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異事·刺青客
豫章人習慣把從事某種行業的人叫作某客。比如打鐵的人叫鐵客,做木工活的人叫木客,殺豬的人叫做刀口客,算卦相面的叫神仙客。
但許由原本沒想過成為刺青客。許由家往上倒八輩子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十四歲那年,許由偷雞摸狗被父親掃地出門。村子裡沒有許由的立錐之地,許由決定到豫章城裡討生活。頭個月許由的日子過得凄風苦雨,城裡沒有親戚朋友幫襯,有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但許由模樣不賴,寬肩細腰,胸高腿長,腦子又活絡,很快他被劉三少爺看上,成了劉府的幫閑。幫閑在豫章又叫清客。
身為清客,許由不會畫畫也不會寫字,更別說鬥雞走狗,雙陸棋子的花哨玩意,他全不靈。許由唯獨腿勤,又長了一副滾刀肉,和人打架不惜命。劉三少爺就愛他的莽。
這天劉三少爺和幾個朋友在得月樓喝酒。寡酒難飲,幾個人划拳投壺都厭了。劉三少爺看見路邊有個樵夫賣柴。劉三少爺扯過許由耳朵,低語幾聲,然後轉臉來和朋友打賭:你們猜那樵夫有幾根腳趾。朋友們都哈哈大笑,說:常人都是十根腳趾,難道這個樵夫還有異相?他們都猜十根。只有劉三少爺搖頭,笑而不語。
劉三少爺領著大夥來找樵夫。樵夫是個侉子,住在城北破廟裡,愛吃狗肉,以打柴為生。劉三少爺來勢洶洶,穿得綾羅綢緞,燁然若神。樵夫知道招惹不起,正要收拾柴擔開溜。許由攔住樵夫,讓他脫鞋。樵夫不明就裡。他脫了鞋,先露出左腳。眾人一看,好好的五根腳趾。樵夫又脫鞋露出右腳,也是五根腳趾。大家都樂了,讓劉三少爺賠錢。誰知許由從腰間抽出一把牛耳刀,手起刀落,電光火石之間,一根腳趾順著街沿滴溜溜滾開,一條野狗竄出來,低頭一口吃了。眾人啞然。樵夫痛的哇哇大叫,腳上血如泉涌,好像抽出一道紅綢子。劉三少爺扔下幾文錢,說:喝酒去吧。許由也不知道他是對眾人說,還是對樵夫說的。
劉三少爺不知道自己這下是闖禍了。隔天那個樵夫去報了官。有人說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那小小樵夫怎麼能為難劉三少爺?這話不無道理,可世上就有這種巧事:那樵夫姓李,和豫章富戶李員外是拐彎抹角的親戚。碰巧李員外看劉家不順眼,一直想找個機會開導姓劉的。劉三少爺砍了樵夫的腳趾,正好被李員外拿來做文章。
知府傳喚了劉三少爺上堂。但腳趾是許由砍下的。劉三少爺把事由推了個乾淨。知府正好也不想真的和劉家結梁子,就坡下驢,讓三班六房去抓許由治罪。
劉三少爺早收到口風,聽說那樵夫和李員外有勾連。他不怕李員外,反正腳趾不是他砍的。但他確實做過不少齷齪腌臢事,許由都知道。要是許由打得受不住,把東西全招了,自己又要惹的一身騷。所以劉三少爺告訴許由那樵夫死了,官府要抓他殺頭。許由壞事沒少做,殺人卻是頭一遭。他謝了劉三少爺,打了包袱,連夜翻牆逃了。
偌大的豫章城,官差要找許由不容易,許由要往哪逃也沒主意。他本想出德勝門。德勝門外是片陰城,傳說古時候陸遜在那打過仗,偶爾地下還能挖出前朝的刀槍劍戟。現在德勝門外是殺頭的地方,也是亂葬崗,人跡罕至,強盜匪類大多往那邊逃。許由逃跑路上多了個心眼,他偏偏不往德勝門,而往永和門去。那邊來往都是農民,菜販。每天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許由往臉上抹了些鍋底子灰,也扮作引車賣漿之徒。到了晚上,他找了二葷鋪吃飯,遇上了一個白衣老頭。老頭人稱白老,是個雲遊四海的刺青客。許由和白老萍水相逢。兩人叫了黃雞白酒,邊吃邊談,居然投緣。許由幾兩黃湯下肚,就把心窩子話掏了。許由說他砍了一個樵夫的腳趾,沒想到卻變成了殺人犯。許由一邊說著,一邊戳白老。白老伏在案上,鼾聲如雷。不一會許由也睡了。
許由夢見自己被官府砍頭,腦袋滾上大街,被小孩踢著玩,突然小孩跑開了,一條狗竄出來,吭哧吭哧把他的腦袋啃了。他一下醒來,渾身冷汗,腦子裡麻扎扎的。許由又想起昨晚和白老露了底,後悔了。要是老頭醒來報官怎麼辦。許由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搶了白老。兩人盤纏合作一處,夠他逃到關內,誰也抓不著。
惡向膽邊生,許由拿了白老的包袱,正要走。白老轉醒過來,說:你看看你臉上寫得什麼,還逃得了嗎?
許由去水缸邊照了照,發現兩頰刺著逃犯二字。他用清水去抹,兩個字就像生在臉上一樣,怎麼也抹不掉。
許由撲騰跪在白老的腳邊,求白老放他一馬。白老和顏悅色,把許由拉回座,給許由倒酒夾菜。白老早就相中了許由,想收他為徒,繼承自己的衣缽。白老說破劉三少爺的陰謀,樵夫根本沒死,官府抓你,只不過是收押幾天,一頓杖刑罷了。
許由又驚又喜,一邊高興自己沒有死罪,一面又恨劉三少爺棄車保帥。
白老又說,只要許由拜他為師,他不僅可以抹了許由臉上的刺字,還可以幫許由免除脊杖。
許由一聽前半句還高興著,聽到後半句又覺得白老是在拿他開涮。
許由又想學不學刺青倒是無所謂,先答應了再說,反正腿長自己身上。
白老就用藥水抹掉了許由臉上的刺字,又掏出銀針顏料,在許由背上刺青。白老刺了整整一宿。刺好後,許由看不見自己的後背。白老捋須微笑,讓許由等顏料干透以後便可以去衙門告罪。
白老走了,又過了一天,許由背上的顏料干透了。他沒有去衙門,而是想接著跑路。但他還沒出永和門,就被兩個官差認出來,帶上了公堂。
公堂上,許由撒起了無賴,由大喊冤枉。大人不理,扔下令箭,要重打許由四十大板。兩個衙役扒下許由的皂衣,正要脊杖,卻看見許由背上花花綠綠一片。定睛一看,許由背脊上刺著一副《多聞天王護法圖》。天王綠袍紅甲,周身神祇侍從,不怒自威。兩個衙役看見天王五彩斑斕,栩栩如生,都下不了手。一個衙役不行,換另一個。另一個也不行再換另一個。結果令箭在三班衙役手上轉了一圈,沒人敢接。正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要說人生在世誰沒做過幾件虧心事。衙役們都擔心自己打壞了佛爺金身,遭天譴。沒人用刑,最後知府只把許由關了監,象徵性押了幾天又放了出去。
許由在衙門逃過一劫後,和劉府撇清關係。他也沒拜白老為師。許由自立門戶,在鳳凰坡收起了保護費。說來也怪,自從許由背上刺了多聞天王后,他打起架來也如有神助。每次他一脫衣服,別人看見他的一身刺青,就怯了三分。許由腦子慢,拳頭快,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兒。許由的地盤很快就從鳳凰坡擴展到戴家巷,手下也籠絡一幫小弟,儼然是一方惡霸。官府屢次抓捕許由,到衙門裡,誰都忌憚他的天王紋身,不敢用刑。每次許由旅遊似的去一趟大牢,又風風光光回來。許由唯一擔心的是白老讓他履行諾言,去學刺青。現在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幹嘛去學那玩意。好在自從下處一面後,白老再沒現身過。
許由的崛起引起了李家,劉家的不滿。鳳凰坡有李家的米店,戴家巷有劉家的布莊,許由向他們要保護費,那正是一潑尿尿在兩家當家的臉上。最後兩家人決定放下前嫌,收拾許由。兩家人都是富商大賈,甚至可以說是書香門第,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最後李員外請了一個叫塚虎的無賴去開導許由。
塚虎是豫章城裡有名的惡棍。這幾個月,許由之所以能在東城呼風喚雨,一方面是許由打鐵自身硬,另一方面是因為塚虎還在坐監。前幾天塚虎監期滿了,放了出來,別說李員外花錢請塚虎開導許由;就算沒有李員外,他也要和許由干一仗。
許由和塚虎約架的地方在四方橋。這個地是許由選的。但後來塚虎要改在鐵樹街。許由答應了。塚虎姓虎但是不虎。他早聽說過許由背上有《多聞天王護法圖》,打起架來無往不勝。所以他叫手下準備好了十來桶雞血,埋伏在鐵樹街兩側的樓房裡。打架時,許由照常脫下上衣,揮拳迎敵。塚虎墊步擰腰,按兵不動,大喊一聲:潑!兩邊窗戶里應聲潑出雞血。許由滿眼宣紅,渾身被雞血淋個透亮,背上的天王也沾上血污,漫漶不清。許由只覺得腥氣撲鼻,天旋地轉,脊梁骨不知道被誰抽走了。這一仗,許由兵敗如山倒。塚虎逮住許由,砍下了許由的左臂,說:這一下是讓你知道豫章城裡誰是爹。
鐵樹街上腥氣盈天,許由倒在街上,半死不活,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豫章人都怕得罪塚虎,門戶緊閉,袖手旁觀。幸虧白老救了許由。他把許由帶回下處,請郎中替他治傷。郎中說童子尿拌布灰是刀傷聖葯。用了幾個月葯,許由才把自己的命撿回來。
許由大難不死,對白老感激涕零,誠心誠意拜了白老為師。
白老的上一個徒弟外號叫花羅剎。花羅剎跟著白老學了二十年,盡得真傳。但白老有兩手絕技,一門是《地獄圖》,一門是《地藏像》。花羅剎只學會刺《地獄圖》,卻怎麼學不會刺《地藏像》。花羅剎覺得是白老是技不外傳,海不露底,總藏著一手,所以平時雖然恭恭敬敬,暗地裡卻恨著白老。
花羅剎到了出師的時候。白老要看他的本事,於是讓花羅剎把《地獄圖》刺在自己身上。地獄圖本出自倭國畫師良秀之手。畫中包含一百零八隻惡鬼,各個身受極刑,面目猙獰。刺這張圖極考驗刺青客的心神和功夫。花羅剎花了三年時間,才刺一半,而白老的身子骨卻難以為繼了。
原來花羅剎在刺青的時候,把硃砂換成了銀硃。兩者顏色相同,但是硃砂是天然礦物,無毒無害。而銀珠是丹師鍛煉之物,含有硫汞等毒素。雖然刺青用的顏料量少,但長年累月積累下來,毒素入肉腐骨,掏空了白老的身體。花羅剎以為白老大限將至,一定會把地藏像的秘訣傳授給自己。誰知道白老看穿了花羅剎的詭計。他在花羅剎的頭頂刺下羅剎二字,逐出師門。這兩個字是用火針鐵砂刺入,混入了白老的獨門藥方。墨字入骨,就算鏟去頭皮,字跡在頭骨上也清晰可見。
白老把花羅剎趕走以後,遺憾自己一門絕藝後繼無人,於是又四處尋找傳人。他在豫章偶遇許由,發現他是學刺青的材料,於是救他脫險,收他為徒。
許由跟著白老學了三年。白老便毒發身亡去世了。去世前白老把這些掌故都告訴了許由。
許由問白老,自己的刺青和花羅剎比如何。
白老氣息奄奄,強打精神說:論刺青,你不如他。論悟道,他不如你。
白老又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將來你二人孰強孰弱,還看個人造化。
白老去世了。白老死前留下遺願,讓許由扒下他的外皮,加以硝制保存。待許由刺青學成,替他不肖師哥完成《地獄圖》。
許由雖然只跟白老學了三年,但他天賦異稟,又孜孜不倦,三年來也替不少頭臉人物刺過青,無不拍手叫好。許由想自己雖然斷臂,但只論刺青,縱然不勝,也不至於輸給師兄。可當他脫下師傅外衣,看見半幅地獄圖,頓時如墮冰窖。圖中惡鬼彷彿都換上了他的臉,許由忍著一百零八種折磨,受著一百零八種苦難,如墮地獄。許由閉上眼睛,不敢再打量刺青。他知道自己距離師兄花羅剎還差十萬八千里。
許由出師以後,也像白老一樣雲遊四海。他接到的第一單生意,就是砍他手臂的塚虎。那天他在客棧投宿。窗外一陣人語喧響,步履雜沓。小二說,有一個黥面死囚殺害官差逃了。現在官府布下天羅地網,要將他緝拿歸案。
許由回到房間,正撞見塚虎破窗而入。他臉上有墨字,渾身血污,衣衫襤褸。許由知道,塚虎就是那個逃犯。許由想起自己當年逃難的樣子,也是這般恓惶。
冤家路窄,塚虎見泄露了行跡,要殺了許由。許由不慌不忙,說自己現在是刺青客,可以幫塚虎逃出升天。塚虎不信。許由掏出銀針,顏料。官差已經到來附近,不管是尋常人家還是店鋪酒樓,狡兔三窟,都不放過。塚虎一念之間,扔下朴刀,跪地求許由救命。
許由先把塚虎囚衣換了皂衣,又替他洗面刮臉。塚虎颳去髭鬚,洗去血污,眉清目秀,判若兩人,只有臉上刺字扎眼。許由看時間緊迫,沒法用藥水去除墨跡,只能在字形上做文章。許由起了飛智,用銀針沾料,在塚虎左臉的劫字上,填了幾畫,把隸書的劫改成了一隻斑鳩。右臉的盜字,被他改了幾筆,看上去就像只鷓鴣。兩隻鳥完成,許由依舊銀針不輟,又在塚虎臉上,鎖骨,肩胛遍紋百鳥,最後在他的額頭刺下一隻鳳凰。這是白老教給許由的百鳥朝鳳圖。許由在牛皮上不知練過多少遍,現在在塚虎身上,得心應手,針針不錯,一頓飯的時間就大功告成了。
許由說:若要在你全身遍刺百鳥,少則三天,多則半月。現在事出有因,只要唬人,這些也就夠了。塚虎照了鏡子,果然臉上的墨字再也看不出來。他正要翻窗,許由說:你跳窗而出,豈不是不打自招。你好端端從正門出去,誰人攔你?
塚虎惴惴不安。但聽見官差腳步已經走到跟前,也不容他細想。塚虎推門出去,穿過官差。許由身上衣不蔽體之處儘是百鳥,光彩奪目,人人側目,但誰也沒認出他就是逃犯。
死裡逃生後,許由一邊替人刺青,一邊尋找師兄花羅剎。一是他要和花羅剎比較刺青,二是要替師父清理門戶。這些年許由走遍了關中關西,兩湖兩廣,都沒有花羅剎的消息。但他遊歷之時,刺青技藝大為長進,聲名遠播。人們已不記得刺青客白老,只說刺青客許由。
據說有個愛花如命的畫匠,求許由替他紋一身百花。許由把他從項到腳紋上牡丹、瓊花、合歡、木筆、秋棠、杜鵑、虞美人、曼陀羅、夜來香……說來也奇怪,許由替畫匠紋身後,畫匠身上竟飄出一股異香。他二月出門,居然引得街上桃花、山茶提前開花,爭奇鬥豔。
又有一個姓裴的優伶求許由紋身。裴戲子一直單戀崔家的小姐,但裴戲子知道自己,烏龜爬桅杆,高攀不上。只求許由把崔家小姐的模樣紋在他的身上,以解相思之苦。許由打聽了崔家小姐的身材樣貌,又雜糅了學藝時臨過的百臉圖,果然在裴戲子身上紋出一個妙齡女子。女子眉眼身段和崔家小姐絕似,卻比真人更加嫵媚裊娜,好像立刻要走下來似的。裴戲子大喜拜謝。
許由走南闖北,替人刺青無數。賺得的金銀珠寶自不必說。許由手藝的自信也無以復加。他認為普天之下,除了師兄花羅剎,再也沒有勝過自己的人。有人再來求許由刺青。許由也越發任性。對於青眼有加的人,可以不收封禮。對於可憎之人,哪怕帶著黃白貨,四色禮,禮數周全,許由也嗤之以鼻。
一次,一個米商請來許由刺青。他想在背上刺個財神趙公明。米商在本地口碑極差。年景好時,米商打壓糧價,五穀豐登農民也不掙錢。災年時,他又囤積居奇,寧願把大米去喂家雀,也不降價賣給老闆姓。米商招待許由的態度也差。許由恨米商搜刮民脂民膏,想喝口茶去火,誰知那茶葉也是隔夜的,又酸又臭,好像口中好像被塞了一隻汗腳。
這種生意原本許由是不做的,但他這次有意要整米商。他嘴上答應了米商紋財神,翻手就在鹽商背上紋了一隻刀勞鬼。他學者白老的樣子,用火針鐵砂紋了圖樣,鹽商搓掉一層皮,紋身也不掉。紋完身,鹽商一時看不見背上圖案,還向許由拜謝。許由飄然而去。後來鹽商看見了刀勞鬼賭咒罵娘也晚了。
轉眼許由出師已經三年有餘,許由還是沒有一點花羅剎的消息。這天他聽說嶺南來了一個頗有名望的刺青客,懷疑是師兄,於是來到嶺南。
到了嶺南,許由還沒找到花羅剎,卻先被一個帶刀的蒙面人找上門。許由見到蒙面人也不見怪。這些年來找他紋身的人五花八門,蒙面,帶刀也許是有仇家追殺,這些情況都不少見。但許由厭惡蒙面人口氣。按蒙面人所說,他似乎見過花羅剎,而且蒙面人還認為花羅剎刺青水平在許由之上。
許由忍無可忍,正要送客。蒙面人卻要求許由替他紋身。許由冷笑,說:小弟才疏學淺,你還是去找求那花羅剎吧!
蒙面人說明來意,原來他收藏了一張花羅剎的刺青人皮。蒙面人對花羅剎的刺青艷羨不已,恨不得那張皮就長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許由是花羅剎的師弟,所以來求許由替他刺青。蒙面人還開出條件,只要許由答應刺青,就把這張人皮送給許由。
許由心念一動。這些年來,他除了那半張地獄圖,從沒見過花羅剎的刺青。他也想知道現在他的刺青和花羅剎相比如何。
許由答應了蒙面人,正要落針。蒙面人轉臉問許由:要是這刺青他不滿意該當如何?許由一愣,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許由原本有秘葯可以洗去紋身,但這些年來,他的紋身無人不叫好。人們求他紋身尚且不得,從沒聽過有人要洗去紋身。蒙面人突然扔出這個問題,已經把許由釘在恥辱柱。吃蔥吃蒜不吃薑,許由這次被蒙面人激得大怒,說:要是你不滿意,我就從此封山,再不刺青!
蒙面人露出雪白的兩條臂膀,左邊要青龍孟章,右邊要白虎監兵。歌訣說:青龍過肩,身紋虎頭。膏藥一張,熬法不同,青龍白虎是最常見的刺青,但因為常見,所以變化最多,考驗刺青客的功夫和見識。青龍過肩龍、盤腿龍、有三爪、四爪、五爪之別。白虎有上山下山,餓虎壯虎之分。
許由交代已畢,打聽清楚。隨即碾磨、沾墨、打底、上色、落針,一氣呵成。不到半個時辰,許由收針,說:見笑了。
蒙面人左臂一條青龍出水,風馳電掣;右臂一頭白虎長嘯,意氣揚揚。青龍白虎交相呼應,房間里隱隱有風雷之聲。
蒙面人說:原來大名鼎鼎刺青客許由也不過如此。
許由吃了一驚,難道這蒙面人還不滿意。
蒙面人把雙臂放在蠟燭上,火苗烤著皮肉發出陣陣肉香,轉眼那青龍白虎都變作一片焦土。
許由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數年苦功付諸流水。他說:閣下何必如此自殘,我從此封山就是。
蒙面人說:相公說笑,小事一樁,何必要封山呢?
許由眼睛亮起來,正要作揖答謝。
蒙面人拔刀斬下許由唯一的左胳膊,血飈得老高,濺上了頂格。
蒙面人摘下面罩,說:千兩黃金不賣道,十字街頭送故交。相公留下一臂,我就有了交代。
許由認出了蒙面人,他就是三年前許由救下的塚虎。
當年塚虎受了墨刑,許由以德報怨,以刺青絕技隱了塚虎臉上的墨字。塚虎才逃出官府的追捕。塚虎不知悔改,依舊干著殺人越貨,劫道剪徑的買賣。機緣巧合他遇見了花羅剎。花羅剎聽說江湖上有個叫許由的刺青客要替白老報仇。於是花羅剎洗了塚虎渾身刺青,僱傭他來殺許由。塚虎念及舊情,只砍下許由的胳膊,只回去向花羅剎稟報許由死了。
許由在嶺南住了三個月,花光了盤纏,撿回了一條命,也丟了一束魂。許由來到嶺南江邊,江水滔滔,他想跳江自盡,又想起師父遺命,讓他完成地獄圖。但他雙手都沒有了,還拿什麼刺青呢?許由找了一個船夫,把最後一點盤纏交給他。
船夫問:相公去哪裡?
許由說:船家去哪我就去哪。
船夫看許由兩袖空空,落落寡歡,是個失意人,所以撐開船槳,一路上把嶺南的風景名勝都介紹個遍。許由躺在船篷里,不喜不悲,也不應答。最後船夫把船搖進一處鐘乳石窟。
嶺南地表多山,地下多石窟。山谷陰處,岩下聚溜汁所成,空中相通,是當地一處勝景。石窟內別有洞天,石筍形態萬千,巧奪天工,恰似仙境。許由鑽出了船篷,大為感嘆。船夫告訴許由這石窟形成全靠一滴滴水珠侵蝕,匯聚,每根石筍的行程都經歷了成百上千年的光陰。
船夫又說:莫說我多嘴,得意莫仰首,失意莫低頭。人生漫漫,相公還得看開才是、
許由默然不語,船夫字字珠璣,句句在理。他雖然沒了雙手,但還有牙,還有腳,難道還比不上小小一滴水珠?許由求船夫送他回渡口。物離鄉貴,人離鄉賤,許由決定回江西完成《地獄圖》。
望山跑死馬,江西距嶺南何止千里。許由花光了盤纏,也沒有別的一技之長,只能沿街乞討,靠著兩條腿步行。一路上許由鑽研著用嘴銜銀針刺青的技法。他在自己大腿上試過幾次,刺出來的老虎貓不貓,犬不犬,還不如三歲小孩畫的,讓人笑掉大牙。
在陽山,許由遇到了一個哭喪的女人。一問之下,她居然是花匠的老婆。花匠死了三年了,她哭的是花匠。許由問女人花匠的死因。女人竹筒倒豆子,把前因後果都說了。
畫匠得了一身百花刺青後就得意忘形,每天上街都故意赤身裸體,討眾人口彩。到了春天,萬物復甦,花匠的一身花卉卻招來了大群的蜜蜂,被活活蟄死。
許由感嘆,在花匠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含淚拜別。
路過衡浦時,許由在一座破廟裡過夜。那晚上他夢見裴戲子來向他索命。
許由替裴戲子刺青後,裴戲子對鏡自憐,對著刺青說話,對崔家小姐越看越愛。於是膽大包天要和崔家小姐夜縋私奔。崔家小姐對裴戲子一片真心。兩人私奔來到這座破廟。到了晚上,兩人正要解衣就寢。崔家小姐突然內急。解手歸來時,她隱約聽到裴戲子在和人說話。借著月光,崔家小姐看見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正靠在裴戲子的胸口。崔家小姐妒火中燒,還以為裴戲子又勾搭了一個山野村婦。她搬了一石頭,貓著腰湊過去。裴戲子和刺青說著情話,對周遭情況渾然不覺。崔家小姐突然暴起,一塊巨石砸向裴戲子的胸口。裴戲子兩腿一蹬,啊一聲就死了。等到崔家小姐仔細看,才發現那女人和自己一模一樣,是裴戲子胸口的刺青。她又驚又怕,慌慌張張埋了裴戲子,又逃回了家。
許由從夢中醒來,知道這又是自己造的一處業障。他找到了裴戲子的屍骨,用牙刨出一個新坑,把裴戲子埋了。又就地取材,立了一塊木碑。
許由離開衡浦,一路乞討,風餐露宿,早已經沒了人形。他告訴自己,只要撐到下一個縣,總能討到幾口吃食。誰知到了廣信,這裡在鬧饑荒,餓殍遍地,家家戶戶易子而食。許由敲開一戶人家,求一口水米。那人讓許由等一會。不一會,那人也帶著竹杖破碗出來,要和許由一起去討飯。
許由餓得頭暈眼花,聞著空氣中有肉香。他循著肉味,來到一扇朱紅大門前。許由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許由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繡花大床上。一個胖男人走進來作揖,許由認出他就是當年的米商,是他救了許由。
米商告訴許由,當年許由在他背上刺下之刀勞鬼後,他確實走了幾年的霉運。他囤,什麼就跌,賣什麼,什麼就漲。後來米商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能舉家遷往這裡投靠岳丈。結果他們在山路上遇見了強盜。強盜搶了他們的東西還不夠,還斬草除根殺他們全家。全家只有米商一個人活了下來。強盜扒開下他上衣時,看見米商背後的刀勞鬼。強盜說:逮個蛤蟆攥出把尿,真他娘晦氣。強盜收了刀,放了米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米商投靠岳父後,幾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糧倉又滿起來。
米商目露凶光,說:許相公,這些多虧你給我刺的惡鬼啊。
米商救了許由一命。但米商救許由,是要看經受人世折磨。他知道許由要回家完成《地獄圖》後,特意為許由準備了兩樣禮物。第一樣,米商讓廚子烙了二十張塊大餅,套在許由的脖子上,讓他一路上不會餓死。第二樣,米商讓家丁在許由背上栓了一尊八十斤重的石佛,用的是牛筋繩,拴的死結,剪不斷,絞不爛。
臨走前,米商說:許相公,三年前,你在被我後刺刀勞鬼。三年後,我在你背後放石佛。我這算不算以德報怨?
許由什麼也沒說,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走了。
離家最後這幾百里路,許由走了三個月才走完。當他到家時,他的背後的多聞天王已經面目全非。背上皮肉全爛了,傷口發炎流膿,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地方已骨肉相接的地方長出了白胖胖的屍蛆。許由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當許由取出師父的皮子,許由竟然覺得花羅剎刺得也不過爾爾。花羅剎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他刺的是他心中的地獄。但許由已見過人間的地獄。
許由花了半年的時間,學會了用嘴刺青,又花了半年時間刺好了剩下半幅《地獄圖》。這些日子裡,許由因為斷臂,沒法給自己剃鬚刮臉,頭髮和鬍子長得老長,拖開來像兩條尾巴。在白老的忌日上,許由把師父的皮子燒了。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現在許由燒了《地獄圖》,滿腦子都是《地藏像》。
這些年,江湖上多了一個傳說。有個斷臂的刺青客走南闖北,到處搜購佛教圖集。他所到之處留下了許多《地藏像》。這些《地藏像》都是刺在牛皮上的,形態各異,容貌萬千,被信徒爭相收藏。這個刺青客就是許由。這些年刺了幾百幅《地藏像》,沒有一副是滿意的。許由聽說豫章城裡有一副《八十七神仙卷》,是畫聖吳道子的真跡。他隻身來到豫章,四處走訪掃聽。
到了豫章城,經過進賢門時,許由看見一個女孩雙手反縛,吊在城門之下。許由向本地人打聽,才知道女孩名叫妙樂,才十四歲,是李員外的小老婆。因為偷了漢子,漢子跑了,她被逮住,掛在城門下示眾。這個李員外就是當年和劉家過不去的那位。十多年過去,白雲蒼狗,李家發達了,劉家敗落了。李家買下了劉家所有的鋪面,祖宅,家丁。劉大老爺摔死在茅坑裡。劉三少爺成了瘋子,被李員外買下,拴在門口看門。
這些年過去了,許由不僅相貌大變,心境也變了。薤上露,何易晞。許由對過往的恩怨情仇看淡了許多。他回想,師父臨死前並沒有交代他找花羅剎復仇。他一意孤行要清理門戶,反而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他不恨任何人,這都是天理循環。
城門下人很多,熱鬧得像是過年。妙樂身子發青,四肢都腫得發泡。許由於心不忍,要管一管現實。他上了城樓,說他是李員外的舊識,請李家的家丁把妙樂放下。
家丁吃不准許由話的真假,但又怕得罪老爺的朋友,要許由隨他去見李員外。家丁解下了妙樂。許由讓家丁給妙樂找件衣服。家丁不耐煩了說:這婊子臉都不要,還穿什麼衣服。許由把自己的外衣讓給了妙樂。妙樂把許由的衣服扔在地上,跺了幾腳,說:誰要你的臭衣服。
到了李家,李員外聽說了許由就是當年那個混混,有些驚訝。他本來生氣許由放了妙樂,但一看許由兩條臂膀都沒了,面呈菜色,頭髮亂如群鳥,活得還不如豬狗。李員外又有了得意之情。李員外有意要看他們出醜。他開出條件,要救妙樂可以,除非許由和妙樂成親。許由早就不把人世俗務放在心裡,一口答應。
許由和妙樂的洞房在李員外家的柴房裡。柴房裡除了他們二人,還有李員外的兩條看門狗:招財和進寶。
許由和妙樂躺在柴房的兩頭。中間的柴堆上,招財趴在進寶背上,哼哧哼哧干著那事。
妙樂說起了自己在李家的遭遇。半年前,她被李員外買來作妾。李員外年事已高,干不動那事,但心氣不減,發明出許多花招。李員外用焚香在妙樂的心口、逼蓋子上和尾停骨燙了三處情疤。他自鳴得意不算,又把妙樂衣服扒光,用一根緞帶把妙樂四肢都捆起來,吊在房梁下,每周請朋友也來觀賞把玩。
妙樂說著說著,心頭火氣,衝上去把兩條狗踢開了。進寶跑了。招財的狗卵還硬著,上來抱妙樂的小腿。妙樂抄起柴刀,把招財的卵割了。招財出了一大片血,跑也不動,不一會就栽倒在地上,死了。
妙樂殺了招財,脫了衣服撲在許由身上。許由對妙樂沒有興趣。妙樂以為許由嫌她那裡臟,硬是要和許由辦事。許由生氣了,推開妙樂,說他救下妙樂不過是機緣巧合,人之常情,沒有非分之想。妙樂卻罵許由是個偽君子。她的襦子沾了狗血,沒法再穿。許由把自己的皂衣讓給妙樂。妙樂和衣而卧,兩人再不說一句話。
第二天許由醒來,發現妙樂不見了,自己的褡褳也不見了。褡褳里有幾十兩銀子,是用來買畫冊的錢。洞房花燭後許由被李府趕了出去。臨走前,李家的家丁問許由:妙樂的下面是不是真的像傳聞中長了牙。許由說:我看你嘴裡倒是噙了根雞巴。
許由在豫章城裡暫時住下了。他租了一個鋪面,吃住都在裡面。許由一邊替人刺青,一邊攢錢買畫冊。他已經打聽到《八十七神仙卷》在李員外家的古董行里。
過去許由刺青的時候,常常和客人聊天。現在許由用嘴刺青,張嘴,只能聽客人說話。客人知道許由和妙樂的關係,所以常常帶來關於妙樂的流言。有人說妙樂偷了縣太爺的官印,嚇得縣太爺不敢聲張。有人說妙樂想要男人,找不到。就去瘋了的劉三少爺那找日。還有人說妙樂也瘋了,她跟著自己的影子賽跑,逗得。豫章的狗全都跟著她跑,揚起的灰塵有三丈高。要不是天黑影子沒了,狗都要累死。許由不知道這些流言的真假,只能答應著。他不知道,其實妙樂哪也沒去,只躲在他家附近看他刺青。
轉眼許由已經在豫章呆了半年。這天晚上,妙樂突然闖進門。許由一眼就看到她手上捧著一本畫冊。妙樂知道許由在找《八十七神仙卷》,於是從古董行里把畫冊偷出來送給他。許由見到妙樂喜出望外,但看她偷了東西,又吃蒼蠅一樣厭惡。許由憤憤罵妙樂狗改不了吃屎,讓她把畫冊還回去。妙樂惱羞成怒,反罵許由虛偽。妙樂說:你不要,世上也沒人有資格看它。說完,妙樂一把火把畫冊燒了。
這本畫冊是古董行的鎮店之寶。第二天,李員外發動了豫章城裡所有黑白兩道,抓住了妙樂。李員外恨不得把妙樂寢皮食肉,但他是個商人。畫冊已經毀了,他只有把妙樂賣去妓館才能挽回損失。但妙樂寧死也不去妓館。不管李員外怎麼對她用刑,妙樂咬碎牙齒,也不鬆口。她說李員外要是敢把她賣去妓館,她就敢把嫖客的雞巴咬下來。
李員外沒有辦法。他想起許由是唯一和妙樂有過交情的人,就請許由來勸妙樂。
許由剛進李家大宅,就聽見妙樂的哭聲。哭聲從內院傳來,濃得像粥,在宅子里縈繞不散。許由見到妙樂時,妙樂的眼睛已經哭瞎了。妙樂說:你若是來勸我從妓,趁早死心。許由搖搖頭。他本來恨妙樂燒了毀畫冊,可看到妙樂的樣子,心裡又生出一份感情。
許由親了親妙樂的雙眼,說:讓我為你刺一雙眼睛。
妙樂點頭。許由在妙樂眼瞼之上,又刺了一雙眼睛。妙樂說她只看見了一點點。許由又在妙樂的雙乳上刺了眼睛。妙樂說她看見的多了一點。於是許由每多刺一雙眼睛,妙樂便多看見一些。最後許由在妙樂的渾身上下刺滿了眼睛。妙樂說她終於看見了,但她眼中的人間顛了個個。人變成了鬼,鬼變成了妖,妖變成了草木,草木變成了山川,山川變成天地,天地變成大魚和大鳥。
李員外見到妙樂時,被她的樣子嚇癱在地。妙樂身上有一千隻眼睛,每一隻都不一樣,每一隻都像活的,它們都盯著李員外,好像把他前前外外,此生來生都看穿了。
李員外慌不擇路,逃上了青龍大街,掀翻了茶攤,驚擾了馬騾,衝撞了轎子。李員外逃進古董行,鑽進一副前朝的桃木衣櫥里躲起來,這輩子再沒踏出來一步。
李員外的兒子李公子看見了妙樂,沒有害怕,只有生氣。妙樂現在這樣,送到妓館,倒貼錢都沒男人要。這筆賬都得記在刺青客的頭上。
許由替妙樂紋身之後,料到李家會來報仇。他從李宅出來後,直奔廣潤門出城。誰知道李家在豫章手眼通天,許由樣貌奇特,早就被人盯上。他還沒出城門,就被幾個李傢伙計給捆了。
李公子把許由吊了在城門下示眾。他在城裡散播留言,說許由的刺青惟妙惟肖,不是因為他技藝高超,而是他聯通妖魔幻化附在人身上。許由的刺青技術確實神乎其技,豫章城的人紛紛信以為真,尤其是找許由刺青過的人,更是叫苦不迭。李公子又請來大相國寺的禪師辦法會。法事做了七天七夜。禪師說只有吃了妖人的肉才能破解魔障。於是豫章人紛紛帶刀來刮許由的肉吃。李公子有意要折磨許由,所以派人維持秩序,吊著許由的懸線一命。
許由白天被人剔骨刮肉,傷痕纍纍,晚上被關進李家的柴房裡。李公子請來豫章名醫為許由續命。這樣過了一個來月。許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像活在地獄裡。這天看守許由的護衛得了痢疾,住進了茅廁。一個女人來看望許由,她從頭腳裹著皂布,黑紗蒙面,但許由一看她的眼睛就認出妙樂。妙樂被賣到了妓館當雜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臟活累活。許由求妙樂救他出去。妙樂打不開門鎖,她寬慰了許由幾句,讓他再忍一忍。
妙樂離去後,許由常常想妙樂。一想妙樂,身上的上就沒那麼痛了。有時候他又想到《地藏圖》。妙樂和地藏菩薩的模樣就混淆起來,再也分不出誰是誰。許由以骨刺當針,以血作墨,在牆上刺起了《地藏像》。柴房裡光線昏暗,許由看不清自己的刺青,但他心裡一片明鏡,他知道這就是他要的《地藏像》。可《地藏像》才剛剛打了個底,這天晚上,李宅卻走了水。看守許由的家丁也忙去救火。柴房外吆五喝六,喧嘩一片,柴房裡許由只埋頭刺青,不知道妙樂已經打開了柴房大門。
妙樂說火是她放的,好讓許由趁機逃跑。許由讓妙樂一起走。妙樂搖頭。她說妓館每逢一個時辰就要查班,如果妙樂不在,他們就會曝光。兩人連八里庄都沒走到,就要被逮回來。十萬火急,許由來不及細想,妙樂就把包袱掛在他項上。妙樂帶著許由七拐八繞出了李宅。這時看守柴房的家丁正好回來了。他沖柴房裡喊了一聲,見沒人應答。他走進柴房,看見了牆上刺的地藏菩薩輪廓,還以為就是許由,這才放心。
許由逃了。他渾身打賞小傷不計其數。但他一跑,就什麼也顧不上。許由停下時已經五鼓天明,雞叫三遍,身後的豫章城已經看不見了。許由這才突然想到妙樂的處境。自己逃跑後李公子會不會找懷疑妙樂找她麻煩。想到這裡,許由又擔心起妙樂,轉身返回豫章。
許由一進城,就看見了城門上吊著的妙樂。妙樂死了,但渾身的眼睛還在看著許由。幾個時辰前,李公子發現許由逃跑以後去妓院查班,發現李宅走水的時候妙樂正好不在。妙樂也沒有抵賴,承認是自己放走了許由。李公子砸下兩錠元寶,買下了妙樂的命,讓人把她勒死了。
許由想幫妙樂報仇。自從失去雙臂後,他沒想過找塚虎報仇,也沒想過找花羅剎報仇,但他現在想找李公子報仇。許由刺花了自己的臉,隱姓埋名,在豫章城郊住了一年。這一年裡,他調查清楚了李家上上下下。他發現李家大宅中有一口井。全家人飲水都靠井。他從黑市買了蒙汗藥。等到豫章廟會這天,李家上上下下都出門逛廟會,看花燈。許由潛進李宅,把蒙汗藥加在了井水裡。第二天,李家人喝完早茶後全都睡著了。許由再一次闖進李家,這一次是光明正大的。他脫去人們的衣服,用礦石把他們的瞳子,眉毛染成紅色綠色,再用銀針在每個人臉上身上刺下了獠牙、鬃毛、鱗甲。男男女女都不人不鬼,狀如山魈、夜叉之流。到了黃昏,蒙汗藥力消退,李家人紛紛醒來,看周遭都是妖魔鬼怪。一時間,鬼哭神號,膽大的自衛,膽小的自戕,殺人如芥,血流成河。
許由離開了豫章。妙樂死了,卻成了許由的菩薩。許由心中憋著老大一團疑惑解不開。離開豫章後,許由發覺他刺出來的《地藏像》竟然有一絲詭譎。菩薩本應大慈大悲,可在他針下,卻和厲鬼有了相似之處。過去許由以為厲鬼就是惡,菩薩就是善。他斷臂以後,刺出了人間之惡,卻刺不出人間之善。現在他辨不出善惡,刺出的菩薩也善惡難辨。
妙樂死了,許由的地獄空了,天也空了。許由恍恍惚惚,渾渾噩噩。他不再搜集圖譜,也不刺青,只是每天與草木蟲魚為伴。他的衣服越來越破,發須越來越長。看上去與野獸無異。過了幾年,許由已經忘記說人話了。一個官差找到許由,要帶他去朝廷見當朝宰相。原來許由的師兄花羅剎已經是聖上御用的刺青客。這次西域進貢了十八面人皮屏風。宰相說著屏風貴則貴矣,但煞氣太重,非《地獄圖》不能鎮住,而《地獄圖》正是花羅剎的絕技。這時又有大臣進諫說近年來有位斷臂刺青客名聲大噪,可以邀來與花羅剎一較高下。花羅剎這幾年也聽到了許由的傳聞,巴不得皇上召他入宮,好將他斬草除根。
許由已經分不清什麼皇帝,什麼是豬狗豬。但是官差用鎖鏈鎖了他的脖子,牽著他,他就只能跟著官差走。他們途經豫章,許由鼻翼翕張,像是聞到了陳年往事。他趁官差不備,突然掙脫鏈子,朝李家大宅跑去。李家上上下下沒留下一個活口,大宅人去樓空。只有瘋子的劉三少爺活了下來,還拴在門口看門。
許由看見劉三少爺,劉三少爺見了許由。兩人如看見了故人一般,相擁而泣。許由在劉三少爺背上刺下了《地藏像》。劉三少爺背上的地藏菩薩天人衣著,頂結五髻,但臉盤卻和妙樂如出一轍。只是妙樂是凡胎肉體,臉上寫著七情六慾;而菩薩則是仙體慧果,早看穿了人世貪嗔愛恨。後來豫章人見到了那副《地藏像》,都好像看見了真佛。他們修了一座地藏廟,把劉三少爺當做肉菩薩供了起來。廟裡香火百年不絕。
許由和官差到了京城。宰相讓許由和花羅剎先比試刺青,勝者再去面聖。許由聽到花羅剎的名字,想起前塵往事,神志清醒了過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師兄,但花羅剎朝他作揖鞠躬時,頭頂上黑墨刺著羅剎二字清晰無比。
宰相讓許由和花羅剎各取九面屏風刺半副《地獄圖》,三個月後,由文武百官裁決優劣。
花羅剎對《地獄圖》早已成竹在胸。他一拿到屏風,就開始落筆打稿。許由則是懶懶洋洋。他先是痛飲了三日,又盤腿在暴雨,烈日下各坐了三日。九天之後,才開始落針。
一個月後,花羅剎已經完成了四面屏風,而許由只完成了一面。兩個月後,花羅剎已經完成了九面屏風。他洋洋得意,晃蕩到許由這邊看他的成果。許由還是只有一面,但許由把全幅的《地獄圖》刺在一面屏風上,難度比花羅剎在九面上刺半幅要大得多。花羅剎站在許由的《地獄圖》前,感到陰風陣陣,惡鬼爭先恐要要把自己拖進地獄。花羅剎啞口無言,心服口服,他知道自己敗了。
三個月後,兩人的《地獄圖》都呈送上宰相那裡。宰相卻判了花羅剎的勝。百官都以宰相馬首是瞻,也都判花羅剎勝。
許由對勝負漠不關心,他只想回到山水裡與飛禽走獸作伴。可宰相大人硬是請他與花羅剎同席夜宴。許由剛喝下一杯酒,就人仰馬翻,倒地暴死。宰相彎腰,探了探許由鼻息,又使個眼色,侍從便把屍體抬了出去。
但就在宰相彎腰那一瞬,透過滿頭銀絲,許由看見宰相頭皮上隱約兩個墨字,正是羅剎。原來宰相才是真正的花羅剎。多年前他早已入宮,從了政,從此不再刺青。現在的花羅剎是他的徒弟。真正的花羅剎害怕師弟找他尋仇,於是在徒弟頭頂也刺下羅剎二字,必要時可以當個替死鬼。一開始花羅剎就沒打算比什麼刺青,他滿打滿算要除掉許由。
許由死後,花羅剎把徒弟刺的屏風進獻聖上,自己把許由的屏風留下來擺在家裡。可這一天,花羅剎突然害了病。他睜眼閉眼,四周都是夜叉小鬼,牛頭馬面要索他性命。花羅剎燒了許由刺的屏風,可病也不轉好。太醫看了花羅剎的病,說他這是風邪所致。太醫說豫章有個肉菩薩,背後刺著地藏金身,百求百應,可以請來為宰相大人驅邪。
花羅剎派人八百里加急,找來了劉三少爺。他著急忙慌扒下劉三少爺的衣服,可後背只是一片白花花皮肉,哪有刺青?旁人都大驚,知道花羅剎命不久矣,都沉默不語。原來人人都看得見劉三少爺背後的地藏刺青,只有花羅剎看不見。
三天後,花羅剎也死了。
參考文獻:蟲離先生:《酉陽雜俎·黥之卷》-千古刺青郎,盛世美人妝:
蟲離先生:《酉陽雜俎·黥之卷》-千古刺青郎,盛世美人妝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