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秀恩愛：當眾喂酒，豈是閨秀？
林黛玉秀恩愛：當眾喂酒，豈是閨秀？
文/蕎麥花開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寶玉發獃病，賈母流淚，薛姨媽旁觀者清，勸老太太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事實上，黛玉並不曾避諱「他姊妹兩個」的「比別的姊妹更不同」。且看書中三段「當眾秀恩愛」：
第八回：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蘇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髮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這是一處當眾秀恩愛！黛玉手穩！
第五十四回：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干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她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
這又是一處當眾秀恩愛！黛玉體嬌。（按曾揚華《漫步大觀園》一書「是真名士自風流」一文：「林黛玉當眾把自己喝剩的半杯酒遞到寶玉嘴邊讓他一口飲完。」——不知曾氏所看《紅樓》，是何版本？）
第六十二回：
眾人聽了，都笑說：「惟有她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箇喝了酒，聽黛玉說道……
這再是一處當眾秀恩愛！黛玉才高。
按以上三處當眾秀恩愛，第六十二回尺度不大，姑無論矣；第八回尺度略大，而其時寶黛年齡尚小（黛玉八歲、寶玉九歲），也不過給人以小兒女兄弟姊妹之情的觀感；唯獨是第五十四回，在場有老太太、太太以下的闔府女眷，黛玉竟當眾「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禮」應嚴守男女之防的大家閨秀的應有言行——黛玉其年十三歲、寶玉其年十四歲，已是青年男女——在老太太、太太眼裡看去，這成了個什麼了？說進一層，黛玉此舉正不無「挑釁」意味，我就要做給你們看，而且當面喊醒你們看。尤其值得我們「想深」的是，在場還有薛姨媽李嬸兒等親戚女眷！（往常只有薛姨媽，這次還多一個李嬸兒！）黛玉故意選擇（覷定）時機開一個擴大新聞發布會，「官宣」意味之濃，「我們」意味之重，有鼻子的都能嗅出來！吾輩讀者須知，黛玉自進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意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初入榮國府：1.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2.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黛玉之答語，從「只剛念了《四書》」，到「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甚見精（心）警（機）！此處應有兩點分析：1.二舅母前已道：「……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後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此所謂「勿謂言之不預」，故而黛玉對寶玉之回答，比之對外祖母，又更為減等，陽若謙抑退遜，實則深懷戒心。2.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然後黛玉答寶玉之語，就從「只剛念了《四書》」變為了「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此語實則亦是答給外祖母聽的「修正版」。此話主要聽者，其實不是寶玉！——那麼問題就來了，第五十四回黛玉當眾如此涉嫌「挑釁」大家長，莫非石樂志，捎帶嫌命長？
我以為，對天才穎悟、心思卓絕的瀟湘子的設謀，不可以常理測度。這裡的關口，是「第五十四回」。前面是哪回？第五十回。後邊是哪回？第五十七回。第五十回賈母求配寶琴，等於是對釵黛都說不。寶釵無論矣，對黛玉都敲打若此（身體！身體！身體！重要的說三遍。外孫女再重要，身體不趕快好起來，也不能過關，既堵不了眾人的嘴，也過不了我自己心裡這關——不能讓孫子娶親之日，喪偶之年！），形勢嚴峻，如果不能出奇制勝，很難扭轉了。故而第五十四回黛玉當著老祖宗在內的闔府女眷秀此恩愛，寶玉無縫銜接默契配合，便是勿謂言之不預！也敲敲老祖宗的警鐘，兩個玉兒是兩個小冤家，這可是您老人家早就欽定的哦！怎麼，現在不按基本法，就想換叫？羽翮已就，尚安所施！第五十四回黛玉向寶玉當眾秀恩愛，等於是第五十七回寶玉當眾宣示「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的小規模戰役預演——它引爆了紫鵑試玉這枚王炸核彈，等於宣告王夫人一力主導的金玉運動的徹底破產，也讓舉棋不落子的老祖宗再無猶豫餘地，薛姨媽不想要女兒當個李紈式的寡婦奶奶，老祖宗、王夫人更不得不在「孫子/兒子沒命」和「孫子/兒子媳婦可能不長命」二者之間表態站隊。由是觀之，第五十四回和第五十七回，等於是寶黛二人前後呼應聯手之筆，一輕一重揮灑之間，檣櫓已灰飛煙滅！果然，兩個人的命運，固然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個人奮鬥卻是更重要的！羊祜羊太傅有言：「期運雖天所授，功業必因人而成。」嗚呼，吾輩可不「擼起袖子加油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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