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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新華社報道,1月16日,無限極產品被指疑致陝西商洛3歲女童心肌損害。1月17日,西安市工商局成立專項工作小組並召開會議,責成工商雁塔分局對無限極陝西分公司是否涉嫌虛假宣傳進行立案調查,責成藍田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對事件中經銷商樊樂是否涉嫌虛假宣傳進行立案調查。[1]
一位科學家的父親,對保健品的「神奇」功效深信不疑,將自己的血汗錢都用來購買保健品,並攛掇親友購買使用。為此,科學家與父親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辯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呢?出人意料。
撰文 | 洪家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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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半年多前吧,父親用微信給我發過來一個信息,問我某保健品怎麼樣。
父親在這個問題後面做了進一步的說明,說是他的一個朋友在家鄉的縣城開了一個保健品專賣店,這位朋友總是勸身體不太好的他去服用,也勸說他也去做這個生意。父親還說,過兩年他的保安工作也做不成了,想另外找路子掙點小錢。
父親十六歲開始在村裡當幹部,一直干到按規定不能再參加競選的五十九歲。現在,六十多歲的父親在一家事業單位當保安,每個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是他和母親生活費用的主要來源。按照那家單位的規定,保安也只能做到六十五歲。因為保安是臨時崗位,不能幹了也就意味著農民出身的他沒有了收入。
因為常年在國外,又待在象牙塔里,我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保健品,於是趕忙上網查了一下,才發現網上關於這個公司的投訴已經比比皆是。
於是我給父親發過去信息,告訴他這個保健品的聲譽不好,而且保健品不能當葯來治病,所以建議不要服用,也不要去賣。
對我這個擁有博士學位而且在海外做研究的兒子,初中沒有畢業的父親非常信任。尤其是在醫學問題上,有不清楚的地方一般他都會問我,我也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看到我的建議後,父親很快就回復了,說那他就不去碰這個保健品了。
在我看來,這件小事也就結束了,沒想到卻成了一切的開端。
1. 國際金獎
就在那次交流之後兩個月的樣子,父親在他的微信朋友圈裡貼出來一些保健品的廣告。這些廣告讓我覺得不安,於是撥通了妹妹的電話。
我家就兄妹二人,還好妹妹留在了家鄉,可以照顧父母。
在電話里,我直接問她,父親是不是在用那些保健品了。
「都用了一個月了,花了兩千多塊錢,我怎麼說他也不聽,看來是被人洗腦了。」妹妹的回答也很直接。
這個消息讓我很失望,立即用微信給父親發了一個信息:「我上次不是讓你別去碰那個保健品的嘛,而且你也答應的好好的,為什麼又去用了呢?」
當著父親的面,或者是電話里,我是不敢用這種語氣和父親說話的。父親當了一輩子村幹部,在村裡有著很高的威望,在家裡更是如此。小的時候,父親對我的教育很嚴,至今我對他都保持著一種敬畏。還好,這是文字,可以更恰當地表達出我的失望和鬱悶。
父親的回答姍姍來遲:「不用擔心,我是不會上人當的。」
我馬上回過去:「我說過保健品是當不了葯吃的,治不了你的高血壓。而且保健品的副作用也不明確,你不知道吃了後會發生什麼。」
像家鄉不少同齡人一樣,六十多歲的父親患有高血壓,血脂也有些偏高,還好血糖正常。
父親的回答也馬上過來了:「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不是過不久要回國探親么,等你回來我跟你慢慢細談。」
之後就是沉默,讓我無從再說起。
又過了兩天,父親發給了我下面這張圖片(圖1),附帶了一段文字:「你幫我看看這個,上面的字母我不認識,聽說是這種保健品的一個口服液獲得了今年的一項國際金獎。」
圖1 Monde Selection質量獎 圖片來源:Monde Selection官網截圖
之前我沒有聽說過Monde Selection,不過好在網路方便,可以輕鬆地找到關於它的信息:這是一個由比利時人在1961年創建的評選活動,號稱與著名的米其林評選齊名。但和米其林的評選有一個顯著的不同:米其林自己選擇評選對象,並負責評選所需要的費用;而Monde Selection的評選產品則是由被評選的公司自己報送,而且公司需要為每個產品支付1000歐元的評審費。
另外,Monde Selection有自己的官方網站,而且有中文網頁。在這個網站上可以看到各年的評審情況,下面是2018年的數據(圖2)[2]。
2018年,總共有2820種產品參加評選。其中407種獲得了質量獎大金獎,1350種獲得了質量獎金獎,672種獲得了質量獎銀獎,155種獲得了質量獎銅獎。也就是說92%的參選產品都獲獎了,其中62%的產品獲得了金獎或更好的大金獎。
圖2 2018年92%的參選產品都獲獎了
圖片來源:Monde Selection官網截圖
網站上還有關於參選產品來源地的信息(圖3)。在所有的產品里,來自亞洲的佔據了70%左右,而來自歐美髮達國家的則少得異常。
圖3 產品來源地分布
總之,這是一個收費的國際評選,而且獲獎率高得驚人。這個由歐洲人創建的評選,客戶卻幾乎都來自亞洲。
我把這些信息發給了父親,告訴他這個「國際金獎」的含金量很低,讓他別再去用那個公司的保健品了。
父親回報以長久的沉默。
2.電視上的「非廣告」
我知道,父親的沉默不是對我的觀點的默認,而是一時找不出回應的話。所以一個星期後,我再次撥通了妹妹的電話。
「爸爸又拿了兩個月的保健品,說是要吃完三個月的一個『療程』再說,誰說也沒有用。」電話那頭妹妹的話,倒也沒有讓我意外。
讓我意外的是妹妹的這句話:「爸爸不僅吃保健品,還讓我去做保健品的生意,而且說要我把它當成一份事業去做呢!我沒答應,他還生氣,說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聽自己的。」
妹妹在縣城開了一家小店,艱難地經營著服裝生意。我告訴她別在意父親的話,也別去做什麼保健品生意,努力把服裝店經營好就行。
然後我給父親發信息:「爸爸,聽說你又花了五千多塊錢拿了兩個月的保健品,為什麼就是不聽我勸呢?」
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發過來一段視頻鏈接,讓我認真地好好看看,說這才是真正對他負責。
圖4 央視視頻截圖
上面就是這段視頻的一個截圖(圖4),來自中央電視台的《正本清源》欄目。[3]
我耐心地看完這段視頻,然後告訴父親還是不要輕信 ,因為這段視頻並沒有為這個保健品的質量優劣提供可靠的證據。
父親回答說:「我也不僅僅是看央視就信任他們的,更重要的是看效果。自從吃了那種保健品,我就不用像以前那樣天天吃降血壓的西藥丸了,而且血壓也同樣被控制了。」
「這我很難相信,保健品是不能治病的。」我近乎頑固地說。
「唉,你就是不信,不僅是我一個人這麼說,很多病友感受到了好處呢!各種各樣的病都有。」父親這次的話特別多。
我立即回答:「那我就更不信了,沒有哪種葯會這樣包治百病的,從來沒有。要是誰真的發明了這麼一種葯,那他早就得了諾貝爾獎呢!」
「在微信里說不清楚,還是等你回家來當面說吧。」父親結束了他的話。
好在,離回國探親的日子也不遠了。
3. 牙膏就是一個「萬能小藥箱」
十月,中秋節已過,但家鄉的天氣還像夏天,一如既往地悶熱。
父親看上去和去年沒有什麼變化,氣色似乎還好了一些,在火車站出口處遠遠地朝著我笑著。像往常一樣,他幫我拉起行李箱,然後用摩托車帶我回家。但其實兩人都不像以往那樣輕鬆,因為保健品把我們父子隔開成了兩個陣營,兩個要面臨激烈辯論的陣營。
等一切都收拾好了,也飽飽地吃了一頓母親特意為我做的下午飯,我和父親在客廳里坐了下來。
父親手裡抱著他兩歲的外孫女,她正在喝著保健品口服液,父親說是最近她腸胃不太好,喝那個口服液會有用。
說完這句話,父親正好看見妹妹女兒的右胳膊上有一個蚊子咬的紅點,便從洗漱間里拿來了一個牙膏。
「用這個牙膏抹一抹,紅點就會消失。」父親一邊說,一邊幫他外孫女在紅點處抹上了牙膏,然後輕輕地拍了幾下。
「這是那個保健品公司里最實用的產品,不僅可以刷牙,可以去蚊子咬的紅點,還可以幫助傷口癒合,比創可貼還靈。」父親一邊把牙膏遞給我看,一邊繼續說:「店裡人說要是感冒了吃一點這個牙膏也會有用。總之,它就像一個可以隨身帶的小藥箱,而且比普通的牙膏貴不了多少,你說多好。」
胳膊上的紅點在父親塗抹牙膏和輕輕拍打後變淡了些,但還是紅著,父親這時興奮地說:「你看,你看,是不是馬上就變淡了,是有效果了吧!」
「爸爸,你試過用普通的其它牙膏這麼做嗎?」我問。
「這倒沒有,但其它牙膏用了這麼多年,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這個功能啊!」父親回答說。
「牙膏能讓皮膚局部變涼,所以讓紅點顏色變淡一點都不奇怪,應該是所有牙膏都有這個效果的。」我說。
「那不一定,普通牙膏都是化學牙膏,而這是中藥牙膏,效果是不一樣的。」父親說。
「這中藥牙膏,應該是普通牙膏的基礎上加入了一些中藥的成分[4]罷了。不過如果摻入了中藥,那麼我們還需要擔心它的副作用呢,因為很多中藥的副作用是不清楚的。」我說。
「副作用就更不用擔心了,那個保健品公司所有產品里的中藥成分都是從食療兩用的中藥里提取出來的,沒有副作用。」
父親說完這句話,又跑去廚房裡拿出一瓶洗潔精,說:「這洗潔精也是那個公司的,喝了它都沒有問題。我們店裡的一個病友的老婆,一次無意間把稀釋過後的洗潔精當飲料喝了,結果一點問題都沒有。你說要是其它化學的洗潔精,喝了不出問題才怪呢。」
看到父親手裡拿的洗潔精,我問:「除了保健品,你都還買了什麼?」
「也沒有多少,除了這個牙膏和洗潔精,就只有洗髮水了。」父親笑著說。
「總共花了多少錢?你有這麼多錢嗎?」我知道父親的財務狀況,他每個月的工資勉強夠用。雖然在縣城,但吃住都不便宜,人情禮節則更是花錢。
聽到我問費用,父親安靜了下來,說:「是要不少錢,我主要是為了將來有一個好身體,你知道高血壓容易導致中風。我就擔心有一天萬一我中風了,而你又在國外。你妹妹雖然在家,但女兒畢竟是女兒。還有,這個事情做好了,的確也是可以掙點錢的。」
因為生活在國外,父母的身體和養老是我的軟肋,一說起這個話題我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父親繼續了話題:「一個『療程』,也就是三個月的『治療』劑量的保健品,再加上這些日化用品,總共加起來也就八千塊錢。以前我打牌,人老了記性不好,每個月都要輸給人家四五百塊,現在我不打牌了,把這個錢省下來買保健品吃。這比打牌好多了,因為健康。」父親說。
隨著這些年城市化,家鄉的農村人都湧進了縣城,縣城裡沒有那麼多工作崗位,就有了大量待業的閑人。打牌,成了縣城裡最流行的愛好,閑時的父親也不例外。
我問父親現在不打牌了,那閑下來的時間怎麼打發。
父親的回答是去店裡,就是他朋友開的保健品專賣店裡。
4. 「博大精深」的中醫
然後父親就講起了過去幾個月他在店裡的見聞:「我見過很多病人,病種也不少,有像我這樣高血壓的,也有三項都高的,還有糖尿病,反正都是各種慢性病,甚至還見過禿頭的。這些病人經常來店裡交流心得,他們都是在西醫那裡花了很多錢但治不好病,最後服用了那個公司的保健品,然後就好了……」
我打斷了父親的話:「那些可能是托兒呢!」
「唉,一個兩個就是托兒,幾十個都能是托兒嗎?他那樣的小店能雇得起那麼多托兒嗎?其實剛開始我也懷疑是托兒的,但時間久了,病人多了,我就相信了。你說,店主為了哄我一個人的幾千塊錢,用得著僱傭那麼多托兒來嗎?」父親回答說。
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父親繼續說:「要說別的病,比如三高,糖尿病,你說我看不出來人家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個禿頭,我可看著他的頭髮長起來的,這個騙不了我吧。」
「我還是不信,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包治百病的葯的。」我說。
「唉,其實也不是一種藥包治百病,不同的病是需要不同的組合的。比如我這個病,就是一個五種葯的組合。要說別人的病好了你不信,我的血壓降下來了總要信吧,自從服用這個保健品,我就沒有吃過降壓藥,到現在血壓也好好的呀。」父親說著就去房間拿測血壓的儀器,要當面量血壓。
血壓是正常的。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保健品的組合,的確能夠讓父親的血壓維持在正常水平。但「保健品不是葯」的信念讓我很難相信這些,我只能是無話可說。
父親於是進一步說:「你腦子裡都是西醫那一套,理解不了中醫的治療效果的。中醫不是治標,而是通過調理來增強免疫力,從而從根本上治療疾病。」
我當然反對,但這樣的反對在父親那裡無效。
這樣的談話發生過多次,結局也都大抵如此,我們父子倆誰都說服不了誰。
短暫的探親假也就這樣結束了,父親又用摩托車把我送去火車站。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了雲南白藥牙膏里添加處方止血藥氨甲環酸的事情[5],於是問父親:「你原來吃的降壓用的西藥丸和現在的保健品哪個更貴?」
「當然是保健品貴了,貴太多了。」父親回答說。
「那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我不是說肯定,而是說可能,可能在這個保健品里添加了降血壓用的西藥......」
父親打斷了我的話:「不可能!怎麼可能?他們是純中藥製品,它貴是有道理的,裡面含有靈芝、枸杞等多種珍貴中藥材的提取物。西藥是治標不治本,比如降血壓,西藥就只是降血壓。但中藥是通過調理身體,增強免疫力來根治疾病,所以才貴。」
「但是你怎麼能排除這種可能呢?你知道嗎,很多中藥企業都被爆出過添加西藥成分的事情[6][7]。」我說。
「你腦子裡想的都是西醫。中醫的作用機理跟西醫完全不一樣,你不理解。」父親說。
可能是因為這句話傷了我的一點自尊,我回話說:「我是沒有學過中醫,但對中醫的理解肯定比你要多一些。」
父親也馬上反擊:「比我了解有什麼用,你要跟中醫專家比才對。中醫博大精深,想一想,以前沒有西醫的時候,中國人都是靠中醫,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能說中醫沒有用嗎?」
當父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辯論對手不再是父親,而是一股強大的勢力。顯然,這個觀點不是父親自己的,而是他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爸爸,這麼說吧,中醫是中國古代的傳統醫學,對吧!在古代,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傳統醫學,比如印度有古印度醫學,埃及有古埃及醫學,就是西醫發源地的歐洲,也有自己的傳統醫學,對吧?」
在得到父親的認同後,我繼續說:「中國古代人的壽命不比其它國家人的壽命長,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這說明各個國家傳統醫學的效果其實都差不多,對吧!但現在,其它國家的傳統醫學都慢慢被現代醫學(也就是西醫)替代了,只有中醫還保留著,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那還不是說明中醫好,依然能被老百姓用,才能被保留下來。」父親回答說。
我一時無語,想了想再說:「這麼說吧,假設,假設現在的中國西醫醫院全部關閉,你說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會下降多少?」
「那這影響太大了,很多急性病都是要靠西醫的,沒有西醫的確人的壽命會變短很多。」父親回答說。
我接著問:「那要是把中醫全部取消呢?你認為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會受到多大影響呢?」
「這個不好說,可能還真不會有多大影響。」父親說。
「那這不清楚了嘛。」我說。
「也不能這麼說,中醫主要不是治病,尤其是急性病。中醫主要是調理,治「未病」。」父親反駁說。
中醫「治未病」,這是一個沒有「可證偽性」的命題。一個科學的命題或理論,需要具備「可證偽性」,才值得去驗證,也因此才有意義。比如說吧,「地球是圓的」這一命題,只要你有證據表明地球是平的,那這個命題就被證偽了。但「中醫治未病」這個說法,卻是沒有「可證偽性」的,因為你無法證明「未病」是治好了還是根本沒有發生。但我無法向父親解釋清楚什麼是「可證偽性」,更無法擊破他心中那「博大精深」的中醫。
而且,車站也開始檢票了。
就這樣,我又一次離開了家鄉。這一次不僅僅是留戀,更有一份擔心。
5. 劍橋大學的合作
我又一次離開了祖國,回到了我的象牙塔。
過了不久,父親的那三個月的「療程」也就快到期了,我再一次撥通了妹妹的電話。
這一次,妹妹從電話里給我帶來的是兩個消息。一是父親決定再吃兩個月的保健品,二是父親去了遼寧營口,自費參觀了那個保健品公司的生產基地。
前面的消息沒有讓我感到驚訝,但後面的那一點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於是我直接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聽說你去了遼寧了?」我問。
「是啊,和另外四個人一起去的,不用擔心,挺安全。我們先去了營口的生產基地參觀,然後還訪問了一位抗癌明星。」父親說。
「抗癌明星?」我不解地問。
「是啊,這個人本來是一位千萬富翁,後來得了癌症,經過三十多次的化療都沒有用。後來聽人建議服用了這個公司的產品,他身上的癌細胞居然消失了。從那以後,他不再做其它的生意了,把近千萬的資產都投到保健品生意里,開了一家很大的專賣店。」父親滔滔不絕地說。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相信這個保健品能治療癌症的。」我說。
「我剛開始也是半信半疑的,後來他亮出了原來的檢查結果,的確是得過癌症的,後來消失了。那些醫院裡檢查的結果都在,我親眼看到的。當然我也覺得可能不僅僅是保健品的作用,應該以前的化療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化療和保健品結合到一起,才徹底把癌症給殺滅了。」父親還是滔滔不絕,談著他此行的收穫。
「聽妹妹說,你這個『療程』結束了後,還準備再吃兩個月。」我轉移了話題。
「是啊,店裡的人說,我不能這樣馬上停,一下停下來身體可能還不習慣。所以建議我再維持一個月的『治療』劑量,然後再吃一個月的保健劑量。我覺得挺有道理,而且總共也就三千多塊錢,我就把葯拿了回來。」父親說的坦然,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不滿。
還沒有等我說話,他又繼續說:「那個生產基地真是大,而且生產流程很規範,儀器設備也很新。投入肯定不少,你想想,要是一個騙人的保健品公司,會捨得這樣投入去建設生產基地嗎?哦,對了,這個公司和國外的頂級大學還有合作呢,就是英國的劍橋大學。我把鏈接發給你看看。」
父親發過來的的確是這個公司和劍橋大學合作建立的「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的信息[8]。根據這個英文名字,我找到了它在劍橋大學網站上的官方頁面[9]。這個「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是infinitus公司和劍橋大學化學工程及生物技術系在2015年9月合作建立的。
在這個網頁上,清楚地寫著這個研究所建立的過程:化學工程和生物技術系收到了中國健康產業巨頭infinitus公司的四百萬英鎊的捐款。這筆捐款一部分用來建設系裡的新樓建設,另一部分用來支持「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的研究。這個研究所的領導由Clemens Kaminski 教授和Alan Tunacliffe 教授擔任。(圖5)
圖5 劍橋大學網站上關於「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的介紹截圖
也就是說,是infinitus公司在2015年向劍橋大學化學工程和生物技術系捐了四百萬英鎊,然後成立了這個「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在歐美,大學很願意接受這些來自民間的捐款,用這種捐款成立的聯合研究中心也不鮮見。關鍵是,它是否真的有科研合作和產出。
那麼,這個成立了三年半的「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的科研成果如何呢?
我搜了一下以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re為研究單位發表過的研究論文。結果只有兩篇(圖6),而且還都是若干個單位的其中之一。如果再以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er為單位搜索一下,還可以找到另外一篇。也就是說,三年多來這個研究中心只參與發表過三篇研究論文。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的兩位領導科學家Clemens Kaminski和Alan Tunacliffe教授這些年都發表了不少論文,但他們只把其中一篇帶上了「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名字。
圖6 以「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為作者單位的研究論文
也就是說,原來人家根本沒有把這個研究中心當回事。不過也對,本來也只是一筆來自民間的捐款而已。
我把這些信息反饋給父親,告訴他這更像是一筆捐款,而不像是科學層面的合作。
父親沉默良久,然後問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這筆捐款是為了拓展國外市場而打的廣告?」
我回答說:「不是的,恰好相反,這更是面向國內用戶而打的廣告,因為外國人是不會買這種保健品的,可能極少數的華人除外。」
「但不管怎麼說吧,人家也是劍橋大學,是不會輕易和一般的企業合作的。再說,我相信的是『療效』,這些保健品的的確確在我身上起到了作用。」父親又回到了「療效」,談起了他的血壓。
「爸爸,你還記得在家鄉火車站時我說的那種可能性嗎,假設保健品里添加了降血壓的西藥,我說的是假設。」我謹慎地說。
「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中醫治病和西醫不一樣,你滿腦子都是西醫,那是治標不治本的東西,而中醫是通過調理來治本的。」父親有些不耐煩地反駁說。
「那你怎麼證明中醫治本呢?」我繼續問。
「這簡單,我們店裡的一些病人都停葯幾年了,三高再也沒有複發過。要是西醫行嗎?西醫一停葯就複發了。」父親說。
「那些店裡的病人因為自己也在賣這個產品,有利益關係,所以我不能相信他們的話。我只相信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我說。
「好吧,我吃完這一個多月也就不吃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父親充滿樂觀地說。
趁著父親的樂觀,我建議說:「按照你的說法,西醫治標,停葯就複發;而中醫治本,停葯後也不會複發。那麼我們就看你停葯後的表現,如果血壓又上來了,那麼我的觀點就對了;如果停葯了血壓沒有上來,那麼你就對了。」
「好,一言為定,就這樣辦。你輸定了,店裡都有人停葯十幾年了也沒有複發的呢。」父親說。
「還有一點,在我們沒有通過這個辦法確定誰對誰錯之前,你不能去向他人推銷保健產品,可以嗎?」我趁熱說。
「可以,沒問題。」父親依然興奮。
其實更興奮的是我,因為我們兩個人的觀點終於可以用事實來驗證了。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一個多月。
6. 與諾貝爾獎得主的合作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
但父親看上去挺忙,不斷地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散發保健品的廣告。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時臻片」。
父親轉發的這個廣告里,本來就配有一段這樣的文字:「這款產品,能讓中老年朋友時光倒流。」
這樣荒唐的廣告詞,本來是可以讓人一笑的,但我卻笑不出來,因為父親在轉廣告時還加上了他自己的一句話:「中老年朋友們,過來看看吧,不會白看的。」
看到父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這是我的父親嗎?這是我那當了四十多年村幹部、兩袖清風、備受村民尊敬的父親嗎?此刻的他,用著近乎乞求的口氣在請周圍熟悉的朋友看一則荒唐的廣告,為什麼?
好在事情終於迎來了轉機,去年年底國內的保健品市場發生了一件驚天的新聞:丁香園的一篇文章將百億的權健帝國挑落馬下。
這件事情因為事關民生,成為了一時的新聞熱點。我把有關的新聞轉給了父親,同時告訴他權健的規模和這個公司差不多,而且也有著自己的生產基地,同時問問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父親的回復水滴不漏:「的確有些保健品公司在騙人,但不能因此一棍子把所有的保健品公司打倒。前兩天縣裡的衛生部門也來店裡查了,但一看有正規的營業執照掉頭就走,這個公司沒事。」
這時候,電話里妹妹又帶來了新的消息:父親把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帶進了店裡,花費了五千多塊錢買了保健品。
於是我撥通了姑姑的電話,問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電話那頭,姑姑這麼說:「是哥哥讓我去的,要是其他人叫我當然不會去。哥哥問我身體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我說就是打牌的時候坐時間長了腳會有些腫,還有有時候會便秘。哥哥說通過吃這個保健品會好,說這個保健品都把他的高血壓治好了,所以讓我去買。」
「我就去了店裡,先交了500塊錢辦卡,成為了會員後,只要每個月保持300塊錢的消費就有工資領。工資的多少和你消費以及帶別人來消費的數量相關,按點計算,我這個級別是4個點,我總共先後消費了五千塊錢,領到了兩百塊錢的工資。我第一次拿了一千多塊錢的葯,吃了但沒有看到什麼效果。我就去店裡抱怨說這個葯無效,結果店裡有個看手相的,給我看了手相,七說八說我又拿了一千多塊錢的葯。後來吃了還是沒有效果,我就下決心不去了。」
「但這時哥哥又來電話讓我去,我說我不去了,說這個葯無效,去了店裡怕被人洗腦,稀里糊塗又掏錢買葯。哥哥說哪那麼容易被人洗腦,還說現在我是會員了,自己不用買東西,只要帶人去買東西都有工資領,這麼輕鬆賺錢的事情還不好啊。哥哥還說有人做這個都成百萬富翁了,還說我生活不上進,只要去努力怎麼會拉不到人去買東西呢。於是我又去了一次店裡,又買了一千多塊錢的葯。」
「我覺得哥哥變了,不像以前了。」姑姑最後補充說。
在這個問題上,之前我都只是失望、鬱悶還有一點憤怒。當知道父親把他自己的親妹妹帶進去的時候,我第一次傷心不已。
而且,妹妹也說過,父親也極力要她去辦卡,但她堅決沒去,而且她也沒讓女兒喝口服液了,父親又生她氣了,說妹妹不關心自己女兒的身體,更不關心他的事業。
我讓姑姑千萬別在這上面花錢了,然後掛斷了電話。
給姑姑打完電話後,我在微信上給父親寫下了這段文字:
「父親,您讓我很失望。我們約定好了,在你停葯確定這個保健品有效之前,您不能向其他人賣這個保健品的。但你卻把姑姑帶進了店裡,讓她先後花了五千多塊錢,而這些保健品對她一點效果都沒有。我不知道您自己從這五千多塊錢里掙到了多少,但這不重要。您知道嗎,您這是在利用姑姑對您無條件的信任和尊敬幫別人騙姑姑的錢。」
自我記事起的四十多年時間裡,我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和父親說話。寫完我沒有後悔,只是無比地傷心。
父親的回答很簡單:「不用等到我自己停葯的,人家都停葯好多年了,就是有效。」
「我不相信別人,我只相信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還是等你停葯之後看結果再說吧。」我回復說。
父親沒有再和我辯論,而是給我發來了一個鏈接[10],鏈接里有一張醒目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我認識,只是他不認識我。他是2011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法國科學家朱爾斯·霍夫曼(Jules Hoffmann),在他獲得諾獎之後,被邀請到世界各地做學術報告,也來過我工作的單位。
鏈接里說的是這個公司和朱爾斯·霍夫曼以及他代表的法國科學院建立了合作關係。這個新聞對我來說並不新鮮,和上面提到的「劍橋infinitus研究中心」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唯一的區別是,這次為保健品公司站台的換成了一個諾貝爾獎得主。
其實,諾貝爾獎得主為中國保健品企業站台的事情也不新鮮,1996年獲得諾獎的瑞士免疫學家羅夫·辛克納吉(Rolf M. Zinkernagel)也為大連的「珍奧核酸」站過台的。而現在,「珍奧核酸」又去哪裡了呢?
我沒有和父親說上面那些,他是理解不了的。我只是說:「保健品公司願意給錢資助人做研究,有人當然願意接受。但即使他們真的是研究中草藥增強免疫力的作用,也不意味著吃中草藥就對免疫系統有好處,更不能說明這個公司的保健品就能治病。」
父親當然沒有聽從我的話,而是說:「那就等我停葯之後見分曉吧,我會說話算數的,但我自信你說的那種情況不會發生。」
是的,是該見分曉的時候了,好在他答應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也近了。
7. 沒有結局的尾聲
隨著父親承諾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臨近,我居然莫名地有些擔心起來。父親真的會完全遵守他的諾言嗎?自從他和保健品有了關聯之後,我對他的信任打折扣了。要是真的停止服用保健品了,但他的血壓還真的就正常了呢?那該怎麼辦?我就得承認我錯了,但保健品怎麼可能『治療』高血壓呢?
為了保險起見,我在約定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期之後的一個星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爸,你真的是一個星期前停止服用保健品了嗎,而且是全部停用了嗎?」這是我問的第一個問題。
「停了,徹底停了,而且比預先計劃的還早一個星期,現在已經停了兩個星期了。」父親大聲地說。
「那現在血壓怎麼樣?」我有些緊張地問。
「那個血壓啊,我又開始服用那個降血壓的西藥丸了,沒想到停了保健品後血壓又上來了,低壓又到了110。」父親還是那樣的大聲,好像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
「爸爸,你還記得我們之前的那個約定嗎,就是關於判斷這個保健品『療效』的。」我提醒他說。
「這個呀,是這樣,我之前認為這個保健品是通過降低血脂來降低血壓的。現在血脂降低了,血壓卻不見降低,所以說明血壓高是血管老化的問題。而血管老化了,誰也沒有辦法。」父親在電話那頭說。
父親的這個觀點應該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店裡人告訴他的,但他說出來就像說自己的觀點一樣輕車熟路。
這讓我無語,也對辯論這個保健品的「療效」失去了興趣,因為知道這樣的辯論是不會有任何的結果。
於是我收回了本來到了嘴邊的「那為什麼以前吃保健品血壓就正常呢?」這句話,改口問:「那你以後還會服用這個保健品嗎?」
電話那頭的父親回答的有些猶豫:「這個……說不定……如果西醫治不好,我可能還是會去試一試中醫保健品的。它的確有效,就是太貴了……」
我聽出了電話那頭父親的迷茫。
是的,超高價格的保健品的確能像便宜的降壓藥一樣降低血壓,這我是相信的。作為研究人員,我想問問:請您告訴我,你們保健品的中藥里是哪一個成分起到了這樣「神奇」的作用?
我當然得不到答案。
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我國的保健品就層出不窮,從中華鱉精到三株口服液,從珍奧核酸到腦黃金,再到現在的權健等各種保健品企業。在中醫的保護傘下,假著現代科學的虎威,甚至還披著慈善外衣的保健品企業一代更比一代強,分享著一個幾千億的保健品市場。
這個保健品市場最低端的消費者,就是像我父親和姑姑這樣的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他們投入的那些通過卑微勞動所得到的血汗錢里,卻有著無數「高大上」的去處:有幾分錢支持了國際金獎,有幾塊錢贊助了電視台,有幾塊錢飄揚過海去了聞名世界的劍橋大學,還有幾塊錢資助了諾貝爾獎獲得者的研究,甚至還有幾塊錢被用來做了公益慈善。當然,更多的錢是走進了保健品公司的口袋,一個無限大的胃口。
今天權健倒下了,就算是哪天父親參與的這個保健品公司也倒下了,也還會有其它被包裝的更加高級的保健品企業冒出來……
這就是我們的國度,一個並不有錢的國度,卻有一個幾千億的保健品市場。
而問題的根本是:為什麼我們會有這麼一個幾千億的保健品市場?
這個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時耳邊隱隱約約響起父親的那句話:「如果西醫治不好,我可能還是會去試一試中醫保健品的……」
不知道在電話那頭迷茫的父親,是否也聽出了我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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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ttp://people.cntv.cn/special/kaozheng/82/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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