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神天衣的心魔與空銀子的執著

文 / 歧路先知

編輯 / @十又土

龍王九講了天衣的故事。本卷的兇險之處在於,天衣的對手是銀子,這意味著主角光環罩不住天衣了,當然,也罩不住銀子了。

顯而易見的是,女王戰對於天衣和銀子都非常重要,兩人都有不能輸的理由。故事從天衣開始,以銀子結束,中間穿插了其他人(龍王)的視角予以補足,展現了清瀧家眾人在面對內戰時的心路歷程。

幾位主角雖然都很熱愛將棋,但他們對待下棋的心態有一些細微的差異。依我看,八一和小愛的動力是「想下將棋」,天衣和銀子的動力則是「想贏」。對天衣和銀子來說,她們需要通過勝利來證明自己;而這一「勝利」不必來自將棋,任何意義上的勝利其實都可以滿足她們——只要讓她們體驗到成就感。而對八一和小愛,他們對勝利的渴望相對不那麼強烈,但將棋給他們帶來的成就感是無法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

為了進一步闡明三位女主在對待將棋的態度上的微妙區別,我以「搞科研」來做個類比。小愛是醉心於科學的人;銀子是對事業富有責任感的人;天衣則是想要圓「科學家之夢」的人。在順境中,這三種人看不出有什麼區別。然而,在遇到任何形式的阻礙時,她們的心態是不一樣的。

第九卷的開頭和結尾分別是天衣和銀子的獨白。單獨看可能沒什麼,但若是與先前的故事加以印證,就能發現二人各自的癥結所在。

天衣被困在過去的幻象里難以抽身。對於她來說,將棋在一定程度上是個束縛。她有必須下好將棋的理由,但這理由歸根到底只是對已逝父母的承諾,或者說繼承父親的遺志。而活人是不可能與死人交流的。這也就意味著,她並不確定自己的路究竟應該通向何處,自己現在要下的「將棋」究竟還是不是幼時記憶中的那個「將棋」。

經歷了各種考驗,尤其是第九卷馬上要面對的那些考驗之後,天衣的心情恐怕跟那些從小夢想當科學家的人踏進科研大門之後的反應差不多——

「卧槽,這跟我想像中不一樣啊!」

她真的沒認真想過下將棋的自己應該是啥樣的。誠然,她反感童話故事裡那些過於童話的結局,可童話故事會被她當作參照,這本身就不對勁。

天衣說話常常陰陽怪氣的,在獨白的時候尤為明顯。她在譏諷誰?八一還是小愛?其實她是在自嘲,或者說嘲諷自己幼稚的那一面。「成熟的」天衣急不可耐地要與「幼稚的」天衣切割開,要從潛意識裡摒棄先前那些童話般的想法。然而,「幼稚的」天衣有著必須下好將棋的理由,「成熟的」天衣反而沒有。天衣的心魔,就滋養在她的回憶與現實的夾縫中。

童話故事只能給她帶來精神力,精神力的確可以推著她不斷前進,但不足以幫她推倒空銀子。面對相對弱小的對手,或者說,只要能贏,她的童話和現實便會相互印證。可一旦失去主角光環,對上銀子這種贏不了的對手,她立刻就會發現贏不了的將棋不是她想要的將棋。而她想要的將棋究竟是啥樣?她不知道!

說到底,抱著近似於「還願」的心態,的確容易讓人變得急功近利,而對必然會遇到的困境感到不耐煩。沉浸在自己的願景里,閉上眼睛往前沖,確實可以沖得很快,但很可能莫名其妙地就掉到坑裡了。不信你看,天衣馬上就會吞下自己種下的苦果。

暫且按下天衣不表,再來看銀子。戰鬥力遠超小愛的銀子說小愛也是「將棋星人」,言語中甚至還流露出一絲羨慕。把握住這一點,才能理解銀子真正的想法。所以說銀子之前得先說說她是怎麼看待小愛的。

第九卷的小愛跟第一卷的小愛其實不是一個人,這涉及到作者對小愛的定位與形象的調整,不過這並不重要。銀子表達對小愛的羨慕,理由只說了一半——「小愛上限高」。銀子覺得自己潛力的儲備不如小愛,或者運功的效率不如小愛。但說到底,都是實力問題,而且是不會對當前實力有什麼影響的問題,而實力問題對於銀子來說本不該算大問題。

細細體會銀子最後的獨白,再結合她先前的言行,我發現了她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半理由——「小愛下限低」。

小愛不是最開始就下限低的。從讀者的角度,也可以說最開始的時候看不出小愛下限低。在故事的進程中,鏡頭不斷升高、拉遠,我們便能漸漸意識到,將棋與其他的文體領域一樣,是一個下限極低的行當。

若是讀者的目光過度聚焦在八一身上,極易對將棋的殘酷性產生誤判。這就好比大家誤以為群眾演員的職業路線會像王寶強那樣發展,然而群眾演員里混出大名堂的好像就一個王寶強?絕大部分群眾演員還躺在橫店吧?

而且體育比藝術還要稍微殘酷一點點,因為體育更不容易吃老本,甚至上年紀之後你的「老本」都未必是正面資產。畢竟體育這玩意關鍵還是得能贏,贏不了的話說啥都不靈。

還是那句話,沒有人可以永遠不敗,總有贏不了的時候。不妨設想一下,銀子和小愛以後若是遇到怎麼也贏不了的情況,她們各自會怎麼辦?天衣就不用想了,第九卷就已經是了。

小愛可以坦然地面對贏不了的狀況,因為她其實沒有那麼在乎輸贏,坐到棋盤邊上的那一刻她已經滿足了。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會一直下下去。只要還能在這個業界待著,哪怕像生石飛鳥那樣去給澡堂看大門,像男鹿佐佐里那樣給別的棋手(81)打雜,像花立薊那樣給別的棋手(81)生孩子,都不是不能接受的。

有的讀者說小愛變了,變得沒有以前那麼上進了。「不上進」聽起來不像是好事,但這種描述有失偏頗。她的確變了,但她是在往好的方向變。小愛並非變懶或變弱,而是變得寵辱不驚了,可以為了下棋而下棋,而不是為了贏棋而下棋。用另一部作品的主角的口頭禪來說,就是「下將棋真?開心啊」。小愛的另一個變化是「亞子化」,我個人覺得挺好的,不過你們要是不喜歡的話也能理解。

那麼,銀子羨慕小愛,自然是因為銀子自己做不到了。如果說小愛是把將棋當人生,那麼銀子就是把將棋當事業,把事業當人生。這不是文字遊戲,中間多了一層轉折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事業有明確的衡量標準,有成的才叫事業,無成的大概叫……失業?

銀子並不是不愛將棋,她可能比小愛更愛將棋。但,與天衣相似,銀子愛的也是自己能贏的將棋。天衣一旦贏不了就會跌入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縫隙里,銀子一旦贏不了就會懷疑事業,進而懷疑人生。

特別地,銀子有一個很危險的思考方式。她總覺得只要把事業——也就是將棋——搞好,那在人生的其他方面所遇到的難題也都能迎刃而解。按說作品裡除了下棋之外,基本也就剩感情戲了。因此銀子的思維方式可以形象地概括為「等我以後掙大錢了再去表白」。這種思想不能說一定錯,但過於看重自己的情況,以至於常常會忽略其他人,特別是想表白的那個人的種種轉變。若是走火入魔,就會英梨梨化。

梨化的風險又倒逼銀子,進一步增加了將棋對她的壓力,導致她更輸不起了。她既然相信把棋下好就能收穫感情(雖然不對),那麼她也就相信,如果下不好,不僅會丟掉事業,甚至還會一併丟掉感情。天衣的陰陽怪氣和銀子的神經質,本質上都是內心裡的「輸不起」的外在流露。

將棋作為事業,不確定性不僅表現在微觀上——稍微一不小心就會輸,更表現在宏觀上——哪怕你很牛逼,你也永遠無法預測下一個比你更牛逼的人什麼時候出現。而那個人出現之後,你就會立刻淪為明日黃花。銀子曾經就是那個打得燎和鵠懷疑人生、打得花立薊一度退圈的黑馬。在她意氣風發的時候,不知有沒有考慮過對手的心情?就算在台前神采飛揚,獨處的時候不會害怕嗎?

銀子沒有退路,或者說她根本沒法給自己留退路。若是一直輸棋,就會在她的心中引發從事業到人生的連環爆裂。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她大概會抑鬱,或者自殺,不太可能像花立薊那樣回家修仙。

在第九卷,輸不起的銀子對上輸不起的天衣,我們就會看到許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盤外狠招。此二人的對決從第一章就開始了,如果你還沒讀第九卷的話,務必留心細節。

銀子的進路同樣兇險。她不僅想做女棋手,還想做棋手。這部分跟小愛沒什麼關係,但是跟八一有關係。作品裡已經講了女性棋手與男性相比會遇到多少額外的困難,此處就不詳述了。

銀子也嚮往「將棋星人」,可她恐怕並沒有搞清楚將棋星人到底是咋回事,就算搞清楚了也不知怎麼往那個方向努力。假如一個棋手一輩子不會輸,那他肯定是將棋星人了。然而這樣的人並不存在,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阿喀琉斯的腳後跟這種奇怪設定可不是因為當事人腦殘,而是因為人間之事本該如此。倘若故事設定成阿喀琉斯刀槍不入,神擋殺神,那也許會很爽,但同時這也就變成了一個爛故事。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百戰百勝本身絕對是好事,壞就壞在百戰百勝根本不可能。以不可能的事情作為追求,極易失足墜入萬丈深淵。因為戰爭不是國家的全部,追求百戰百勝的代價,就是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無法靠戰爭解決的問題,最終反噬自身。比如說……項羽?拿破崙?

由此可見,將棋星人絕非百戰百勝的棋手。就假設一位棋手水平極強吧,但哪怕只考慮隨機因素,都不可能避免偶爾輸棋。此時,錯誤的總結比不總結錯誤更可怕。坦然承認自己技不如人,甚至歸結於自己運氣不好,都比陷入消沉或者胡亂歸因然後亂改一氣靠譜。

就以銀子嚮往的八一來說吧,八一老爺的戰績其實不咋樣,在僥倖成為龍王之前常常被按著打。只是在主線劇情里重點刻畫的幾場跟八一有關的對局中他贏得多,給讀者帶來了一種他戰績很強的錯覺。那,銀子最應該羨慕的,不該是八一的實力,甚至也不該是八一的潛力,而是他不會因敗陣和低潮而動搖自己大方向的堅忍。銀子最應該追求的,不是不敗,而是不斷從失敗中汲取力量,至少也要不被失敗所擊倒。

我雖然不會下棋,但我略懂一點盧氏傳說。哪怕頂級玩家使用最強卡組,天梯勝率一般也就八成,也就是說平均五把里會輸一把。那麼,遇到輸的那把該怎麼辦?改卡組,還是反思打法?正解是什麼都不要辦,繼續下一把。當然,他得有自知之明和良好的情商。情商不足,面對神抽狗容易心態爆炸;沒有自知之明,看不穿失敗的偶然性,就可能把卡組或打法越改越弱。

說點題外話。有人質疑爐石和將棋無法相提並論,指出將棋是「完全信息動態博弈」而爐石則是「不完全信息動態博弈」。對此,我認為AI跟AI下棋才是理想情況下的完全信息博弈,棋手之間的戰鬥則要考慮到,人類的算力在有限的時間內不足以窮盡盤面上全部的信息。所以會有定式,套路之類的方式來降低思考複雜度。柯潔在跟阿法狗下過棋之後感嘆到,「卧槽還能這麼下」,正是因為AI的算力是棋手的千萬倍,找准姿勢之後就可以把棋手的幾十種抉擇從容地拆分成幾千種,再從棋手根本不敢想像的路徑切入。將棋的複雜度低於圍棋,但即便如此,棋手也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利用上所謂的「完全信息」,不然復盤有什麼用?說到底,棋類作為廣義上的體育競技能夠成立,正是因為存在有限時間與有限算力的矛盾。所以,AI或許可以消滅作為數學的棋類(據說國際象棋作為一個數學問題已經被消滅了),但不可能消滅作為體育的棋類。

所以,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犯了錯誤要反思,這當然沒毛病。但一定要牢記,「我沒錯」也是反思的一種可能的結果,而且這個結果是最難被堅定地貫徹下去的——如果你真的沒錯的話。

接下來,該說說本文最重要的角色了。那就是——我。

我有點像天衣。我指的當然不是年齡,而是對待工作的態度。

作為一個PhD,我最開始從事科研工作是因為聽起來很Cooooool,並且好像有各種各樣的好處。然而這些年來,我對這個行當與自己的水平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才漸漸明白:科研的上限的確高——這一點全人類都知道;但下限同樣也很低,這一點就不會被大張旗鼓地宣傳了。當保安的,送外賣的,雖然拿這些案例來描述可能有點誇張,但他們的確是真實存在的。

一位政府官員問一位大科學家(我忘了是誰),「我們只需要培養一個物理學家,為啥要招一百個學生?」,他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哪個學生能成為物理學家」。道理說得何等好啊,但是剩下99個學生該咋辦?如果我是像小愛一樣的人,那我大概會儘力成為「那一個人」,但哪怕成不了也依然會堅守崗位,甘之如飴。可惜我對水平有限,而且對這崗位愛得不夠深,最關鍵的是實際的科研與我以前想像中的科研壓根就不是一回事。因此小愛的境界我大約是達不到了,只能想辦法另謀出路。

我所認識的年齡與我相仿的人們,大致上是銀子多,小愛少。大部分人都願意為事業而奉獻——只要事業能給他們帶來回報就行;而堅定不移的表示這份事業非科研不可的大神,我也認識兩三個,很敬佩這種人。

至於天衣,根本就沒有什麼天衣,或者說每個人都是天衣,因為天衣是不會承認自己是天衣的。天衣的形態無法久長,遲早要碰壁。她需要以一次失敗作為洗禮,重生為其他形態,像第九卷這樣就不錯。碰一次壁不夠的話,還可以多碰幾次嘛!

如果你宣稱自己愛著將棋(可以替換為任何工作,甚至不限於工作),那麼請你回答——你愛的是真實的將棋,還是你想像中的將棋?你愛的是將棋中的一切,還是只包括將棋中的勝利?


推薦閱讀:

TAG:輕小說 | 龍王的工作!(小說) | AC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