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峰的靈與肉

魚尾峰(Machhapuchhare)是世界上海拔6千米以上3座禁止攀登的聖山之一,另外兩座是中國雲南的卡瓦格博和西藏的岡仁波齊。春節期間,我在魚尾峰南坡度過了四個晝夜。

一、除夕夜

從辦公室出發,經過三天馬不停蹄舟車輾轉,我於下午進山,經兩小時爬升傍晚抵達丹普斯上村。我是這家旅店唯一一個客人。男主人炒了一盤半生不熟的蔬菜面,他說,他的大兒子因為在博卡拉市讀高中,得到政府資助去荷蘭留學的機會,明年才會回家。尼國重視教育,街上衣著齊整的都是大小學生。他們的正裝領帶與灰頭土臉的大街處在迥然不同的狀態,這種狀態代表著尼國的未來。男主人說看待我就像看待兒子一樣,然後又送了我一片半生不熟的尼國烙餅,還特別拿出一罐洋溢著化學香料的果醬讓我蘸。我吃了一口,又點了一壺檸檬茶。這些就構成了我的年夜飯。在我驚嘆他們飲食單一性的時候,男主人和兩位尼泊爾老媽媽開始干吃死面烙餅作為他們的晚飯。

這頓飯難吃,但有溫度。

除夕夜的晚餐

村民會熱情地打招呼

整個旅店只有我一個遊客

二、穿越叢林

第二天我七點出發,一路爬升穿越林木線,於晚上七點抵達雪線的低營,中途只在森林營地喝了一口熱茶。其中在森林穿越了8個小時。

最難走的路是無路可走。

在叢林里,路只是一個概念。我像霍比特人的探險小分隊一樣,落葉和樹叢隨時會把小徑埋沒,雨水腐坍的樹樁時而把路攔腰截斷,午後升起的迷霧掩起了叢林的面紗,彷彿在迷夢中漫步。我在爛泥、碎石、樹根組成的小徑中搜尋,一個登山杖戳的小洞或者靴子留下的印痕都能讓人安心。叢林中的空地會留下一片白雪,若是躍出一隻白色的獨角獸都毫不奇怪。實在走不動了,躺在乾燥的苔蘚上枕著樹根,世界如此安靜,只有耳畔鳥鳴。

迷霧森林

如果說迷霧森林有點害怕,那暗夜森林就十分驚悚。晚上六點的夕陽如殘燭搖曳,我的腳步永遠追不及它的黯淡。一直找不到前方營地的燈光,月光毫無意義,頭燈也只能照亮幾步開外的樹影。此時此刻只有我在這裡,而我只有不斷前行。

暗夜森林

比暗夜森林更難走的是白雪森林。接近雪線,滿眼的枝丫像雪球的糖果,銀裝素裹,圓融可愛,而腳下卻險象環生。新雪迷沒了路跡,舊雪結成冰凌,融雪增加了泥濘。沾滿了泥雪的鞋底,好像走在滑梯上。每踩上一處新雪,都可能是沒膝的雪坑。

白雪森林

比白雪森林更加難走的是暴雨森林。下撤日,雨下了一整天,水浸透了雨衣,所有東西都濕了,包括放在內衣內兜塑料袋內的手機。雨滴順著帽檐滴進嘴裡,有汗的鹹味。雨水匯聚而下,腳下的小徑變成了小溪。每一塊亮晶晶的濕透,都是可能滑倒的陷阱。在這可以想像到電影里越戰泥潭的滋味。

手機進水了此處沒有照片。

然而這些路只是難走而已,可謂危險的還在上面。

三、雪線之上

(一)最危險的路是看不清路。

風霜掛滿了鏡框,融水和哈氣沾滿鏡片的里外。只能摘下眼鏡和面罩,由疾風裹挾著冰粒剮在臉上,儘力看清腳下的小徑。積雪的小徑只有一腳寬,身側是巨石峭壁,腳邊是懸崖陡坡,如果發生滑墜,沒有時間呼喊,痕迹分分鐘會被新雪掩蓋,所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橫切山脊的小路累計要走大約3個小時。此時十分慶幸,這不是在夜裡。

下雪前

下雪後

middle camp雲海之上

high camp 陽光乍泄

凌晨四點我與澳大利亞團隊開始沖頂。夜爬如盲人摸象,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看不到懸崖和碎石以及前方的遙遠與坡度,只顧低頭看路,緊隨嚮導的腳印步步為營。

凌晨四點開始沖頂

然而最危險的不是路,而是決策。

雪已經下了一整夜。兩位嚮導緊張地討論著天氣,如果持續降雪,我們將很難全身而退。可以想像到嚮導背負著巨大壓力,必須做出艱難的決策。澳大利亞妹子最終望而卻步,她說她只有十九歲,還不想死在上頭,我也隨之半途折返。那天只有美國團隊義無反顧禹禹獨行。那時如果只有我和嚮導,我一定前進到底。但是還有澳國妹子,我也會和嚮導做出同樣的決定。

(二)一個人走路時常想起有一次在五台山上聽到的笑話。那天我們走了30公里終於抵達了下榻的寺廟,一位山友把包一放說的第一句話是「出去走走?」還時常想到博卡拉的牛排,下一個營地的檸檬茶,可以買什麼有趣的禮物,如何在朋友圈裡炫耀。這些無意義的瑣事支撐著我活著並走下去。我不確定是否感到孤獨,因為從很多角度上講,登山都是一個人的事。

(三)冷有很多種,很難說哪種會更冷。

高山的低溫冷到骨頭裡。首先有感覺的是喉嚨。運動時不得不摘下面罩大口喘氣,呼出的水汽凝在面罩上結成一層霜。冷氣掠過鼻腔吹過嗓子,每次呼吸都是一種煎熬。沒有時間飲水,就撿一塊雪滋潤乾渴的嘴唇,融進嗓子里是最沁人心脾的感覺。其次感到冷的是手指,融雪浸濕的皮革手套就沒有干過,小拇指第一個失去知覺,然後是無名指、大拇指。接著感到冷的是腳和膝蓋關節。

雨林中的濕冷是另一種滋味。雨下了一整天,所有東西都濕了。高山上的寒風只是帶走熱量,而裹著身體的濕氣會吸走每一分溫度。我們不住顫抖,真想把衣服點了取暖。

雪下了一夜一天

準備開拔

四、人在囧途

(一)國人

除了在高營遇到一支下撤的香港團隊,整座山上就沒見過中國人。與國人的交集主要在出山後。

下撤當夜,手機進水,徹底失聯。尼國人充耳不聞,還讓我給他沖電話卡。我走過半條街找到了一家中國餐廳,老闆雪中送炭,幫我接通了聯繫;在飯店門口,旅館樓道,計程車上,機場長椅,遇到國人老鄉都能瞬間組團,共赴晚餐,分享心得,如遇故知。也許這就是「國人」的含義。

還遇到一位台北姑娘和一對台南夫婦。在一家印度餐廳,姑娘給我科普了台灣政治。她說,新一代的台灣人更希望去政治化,百姓最大的願望就是經濟穩定,再有點閑錢出遊。J先生說他5年前和我一樣隻身進山,如今帶夫人徒步體驗,和我一樣住在丹普斯村。J夫人說她帶著睡衣上山,結果冷得睡不了覺。J夫人適合優雅地爬山,而她的優雅背後是J先生的堅韌。

無論中外,遇到最多的組合都是是單女加嚮導,或母女加嚮導。人是政治的動物,也是孤單的動物。從自身利益出發,花錢買的嚮導與不用花錢的親人是最低廉且質量最高的組隊方式。但是如果以互相照料為目標,J夫婦無疑是旅行的最佳組合。我更希望當嚮導,下次來尼泊爾時帶領我的團隊。

(二)歪果仁

進駐營地,圍爐夜話是與歪果仁最主要的社交活動。如果沒有火爐的烘烤,永遠也無法弄乾鞋襪,而爐邊不自覺的座次就顯得十分微妙。外側的板凳是嚮導的座位,為爐子添柴倒灰;內側的沙發是有嚮導的人的座位,澳大利亞人,加拿大人等英聯邦國家人和美國人坐在那裡相談甚歡,只有背夫的俄國人和啥也沒有的我坐在火爐側面不時尬聊。微妙的座次代表了當今世界的政治版圖。

對無嚮導背夫的我來說,這也是增進國際友誼,尋求登頂團隊,提高成功幾率的最佳時機。

不自覺的座次代表了當今世界的政治版圖

(1)俄國人

我不說話是因為歐美人語速太快插不上嘴,俄國妹子不說話也不知道是為啥。她曾在瀋陽工作,嫌東北話太難聽懂,於是跳槽到廣州某中學當外教教英語。作為友好鄰邦,又通中文,我們有時相談甚歡。她說從未見過中國單人的登山者。確實,此刻的南坡也只有我一個中國人。

次日我獨自在雪中跋涉,毛妹從身後趕來,頓時相見恨晚。我正想著如何再續前緣,珠聯璧合時,她用英文講:「我比你快,你一邊去。」俄國妹子確實比我快,眼看她翻過一個山頭連人影都沒了。

戰鬥的民族傷不起。

(2)澳大利亞團隊

我遂尋他想,兩個澳國軟妹金髮碧眼,看起來比較正常,並且配有兩個嚮導,隊伍強大,後來一位美國老人加入了他們,這個老幼婦孺的沖頂組合應該很穩。所以第二天凌晨我加入了澳大利亞的登頂團隊,完成了遲緩而短暫的沖頂之旅。在選擇下撤時,其中一個妹子說「我還不想死,我才十九歲。」

最漂亮的加拿大妹子那天早上沒起來。

沖頂團隊Australia-China team

(3)美國團隊

四個費城漢子和一名嚮導組成的美國團隊無疑最具實力。當中午我穿著所有衣服在食堂瑟瑟發抖時,他們只穿著單衣談笑風生。對體力的不自信使我沒有選擇他們。當我和澳大利亞團隊懸崖勒馬時,他們停都沒停就超了過去,成為了沖頂日的冠軍,然而也沒能完成沖頂。事實證明美國團隊是最靠譜的,在下車日我們走到了最後,並一起包車出山。

美國團隊,最後一起出山

吉普車深陷淤泥無法自拔,最後棄車徒步下山

(4)亞裔

讓我難過的是,我一直被尼國人當成日本人,還有一次被國人當成日本人,可這一路上我沒見過一個日本人。只是在旅館聽聞,一個常駐此地衣著平凡的日本老頭捐了二十幾所學校。確實,這裡的古寺修繕,博卡拉的和平塔都是日本援助修建。

路上韓國棒子絡繹不絕,也並非冷淡。

在森林營地,一位韓國阿尼苦口婆心勸我不要冒險前進,無效後又請我吃了幾個MOMO;在高營與他再次相遇,熱情地邀請我蹭他嚮導登頂;以及在博卡拉河邊酒吧街再再次相遇,我們依然熱情地打招呼。他的尼國嚮導會講韓語,在韓國看過停車場。

在高營遇到一對韓國夫婦,並不與西方人攀談,卻和我相談甚歡。先生大學學過漢語,帶夫人遊覽中國多地,還向我推薦了虎跳峽的旅館。

在低營遇到了新加坡妹子,中文與我別無二致,母系是潮州人,曾來過十次尼泊爾,長的都像尼泊爾人。她說她出遊是為了避年,也許在山裡撿個男孩子回新加坡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五)與神同行

尼泊爾神龕遍布街頭巷尾,密度堪比香港的購物中心。

位置常見於庭院中心,飲水處,十字路口中間;神龕的主體是封閉式的塔,鑲嵌人物形象、林伽等,旁邊選配動物,紅色顏料,香料,蠟燭,鍾等,給人各種感官的立體刺激。

宗教儀式融於日常。任何男女老幼,路過任何高矮神龕,都會以手點頭,或為自己活孩子祝福。尼國人顯然沒有教會束縛,人人可以自助受膏。

犄角旮旯的小小神龕也很有人氣

周日五點出發參觀宗教活動。

周日叫作禮拜日是有原因的。當地人遵循著相同的祈禱流程,不會錯過每個柱子上的每個神。

帕坦的黃金寺

施膏者隨地可見

當值班周長的小教徒,是我看到唯一的神職人員

賣鴿子食的小孩,凌晨5點開始上班

泰米爾最好的一家印度菜

很難說過極盡繁複的物質形式代表著何種宗教價值

(六)從加都到香港

從加都到香港並非穿越一個時代,而是從一堆亂七八糟目不暇接車水馬龍的東西中鑽進了另一堆。加都和香港的區別是:在加都逛街需要穿登山鞋,在香港逛街需要用指南針;在加都點菜不用看價,在香港購物不用現金;在加都外國人都來自天朝上國,在香港外地人都不受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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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の街道

很像垃圾的垃圾桶

世界在變,廉政不變

獨自莫憑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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