幾次酒。我太爺爺攔著那人,問我四姑太家怎麼樣了。那人說,就差吃人了。那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過一摸綠光。我太爺爺知道,這是餓瘋了。我太爺爺從懷裡掏出兩塊地瓜干給他,那人揣到懷裡,含著眼淚謝我太爺爺。

送走那人,我太爺爺抓過我爺爺:「我交待給你一個任務,你四姑那沒吃的了,明天你給點送過去,好過個年。」

我爺爺一聽要出遠門,自然喜不自勝,天天跟我太爺爺在一起,他早就膩煩了,得知有這個機會,高興壞了。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太爺爺給準備好了一堆破爛棉絮,收拾了一些粗糧包在裡面。那時候正是三九寒冬,北風呼嘯,刮在耳朵上跟刀割似的。收拾妥當,我太爺爺把他的狗屁帽子呼在我爺爺腦袋上,攆著他出發了。

為啥要起這麼早,一個是為了掩人耳目。另外一個,從爺倆住的地方到我四姑太那,確實也路途遙遠,這一路有二三十里。二三十里路,一個成年人步行也得兩三個小時,更不要說一個十六七玩心正重的半大孩子。

要說我爺爺,玩心其實不是重,是特別重。踩著凍得結結實實河床過了河,看見什麼都新鮮,就連路邊的一個老鼠洞都想伸頭進去瞧瞧。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玩,中午還在柴草垛下睡了一覺,這磨蹭勁兒,到我四姑太家的時候太陽都快落西山了。

如我太爺爺所料,我四姑太家已經揭不開鍋了,照一家的意思,實在不行也跟著大傢伙出去逃荒去吧。要是不逃荒,就……想到這都不敢想了,我四姑太甚至都寫好紙團準備抓鬮了。我爺爺進門的時候,正看見一家子圍桌子坐在堂屋裡掉眼淚。我爺爺不問都知道怎麼回事,爛棉絮往桌子上一拍,一棉絮糧食。我四姑太嗚嗚的哭,那晚上,鍋里煮了一鍋高粱飯,一家子吃的不亦樂乎。

我爺爺沒心沒肺,也跟著吃,吃完飯,又陪我四姑太的孩子玩了一會兒,這才跟我四姑太告辭,往家走來。我四姑太不放心,說這天黑的早,讓他留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走。我爺爺雖然性子糙,也知道疼他爹,不忍心他爹一個人在家孤獨寂寞,執意要回去。我四姑太沒辦法,只能放行,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貪玩。

我爺爺答應一聲,抬步告別了我四姑太。可是這一走,就走出麻煩了。這一路從河東我四姑太家到我太爺爺家,也都是大路,路倒是比較好走。可就像我四姑太說的那樣,就是天黑的特別早。那會兒可不像現在,一出門哪裡都是路燈,那時候四處都黑燈瞎火,手裡要是沒個照亮的傢伙,簡直就是兩眼一抹黑。不過好在那天天氣晴朗,頭頂上星空璀璨,月亮照的地上亮堂堂的。

我爺爺那歲數,正是活力旺的時候,腦袋上頂著大月亮,一路小跑,也不覺得害怕。那時候天黑的早,也黑得快。一到晚上,路上就沒有行人了,想找個伴兒壯壯膽都找不到。

我爺爺一路小跑,跑得一腦門汗。年輕人火力旺,狗屁帽子也摘了,棉襖也敞了懷,冷風吹拂之下,還挺舒服。眼看這路已經走了一半,我爺爺心氣兒高漲,張嘴就想唱歌,可是歌還沒唱,耳中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自行車鏈蹭鏈瓦聲。

啥叫鏈瓦?老式自行車鏈上面,防止褲腿卷到車鏈里,或者蹭到車鏈上面的油,在車鏈上面罩的鐵皮瓦。有時候鏈瓦磕了碰了,難免和車鏈發生碰撞,自行車一騎起來,就會發出車鏈蹭鏈瓦吱嘎吱嘎的的聲音。那個年代,有自行車是了不起的事情,一個村裡也沒幾個有自行車的。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爺爺還買了第一輛永久自行車,愛護的不行,每天擦拭的乾乾淨淨,那保養,真是比賓士還來得細緻。我爺爺那輛自行車現在還在我家放著,騎行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就是有點兒大。

所以我爺爺一聽見自行車鏈蹭鏈瓦,新奇壞了,可一回頭,什麼都沒看見。不要說自行車,就連個自行車的影子都沒有。我爺爺心下奇怪,嘴裡還念叨,難道是聽叉了?可是一轉回頭,那自行車蹭鏈瓦的聲音又出現了,吱嘎吱嘎,在大月亮底下,特別清晰。我爺爺站在當地,再次回頭看去,可明晃晃的月亮之下,哪有什麼自行車啊?

我爺爺站在月亮下,手搭涼棚,左瞧右瞧,遠遠近近的,除了高高低低的樹木在寒風中左右搖擺,連個黑影都沒有。左右看了一會兒,我爺爺心裡打起了小鼓。這小鼓一起,身上打了一個寒顫,也沒那麼熱了。

9

看了身後沒有自行車,我爺爺心中忐忑了一會兒,轉過頭繼續趕路。可這會兒趕路和剛才就不一樣了。

剛才趕路那是心無旁騖,腦中想的,除了我太爺爺在家等著他,就沒別的了。要說害怕,那是一點兒都沒有。可這時候耳中聽了來來回回吱嘎吱嘎的響聲,一回頭卻什麼都看不見不說,連聲音都沒了。傳過身,那吱嘎吱嘎的聲又出現了。要說不怕,那是假的。可是這時候,路上除了呼嘯的寒風,就是我爺爺自個兒,就算是害怕,能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我爺爺就有辦法,什麼辦法?跑。我爺爺耳中聽得吱嘎吱嘎之聲,也不做他想,撒腿就跑。大冷的天,我爺爺跑得飛快,耳中除了呼呼的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這一陣子猛跑,我爺爺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個累騰勁兒,肺喘的就跟拉風箱似的。

終於跑不動了,我爺爺緩緩的停下,兩手扶著膝蓋呼呼直喘。可是沒喘息兩聲,身後又傳來那個聲音,吱嘎吱嘎。我爺爺身體一僵,他媽的,這是纏上老子了。我爺爺犟驢脾氣上來,什麼都不管了,回身叉腰,扯著嗓子就罵。罵天罵地罵空氣,到底是那個熊玩意兒不長眼纏上老子的,你信不信老子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罵到吃,我爺爺肚子咕嚕嚕一陣響動,唉,怎麼想到罵吃的呢?我爺爺不肯原諒自己,大半夜的,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纏上,竟然肚子咕咕叫,餓了。那一大碗高粱飯不頂事兒啊。

雖說餓了,可是我爺爺大喊大叫罵了一通,這身後的聲音沒了動靜,心安不少。心中出了氣,腦中又想起是不是回家鍋里有蒸好的地瓜等著。想到這,我爺爺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了。說起來時間,這時候也得八九點鐘了。無人的夜晚,寒風又冷了一層。我爺爺戴上狗皮帽子,迎著風再次往家走去。

可是沒走兩步,身後那個聲響又來了,吱嘎吱嘎。那響動,就好像我爺爺身後牽了一條線,走兩步就響兩聲。不走也響。我爺爺再回頭,依然什麼都沒有。

我爺爺為了給自己壯膽,唱起了京劇。我爺爺從小跟我太爺爺長大,沒少聽我太爺爺嘴裡搗鼓唱詞,什麼《宇宙鋒》《玉堂春》《長坂坡》《群英會》,這都自然不必說。我太爺爺尤為喜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所以嘴裡常常念叨「無端列入煙花隊,送舊迎新日幾回。強顏歡笑裝嬌媚,夜闌人靜淚雙垂。」這一段唱詞是杜十娘剛遇見孫富的時候,愁苦時候的唱詞。這時候被我爺爺拿來壯膽,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特別是那句送舊迎新日幾回。不過我爺爺年歲幼小,未經人事兒,不知道這一句什麼意思。

可是嘴裡光念叨這個也沒意思,腦瓜也不用翻轉,又想起來孫富那一段吹牛逼的唱詞「說我富,不算富,開了幾座典當鋪,大元寶無計其數,金黃黃的象倭瓜,白花花的賽豆腐,我們家的廚子二百五,稀里糊塗往鍋里入,燒火的丫頭直叫苦,掀開鍋蓋杵一杵,樂得她把小嘴捂:自從目下到盤古,誰見過倭瓜、元寶一鍋煮,一鍋煮。」

就這麼一路唱一路走,我爺爺走的很快,不知不覺走錯了路。走到哪兒了呢?走到萬人林了。

萬人林是我們這邊的一處亂墳崗,解放前也是我們家的地。那會兒窮苦人家死了人,連個埋人的地方都沒有。為了彰顯仁義,我祖爺爺那輩兒之上,就把這塊地劃成了墳地,據我爺爺說,那塊地有整整半頃。無論是誰家,只要有人故去,都可以埋入這塊地。一來二去,十里八村的,只要有人去世,就把屍骨卷巴卷巴,拉到這裡刨個坑埋了。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這塊地的墳頭是越來越多,每到逢年過節,特別是清明節,來燒紙上墳的,比趕大集還熱鬧。

其實不光上墳熱鬧,到了晚上也熱鬧。我有個大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推個獨輪車拿個撥浪鼓叮叮咚咚賣東西。要說賣的東西也簡單,不過是針頭線頭小人書麥芽糖之類玩意兒。我這個大爺跟我說過一件事兒,有一天回來晚了,推著獨輪車就走到萬人林這裡了。當時月黑風高,樹林裡面的老鴉嘎嘎叫嚇死個人。

本來我這個大爺可以不走萬人林,別的地方也有路,可是走別的路,就得多繞一個多鐘頭,不划算。我大爺想起來老人說的話,就是壯年男人火力旺,撲棱撲棱頭髮都冒火星。我大爺撲棱了幾下腦袋,小撥浪鼓一搖,推著獨輪車進了萬人林。

其實,萬人林說起來嚇人,但裡面無非是一大片樹林,樹林裡面無數墳頭罷了。樹林中間東西橫南北縱,壓出來不少光凈路,路面也平整,除了風大點林子黑點也沒啥。可一走進萬人林,我大爺背後一麻,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怎麼不對勁法呢?就覺得這萬人林里,無數的眼睛在盯著他。可是進了林子,想退出去,也不是那麼好退的。

我大爺一邊推著車往前走,一邊搖著鼓,嘴裡還唱喝:「上街跑下街,有個貨郎客,貨郎把鼓搖,尕花把手招,一買扎花針,二買花手巾,三買胭脂四買粉,五買梳和篦,六買花頭巾,七買環子和頂針,八買絲手帕,九買花線綉荷包,十買扣線肩胛骨搭。」我大爺唱這個不為別的,也跟我爺爺一樣,為了壯膽。

可他唱喝了沒幾句,就聽一個老太婆顫巍巍聲音響起:「頭髮換花針不?」這一聲響起,差點把我大爺嚇一趔趄,小獨輪車差點都掀翻了。待借著車前的油燈看清楚說話那人,我大爺腦門上的汗就下來了。那哪裡是個老太婆,那就是一個披著皮肉的骷髏架子。可這時候人要買東西不能不答,我大爺寒顫都出來了,哆哆嗦嗦的說:「換針換針。」

我大爺放下獨輪車,從車籠子里摸出來繡花針,遞給老太婆,我大爺眼睛一花,就見那骷髏架子真真切切的變成了一個老婆婆。那老婆婆接過針,遞給我大爺一把頭髮。我大爺才看清,這老婆婆好像在哪見過。我大爺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他小時候見過的太奶奶。也就是我祖奶奶。我祖奶奶見我大爺認出來她了,笑了笑,說:「趕緊回去吧,這林子里不安生。」說著人就沒了影。

我大爺推著獨輪車,慌不擇路出了萬人林,回到家裡一病不起。整整修養了一個多月才好。

解放之後,本來要把這萬人林規劃規劃,從新整理成耕地的。可是年頭太久,裡面埋人太多,一時間也規劃不出來什麼頭緒。就沿襲老規矩,依舊當成墳地,死人了依舊往這埋。特別是這幾年,餓死的病死的太多,也都是卷巴卷巴刨個坑。

我爺爺跟我說,雖說埋了不假,可還有人剛埋就被挖出來的。我問他挖出來幹嘛。他咂吧砸吧嘴,嘆口氣。我就不明白,為啥一問到這兒他就不說了呢。

10

我爺爺進了萬人林,慌了。可是讓他回頭,那後面還有個吱嘎吱嘎的聲音跟著他。這一下,真的就是進退兩難。看了看月光下深不可測的林子,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田野中的大路,我爺爺一咬牙,進了萬人林。

照我爺爺當時的想法,再怎麼說,這一塊地也是我們自個兒家的,你們埋在我家地里,有個什麼事兒,還不幫幫我?按照事後來看,也說不清楚我爺爺做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我爺爺僥倖心理進了萬人林,寒風呼嘯中,也不知道那裡傳來老鴉的叫聲,呱呱呱,在深夜裡特別響亮。呱呱呱聲音叫完,身後又傳來吱嘎吱嘎的響聲,那份詭異,真是不可名狀。再加上林子中的墳頭,和墳頭間破幡和殘雪,在月光的照映下,給那份詭異氣氛又加上了一個大大的感嘆號。

我爺爺在萬人林中,孤身一人躊躇前行,伴隨著身後的吱嘎吱嘎聲。我問我爺爺,那時候你心裡想的是啥?我爺爺說,我在想你太爺爺怎麼還不來接我。我問他還想啥了。他說,他還想紅燒肉了。

就在這時,我爺爺想著紅燒肉,就聞到了紅燒肉的香味兒。那味道也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伴著醬肉和白糖的味道,特別的誘人。要不然怎麼說吃貨呢,這時候一聞到紅燒肉的味道,我爺爺差點把身後吱嘎吱嘎和頭頂的呱呱呱聲音給忘了。我爺爺說,要不是身後的聲音提醒著他,他還以為自己到了集市呢。

不過那味道真是誘人,我爺爺心裡一邊害怕,嘴巴里一邊往外躥口水。那口水一遍遍往肚子里咽,本來跑了一路渴的要命,現在都不渴了。隨著嘴裡口水狂涌,我爺爺腦中不斷浮現紅燒肉卷燒餅的模樣。

我爺爺看著萬人林路兩邊的墓碑和墳頭,心想,這時候要是有個飯店該多好,不說能吃一頓紅燒肉了,就算是吃盤炒蘿蔔也行啊。可是想到炒蘿蔔,我爺爺又想到了蘿蔔燉肉,從蘿蔔燉肉又想到了醬牛肉,從醬牛肉又想到了炒河蝦。這一想起來,越想越多,那腦中的吃食,成了滿滿一桌滿漢全席。我爺爺此時那肚子中的咕咕聲,越來越響,都快趕上身後吱嘎吱嘎車鏈蹭鏈瓦的聲音了。

就在這時,我爺爺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就是萬人林前方,出現了幾點燈光。那幾點燈光,就掛在樹林里,隨著寒風吹拂前後搖晃。我爺爺當時心下確實覺得奇怪,也沒聽說有人在萬人林里安家落戶的呀。難道是出來逃荒的人家?就在我爺爺奇怪的時候,就聽旁邊的小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

隨著腳步聲的響起,一個黑影從一片墳塋只見走了出來。那人一出來,嚇了我爺爺一跳。可那人走到我爺爺近處,我爺爺才看清,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破破爛爛。我爺爺見到是人,心中頓時又驚又喜,連忙喊住。那中年人見到我爺爺,上下打量了一下,問道:「你喊我幹嘛?」

我爺爺連忙拉住那中年人,並且告訴那人,自己迷了路,又冷又餓,身後還不知道跟了個什麼東西,怪害怕的。那人把兩手插進袖口,蹭了一把鼻涕,告訴我爺爺,他要去前面市場趕集,問我爺爺要不要一起去。我爺爺問集市在哪兒。那中年人指著前面的幾點燈光,告訴我爺爺,集市就在那裡。我爺爺鼻中又聞到紅燒肉的香味,都沒猶豫,跟著中年人在寒風中往那幾點燈光走去。

雖然身後那吱嘎吱嘎的聲響從未間斷,有人作了伴,我爺爺自然也不怕了。更何況,我爺爺滿腦子都是香嫩的肉味。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有一刻鐘,拐進一個岔道,那幾點燈光一下出現在二人眼前。我爺爺這才看清,兩個人這是來到了一條長街上。這條長街一眼望去,也不知道能有多遠,只看見遠遠近近的點綴著無數的燈光。我爺爺問那人,這街開了多長時間了,他竟然不知道。那人說,這街一直都在,不過因為查的嚴,都是夜裡開市,白天不開,不知道也不奇怪。

我爺爺也不以為意,畢竟來到了街上,無論後面跟的什麼,也都不怕了。只是這街雖長,街上的燈火也多,可一眼望過去,看不見多少人。我爺爺提出心裡的疑問。那人說,這不快過年了么,誰大半夜出來。我爺爺心想也是。

那人回答完我爺爺的話,進了那個掛著幾個燈籠的飯館裡。我爺爺聞的清楚,那紅燒肉,就是從這飯館裡飄出來的。我爺爺見那人進去了,嘴饞的厲害,也跟著進了飯館。說是飯館,可那飯館確實簡陋,那門板也極是簡易,不過是掛了兩個草席遮住。進了飯館,中間燒著一個明晃晃的爐子,爐火雖然挺旺,可能因為天太冷,飯館裡並沒有增加多少暖和氣兒。

雖然街上沒什麼人,飯館裡面人可不少,都是喝酒吃飯的。不過,那飯館裡的氣氛詭異的很。大晚上的,也沒個電燈,幾盞油燈趴在桌子上,時不時的搖搖晃晃,照的人的影子在屋裡搖擺,宛如群魔亂舞。要沒個大爐子照著,飯桌上的碟碗在哪兒都不一定能看清。不過那個年代就是那樣,遠沒有現在明亮嫵媚。我小叔說得好,那個年代別看起來亂糟糟的,和現在相比,反倒太平。

我爺爺進了屋,不好意思跟著那個中年人坐一個桌子上,怕人覺得自己是蹭人吃喝的,就自己撿了角落一張偏僻的桌子坐下。說是桌子,不過是破舊的木板拼湊而成。那桌面油膩膩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伸手一摸,粘手。

我爺爺坐下之後,犯了難,因為吃飯得要錢,他身上連個大子兒都沒有。可是那肉香一個勁兒往我爺爺心裡鑽,一陣陣的,就跟饞蟲子一樣,搞的我爺爺不停的吞咽著口水。再聽左右吃客,吱嘎一聲小酒,嗶哩吧啦一陣吞咽,說不清楚有多誘人。我爺爺再也忍不住了,什麼錢不錢的,先吃飽再說。想到這,我爺爺狠狠往桌子上一拍:「來碗大肉,再來倆饃饃。」饃饃就是饅頭,我們那老人現在還這麼叫。

我爺爺拍完桌子,老闆在櫃檯裡頭應了一聲,一個面無表情的服務員,端著一碗大肉一碗饅頭放在我爺爺跟前,也不說話,轉身走了。我爺爺當時眼珠子都快掉進肉碗里了,根本看不見別的。要是我爺爺當時看到那個服務員臉都爛掉了半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心情吃那碗肉。

當時燈光灰暗,我爺爺根本看不清碗里是什麼東西,鼻子中只聞的香味撲鼻。聞著那股香味,我爺爺再也顧不得別的,抓起筷子夾了一大塊香噴噴的肉扔到嘴裡,吃的滿滿一嘴油。囫圇咽下,嗯,就是一個字,香,兩個字,滿足。接連吃了幾塊肉,我爺爺這才想起來有饃饃。我爺爺拿起饃饃狠狠咬了一口,又涼又硬。

那時候我太爺爺和我爺爺的主食是高粱飯,大米白面可是稀罕物,就算這饃饃是涼的,咬在我爺爺嘴裡,那也香噴噴的。雖然饃饃是涼的,可這大肉是熱的呀。我爺爺把饃饃掰開,扔到碗里,沾著肉湯油汁,吃的可香了。就這麼三兩下工夫,我爺爺把一碗大肉兩個饃饃吃下了肚。

吃完飯,我爺爺反應過來,這是吃了人家的霸王餐了。吃了霸王餐怎麼辦?那可沒有人能輕饒你,最次的,也得挨一頓胖揍。我爺爺想到這裡,咂巴咂巴嘴。嘴裡的肉香還在,肚子有了食兒,但還有意猶未盡。我爺爺下了一個決定,既然這霸王餐都吃上了,索性吃個痛快,那就再來一碗。真說吃完,碗往這一扔,我撒腿就跑,他們還能追的上我?就算是追上,讓他們打一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啊,這肉是吃嘴裡去了。

一念至此,我爺爺忐忑的心反倒放了下來,招呼一聲,又要了一碗大肉兩個饃饃。

我爺爺肚子已經半飽,這會兒的吃相,和剛才那會兒可就一樣了。剛才那是囫圇吞棗,根本不知道其中滋味。這回再吃,可是細嚼慢咽。後來我爺爺說,這回再怎麼吃,都感覺不如剛才那般香。我回應他說,第一回那是餓的不行了,這跟朱元璋當初吃珍珠翡翠白玉湯不是一個樣嗎?

我爺爺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第二碗肉一入口,就覺得那嘴裡,怎麼嚼都嚼不爛,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腥味。我爺爺說,那種腥味是真腥,魚腥味在這種味道面前根本就不叫腥。

除了腥味,還有一種油膩味。那一種油膩味,簡直要糊在牙齒裡面了,就跟吃了一嘴橡皮泥一樣。飯吃到這裡,我爺爺越吃越難受,那香肉沒吃半碗,我爺爺就不願意下筷子了。我爺爺本來還想吃饃饃,可一想那肉味,連饃饃都不想吃了。不想吃歸不想吃,我爺爺藏了個心思,他想把饃饃帶回家給我太爺爺吃。可等他拿起饃饃,渾身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

我爺爺發現,他拿到手的這個饃饃尖上,有三個紅點。三個紅點有什麼好怕的呢?

在我們當地,有個習俗,就是遇到紅白喜事一定要用饃饃。別管家裡再窮再破,只要是這兩樣事兒,一定要用饃饃。這個饃饃,可以是白面可以是高粱可以是棒子麵,也可以是雜糧,但一定得是饃饃。而且還有個講究,這饃饃尖上,得點上紅點。不過區別在於,白事兒的饃饃上,點的是三個小紅點,喜事兒的饃饃上,點的是一個大紅點。

除了這兩件事兒,還有一件,就是逢年過節上墳,清明節祭祖,也得用這饃饃。這上墳也好,祭祖也好,饃饃上也得點上三個紅點。不過白事兒上用的饃饃是七個,上墳祭祖用的就是三個。

究竟點這紅點有什麼意義,到現在無考了。有人說是做個記號,也有人說是圖個喜慶。不過無論怎麼個說法,這點了紅點的饃饃都是極受歡迎的東西。無論是白事兒還是紅事兒,事兒了了,大家都來爭搶,據說吃了這點了紅點的饃饃能走大運。但有一樣,人墳前的饃饃是不能吃的,無論是逢年過節上墳,還是大事小事祭祖,這些個饃饃,是給先人吃的。平常人能不能吃?能吃,吃了就完蛋了。

我們小的時候,就有這麼一檔子事兒。我小叔的發小,為了顯擺自己膽子大,當著小夥伴的面拿起人墳前的饅頭就給吃了。當時吃完沒事,到了晚上直喊肚子疼。送到醫院,打針掛水,非但沒好,反倒疼得變本加厲了。沒有辦法,送到我們家來,那時候我太爺爺還健在,煮了一碗草木灰水給喝了,吐出來許多蚯蚓,還拉了許多血水。這事兒是我小叔親眼所見,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

我爺爺此時一見饃饃上的紅點,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這時候他嘴裡還吃著肉呢,卻覺得咯嘣一聲,咬著社么東西了。我爺爺往桌子上一吐,竟然是半個指甲蓋兒。我爺爺心思慢,心說這肉裡面怎麼有半個指甲蓋呢,我也沒咬著手呀。他還想是不是廚師做飯的時候手指頭切斷了,掉肉里去了。

我爺爺這腦子,還把碗放到油燈下去看。接著燈光,看清楚碗里的東西,我爺爺肚子里頓時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了。

11

只見這半碗肉之下,躺著半根人手指,和一個花白的珠子。人手指我爺爺自然認識,可這花白珠子是啥?我爺爺用筷子一扒拉,那珠子油晃晃的翻了個個兒,赫然一顆眼球。看到這裡,我爺爺再愣,也明白怎麼回事了。今晚上,他來的這個地方,是個黑店。

從小,我爺爺就是聽著我太爺爺給他說的故事長大的,什麼孫二娘什麼人肉包子,他可是沒少聽。每次聽到這些事兒,我爺爺都嚇得直顫悠。我太爺爺還笑話他,真有人眼下酒,那也是一道好菜。當初人家晁蓋被一箭射眼睛裡,愣是把眼珠子拽出來吃了,你怎麼就這麼慫。可今天,我爺爺就著人肉手指頭、外加大眼珠子吃了兩個大饅頭,怎麼都不覺得這是一碗好菜。

我爺爺心想,萬萬沒想到呀,怎麼今天進了黑店了,哎呀,今天只怕自己也要變成幾道好菜了。想到這兒,我爺爺看著周圍喝酒吃肉的人,覺得都變了樣了。這些人,估計個個都是綠林大盜。就在我爺爺四處觀察的時候,他忽然發現一件更奇怪的事情。這些在桌子上吃飯的人,喘氣兒不帶煙。

我爺爺愣了愣神兒,現在這大冬天的,誰喘口氣不帶煙。別看這屋子裡點著爐子,可那爐子半點暖和氣都沒有。我爺爺剛才吃肉的時候,呼呼喘白氣兒呢。可這些人,一個個的,喘氣兒不帶白氣兒,有事兒。

我爺爺還怕自己看錯了,自個兒張著嘴往桌子上吹了一口,一道白氣兒,噴到了眼前的桌面上。這道白氣兒是什麼呢?這叫陽氣,夏天可能看不出來,可要放在冬日,遇到人喘氣兒沒白煙,這人十有八九不是人。此時,我爺爺再笨,也明白,這家呀,可能比黑店更可怕。而且,我爺爺瞧得仔細,那些人,從碟子碗里,夾出來的,不是什麼紅燒肉五花肉,都是手指腳趾人耳朵,放在嘴裡就是一陣吱嘎吱嘎咀嚼。看到這裡,我爺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吃下肚去的饅頭加肉,全吐在了桌面上。

天兒冷,吐出來的東西,還冒著熱氣兒呢。

我爺爺這一吐,這一飯館的人停了手裡的動作,全都看了過來。不知道誰嚷嚷的,哎,這怎麼有個活的。這一句嚷出來,那飯館就跟炸了鍋似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涌到我爺爺身前,七手八腳的把我爺爺摁住了。一邊抓一邊爭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混亂中,我爺爺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鼻子中聞到一股腐敗臭氣,就被摁倒了。趴到地上,我爺爺翻了個個兒。照我爺爺的話說,不翻個兒還好,一翻個兒,把自己嚇夠嗆。躺在地上,我爺爺臉朝上,就著大火爐子的光,這才看清楚,這一個個涌過來的人,沒一個完整的。不是少個眼珠子,就是爛塊鼻子,要麼就是嘴皮子沒了。那摁住他的手手腳腳,也都是乾癟的像是枯樹皮,還有露出裡面骨節的。這什麼呀,簡直是群魔亂舞,我爺爺被嚇得哇哇大叫。我問我爺爺當時心裡想的啥。我爺爺說,盡顧著害怕去了,想啥?啥都想不到。

就在我爺爺驚恐萬分的時候,就聽店裡面傳來一聲大喝,吵吵什麼呢。隨著這聲大喝,圍在我爺爺周圍的這些破損漢子,一個個放開手腳,站了起來,散到了我爺爺四周。我爺爺這會兒,心中驚恐依然未定,但那些七手八腳的傢伙沒了,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可一看清楚從飯店內里出來的那人,我爺爺覺得,大事不妙嘍。

隨著爐火的照耀,只見一個極胖的漢子,顫顫悠悠的一步一步走了出來。那個年代,說到瘦那是能給你瘦出個樣來,可是胖,那真是少見。不過這個胖子的胖,更是震撼我爺爺。我爺爺告訴我,哎喲,這一輩子,就沒見過那麼胖的人。而且那人不光胖,還奇怪。

我問我爺爺奇怪的地方在哪兒?我爺爺說,那胖子倆腦袋,一個大腦袋一個小腦袋。

我聽了一愣,問道,難道男的不都是兩個腦袋嗎?我爺爺狠狠給我來了一腳:「這亂七八糟的都跟誰學的?」

我爺爺說的倆腦袋,那真是倆腦袋。小腦袋長在大腦袋旁邊,上面也是有鼻子有眼兒。眼睛也眨巴眨巴的,嘴巴還會說話。不過那大腦袋似乎不是太喜歡那小腦袋話太多,小腦袋說的話太多,就會被大腦袋抽巴掌。也不知道大腦袋疼不疼。

根據我爺爺回憶,那胖子似乎是個廚子,腰間插著一把大菜刀。刀油晃晃的發亮,和那大胖子一樣散發著一股子腥味。

那大胖子來到我爺爺身前,前後瞅了瞅我爺爺,自言自語道:「這是個人呀,怎麼跑咱們這兒來的?」

小腦袋嘿嘿笑,尖聲細語說道:「管他怎麼來的,剁餡包餃子吃。」

胖子晃晃大腦袋,一伸手就把我爺爺提溜起來了,左看看右看看,搖了搖頭:「身上沒幾兩肉,怕是不香。」

小腦袋嘿嘿笑:「那就烤了,撒點辣椒面兒來點孜然粉兒。哎呀,說的我都流口水了。」

那群食客當中,有人不忿:「這人是我們發現的,得先我們吃。」

那胖子哼了一聲,把我爺爺隨手扔下,身子一轉,啪的一聲打在那說話食客的臉上。我爺爺就見那人嗷的一嗓子,腦袋就飛了出去,身子也隨之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小腦袋高興極了:「做臘肉做臘肉。」有食客瓮聲瓮氣:「李老三身上泥土味太重,還是別吃了吧。」有食客聽了這話說道:「都是糧食,不吃扔了也可惜。」隨著這個食客說的話,那許多食客也都跟著你說一句他說一句,反倒把我爺爺置之不理,討論起那個李老三的吃法來了。

我爺爺不過十五六歲,哪裡聽過這個,簡直要嚇暈過去。可這時候我爺爺心中驚懼也不如原來那麼大了,腿也不那麼軟了,腦子也活泛起來。我爺爺正想著怎麼跑呢。就聽那胖子說:「都不要爭了,一會兒車來了,你們都該走了,想吃就得等下輩子了。」我爺爺不知道這胖子說話什麼意思,卻見胖子伸手抽出腰間的菜刀,把地上的李老三嘁哩喀嚓分了屍。我爺爺心中駭然,正準備尿褲子的時候,耳中就聽一陣遠遠的吱嘎吱嘎自行車鏈子蹭鏈瓦聲又響了起來。

隨著這個聲音的響起,那群人忽然停止了討論,就連動手剁肉的大胖子也停了手裡的動作。一個個都沖著門外,身子站的筆直。我爺爺一瞧這是個機會,也不管其他,翻身跳了起來,蹭的沖著飯館門口就沖了過去。眼見著就到門口了,我爺爺心中一喜,卻沒想到飯館門從外面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我爺爺這時候想躲也躲不了,那人身形也是極寬極胖,把那個門堵得嚴嚴實實,我爺爺直接狠狠撞到那人身上,又被彈回了飯館裡頭。

我爺爺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摔了一個大跟頭。等他爬起來,這才看清楚,進來的這個,根本不是個人。要說是什麼也說不清楚,毛茸茸的一顆大腦袋,又細又長的眼睛,尖嘴猴腮。腮幫子還長著鬍鬚,兩個尖耳朵豎在兩個腦袋上。

我問我爺爺那是啥。我爺爺說,本來他以為是狼狗,可看清楚才知道是個吃胖了的大狐狸。不過讓他奇怪的是,這個狐狸和那個小狐仙長得還不一樣。那個小狐仙除了屁股後面長著一條大尾巴,外貌和人沒什麼兩樣。而那大胖狐狸,腦袋爪子都是狐狸的樣子,卻站立著。身上穿的衣服,還是卡其色的工作服。工作服顯然穿了有幾年,陳舊的厲害,領子都打了卷。工作服胸口口袋上,寫著「鐵服」字樣。

我問我爺爺,「鐵服」是啥意思。我爺爺說他也不知道。後來在我小叔那我才了解到,鐵服就是鐵路服務。

那個大胖狐狸進了飯館掃了幾眼,看都沒看我爺爺,開口說道:「人到齊了吧,到齊就走吧。」那大胖狐狸說完,飯館裡的食客一個個一言不發,除了那個腰上別刀的大胖子,和爛了半邊臉的服務員,陸陸續續的出了飯館。大胖狐狸看人都出去完了,才踢了一腳我爺爺:「還有你。」

大胖狐狸說這話的時候,那身上別刀的大胖子來到門口,攔著那個大胖狐狸說:「他不能走。」

大胖狐狸細長的眼睛盯著大胖子,一把把大胖子推開:「他能走不能走,你管得了嗎?」大胖狐狸說完,又踢了我爺爺一腳。那大胖子雖然很不滿意,可究竟什麼都沒說,閃身讓開了飯館出口。

我爺爺在大胖狐狸注視下起了身,瞅瞅大胖子又瞅瞅大胖狐狸,磨磨蹭蹭出了飯館。

我爺爺出了飯館才看到,飯館外的路上,竟然停了一輛黑黝黝的大車。後來我爺爺第一次坐火車,這才知道,那天晚上看到的,就是一輛老式蒸氣火車。那火車後面掛了兩截車廂,那車廂門前,站了好些人。這些人整齊的排著隊,有序的走進火車車廂。我爺爺茫然四顧,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大胖狐狸哼了一聲,你跟我來。我爺爺心中害怕,可不得不跟在大胖狐狸的身後,亦步亦趨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隨著大胖狐狸來到了火車車頭的位置。

大胖狐狸也不理我爺爺,自顧自從階梯進了駕駛室,這才喊一聲我爺爺,上來。我爺爺心中害怕,不知道大胖狐狸要幹什麼,心中還琢磨,這傢伙要是吃了我該怎麼辦。我爺爺雖說心中想逃,可是身子卻怎麼都邁不開步子。我爺爺身上使了勁兒,步子一抬起來,沒想到卻踏上台階,進了大胖狐狸的駕駛室。

大胖狐狸細長的眼睛眯楞了我爺爺一會兒:「幸虧你碰見我了,要不然,明天你就會看見你兩條大腿被腌成了臘肉。」大胖狐狸說完話,不再搭理我爺爺,隨手拉了一個把手,我爺爺耳中又聽見一陣吱嘎吱嘎的聲音響起,火車緩緩開動了。

雖然火車開動,可是卻沒有世間火車那種哐當哐當的響聲,只有那種吱嘎吱嘎的刮蹭聲,讓人煩躁的很。而且,這火車很快就隱沒在了黑暗裡,能看見的,只有車頭兩盞搖搖晃晃的紅燈籠。我爺爺不明白,這不是火車嗎?為什麼車頭還有兩個紅燈籠。那大胖狐狸似乎猜得到我爺爺的心思,就說,這是接鬼魂去地府的列車,車頭這兩盞燈籠,是接引燈。

那大胖狐狸說完這個話題,再也沒說別的。

我爺爺說,火車開動的時候,他明明坐在駕駛室里,前面明明有許多儀器儀錶,卻忽然都變沒了,感覺自己就坐在空氣里,就像在空中飛一樣。那本應該撲面而來的寒風,卻一點兒都沒有覺得冷,那感覺奇怪極了。

我問我爺爺最後怎麼到的家。我爺爺說他也不知道,只是火車開著的時候他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村口的小狐狸廟那裡,身上披著印有「鐵服」字樣的棉大衣。後來再碰到小狐仙,小狐仙告訴我爺爺,是他舅舅把我爺爺送過來的。

我爺爺說,那一晚上的經歷,就跟做了一個夢一樣,顯得很不真實。我太爺爺聽了我爺爺的敘說,只說兇險。別的隻字未提。事後還專門趕到小狐狸廟燒了香,還供奉了幾條大魚。那狐狸廟裡的女狐仙還是沒露面,只是說這就是淵源,不需要感謝之類的。

這件事情之後,小狐仙還帶我爺爺去刨了一個耗子洞。從那個洞里刨出來不少糧食,好不容易挨過了那兩年。

12

後來我問我爺爺,那個小狐狸廟現在還在嗎?我爺爺說,早就不在了。我問他,那個廟去哪兒呢?我爺爺說,扒了。

扒小狐狸廟是六六年破四舊時候的事兒,破四舊這個事兒就會沈建勇帶頭搞的。那時候太爺爺和我爺爺身份也換了,在村裡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我爺爺也已經和馮思琪結了婚,我愣頭青爸爸也出生了。照我爺爺說法,當時我爸爸出生的時候小狐仙還來過呢。不過,十年時間過去,小狐仙並沒有長大,還是那麼點兒小個兒,身後依舊拖著一條大尾巴。

小狐仙看著我爸爸覺得特別好,就問我爺爺有什麼願望。我爺爺說,怕這孩子長大受人欺負,最好能有兩膀子力氣。我太爺爺說我爺爺這思想不對,誰長大不受欺負啊,光有力氣不行,你還得有德行,以德服人才是正路。我爺爺不聽我太爺爺那一套,他就覺得兩膀子力氣比那個什麼「德行」靠譜多了。

小狐仙笑眯眯的看著爺倆鬥嘴,也不說話。事情到後來怎麼決定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爹確實成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那麼一個傢伙,就是腦子不太好用。關於我爹的力氣,究竟這裡面有沒有小狐仙的事兒,誰都說不清,但那兩膀子力氣可真不是蓋得。這是後來的事兒,咱們以後再說。

到現在了,我一直覺得「四」這個數字不好。

你看,像三年自然災害之前,要除四害。四害除完了,大傢伙吃不上飯了,餓死多少人。除四舊的時候也是,鬧出了多少事兒,出了多少人命。

除了小狐狸廟,我們村西頭還有一個廟,供奉的是王母娘娘。說起來這個廟,也沒人能說的清什麼時候建的。按照我太爺爺的話說,早些年我們家搬這裡來的時候就有。後來我們家修祠堂,就修在這個王母娘娘廟的旁邊,順帶著連這個王母娘娘廟一起翻修了。遇到逢年過節,我們家祭祀祠堂,祭品也依樣給這王母娘娘廟來一份。

後來我們家祠堂被改成了大隊部,那王母娘娘廟也沒人管,慢慢破舊。除四舊的時候,各家各戶的古書古籍文玩字畫全都被翻了出來,能燒的燒了,能砸的砸了。不過我們那會兒是農村,也不像是大城市,有那麼多的古玩字畫。沒什麼可燒可砸的,這讓沈建勇犯了難。

不過沈建勇腦子活泛,古玩字畫沒有沒關係,他把原來教私塾的沈晉呈給揪了出來,在村頭狠狠給揍了一頓。揍完,他告訴大伙兒,這沈晉呈沈老頭就是四舊。打完沈老頭,沈建勇帶著一幫半大小伙,咋咋呼呼的趕到王母娘娘廟,牆也推了屋也砸了,王母娘娘像也抬了出來。

當初那王母娘娘像是後來重塑的,雖說是泥胎不假,但也是摻了糯米湯調製的。泥胎風乾之後,那堅韌程度,不亞於水泥。一伙人抬出王母娘娘像,掄著鐵鎚狠狠來了幾下沒砸碎。換了幾個人都不行,那塑像也就斷個手斷個腳,大樣沒變。折騰半天,這幫人累得夠嗆,天也快黑了。有個小孩特別淘氣,掏出傢伙對泥胎撒了一泡尿。一泡尿尿完,大傢伙都拍手稱好,浩浩蕩蕩回家去了。

到了家裡,當天沒啥事兒,第二天起床,這小孩就傻了。變得男不男女不女,衣服也不穿,到處對人傻笑。小孩家裡也沒個大人,就一個瞎眼的奶奶。奶奶也管不了事兒,過了沒多久,小孩就不見了。不過那會兒,少個把人很常見,找也沒辦法找,更何況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根本沒人關心。

王母娘娘廟砸完那天,我太爺爺和我爺爺都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身穿素衣的美艷女子牽著一個小孩,跟我太爺爺和我爺爺作別。說和這個地方的緣分盡了,要去遠地方。這些年承蒙沈家照顧,以後有緣再見。說完這話,那美艷婦人帶著小孩就走了。我爺爺問她要去哪兒,那婦人也沒說。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爺爺早早起了床,飯也沒吃,一溜煙跑到小狐狸廟那裡。只見小狐狸廟已經被拆的七零八落,沈建勇帶著一幫半大小子,嘿嘿哈哈的使勁兒。你想啊,那廟也不過一人高,小孩想進去都得彎個腰,其小可想而知,哪撐得過這十多個半大孩子的折騰。兩根煙的工夫,就給拆沒了,只剩下裡面一個案台上盤坐一大一小兩個狐狸塑像。

小廟裡面的案台是用青石板做就,平平整整。那兩個狐狸塑像,也是泥胎,只是這泥胎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大一些的狐狸,是個盤腿坐姿,兩手搭在雙腿之上,做了一個抱星守月的一個姿勢。形象極是端莊俊美。那小狐狸卻不是個坐姿,而是趴在大狐狸的一條腿上,仰頭看天,一隻手微微抬起,像是在看著天上的什麼東西,在問大狐狸「奶奶,那是什麼呀」一般。泥胎塑成之後,那描畫的工匠手藝也是極巧,那眉眼之間描繪的簡直是栩栩如生。大狐狸端莊肅穆,小狐狸乖巧可愛。

這一群半大孩子,看到這一對塑像,先是一呆,而後一個個鬨笑起來。有踢塑像一腳的,有往塑像上吐一口口水的。沈建勇站在他們身後也不阻止,等這群孩子鬧夠了,提著大鎚上去幾下子,把這塑像砸了個稀巴爛。砸完塑像,沈建勇才看見我爺爺,揚手打了個招呼,帶著兒郎們走了。

我爺爺看著碎了一地的泥渣,唏噓不已,回家扛個鐵杴挖了個坑,把大小狐狸塑像給埋了。本來這件事情到這就算完了,可後來又發生一件事,讓人想想就不寒而慄。

沈建勇當時都已經三十多了,家裡老婆孩子都有。老婆就是鄰村的,姓劉,要說長相,就是一般的農村大姑娘,稱不上俊美,不過為人也算樸素敦厚。兩口子結婚不久,建勇媳婦生了一個小子。兩口子高興的不行。不過兩口子也就生了這麼一個孩子,本來還想要一個,可折騰來折騰去,光栽秧不打扭。什麼動靜都沒有。沈建勇就安慰媳婦,咱們這個孩子就挺好,雖然說不上聰明伶俐,但也是個老實孩子,這就行了。

媳婦聽了沈建勇的話,也覺得是這個理兒。得了,那就不折騰了,帶著這麼一個孩子過吧。

就在沈建勇砸了小狐狸廟之後,家裡卻發生了一系列變化。首先是建勇媳婦開始變懶了,地也不願意下了,工分也不願意掙了,家裡三分自留地也不願意打理了。而自家孩子,卻忽然開了竅,原本榆木疙瘩一樣的小子,開始變得愛說愛笑,學校里教的算數識字,教了就會,什麼語錄毛選,也是張嘴就來。

這沈建勇一邊惆悵媳婦的懶惰,一邊驚奇孩子的變化,說不上什麼心情。不過既然孩子變化這麼大,自己就多辛苦辛苦,地里的活自己多乾乾,這也沒啥。媳婦要是犯了什麼病,就帶著出去看看。這麼想著,沈建勇帶著媳婦鄉里也去了縣裡也走了,什麼毛病都沒查出來。不光毛病沒查出來,過了這些天,媳婦越發是水潤靈秀了。

水潤靈秀不說,床上那活兒也越來越好。不像是以前,只知道往哪兒一躺一哼哼,完事兒歪頭就睡。可是活兒好了之後,沈建勇發現了一件事兒,就是這媳婦,開始好美了,沒事就端個鏡子在那兒左看右看,看罷了往臉上擦個雪花膏,摸個紅嘴唇。這雪花膏紅嘴唇還真別說,特別有用。原本粗笨的一個婦女,不到倆月,那腰也細了,臉也白了,胸脯鼓囊囊的也大了起來。那眉呀也高挑了,眼呀也水汪汪的。要說,就是換了一個新人。

沈建勇本身是個幹部,最看不過的就是這一套。你說你一個農村女人,不想好好向上奮發進取,你天天塗抹個什麼玩意兒。沈建勇跟媳婦吵也吵了罵了也罵了,那水潤媳婦就是不說話,往他哪兒一瞅一笑,那個嫵媚勁兒喲,沈建勇什麼脾氣都沒了。

其實沈建勇媳婦的變化,不光是他自己感受到了,村裡人都感受到了。拿我爺爺的話說,這媳婦長在舊社會,就是個紅顏禍水,誰娶誰麻煩。有人取笑沈建勇,你這媳婦養了幾年,怎麼養成個水花花的大閨女了。那一陣,村裡的毛頭小伙都愛往沈建勇家跑,沒事跟建勇媳婦說個段子悶個葷腔。建勇媳婦也不說話,就是嘴角一翹,眉角一笑,那一屋的人兒,都成了愣頭鵝。

那幾個月,沈建勇家簡直比現在的電影院還熱鬧。沈建勇即苦悶又驕傲,可這種事兒,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可還沒等沈建勇苦悶夠,他媳婦和他兒子,一夜之間人就不見了。沈建勇失心瘋一般的尋找,可到處也沒找見。後來人就不行了,見著人就問,見過我媳婦沒?我孩子這麼高……

沈建勇去世的時候我都上高中了,他老是坐在村口,見人就笑。七十多歲了,除了頭髮花白,人也不見老。我讀高二那年,放寒假回家,在村口沒見著他。我問我娘,建勇呢。我娘說人死了,就死在村口石敦上。死的時候笑嘻嘻的,彷彿見到什麼高興的事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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