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父母,我終於湊夠了北大的學費

我的故事寫出來,很多網友不太信;我的近況跟鄉親說,他們也是不太信。最後,奶奶見到了稿費,才相信寫文章真的可以賺錢;北大的錄取通知寄到家裡,有威望的長輩們才相信我是真的考上了。

作者:知月白

編者按

去年6月份,我們發表了一篇在特殊家庭環境中長大的女孩的故事。

她是因為當年氣功盛行才出生的。母親精神分裂,父親是個「堂吉訶德」式的怪人。在那篇文章中,她詳細記錄了母親如何認識自己的身份、如何看待世界,以及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逃離原生家庭,最終在去年考上北大的研究生。

2018年,對她來說,過得並沒有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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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8年對我而言的「不同」,就好像是順腳走過一條街道和打掃乾淨之後再走的那種不同。為了過這一年,我曾提前了3個月做心理準備,「人生一定要在2018扳回正軌」。

而真過起2018,對我來講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是給「人間」投稿。為了掙研究生學費,我把自己的父母徹頭徹尾地賣了。

寫文章是在3月份,那時我剛從一個打雜的短崗上離職,著手準備研究生複試。賬戶里幾乎沒錢了,搭著「借唄」用,在那間幾平米的卧室里坐了13天整。

稿子剛寫完的那天下午,複試通知就到了,朋友趕緊給我打了5000塊錢盤纏,其中一半還被用來還了借唄。

複試結束後,我從北京坐了一趟夜間高鐵回了珠海。一躺到床上就開始瘋狂刷兼職軟體,相中一家輔導機構招看晚自習的人,就趕緊發去一條自薦的簡訊。老闆娘希望我當晚就開始工作,我猶豫了一下——複試燒心又舟車勞頓,甚至還沒有睡上一覺,然而——

「可以嗎?」

「可以可以。」


收到過稿郵件,也收到錄取通知,都是在4月份。我鬆了松肩,抻了抻背,恨不得把脊椎擰得翹過去,終於舒了口氣癱在床上。

從2015年末到2018年初,我做過5份工作,從世界五百強到三人小店,我在被兩次考研打散的時間軸上無縫隙地切換著維繫生活的營生,換過3座城市,搬了7次家。

現在我終於有了個著落,可以從「社會」中暫時抽身了。我打電話給父親,問他允不允許我回家歇上小半年。父親完全不理解——學費的重壓前,我有什麼資格不去工作。

我說:「學費好幾萬,你讓我在外面打幾個月零工也賺不來,還不如回鄉下,沒什麼花銷,我寫寫稿子倒能攢點錢。」

父親作為寫了十幾年文章卻沒找著人看的人,不知道會如何看待說這話的我。和父親說不通,我又打給奶奶,拜託她相信我。奶奶雖然看起來也不太信,卻還是把我收了回去。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那個曲路蛇行的山窩窩裡。這次,我也終於把自己的行李都帶回了鄉下。以往任何時候,哪怕回鄉下住上好幾個月,我都寧可把行李寄在朋友家也不會帶著——我總覺得,自己是外面的,爸爸媽媽沒有家,我就也沒有。爺爺奶奶雖然好,但他們的家不是我的家——我活到22歲,一直都這麼認為。

而如今,我也總算感覺到,擇出父母,我也是有家人的,我和爺爺奶奶有一份單獨的祖孫關係。

我總是伴在奶奶身邊。她去地里又不肯我幫忙時,我就在她身邊干站著,等她有什麼話能和我聊。她帶我去拜訪了住在山上的祖爺爺祖奶奶們,還帶我去看了幾家葬禮,白日焰火炸在空曠的山裡,像一隻大金盆被象腳不停地踹,整片天都嗡嗡的。

2

6月份的時候,我的稿子登出了。

那幾天我坐立不安,就好像是一隻過了滾水的雞。這幾乎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壞」的一件事了,一件「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事。我把它作為一個喜訊告訴了爺爺奶奶,卻打死也不敢提寫了什麼。

那段時間,母親三天兩頭地找我聊天。知道我考上了研究生後,她總想讓我去四川看看她,讓她能給我學費——或者退一步說,讓她的鄰居能相信她的確有一個女兒。

我卻對見她有著極大的心理障礙,十分矛盾:我懷疑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急於給我錢只是因為又一次看到了「統一世界」的可能性,也心虛於自己私自「出賣」了她,但又真的恨不得把我在文章中寫的不滿全罵給她本人知道。

不久,她還是被我兜頭罵了一頓:

「對不起,你們的女兒從小就是那麼虛偽,現在還想翻了以前的案來打擊你們。

「你以為你很愛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受苦就夠了嗎?故事誰沒有。

「我對你沒有很高的要求,我就求你做個凡人!

「請對我徹底失望吧,如果你還要給我錢,就當自己在捐款。

「我就是認為你有病,真的。這不是在侮辱你,很多人都有,你越避諱,它越嚴重。我也有病,但是和你不是一個類型。

「為什麼要原諒自己呢。每個人都有罪。我現在就是在發泄我的惡意啊,我知道我今天很惡毒。但我憑什麼都忍著?對吧?」

母親被我的話激到發出神經質的吼聲,那些能讓人隨時身臨其境的語音消息,我不敢冒險再聽一次,只記得她又說了沒了我這個女兒,當然也說了不可能給我錢。而我一路緊逼,就是想趁這樣一個時機給她潑足冷水。

我完完整整地發了一通脾氣,細緻的抱怨和惡毒的總結都有,也承受了她的怒火,最後,我記得她說:「你想發一次脾氣啊,也可以,發完了嗎?」

她就像是在問我「這下舒服了嗎?」,這一問,倒讓我忽然有些迷茫。要知道,才在幾天前,在文章的最後,我還寫道:「我和我媽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3

收到北大錄取通知書是在7月份。我坐了一天火車,下午2點到了母親住的小鎮。出站穿過一條幾丈寬的小河,我來到和母親約定的會面地點,一家賓館。

母親不在。我意識到,又出問題了。

這個小鎮,實際上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區,坐落著該市的火車站。母親在這裡生活了近兩年,卻一直認為火車站另有所在。在我出發前,她反覆指導我該如何從市火車站乘車到小鎮火車站,說需要一個半小時。

而當火車快抵達時,我在手機上拉取周邊地圖,才發現火車站離母親的位置只有4分鐘的步行距離。我將導航頁面截圖給母親,告訴她原地等著就好。10分鐘後,我在約定地點撲空,並發現母親失聯。

她大概從手機實名制後就沒再辦過電話卡——這會暴露她的身份。以前和我的電話聯繫是去快遞點蹭電話打,和我的網路聯繫則是靠四處蹭網。

「鬼知道她又去哪裡蹭網了。」我泄氣地靠在河邊的石護欄上歇陰,「或者已經回去涼快了,一個半小時後才出來吧。」

我站的地方,正前方就是火車站的金字立牌,大大地書著這座城市的名稱,我看著如此明顯的標示,幾乎笑出聲來。

20多分鐘後,炎風將我烤得有點恍惚——我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披散著頭髮的瘋婆子,扯著一個吸溜著鼻涕的小女孩,從橋上向我走來。

這是我想像中自己原本該像的樣子,母親做什麼都融不進人間大隊伍的樣子,令她彷徨又麻木,我只能成天跟著逛來盪去。


終於等到母親。她先帶我去了她的「家」。我們在上行階梯繞了無數個彎,她指著零星站在階梯邊的幾個女人,低聲斥道:「都是雞婆!」

我詫異:「不會吧?她們穿得這麼樸素,完全就是良家婦女樣啊。」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小地方。是女人,願意賣,就可以了。」

我將信將疑地繼續走,走進一座黑青色的磚樓。這座樓的所有外牆都沒有粉泥,像是刻意做舊的。樓梯的每一級都磨損了大約1/3,人的腳基本就踩在碎陷里。

到了母親住的3樓,廊里尿騷味很重,黑得看不見底。還好母親住在最外的一間。一側住房,一側廚衛,廚衛單獨落鎖。

母親說這裡家家戶戶都鎖廚房。打開廚房一看,牆壁爆皮,平整面積不足1平米。所有的家電不過是電飯煲和電磁爐兩樣。鍋鏟是一柄窄短木飯勺,砧板是一塊不鏽鋼蒸鍋的隔層。我抬頭望了望晾衣線:「這衣架蠻新,不是你買的吧?」

母親嘿嘿一笑:「對呀,是房東的。」

進到裡間,正對著門、靠在地上的一面大鏡子是撿的,旁邊側著的一個大床墊也是。地上和床上的兩張席子是房東留下的,是屋裡最不磕磣的兩件東西。母親有點得意地對我說:「怎麼樣,這裡的住房條件還可以吧?房租才100多呢。」

我看了看床頭頂那架舊成焦糖色的掛壁空調,勉強道:「是挺划算的,都有空調。」

剛一坐下,母親就興奮地將手伸向床邊,想要搬上來什麼,我心裡一咯噔,明白了——「賞寶時間」要來了。

4

早在一個多月前,母親就跟我預告說,她撿到了個大寶貝,但是微信里不能細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指網路不安全。

剛才走在路上的時候,她就率先向我展示了第一個寶貝,之前在微信里提過的「鑽石原石」。我看了一眼,便不假思索地道:「這不是酒店吊燈上掉下來的嘛?我們小時候都撿這個玩。」

母親有點生氣和沮喪,但不足一秒就反駁道:「不一樣的啦。你看這切面做得多麼精工,只有鑽石才配得上這個工藝。」

「你以前不是在玻璃廠做過事嗎?這種程度隨便就做得出吧。現在的燈具都精緻得很。」

「那玻璃會有這種嗎?」母親指著頂部串孔周圍的晶白色刮花,「這是鑽石原石的光澤,我查了好多資料才確定的。」她又摸摸別在串孔里的金色軟絲,「這是黃金的誒。」


果然,母親又從床邊搬來一箱黑石頭。

「你以為我一個人在這裡很閑嗎?其實我忙著呢。最近都是快天黑就出去,9點多才回來,撿啊撿啊,累得回來就睡了。比上班族還辛苦吧!」

我笑笑:「上班族一天8小時呢。」

母親點點頭,馬上又興奮地說:「你猜這是什麼?」說完,還賣關子地眨眨眼睛。

「你說嘛,我不知道。」

母親湊近,生怕被窺聽的樣子——「這是黑鑽。」

接下來,她依舊保持這種自問自答的句式,極具神秘感地向我揭示出:黑鑽1克拉就值幾百萬美金,所以她手頭上的這麼多黑鑽——她抬起眼珠,認真地估算了一下:「我應該至少有幾十億身家了吧?」

另外,「黑鑽是外太空來的」,所以它的表面才會有那麼多孔隙和附泥,「你看看這泥巴印子,我怎麼洗都洗不掉,就是因為它下落的時候溫度太高了,砸到土裡所以泥巴就融進去了。黑鑽就是這樣的,我查了好多資料,千真萬確!」

話頭一打開,母親開始向我一個一個介紹她的寶貝。從前也沒見她有這個苗頭,誰想到這次見面她就渾身是寶了——手上的珠子是「上好的沉香」,胸前墜著的菩薩是「難見的玉髓」,隨手在草地里撿到了一顆「紅珊瑚」……

最後,她從胸罩里翻出那條專門藏命根子的襪子,捻出一粒藍色彈珠來:「我查了好多資料,到現在都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但一定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東西。這個,給我再多錢我都不賣,」她豪氣地增大音量:「幾億幾百億我都不賣!」

母親之所以這麼喜歡這顆藍珠子,是因為她能在裡面見到「一邊是太陽,一邊是月亮」的光暈。我猜想這個景象一定又美麗又祥瑞,只是我看不到,她也無法向我重現。

無法重現,我們試過。

當她說她的沉香手鏈可以完全沉水的時候,我請她做個實驗。她很樂於這麼做,興奮地從廚房裡搬來一個水瓮,將手鏈扔了進去,手鏈在水面翻墜了一兩秒後就浮了起來,我沒有急於開口,母親解釋道:「噢……噢噢!我查過資料的,沉香的含油脂量要高於95%才會沉水,正常達不到的。」她還說,她的沉香是有靈性的,「是不許人隨便考驗的啦」。

我也說了,她的「黑鑽」可能就是爐渣,也被她以「早就確認過資料」駁回了。我已經習慣這樣的情形。於是,後來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躺在床上舉起那顆玻璃球來回地看,陽光折射而過,半面牆鋪滿碎光,她心醉地注視著自己的寶貝,喃喃道:「灰姑娘要變公主啦……灰姑娘要變公主啦……」

5

分開兩年後的這次見面,我預先和母親商量好了,要「採訪」她。

母親顯得比我更積極,她迫不及待地想讓我寫出一本「好書」來。她認為,精彩離奇的程度可以讓這本書絕對暢銷,發人深省的程度又絕對可以讓這本書名垂青史。

我先請母親回憶當年去學「氣功」的事情。

「……那個時候狀態很差,我本來不想再去學一次『二步功』,但是很多佛跪到我面前求我,求我出山,要我接受我的命運。」

「很多佛嗎,都有哪些啊?」

「這個不能和你講。」

「講講嘛,都過去這麼久了。」

「就是常見的那些佛啦,如來佛啦,彌勒佛啦,燃燈佛啦,阿彌陀佛啦……」

「啊……噢。」我吞了口氣,差點笑出聲來。我一度以為,她得病和學那些有很大的關係,至少是被邪教學說「發酵」了。但當她講到她是如何不聽講還被老師點名批評,如何脫離大家的進度而自己做起了探索,我才進一步意識到:那些做了神秘化解釋的養身技法,只不過讓她發覺自己是一個「天才」罷了。因為,她一邊認可著那些可以被訓練出來的異象——所謂「人的潛能」,一邊又不屑於去練習,認為自己是「生而知之」的。

剛好,我的父親也是這麼認為。

「啊……」我恍然大悟。想著,原來如此,你們就是這麼搞在一起的啊。

隨著母親的講述,我越聽越覺得像是一則脈絡清晰的精神分裂疾病史,從個人特質、幼年經歷、青少年時期觸發事件、首次病變,到自我療愈、集中爆發、形成長期穩定結構……母親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專業」得就像是在背書。

當然,我之所以能聽出這麼多歸納總結,不過是因為我在以專業知識裁度她的故事。判斷完了,我卻沒有那個心力把母親的病史嚴謹完備地整理出來。另一方面,我也無法如母親所願,全然相信並理解她。

我既不是個專業的醫生,也不是個專業的女兒。


母親總是恨不得我了解所有,所以直到這次我才知道,原來還有一件事,她是能不說則不說的。

這個故事我聽得太震驚,甚至到現在,我都難以全信——她居然經歷過一次「被結婚」。

外公外婆剛去世不久,母親自己身體不好,為圖便宜,就結識了一個比較神棍的大夫。也就是這個大夫,第一次向她介紹了氣功。後來,她和這個大夫相談甚歡,聽從這個大夫的建議,去跟隨一個退休老院長學醫護。

退休老院長在自己家的小樓里開了個私人診所,主要看眼科,母親是唯一的護士。母親說,那個院長對她很好,漸漸地她也發覺了院長好像是對她有點意思。但她覺得沒可能,就沒有放在心上。

從她的話里,我聽著像是她「不便」離開那裡,但又不是被囚禁。她覺得那是她人生中特別燦爛的一段時光——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的15歲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聰敏幹練的白衣天使。第一次,如此有價值。

直到有一天,她被自己的姐姐找上門譏諷,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早就有了一張和這個年邁男人的結婚證。

後來她又模模糊糊地說起,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時常去河邊散步,深一腳淺一腳,回過神來的時候水已經淹到腰了;晾衣服的時候,看到一隻碩大的白色蝴蝶怎麼都不飛走,把她嚇得半死;到後來,她甚至發病到當眾失禁,於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我忽然記起,從前她承認自己進過精神病院的時候,都是一口咬定那是她學功回來被嫉妒她的人施法害了。而這次,她完全沒有提及那件事。

我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很難受。我可以想像她在那個小診所里忙進忙出的樣子。她該多喜歡做一個能夠救助別人的人啊。

6

7月,稿費到賬,我在母親那裡的滯留期,過去了大半。

我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她開心得就像我又拿到了一份清華的錄取通知書。她讓我請她吃東西,特地去她認識的老闆娘們那裡買。我溫情地陪她做了這些,只是沒有告訴她這些錢剛好是「賣她」得來的。

這個時候,我忽然覺得,終於,終於,我和母親共享了一部分的罪孽——我不再是那個生來無辜、只能懂事地扛起一對怪咖父母的孩子,我不再乾乾淨淨了,不再謹謹慎慎了,不再是那個躲在世界的門後等一句鄭重道歉的怨童了,到最後,我也需要被她原諒了。通過對她做一件「大壞事」,我們達成了一種平等。

事實上,我也得到了她的道歉——她說,前些年她之所以對我有那些過分的管教,是因為身邊有力量在對付她。她故意對我不好,是演戲給那些靈魂看的,這樣他們才不會來針對我。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後,我決定視作這是一種真心的道歉。

而另一方面,我也以我的方式得到了她可能的諒解。我一邊「採訪」她,一邊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這些故事說出去了,別人照樣不會理解你。或者,哪怕會同情你,但還是認為你有病。」

母親停了一下,然後開始緩緩地點頭,像個努力參與表演的小演員,在努力試想一個規定場景:「可能吧……可能吧……但我至少告訴別人了。」


最後,因為母親實在留我太久,可以說是抓到人就不想放手,我們終於忍不住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吵到她心神俱散的時候,她居然說:「你把我的黑鑽拿去鑒定,如果是假的,我就認命了。我去做個尼姑。」

從我這次來見到她開始,她每天都會無數次地要求我「快去鑒寶」,用各種條件來和我交換。我沒想到,我前腳剛賣了她以前的一票癥狀,這次見面,居然又整出一套新的。

她的病情彷彿又重了。以前,她的妄想基本上是凌越在生活之上的一個魔幻樂園,不太和現實重疊。我曾經這麼想像過——可能,她就像是一個想進樂園卻從來沒進得了的小孩,每次剛挨著邊兒就被打了出來,於是後來,她就化作一個小鬼,別人找不著她,她就總能在樂園裡住著,再也不肯出來了。

可這次,除了要拿爐渣去鑒定外,她還和我講,因為懷疑整棟樓的鄰居都在排擠算計她,她去年冬天拒繳水費,只能去公共廁所接水過了一個年。她說起這個的時候,眼睛一瞪,淚水猛一下就噴了出來。我心裡揪著,害怕不能再任她自己過下去了。

就像當時那篇文章發出來,評論里有很多人表示不解:「怎麼不送她去就醫?」可我,一沒有醫療費,二不是個能架得動她的大漢,三沒有家人幫忙張羅這個事,四沒有被她打到可以報警。

為了能和她過日子,而不是像永動機一樣的吵架,我每天都用不同花樣來和她周旋,解釋為什麼「今天不能去鑒寶」。甚至也在她表示準備認命的時候打算過:要不然真的去一下鑒定中心請工作人員幫忙演一下?

如果按母親的吩咐,我得這麼和鑒定人員說:「這是我朋友撿到的,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我覺得是真的,所以私自拿來鑒定一下。」

要不是對母親的病情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這段話聽起來簡直像在整我。

也是出於這樣的認識,我在煞有介事地幫她查了一圈「招收尼姑」的資料後,冷靜下來想到,她現在懷疑自己,可能只是吵架吵得漏了氣,等睡過一覺氣血回旺,人就原樣兒了。

果然,第二天清早,她就把我拎起來開始了新一天的拉鋸。

7

8月中,臨要走的時候,母親又不肯放人了。

她忽然神情慌張地找我商量:「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剛才那個『聲音』居然跟我講,要我對你下跪,讓你別走,不然我肯定會後悔——不是求你,是我必須這麼做,不然你回去就會有危險。你奶奶可能會對你下手。」

我始料未及,驚訝地偷偷喘了一口氣,扶她坐下,安慰著說:「不用擔心,你現在情緒不穩定,你不是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那個聲音就經常不準嘛?可能是別的靈魂在故意干擾你呢。我都買了票,馬上要發車,我們商量了多少次說好今天走了,你怎麼能不放我走?這肯定不是你本意,有人誤導你呢。」

送我進站的時候,母親揮著揮著手,忽然嘴角一撇,歪著臉就要哭起來。她把手猛一揚,讓我快進去,像是在說「你走吧,別管了,我自己慢慢哭」。

我從沒見過、也無法想像,曾經的那個母親會哭著惜別我。而殘酷的是,我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我心裡的全部動容,早已不是單單純純的母女之情。

越是了解她,我就越認識到,我根本沒有能力解開她這一生的結。

我想,如果我在她年少的時候就認識了她,會不會能做到呢。如果我是她的同學,我會和她做朋友,我會帶她去我的家,給她鋪一個又大又軟的床;如果我是她的老師,我會讓她不要太早去社會闖,我會聽她講家裡的故事,勸她相信自己的姐姐們;甚至,我能不能是她的姐姐?我就讓她留在家裡,看點故事書,去供銷社裡幫幫活,她手腳麻利賺的錢多,就給她買漂亮衣服;再不濟,我如果是她那個死爹,在殺了自己和老婆之前,能不能把自己未成年的兩個小孩也帶走啊?

我為什麼,偏偏只能是她的女兒呢。當這個世界有我的時候,她已經回不去了。


當我帶著母親給的一些錢和1萬稿費回到鄉下時,我的學費還將將差那麼一點。但奶奶已經非常開心了——直到真的見著了錢,她才相信,原來寫文章真的可以賺錢。

這不怪她,畢竟她的兒子半生都搭在了寫文章的春秋大業上。父親將維持最低生活水平之外的所有錢都花在了交網費和印製各種福音單張上。

類似的事情還在繼續發生——當我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裡時,長輩中最有威望的那一位才相信我是真的考上了。這也不怪他,畢竟對我這樣出來的一個孩子,他們本沒有這種期望。

在我們那個地方,提起「北大」是尷尬的。如果對陌生人說起,對方可能會順水推舟地誇讚兩句,可如果對熟人說起,人家大概要猶豫地接不上話——「吹牛的吧?」、「聽錯了吧?」、「開這種玩笑是不是腦子糊塗了啊?」

這樣奇妙的矛盾就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的故事寫出來,很多網友不太信;將近況告訴鄉親,他們也是不太信;我身邊的全部朋友,或是來自富足的中產家庭,或是來自順遂的工薪家庭,他們中個別人知道我的身世,也自然看得到我的力量。但那又怎麼樣呢?我要更為艱難地掙扎,才能留在他們身邊;而他們,原來就在那兒,以後也瓜熟蒂落地會在那兒。

所以,我可能也比任何人都執著地不相信:北大的榮光可以覆蓋掉人自己的身份。它就像一個大壩,把我們從江河裡截了出來,水位甚高,我們可以俯瞰一片河山;而季節一到,開閘放水,我們照樣泥沙俱下,小河蝦還是小河蝦,長江鱘還是長江鱘。

可是,我也不會認為「家庭出身決定論」能在我身上無衰減地生效。

8

開學前的一個月,學費跳樓降價,我手上的錢足以支撐我的學業。我前往北京,開始了花里胡哨的新生活。

2018年好得就像是我偷來的。

如果說這一年有什麼關鍵時刻,我還是最慶幸在3月的窮途末路時選擇了寫下自己的故事。雖然很難,就像摁住自己的頭去舔自己的胸口那樣難。

可就是通過這麼一寫,壯士斷腕地將自己的經歷公開後,我就正式地從父母的命運里分化出來了。我不再斤斤計較他們究竟有多大問題、這對我來說又有多麼荒唐可怕。後來,當父親再和我說起他的那些幻視、幻聽,我都決定當作詩聽。

我漸漸明白,他們過不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為他們做不到,也不是我做不到,只是他們想要用那「苦其心志」來堅定自己的身份。

後來,我也不再著迷於生之艱、力之美,不再著迷於英雄主義穹頂下的狐假虎威,我像個頂著西瓜皮奔跑的小孩,沖著沉沉冥冥的群山呼喊:「啊!你聽得到嗎!我難受啊!我挺努力了!是不是?!」

沒想到,群山皆驚,站起來回應我:「誒!聽到了!你挺努力的!我們看到了!」

編輯:任羽欣

題圖:《滾燙的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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