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打開的最高標誌,是「宇宙意識」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佛教中有個悠久的傳統,叫做「判教」。所謂判教,因為佛家經論數量眾多、內容各異甚至不乏相悖,所以對這些經論的性質進行一個劃分,對其內容深淺進行一個判別,以使全部佛法成為一個有序而貫通的整體。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南北朝開始就已經出現了判教。隨著佛教經典的不斷翻譯,修學佛法的人越來越多,判教也不斷走向成熟和深刻。最為成熟深刻的形式是隋唐時的天台宗判教和華嚴宗判教。這時的佛教,在印度已經趨向沒落,但在中國卻開始走向繁榮,鳩摩羅什、玄奘等大師的譯經已經陸續完成,各種宗派也已相繼建立。天台宗以《法華經》為宗經,華嚴宗以《華嚴經》為宗經,這是大乘佛教公認的兩部最高經典,加上《楞嚴經》並稱三大經王,兩宗的判教也是站在了這樣的高度。因此可以說,天台宗和華嚴宗的判教,稱得上是對佛法全體和佛法究竟的一種審視。
天台判教先出,後出的華嚴判教,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前者,但更明白暢達。華嚴判教將全部佛法判為「五教」:小、始、終、頓、圓。「小」即小乘教,「始」即大乘始教,「終」即大乘終教,「頓」即一乘頓教,「圓」即一乘圓教。
要注意,對判教最忌落在高下之分別取捨上。一切佛法即使是小乘教,也皆是佛及祖師所說,不可生拒迎之心。一切言說就算再高明究竟,也都是接引方便,道終究不在文字上,不要死在表面。故首先要明白和把住兩點:一是所判各教,如同面對佛法這顆透明無色的摩尼寶珠,從四面八方可以有無數的觀察和觸摸角度,只是角度不同而分諸教,卻都是在說這顆寶珠,所謂圓教也只是對這顆寶珠進行一個整體的描摹。二是對所判諸教既要分明,以具備清楚明白的認知,也要明白道不在這一切判別,若能借指見月、借筏渡河,則佛法無一法、一切皆佛法。摩尼寶珠要吞沒下去,才是你的,否則終是在外面、相隔絕。
那麼小、始、終、頓、圓,到底有著怎樣的主旨和特點?在華嚴判教中居於終極的華嚴義理,又究竟是怎樣的?
小乘教是指早期佛教,主要經典是四部《阿含經》,主要教法是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等。此時之教,代表性的觀念是「人空法有」,即人之主體是五蘊假合之空,境物之客體卻是真實存在的。故華嚴判教說,只明「人空」而不明「法空」,故為「小」。「小乘」,正是大乘佛教含有貶義的稱呼。這卻有失偏頗,因為小乘教之所以說人空法有,一大原因是因為這時的佛弟子關注的重心,是真修實證而得真實解脫,所以自然最關注的是「人」本身,對「法」的關注沒有更多,在這種傾向下才說人空法有。所以對於大乘與小乘,不能簡單地用高低深淺去劃分,還要看到「真修實證」的另一大關鍵詞。實際上這一時期證果的佛弟子,在整個佛教史上也的確是最多的。後來進入大乘,道理誠然越來越深刻究竟,體系誠然越來越完備深入,能夠證果的人卻的確是越來越少了。直到禪宗出現,主動把一隻腳邁進小乘,才重現了那時榮光。所以小乘教,既是佛法的起始,也是佛法的根基所在。
大乘始教,包含「空始教」和「相始教」。空始教即般若中觀,代表經典是《大般若經》,代表論典是龍樹之《中論》。在中國流布最廣的《金剛經》和《心經》,就屬這個系統。般若中觀的根本教法,是全依緣起而一切法皆空,由破二邊而建立故稱為「中」。因為眼界開始觀照於「一切法」,而不再只是自身,故為大乘。導向菩薩行的,其實就是這種眼界和格局,乃是一種身心的外延化。般若中觀之要害,是不要以為這是「教」,而乃是「心法」,即要句句落在心悟、契入空性,而不是思辨其中的道理,故又稱為「觀」。六祖聞《金剛經》而悟,便是一個示範。否則,落在空執上便基本沒有懸念,多少人讀《金剛經》讀成了一切不可說、實際卻我執熾盛的佛油子,見得還少么。在印度佛教史上,也的確出現了這個大弊病,才出現了對治之相始教——法相唯識。
唯識以《解深密經》為根本經典,以無著之《瑜伽師地論》為根本論典。中觀說「畢竟空」,唯識則說「勝義有」。所謂勝義有,一切皆有,連空亦有,只是非實有,而是妙有。勝義有統歸於「識」,乃是對人的主體性的一種抽象凝練。於是立最具代表性的「八識」說,以第八阿賴耶識為心王,演阿賴耶緣起,一切「唯心所現,唯識所變」。人能通過修行做八識的主,就能「轉識成智」,做得阿賴耶識的主,即得最高大圓鏡智。唯識學乃佛教心理學,深入心理現象的剖析與認知,理論性很強,乃「理法」,其目的是掃清和打通人們思維認知上的障礙,具備對勝義有的感應,並心無旁騖地修行。這條路先天就具有一種客觀性,其意義也就不局限於心理,而開始與物理交融,阿賴耶識也開始有了本體意義,故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
如大乘與小乘,中觀與唯識也充滿分歧和爭論,但所爭之焦點,不在空有,而是誰才是真正的中道。所以「中道」,才是佛家的最高歸旨,乃圓融與圓滿的內核。小乘與大乘之間要建立第一層中道,中觀與唯識之間則要建立第二層中道。無論中觀還是唯識,雖然開始通往萬法和客觀,但都還不脫小乘教那樣的主體性,從心物一元、物我一如的角度,的確是有所偏。華嚴判教又說,中觀是知真空而不知妙有,唯識是多說法相而少涉法性,在空有、性相上同樣有所偏。但還是那句話,這種偏只是形式上的,如果作為入路,不礙走向徹,不礙得圓滿。真正的圓滿,始終需要自己的參與和完成。
大乘終教,即真如、如來藏一系,與般若中觀、法相唯識並列為大乘佛教第三系:真常唯心。最有名之經典是達摩西來最初用於印心的《楞伽經》,最有名之論典是馬鳴的《大乘起信論》。至此,真如和如來藏才真正具備了萬物本體的地位,而不再更多只是人之主宰。真如和如來藏隨緣生起萬物,稱為真如緣起和如來藏緣起,萬事萬物皆是真如和如來藏的顯現,真如和如來藏遍在萬事萬物。真如和如來藏是「性」與「理」,萬事萬物是「相」與「事」,性不離相、相不離性,理外無事、事外無理,性相融通、理事不隔,盡皆一體不二。在終教,不僅本體有著真空妙有的一體性——本來清凈而又含藏無盡潛能,本體與境緣同樣如此——起信論所謂「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所以無論在物我還是性相、空有的中道圓融上,都的確更為完備,可以說是對中觀和唯識的糅合與升華。
但也要看到,終教的這種中道圓融,還是有著對本體的明顯偏重,落在證道者的人身上就是對主體的偏重,所以不徹底、尚生硬。大乘諸教的實質,就在這個特點上:會其內蘊了無不同,只是呈現出來有所偏重。各教的大德們悟境見地也許沒什麼差別,只是子孫不爭氣便演變出來種種弊病。
一乘頓教,代表經典就是直下「不二」的《維摩詰經》,不立階位,不列次第,直下立取。禪宗「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宗旨,便是最好的宣說。頓教之前諸教,皆屬漸教,至此是一大質變。一乘頓教,一方面是對終教本體的直取,故禪宗最初以《楞伽經》印心、被人劃歸真常唯心系,就像六祖雖然是從《金剛經》悟入,但大悟時所嘆的「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卻分明、實在是對真如、如來藏的描述。這再次提醒我們,諸教之間融通一體的關係,內蘊上其實是沒有這種種分別的,只怕你不徹,問題始終是在人,而不是教。另一方面,頓教和圓教同稱「一乘」,又意味著頓教雖是從終教入,卻是從圓教出,禪宗即是如此。
最後是一乘圓教,華嚴義理。華嚴義學包羅萬象,究其根本,便是一個「法界緣起」。無論哪家教法,皆是依緣起開演,實是佛法的根基,中道則是支柱。所謂法界緣起,法界就是宇宙全體。既是宇宙全體,沒有個本體作為第一因,又是如何緣起的?答案是「互依」。事物互依而生,這都能理解,卻只是法界緣起的片段化。將之推衍到整個宇宙,則宇宙中一切個體與全體之間,才是終極的互依緣起——整個宇宙是我之因,我亦是整個宇宙之因;我為整個宇宙之果,整個宇宙亦我之果;莊子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蝴蝶效應和全息理論,便可以看作對法界緣起的證明。故華嚴圓教的最高概括是八個字:「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這還不是全部,只是現象層面。本體層面,也有個「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法界緣起「相依」之互即外,還有「相涉」之互入。其內涵,可參易之太極論——本體相涉之「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即是「物物一太極」,這太極華嚴學稱為「一真法界」。天地宇宙之本體為一大太極,萬物之中又各有一小太極;太極卻沒有大小、一多,故只是一太極;一太極又可以遍在萬物,這就是本性無異、本自具足,而又相涉相入、一貫全體。所謂「一毛吞巨海,芥子納須彌」,重重無盡。
這是一種徹底而圓滿的整體論,大則無邊,深則不測,真正稱得上「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華嚴境界的兩大關鍵詞:「圓融」與「無礙」,是什麼意思,便不用多說了,圓融即是說這「一」,無礙即是說這「通」。《華嚴經》中有個因陀羅網的譬喻,就是對這一境界的形象說明:忉利天王的宮殿里,有一張用寶珠結成的大網,這張網珠珠相含、互相映現,影影相攝、重疊不盡,一珠之影在一切珠之中,一切珠之影在一珠之中,一影動則全網皆動,全網動則珠珠閃爍,展現出緣起無盡的圓融廣大境界。
本體層面之相涉稱為「理」法界,現象層面之相依稱為「事」法界,這是太極生陰陽。而後陰陽生四象,便是華嚴的四無礙法界:事無礙法界,理無礙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進而推演,又有六相圓融、十玄無礙等等,而成一大華嚴圓教。法界無邊,圓教則無盡。漢地流通的《華嚴經》,內容最全的唐代譯本有八十卷、四萬五千偈、百萬字之巨,在佛教傳說中卻只是下品,尚有中品和上品。上品華嚴有多少內容呢?無量無邊。這乃是華嚴圓教之旨超出言外的一個偉大寓言。
《華嚴經》的本尊,是毗盧遮那佛,這是整個宇宙之法身,釋迦佛及諸佛皆只是其分身。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華嚴圓教與諸教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本尊與分身的關係。
上面即是對「五教」的扼要概括,盡量扣住根本。那麼五教演進之理路,那條根本的經脈到底是什麼呢?
不妨梳理一下:小乘教之所以小,乃是因為觀照對象限於自身。大乘始教之空始教,眼界開始擴展到「一切法」;到了相始教,更具備了一種客觀性;但總體還在主體性的範疇內。至大乘終教,本體真正成為了萬物的本體,境物之客體開始居於和人之主體一樣的被觀照地位,只是還有對本體和主體的偏重,不夠徹底和圓融。一乘頓教,有如大乘終教與一乘圓教之間,一條無門無路的秘密通道。到了一乘圓教,宇宙全體終於成為最莊嚴的唯一道場,主體與客體的界限完全泯消,物即是我、我即是物,「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徹底一如,究竟圓滿。
很明白了,這個過程,就是不斷超越自身、不斷進行外延的過程,直至無際無邊、無始無終的全體宇宙。全體宇宙,才是最終的歸宿。五教演進,就是這一點的從小到大、從隱到顯。只有頓教似乎融入不進這個有跡可循的鏈條,那是因為它是一個秘密象徵,代表著同等分量的另一點——宇宙全體中的一切個體,皆是與宇宙全體無礙通達的「蟲洞」。五教之演進,就是人之主體不斷打通這個蟲洞的過程,直至徹底通達。打通你的小宇宙,即接通天地的大宇宙。外延不是向外得來,卻是由深入得來,深入的是心性,外延的是智慧。如同漩渦,漩渦越深,才能越大。
這是最震撼之處——你的心,就是你通往宇宙全體實相的蟲洞。
更明白點說,這是一個「宇宙意識」不斷覺醒的過程。所謂大徹大悟,就是宇宙意識的徹底覺醒。佛陀夜睹明星而悟道,便是這樣一個大寓言,他那時望向的是宇宙,他所通達的,也是宇宙。放眼整個宇宙的華嚴為什麼是圓教,為什麼代表著最高智慧,已經無須解釋。而它正是佛陀證道後宣說的第一部經典,只對文殊、普賢等大菩薩和諸天王說,謂之「日照高山」。
故曰:智慧打開的標誌,就是宇宙意識的覺醒。智慧打開的最高標誌,就是打通宇宙意識。有沒有智慧,就從這裡看。有多少智慧,就從這裡看。
這就是佛法的大歷史所告訴我們的最深真相。歷史大人生,人生小歷史。佛法的圓滿之路如此,人的圓滿之路也是如此。
在原生中國,這個境界,叫天人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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