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之前分享過法醫廖小刀的故事,很多人評論說看完對法醫這個職業有了新的認識。
今天的故事也來自一名法醫,叫劉八百。從警16年,他解剖過800來具屍體。他所在的城市不大,平均每年得有50具屍體是他動刀解剖的。
這些年來,他除了在醫院地下一層的解剖室里和屍體打交道,偶爾也會因為人手不夠,被臨時抽調,參與調查、訊問等任務。
只是執行任務時,他手中拿的不是槍,而是勘查箱。
今天的案子有些特殊。一開始查案進展順利,警方以為這是一起簡單的情殺案,並很快鎖定了嫌疑人。
眼看著證據鏈就快形成閉環了,然而屍檢結果卻表明,案子里還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出現在了兇案現場。
這個神秘人,差一點就騙過了警察。
現在,案子必須重新調查。
事件名稱:親密陌生人
事件編號:老友記13
親歷者:劉八百
事件時間:2009年5月
記錄時間:2019年2月
親密陌生人
劉八百/文
取出兩副7號半的乳膠手套,我盯著自己左手的傷痕定了定神。
師傅以前常叮囑我,盡量多戴一副手套,「常給屍體動刀,難免自己挨刀。」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許多過去的片段,每一道傷痕都有一段回憶。我知道工作時必須把情緒抽離出來,儘管那很難做到。
一旦戴上手套,就要進入戰鬥狀態了。
解剖室在醫院地下一層,很安靜,除了排氣扇在嗡嗡地響。
靜靜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位年輕女人,睫毛很長,微微上翹,像睡著了一樣。
一天前,她的生命還沒有被剝奪。
無影燈的光線有些發黃,照著中央解剖台上冰冷的屍體。牆邊有一排器械櫃,牆角放著幾個盛臟器的紅色塑料桶。
這個女人是5月7日下午,被幾個在公園踢球的小孩發現的。
我在斑駁的樹影下,第一次與她見面。
當時,她的屍體被拋在一棵大樹附近,乍一看像躺在樹下休息的遊人。
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和輕微的屍臭,我把法醫勘察箱放在旁邊,蹲下身子。
她棗紅色的頭髮鋪在草地上,打卷的發梢沾滿了草屑,黑色頭繩躺在半米外的草叢中。腳下的地面有兩道淺溝,雜草和樹葉被推到一起,積成了小丘,是她掙扎時留下的。
她皮膚白皙,但嘴唇已經發紫,眉頭微蹙,劉海略顯凌亂,眼角還是濕潤的,睫毛上掛著露珠。雙腿自然彎曲,淡藍色的牛仔褲和粉色內褲被褪到右膝蓋,左腿赤裸,白得刺眼。
更刺眼的是,上半身有兩個橢圓形的紅色創口,而腹部則被剖開咧向兩側。腸子鼓起,掙脫了大網膜。因為有股氣味,我估計她腸道應該也破了。
粗略看,這是一起強姦殺人案,打鬥的痕迹不劇烈,可能是熟人作案,也可能力量對比懸殊。但附近沒有身份證、手機、鑰匙、錢包等能提示證明身份的物證。
「先把屍體運走吧。」我起身摘了手套,樹林里的光線已經十分昏暗,幾隻鳥在林間飛過。
解剖室里,助手協助我脫掉女屍身上的衣物,進行檢查並拍照。
165的個子,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膚,勻稱的身材。
她背部布滿大片狀的紫紅色屍斑,說明死後一直保持仰卧。我用手指按壓,稍微褪色,這是典型的擴散期屍斑。
助手掰了掰女屍的下頜及四肢,做好紀錄,「屍僵強,位於全身各關節。」我用手撐開女屍的眼睛,角膜渾濁呈雲霧狀,半透明,可以看到散大的瞳孔。
我心裡大概有了數,死亡時間約20小時。看了看牆上的表,晚上7點08分,她應該死於昨晚11點左右。
她有指甲和嘴唇發紫,瞼結膜出血等窒息徵象,口唇有受力痕迹,胸部和腹部有明顯的銳器傷。
為了取證,我給為她剪了指甲,準備送去檢測裡面的DNA。沒準她在死前抓過兇手一把。
作為一名法醫,我還擅長理髮。憑這手藝開展副業很難,因為我只會理光頭。
剃掉她的頭髮,我可以觀察頭上的損傷。女屍的枕部有血腫,說明她的後腦曾經被兇手攻擊。
我還提取了女屍的陰道拭子,她的下體被切掉了一塊,兇手卑劣得超出想像。
為了測量腹部的刀傷,我把露在體外的腸子塞回腹腔,併攏兩側,一個長15厘米的橫行傷口出現在眼前。
助手站在女屍左側,比划了一個刺入的動作,並向自己的方向拉回,表示橫切。
「兇手應該持一把單刃銳器,刺進女屍右腹部後,順著刀刃的方向橫切。就在我這個位置,往回拉比較省力,甚至可雙手持刀。」
提取更多檢材後,我和助手開始縫合屍體。
我的助手是個女孩,她一邊操作一邊自言自語:「針腳要細密些,才配得上這麼漂亮的女孩。」
無論我們縫合得再好,也無法修補她生前甚至死後遭遇的種種虐待了。
晚上10點,坐滿人的會議室煙霧繚繞,我開始向大家介紹屍檢和現場勘驗的情況。
技術和偵查部門開碰頭會,總是圍繞死者身份、死亡時間、死因、作案過程和作案動機展開。
法醫是死者的代言人,不僅要弄明白死因和死亡方式,還要盡量準確推斷作案工具、刻畫嫌疑人,甚至進行現場重建。
法醫肩上的擔子很重,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同事記在本子上。一旦錯了,丟人還是次要的,搞不好還會丟了飯碗。
死者斷了5根肋骨,身體上有4處鈍器傷,都是在她活著的時候產生的。
至於身上那兩處銳器傷,則是在她瀕死或死後才形成的。我暫時想不明白兇手為何要破壞死者的身體,我推測兇手可能迷戀女性的生殖器官,心理有些變態。
儘管檢查還沒出結果,但我可以初步對兇手進行刻畫:一到兩名青壯年男性,攜帶銳器,力量較強,可以正面控制死者。
解剖時我發現,女人子宮裡有一個成型的胎兒。這是一屍兩命的兇案。
聽了我的介紹,會議室當場就炸了鍋。
沒想到的是,頭一天晚上我們還在推測死者身份,第二天一早,這事兒就有了眉目。
刑警隊有30多人,負責全區每年1000多起刑事案件,人手不足是常態。因此我還負責錄入「未知名屍體系統」和「疑似被侵害失蹤人員系統」。
5月8日上午9點,我接待了一對報失蹤的老夫妻。
夫妻倆50來歲,是中學教師,衣著樸素有股書卷氣。倆人筆直地坐在沙發上,很禮貌但滿臉焦急,厚厚的眼鏡片掩蓋不住倦意。
他們的女兒陳燕不見了。
5月6日傍晚,女兒一夜未歸。起初老夫妻沒太在意。女兒26歲了,是小學教師,已經和男友訂婚,新房在裝修。
直到7日母親過生日,陳燕依然沒回家,電話還關機了。給准女婿吳勝打電話,他說兩天前接到陳燕的電話,說晚上要和朋友一起吃飯,之後就沒見過她。
老夫妻從包里取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大眼睛、橢圓臉、穿白色長裙的年輕女人,倚靠在櫻花樹下。
我愣住了,一時思考不出怎麼安撫老夫妻,只能如實說,「我們發現一具女屍,還沒確認身份。」建議他們去解剖室辨認。
老夫妻比我想像地要鎮定,沒有嚎啕大哭或暈過去,只是變得沉默。我能感受到他們在壓抑自己。
我問好幾句話,才得到一句回答。給他們采血,兩人眼神遲鈍地望著窗外,采血針扎破手指,鮮血湧出,他們只是顫了一下手。
辨認成功的消息是下午3點得出的。死者確實是陳燕。
案發前的周五,本來是陳燕領證的日子。因為未婚夫吳勝單位臨時有急事,就推遲了幾天。沒想到,陳燕再也沒有機會領證了。
隨著身份辨認結果而來的,還有檢材分析結果。
陳燕的陰道內,檢驗出一名男性的DNA,性侵證據確鑿;她的指甲中,發現了另一名男性的DNA。
兩種DNA在資料庫中都沒有匹配成功,嫌疑人沒有前科。
我趕緊把消息反饋給偵查中隊。專案組那邊則查到一條線索。
5月7日陳燕死亡的那個夜晚,一對情侶在公園被搶。對方是3個小夥子,本地口音,拿著閃亮的匕首。
那對情侶很機智,扔包就跑,劫匪也沒再追。當晚,3個搶包小伙還在公園遊盪,被巡邏民警逮個正著。
深夜,一層的訊問室都亮著燈,我走進最近的一間。同事一拍桌子,對我使眼色,「我們有證據,接下來就看你的態度了。」
我轉身朝外走,「我去拿采血針。」
一針下去,坐在訊問椅上的「黃毛」指頭上冒出鮮血,我取了根酒精棉簽,壓在傷口上,他疼得呲牙咧嘴。
「你同夥已經招了,你看著辦吧。」
黃毛供出10多起搶包案件。耗了一整晚,仨人都沒提強姦殺人的事。
還有另一條線索。案發那天,陳燕和三個人聯繫過——她的母親、未婚夫吳勝、同學鄒陽。
專案組撥打了鄒陽的電話,響了幾聲對面就關機了。
鄒陽是大型國企的工程師,和陳燕是同學,和她的未婚夫吳勝是發小。
民警在鄒陽公司了解到,鄒陽被公司列為重點培養對象;兩個月後,還將和公司副總的女兒結婚。但這兩天,鄒陽卻曠工了。
鄒陽愛情事業雙豐收,似乎不具備強姦殺人動機。可他卻在關鍵時刻失蹤,並拒接電話。
當晚,我們去了鄒陽單位,在他的辦公桌上提取了幾枚指紋和DNA檢材。
5月9日上午9點,我接到市局DNA室的電話,3名搶劫犯和此案無關。
而陳燕陰道里的精斑,來自鄒陽。
真相未浮出水面前,可能接觸過死者的人都有嫌疑,鄒陽這條線索要查下去。
我們判斷,鄒陽至少是嫌疑人之一,而且極可能是主犯。
鄒陽彷彿人間蒸發了,所有的社會關聯都斷了。手機再沒開過機,家人都聯繫不上他。
專案組在車站、機場布控,搜查他可能藏身的地點。
由於警力不足,我們技術科被編入偵查小組。我和同事來到鄒陽的新房,找他的未婚妻了解情況。
乍一看,鄒陽的未婚妻和陳燕有幾分相像,只是眼睛小點,身材高瘦。
出示證件後,我們被請到屋裡。新房寬敞明亮,裝修豪華,我目測至少180平。客廳電視柜上擺著結婚照,牆上掛著紅色喜字十字綉和中國結。
鄒陽的未婚妻狐疑地看著我們,問鄒陽犯了什麼事,兩人幾天沒見面了。
同事從筆記本里拿出陳燕的照片,「你認識嗎?」
她好像猜到了什麼,又不停地搖頭,「不可能,他倆怎麼會攪和在一起,我們都快結婚了呀!」
我們只說陳燕出了點兒事,可能和鄒陽有關。
良久,她嘆了口氣,說鄒陽看陳燕的眼神不一般。但她相信,「鄒陽是個聰明人,不會做太出格的事。」
城市小,走訪的民警很容易就打聽到了鄒陽、陳燕、吳勝三人的情感糾葛。鄒陽和陳燕高中時曾是戀人。
陳燕是班花,學習也好,有大批追求者,鄒陽就是其中之一。高三時,鄒陽追到了陳燕,隨著讀大學後分居兩地,陳燕身邊的人換成了鄒陽的發小吳勝。
鄒陽和吳勝原來是好哥們,在一個大院里長大,卻被吳勝搶走女友。一次同學聚會,鄒陽為此和吳勝大打出手。
後來鄒陽擺正了心態,和陳燕保持距離,至少表面上沒有逾矩,也漸漸恢復了和吳勝的來往。
未婚妻懷疑鄒陽和陳燕私奔了,我們沒多解釋,她告訴我們,鄒陽3年前買過一套小公寓,準備婚後出租。她打過那邊的座機,沒人接。
分局技偵部門也定位到,陳燕和鄒陽的手機信號,最後出現的位置就在這套公寓所在的大樓。
制定好抓捕方案,刑警隊長讓我一起去,就算抓不到人,也能多發現和提取些有用的物證。
下午2點,我跟在穿防刺背心、手持伸縮棒、腰間配槍的刑警後面,來到鄒陽家門前。
那是一棟酒店式公寓的21樓。走廊里,刑警分散在一扇門的兩側,準備進行突襲。
「我是物業的,裡面有人嗎?」年輕姑娘神情緊張地敲了敲門。
沒有回答,無論是公寓內還是走廊上,都保持著安靜。貓眼沒有光線透出,裡面應該是漆黑一片。
大家打開了配槍的保險栓。
一位刑警悄悄拉住我,退到隊伍最後。我心裡很緊張,幾年前有民警就是在開門時被疑犯打死的。我尋思著撤退該走哪條路下樓,還低頭看了眼鞋帶是否系好。
我是一名法醫。雖然有持槍證,但我真正的武器是拎在手上的勘察箱。行動結束後,提取現場的痕迹物證才是我的任務。
隊長把配槍抬到胸前,雙手握緊,向物業姑娘點頭。門被打開的瞬間,他帶頭沖了進去,其他刑警也跟著佔領了公寓。一陣混亂過後,21樓再次恢復寂靜。
公寓里窗帘緊閉,光線幽暗,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大家沉重的呼吸聲。
酒味瀰漫在我的身邊,其中夾雜著一股屍體發酵的咸腥味。
大家拿著勘察燈到處搜索,一條光柱忽然停在了落地窗前不再移動,目睹一切的物業姑娘發出一聲尖叫,逃離了現場。
光柱里,一個男人的身體被窗帘半裹著,懸掛在窗前。
身前的刑警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臉色嚇得煞白。我自己也感到熱血往頭上涌,頭髮絲似乎都豎了起來。
不知誰打開了客廳燈,弔死的男人露出了真面目。
他的舌頭從唇齒間吐出一截,臉色青紫,很瘮人。他穿一件白襯衣,黑西褲是濕的,皮鞋腳尖緊繃著。
一位膽大的刑警手裡拿著鄒陽的照片靠近落地窗,舉起來仔細對比。濃眉、方臉、年輕男性,是鄒陽,「這傢伙畏罪自殺了!」
不到兩天,案子就快破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嫌疑人死亡,不需要經過法院審判,對偵查和訊問人員來說或許是一種輕鬆。
死無對證,對法醫來說是不存在的。我沒有感到輕鬆,技術科要做的工作還很多,需要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我要從現場和屍體上繼續尋找證據。
「偵查人員撤離,把現場留給法醫。」隊長下達命令。
刑警陸續離開現場,我開始為驗屍做準備。
鄒陽上吊用的結,和薩達姆被執行絞刑時打的結是同一種。俗稱「上吊結」。
他這間40多平的單身公寓,地面很乾凈,衛生間還有一把濕拖布。茶几上有7個空酒瓶和半瓶酒。很多人自殺前喝酒壯膽,也能減少死前的痛苦。
卧室十分整潔,枕頭壓在疊好的被子上,沒有枕巾。床頭柜上有兩部手機,鄒陽的手機沒電了,陳燕的手機關機。
看來鄒陽覺得,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我勘查了現場環境,拉開冰箱門,打了個冷戰。裡面有幾塊紅色的肉——是人的乳頭和陰唇。
我們還找到一把小刀。
從現場看,鄒陽的犯罪證據確鑿。我們叫了運屍車,將屍體運回解剖室。
這是一次沒有破案壓力的解剖。
鄒陽的體格健壯,膚色較黑,刀片划過時,能感到他的腹肌很厚實。
他的胸腹部出現污綠色樹枝般的網狀,這叫腐敗靜脈網。不用靠近,能聞到屍臭。這些腐敗跡象說明,死亡時間在48到72小時以前。
鄒陽頸部有明顯的生前受力痕迹,沒有別的致命傷。確定死於機械性窒息。他胃裡全是啤酒,應該是喝多了才上吊的。
我提取了他的陰莖拭子,根據接觸即留痕的理論,如果他事後沒洗澡,陰莖拭子就有一定概率做出陳燕的DNA,那麼證據鏈就更完美了。
解剖完畢,我對鄒陽屍體進行了認真縫合。哪怕他生前十惡不赦,屍體也該被尊重。
鄒陽的未婚妻接到通知來辨認屍體。她眼圈發紅,沒了之前的鎮靜,慢慢靠近解剖台,眼中划過一絲失望,沉默片刻,捂著臉離開。
把檢材送走後,我被同事拽出去吃了頓飯,晚上好好睡了一覺。說來也奇怪,當了16年法醫,我幾乎天天和屍體打交道,卻從來沒在夢裡見到過他們。
我心裡卻有些遺憾,案子里嫌疑最大的人已經死亡,有些真相可能被永遠帶走了。
5月10日早上,我接到市局電話,鄒陽家冰箱里的人體組織是陳燕的,但從鄒陽的公寓里發現的刀,並不是作案工具,上面沒有檢測出陳燕的DNA。
緊接著,我聽到一件令人震驚的事:鄒陽的陰莖上沒有陳燕的DNA,卻檢測出一名男性DNA,和陳燕指甲中的DNA一致。勒死鄒陽的網線上,也檢測出相同的DNA。
接近完整的證據鏈,出現了大瑕疵。
莫非鄒陽是個雙性戀?兩個人合夥弄死了陳燕?難道鄒陽的死另有隱情?
我趕緊作了彙報,大隊長沉默許久後表示:案子要繼續查。
大家好容易放鬆的弦又立刻緊繃起來。
技術科立即開會,重新梳理線索。
回顧勘察現場的情況,我們意識到公寓整潔得有點不正常。鄒陽穿著皮鞋縊死,地面上卻沒有腳印,門把手上也沒有指紋。可能有人清理了現場,而且一定和鄒陽相熟。
單從屍體看,鄒陽符合自縊身亡。但考慮到他使用的「上吊結」,脖子後面應該也有明顯的痕迹才對。
如果鄒陽不是自殺,我判斷,可能有人從背後用網線向上,勒暈或勒死鄒陽,再用上吊結把他懸吊起來。
之前從鄒陽胃裡檢測出和陳燕體內一致的鎮定安眠藥物。原本的推測是,鄒陽對陳燕實麻醉強姦,隨後服用安眠藥自縊身亡。
現在看來,結論必須推翻。
有人猜測,鄒陽是雙性戀,和神秘的男人合夥殺死陳燕。安眠藥來自神秘人,他殺了鄒陽滅口,目的是切斷線索。鄒陽死了,強姦殺害陳燕的事都可以推給鄒陽。
如果推測成立,神秘人真算是犯罪高手,這樣的犯罪手段,在我們這個小城很少見。
我在本子上寫了三個名字:陳燕、鄒陽、吳勝。在名字上畫了圈。
專案組調取了鄒陽小公寓的大廳監控。5月6日晚上11點50分,有人走進公寓;次日凌晨1點多離開,1小時後,又返回公寓。凌晨3點多,他離開公寓,再也沒出現。
這人出現在鄒陽死亡的時間範圍,非常可疑。
視頻中他的面部很模糊,我感覺這個身影和吳勝很像。
吳勝作為死者的未婚夫,本來是應該首先調查的。然而因為在陳燕陰道內檢測出鄒陽的DNA,這樣明顯的線索影響了我們的調查方向,將鄒陽列為首要嫌疑人。
同事想起,送陳燕的《死因通知書》時,吳勝得知警方已經鎖定嫌疑人。當時他的表現得很平淡,緝兇的訴求不強烈。
吳勝說:「人都沒了,追究兇手有什麼用,希望能好好賠償吧。」
有人開始推測,鄒陽因為和吳勝有一腿,因此仇視陳燕,所以強姦殺害了她。吳勝發現鄒陽是殺妻兇手,殺死了鄒陽給陳燕報仇,並偽造了畏罪自殺的現場。
一切推理和懷疑,都要建立在證據基礎上。當務之急是找到吳勝。
5月10日深夜,陳燕的屍體被發現的第4天,刑警攪了吳勝的好夢。當時他正和情人睡在一起。
吳勝的這個情人是名醫藥代表,看中了他在衛生局工作的便利。她知道吳勝有婚約在身,聽他抱怨過已經和未婚妻沒有感情了。
她清楚吳勝不會娶自己,但就是因為這個男人沒有對自己隱瞞,初識那會兒吳勝還總給她寫詩。這個女人覺得,兩人是真愛。
大概是猜到吳勝犯了事,她忙對刑警說自己瞎了眼,「早該知道他不是好人。」
我和吳勝見面是第二天早上,我在訊問室給他采血。
吳勝中等身材,體型偏瘦。梳分頭,單眼皮,小眼睛,帶一副金框眼鏡。上身穿白襯衣,下身是筆挺的灰色西褲和一塵不染的新皮鞋。
他正嚷著自己是受害者家屬,要告公安局。他沒說髒字,時不時冒出幾句文縐縐的話抗議。
兩位民警面色憔悴,現在掌握的證據不足,他們心裡也沒底。
我讓吳勝把袖子向上擼,發現他的前臂有幾處傷痕,剛結痂。他的手很涼,手心有汗。
我的采血針扎得比較狠,拔出時指尖滲出一粒綠豆大小的血球,吳勝的手既沒有退縮也沒有顫抖,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有禮貌地對我點頭。
我採過千八百人的血,像他這麼不怕疼的,真不多。
準備填寫信息時,我頓了一秒,把采血卡和筆一起遞給吳勝,「來,簽個名吧。」
吳勝用左手接過筆,簽下名字。
我抬頭看了一眼負責訊問的民警,他盯著吳勝的左手,眼睛瞪了起來。
陳燕右頸的月牙狀傷痕比左頸深,很大可能就是左撇子造成的。
吳勝說陳燕失蹤那晚,自己整晚在單位加班,第二天早上,準時提交了主任要的報表。
民警質疑他胳膊上的傷痕,吳勝先說是自己撓的,遲疑了幾秒,又說陳燕也經常幫他撓癢,可能是她弄的。
多數時候,吳勝以沉默僵持。
第二日凌晨,他開始變得急躁,擔心接受警方訊問會影響工作,鬧著說單位那裡沒請假,「還一大把事,領導肯定著急。」
民警要幫他打電話請假,吳勝有點慌,忙說不用。
民警問吳勝為什麼工作這麼久,還是小科員。
吳勝臉有些紅,反駁說:「科員怎麼了,我當年公務員考試成績是全市第一。」
民警奉承了他幾句,吳勝抱怨:「有啥用!還不如四流大學畢業生混得好。」
等他漸漸放下防備,民警聊起鄒陽,「那晚和鄒陽喝了幾瓶酒?」
「我很久沒見他了」,吳勝反應很迅速,沒上套。
民警又問:「為什麼要殺他?」
「他不是自殺嗎?」吳勝終於露出破綻。
鄒陽死因存疑,我們沒有對外通報死訊。
直到民警拿出公寓監控的照片,吳勝才承認,當晚去過鄒陽家。
他懷疑未婚妻和鄒陽在一起,看到鄒陽獨自在公寓喝酒,就離開了。
其實我們最初並不完全肯定,監控里的人就是吳勝。因為他說漏了嘴,新的證據鏈開始串聯起來。
吳勝的DNA檢測出來了。鄒陽下體、網線和陳燕指甲里的生物物質都來自他。
按理說,他是陳燕的未婚夫,身上互相有對方的DNA很正常,不太能作為定罪依據。
但是,吳勝否定不了自己留在網線上的DNA。他承認為了給陳燕報仇而殺害鄒陽,但否認自己殺害陳燕。
吳勝和鄒陽雖然是發小,但吳勝從小就覺得自己在人格上矮了對方半頭。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發生矛盾,父親會逼自己給鄒陽道歉,就因為鄒陽父親的官大。
承認了謀殺鄒陽,吳勝的狀態沒有開始時那麼好了,但眼睛依然有神,臉上沒有悔意。
技偵部門復原了案發當晚,吳勝和陳燕手機的移動軌跡,確定陳燕的手機是吳勝帶去鄒陽家的。直到這時,吳勝才承認,自己殺害了陳燕,並偽造現場,嫁禍給鄒陽。
他以為自己做足了準備,案子最多查到「畏罪自殺」的鄒陽。但無論他做了多少手腳,真相都在屍體上,不可篡改。
面對訊問,吳勝從始至終都沒放棄辯解。他說自己只是拿刀威脅陳燕,沒想到她直接過來搶奪,刀子意外扎進了陳燕的肚子。
至於殺害鄒陽並嫁禍,都是因為鄒陽「有錯在先」,給自己戴綠帽子,索性就「讓一對姦夫淫婦下去作伴吧。」
吳勝把自己說得很無辜,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陳燕對吳勝一往情深。大學談戀愛時,陳燕就對吳勝很好,約會開銷都是她主動花錢。
畢業後,吳勝考進區衛生局當公務員。
陳燕是個固執的乖乖女,用她父母的話說「比較直實」,她認為接下來倆人應該順理成章地工作、結婚、生孩子。
陳燕懷孕,雙方父母見面定了親,迫於父母壓力,吳勝沒敢提異議。
實際上他十分抗拒結婚。
工作第二年,吳勝就體會到公務員背後的無奈。
他自認學識、才華、為人處事都不比別人差,單位卻把先進名額給了兩個新同事,其中一人還被確定為重點提拔對象。
這件事對吳勝打擊很大。他認為,那兩人的成功是因為「有關係」,而自己勢單力薄。
為了競爭上崗,他找同事借錢買了一箱茅台送領導,結果功虧一簣。吳勝發牢騷,「沒有關係真是白瞎。」
陳燕勸他想開點,功利心別那麼強。吳勝卻認為,陳燕對他的事業沒有助力。
負責訊問的刑警遇到過吳勝的大學同學。
那人提到,大學時的吳勝就喜歡鑽營。畢業前,一位同班同學報考了衛生局,考察階段被涮下來了,托關係打聽才知道,原來有人舉報他存在劣跡。
不久,吳勝和衛生局簽了工作協議。沒人能證實舉報同學的事情是不是他乾的,可從那以後,多數同學都開始鄙視吳勝,覺得他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一次偶然的機會,吳勝認識了局領導的女兒。
他覺得對方並不討厭自己,心思活泛了起來。他渴望藉助領導女兒,改變命運。
當吳勝得知陳燕懷孕,他想過直接攤牌,或領證再離婚,但這會影響他追求領導女兒的計劃。
在這個小地方,離婚官司一旦鬧起來,名聲壞了就沒法混了。
吳勝提不出分手的理由,又怕陳燕鬧得太劇烈,只能漸漸冷淡她。
他計算那月自己只和陳燕發生過一次關係,還在安全期,之後他就出差了。所以他認為,自己被綠了,那個人,只可能就是陳燕的前男友鄒陽。
領結婚證的當天,為了和領導的女兒一起吃飯,吳勝和陳燕撒謊,說單位有急事。當天,陳燕和吳勝吵了一架。陳燕說周一必須去登記,讓吳勝提前請好假。
吳勝的冷淡讓陳燕起了疑心,她查了吳勝的行蹤和銀行賬戶。
周末晚上,兩人揭開了熱鍋上的蓋子。面對出軌的質疑,吳勝反咬陳燕偷人。
分手要付出的代價,吳勝不願承擔。想了半宿,他起了殺心。
下午,陳燕打電話約吳勝在倆人以前常去的公園見面,好好談談。
倆人一開始都很克制,聊了許多過去的回憶,氣氛還算融洽。晚上10點多,他們走到林子深處,陳燕手中的飲料也喝光了——那裡面被吳勝下了安眠藥。
陳燕說自己是清白的,她給鄒陽打了電話,三人可以當面對質。甚至等孩子生出來,去做親子鑒定。
吳勝試探說要不先不要孩子,等以後再說。
陳燕崩潰了。哭喊著威脅吳勝,要去他單位鬧。
說到激動處,陳燕給了吳勝一巴掌。
吳勝推了一把陳燕,兩人撕扯起來。
吳勝用左手掐住陳燕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右手用力捂在陳燕的嘴上,不讓她叫。
陳燕的口唇受力,牙齒把口腔內側的唇黏膜墊傷,瞬間出現了挫傷和出血點。
一兩分鐘後,陳燕不叫了,吳勝用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指甲在脖子上留下月牙狀的傷痕。
陳燕試圖掙扎,指甲劃傷了吳勝的手臂。
吳勝繼續用力,陳燕的舌骨骨折了。她徹底不動了。
陳燕的瞳孔散大,一些針尖大小的血點冒了出來。
殺死陳燕後,吳勝沒有感到緊張和內疚,他只想掩蓋犯罪事實。
他取走了陳燕的手機和錢包。趁夜色去了鄒陽家,說要喝兩杯。
喝酒時,鄒陽用的是自己的玻璃杯,吳勝用一次性紙杯。
鄒陽不斷解釋,自己和陳燕是清白的。吳勝趁鄒陽上廁所時,把事先磨成粉的安眠藥下到鄒陽的啤酒杯中。
鄒陽睡過去後,吳勝拿著一次性紙杯,脫下了鄒陽的褲子,通過一些物理刺激,取了鄒陽的精子。
完事後,吳勝整理好鄒陽的衣服,撿起網線,狠狠勒住鄒陽的脖子,直到他停止掙扎。
他用網線打了個上吊結,把鄒陽掛在了落地窗前。
接著,吳勝打開陳燕的簡訊,刪掉了倆人之間不愉快的對話,以及陳燕和鄒陽的對話。用枕巾擦拭了手機,和鄒陽的手機一起擺在床頭柜上。
他還拖了地,帶著毛巾和紙杯。出門前,用毛巾擦拭了門把手。
吳勝再次回到公園的林子,褪掉陳燕的衣服,偽造出強姦殺人現場。
吳勝站在屍體旁,用刀劃開陳燕的肚子。他對民警說,他恨那個孩子。要不是這個孩子,他或許能不費力地甩掉陳燕。
作案過程供述得差不多了,但作案工具還沒確定。
作案工具是證據鏈中重要的一環,缺了它,案子還是有瑕疵。
訊問室里溫度適宜,燈光很白很亮,吳勝臉色有些發黃,髮型保持得還行,胡茬長出來不少,嘴唇起了皮。
哪怕承認了兩起謀殺,他依然在為自己辯解,甚至還在努力維持自己的體面。
被質問得說不出話,他就說「沒休息好,腦子有點亂。」
民警把吳勝家所有利器都被拿到了訊問室,在桌上擺成一排。
我覺得不太樂觀,萬一刀子真被扔到河裡,且不說打撈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撈上來,也做不了DNA檢測。
同事心領神會,繞過作案工具,轉而問其他問題。發現只要一提到單位,吳勝的眼神就有些遊離。
我們跑了一趟吳勝的辦公室,撬開他的辦公桌抽屜,發現了一把摺疊單刃匕首。
再次推開訊問室的門,吳勝背對著門口,他的襯衣緊貼在身上,後背濕了一片。
同事捏著透明物證袋在吳勝面前晃了晃,裡面裝著那把摺疊刀。吳勝臉色變了,他低下頭,眼睛盯著地板磚。
良久,他抬起頭說:「我餓了,要吃點東西。」
我們在刀鞘縫隙里檢測出陳燕的DNA,那把摺疊刀十分精美,吳勝大概捨不得扔掉吧。
訊問結束時,吳勝說:「我想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
我把DNA鑒定書推到他面前,技術不會說謊,吳勝親手殺死的是自己的兒子。
他低著頭嘴唇顫動了幾下,再也沒有辯解什麼。
案件雖然告破,我還要製作鑒定書等案卷材料,依然閑不下來。證據要發揮最大作用,才能不讓案子留遺憾,更不讓死者含冤。
我想起吳勝賭上一切去追求的領導女兒,其實並沒有看上他。吳勝只算是眾多追求者之一。
吳勝對家境優越的女孩很大方,捨得花錢,經常送一些精巧的小禮物。
女孩對吳勝印象不錯,覺得吳勝很有才,成熟、幽默又不死纏爛打,無論聊天還是吃飯,都讓她感覺很舒服。吳勝每周寫一首詩給她,也讓女孩很受用。
但是,吳勝表現得太完美了,反而讓女孩猶豫不決,「我追求完美,但不相信這樣的完美。」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聰明的女孩。或許,吳勝從動了邪念的那刻起,就註定要走上一條不歸路,「算計」得再巧妙,也註定不會成功。
完美的犯罪?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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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勝以為自己可以通過完美騙局獲得一切,他確實成功過。因為習慣了欺騙,就算碰壁,他都不肯放棄。
面對警方的審訊,他一直試圖撒謊掩蓋,只是不會有用了——陳燕活著的時候被騙得團團轉,死後的屍體,卻說出了真相。
但有一點,法醫劉八百一直介意,他懷疑吳勝是在自我欺騙,「他應該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孩子是他自己的。他在衛生局上班,這點醫學常識總還是有的。」
一個騙了許多人的人,連他自己都沒放過。
吳勝給法醫的印象是:殘忍、貪婪、下限低,「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不算反社會類型」。
但只是放縱人性的惡,就已經傷及這麼多人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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