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道 | 一家只賣滯銷書的書店

62㎡的豆瓣書店,在北大清華門外經營了14年。老闆卿松每日坐在沒有窗子的小倉庫里,對著書單選書、買書,把喜愛的人文書籍進上幾百本,再花10年的時間賣出去。

人們常帶著「情懷」、「堅守」的預期來憐憫豆瓣書店,很少意識到,小店的吸引力遠非如此——出身貧寒、做事慢條斯理的卿松,是消費市場的失敗者,又是個人自由意志成功的捍衛者。他投入全部身家,維繫對書籍品位的忠實信仰,即便是周邊名校的學者,這一點上也很難及他。我們想展示一家小書店的多種角色:它是店主修復童年傷痛的避難所,是趣味相投者的社區,也行使著書店古老的權力——決定你看什麼書。演算法會推薦相近的趣味,獎項會鼓勵一時之選,但書店會遵守最苛刻的標準:時間。不能溫和地將選書的權力交付於別人,是書店屢受挑戰、卻不曾消失的原因。

GQ報道 | 一家只賣滯銷書的書店

採訪、撰文:劉敏 編輯 :靳錦 視覺:張楠 攝影:蘇里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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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塊賒賬

給一摞書掃完碼,卿松說,「都打六折,一共165塊錢。」

中年男人掏出手機,發現沒電關機了。他翻找衣兜,身上的現金也湊不夠。卿松看看書,又看看男人,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男人想了個辦法:我先把書拿回去,回家充上電,再轉賬到書店的微信上?卿松痛快地答應了。他給那6本關於法國藝術史的專著打上捆,目送男人抱著這摞書出了門。

直到半小時後,被太太鄧雨虹抱怨前,37歲的卿松都沒意識到這一單有什麼問題。豆瓣書店每天銷售兩三千塊錢,毛利率約20%,還要扣除房租、水電、店員工資各項成本。如果165塊不到賬,小半天就白乾了。

「他說打錢,就肯定會打的嘛。」卿松嘟囔著。他性格溫吞,有張圓圓的娃娃臉,小個子,是個好脾氣的中年男人。卿松抱著一種平靜的態度,好像從不會為什麼事發怒起急,「放心吧,會到的。」

豆瓣書店已經開了14年了,小店一直守在北大東門1公里外的一處門臉中,主營人文社科類的打折書。這一度是個賺錢的生意。在2009年年底,卿松搶到一大批上海出版集團的清倉庫存,《洛麗塔》、《屠格涅夫文集》、遲遲沒有再版的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這些市面上稀缺的書,大批量出現在書店裡,還打五折。

在那幾個月,每天傍晚上新書時,北大清華的學生都涌到書店裡來,守著兩張桌子拼成的新書台,一包書傳過來,大家爭搶著幫忙拆開牛皮紙,好第一時間佔據自己想要的那一本。一次一位店員提前扣下一本稀缺書,發在豆瓣小組裡炫耀,甚至引發了一場罵戰。

在行情最好的時期,豆瓣書店每天能賣6000多塊錢,這讓卿松還上了2家分店倒閉欠下的40萬債務,甚至還湊上一筆首付,讓夫妻倆買了一個40多平的小房子。

轉折點是2010年,京東「6·18」特價那天,連豆瓣書店的店員都守在電腦前搶一套半價的《第三帝國的興亡》,實體店的興亡史也自此開始。光合作用、風入松、更遠一點兒的第三極、單向街圓明園店……五道口附近一度赫赫有名的品牌們都消失了,留下的幾家,也在倒閉的陰影下生存。

2017年2月的一天,烏雲飄到了豆瓣書店頭上,十幾個城管上門,留下一張通知:一個月內,書店的門窗要被封死,「完成整改」。鄧雨虹氣憤地在網上發日記:「為什麼現在開個小書店,這麼難?」日記出人意料地引出來無數前讀者,大家蜂擁到書店裡,很多人第一次發現,如今的媒體記者、學術新星、民謠歌手、青年畫家和無數從海淀區畢業的學生們,都曾與這家袖珍的小書店有過密切的關聯。

與影響力不匹配的是,豆瓣書店還是同樣的舊書架、舊桌布和幾萬本老老實實排列的書籍。不賣咖啡、不搞活動,只賣折扣書,十幾年裡居然沒有任何變化。

在11月末的這個冬夜,165塊錢變成了一個梗,大家總惡作劇地突然提起這筆錢:

「錢到了嗎?」

「還沒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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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存書中尋寶

去年11月初的一天,我跟卿松一起去東南五環外的王四營批發市場,這是北京最大的圖書批發市場,書籍像裝修材料、像大米糧油一樣,一垛一垛地堆積在各家的門市裡。

乍一看,每家的選書也不錯,最多的是世界文學名著,《呼嘯山莊》、《獵人筆記》、《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新設計的素雅封面,塑封得整潔平整,進價只要三五折,看上去是不錯的貨源。

卿松在書堆里轉來轉去,什麼書都不買,撲哧偷笑了一聲,還被女店員發現了。他拿起一本《羊脂球》,一本《局外人》,小聲提醒我注意譯者的名字:都是同一個人。眼前這些法國名著,譯者皆為「楊風帆」;俄羅斯名著,全是「羊清露」翻譯;一個叫「麥芒」的人,幾乎承包了所有英文作品,不分英國美國,不分作家流派,歐·亨利、毛姆、勃朗特……全是ta的翻譯範圍。

「這都是洗版的書,隨便找人攢出來的,一般都賣給圖書館做館配,要不就賣給超市。」卿松又帶我參觀了一個巨大的圖書倉庫,裡面除了一些色彩拙劣的繪本和幾本一看就是偽書的《李嘉誠全集》、《喬布斯全集》,沒有任何真正讓人提得起興趣的圖書。

最後,卿松帶我去了兩家僅剩的,他認為「能買」的店。一進門,老闆就起身熱情地打招呼,第一句是:「好久沒來了!」第二句完全相同:「什麼時候把你的書拉走啊?」

「快了,快了。」卿松已經貼在了書架上,飛快地一排一排往下看,他突然發現有2015年華夏出版社出版,哲學家陳嘉映的文集《從感覺開始》、《無法還原的象》,只打聽了一句折扣,馬上就說「這一摞我都要了」。兩個夥計前後圍著他,話音一落就立刻躬身抱起一摞書,搬到門口堆好。

「這個來20本,這個來10本,這個我全都要……」卿松陸續發現了《尼采引論》等十幾種文史哲書籍,店門口很快堆起了兩三百本書,卿松一圈轉完,看到書堆,恍然大悟似地發現居然訂了這麼多。

這些書封面顏色樸素,腰封上只有內容介紹,沒有大幅的名人推薦。內文里談論的是尼采、海德格爾、漢娜·阿倫特、白宮水門事件、美國陪審團制度……我打開手機搜了陳嘉映的那本《從感覺開始》,京東頁面第一行字就標紅「適讀人群 :有一定文化層次的大眾讀者」。陳嘉映被稱為「中國最可能接近哲學家稱呼的人」——一個哲學家的隨筆集,在眼下無論如何不會是一本暢銷的通俗大眾讀物。

然而卿松對它們有極大的熱情。在訂貨的瞬間,卿松不再是那個終日躲在書店後台十幾平方米小倉庫,臉色有些蒼白,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店主,他變成了網路段子里那種大老闆,到店裡用手指頭指,這個、這個、這個,全都給我包上。

2003年,22歲的卿松剛到書店打工時,看起來怯懦、內向。他出身農村,家裡很窮,小學去城裡親戚家寄宿,卻一直被當校長的姨父家暴。在學校、在家,姨父總是毫無來由地突然打罵,這讓他長期精神高度緊張。放學後,卿松孤立無援,一個人藏在安靜的學校廁所里,挨到飯點再回家。讀書時,卿松總拿著一本盜版的路遙《人生》來回翻:「舉著一本書,別人就不來打擾你了,實際上什麼內容我都沒看進去。」

來到北京,他在北大朗潤園裡租了一個大雜院的單間,一邊泡圖書館,一邊在北大南門外的風入松書店打工,他幸運地趕上了北京學術書店最後的鼎盛時期——從1993年開始,萬聖書園、風入松、國林風等學術書店各自在北京創立,成了當時知識分子固定買書、辦論壇、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風入松的老闆是北京大學哲學系副教授王煒,他曾經於1996年在書店舉辦過「陳寅恪的最後20年」學術討論會,邀請季羨林等北大學者座談,讓沉寂多年的陳寅恪研究重回大眾視野。書店還搞過唱反調的圖書討論會,直接批評過度炒作的《亞洲大趨勢》學術價值不高,給暢銷書降溫。

風入松的經理叫盧德金,對店裡各種圖書如數家珍,拿起一本書,從譯者、出版社、責任編輯、版本區別都能講上半天。

有一天,盧德金路過「科普」書架,隨意地從角落裡抽出來一本《科學革命的結構》。

「這本書怎麼放這兒了?」盧德金問。

沒有人回答,書放在這兒一年多了,從沒人買。

現在卿松知道,這是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的經典著作,分析科學研究中的範式演變,應該放在科學哲學,至少放在哲學架子上。

「擺出去看一下。」盧德金隨手把書交給卿松,讓他放在新書台上。

《科學革命的結構》此後一直被留在推薦位,一年賣出了五六十本。在書台上,盧德金擺過「西方人眼中的中國」、「紅學研究」的主題,把庫房裡積壓的《槍炮、病菌與鋼鐵》拿出來,重磅推出,一周賣出上百本。

跟著「盧大師」,卿松第一次發現,書店其實是一種有強烈價值判斷的行當,「真正的高手就是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候,我說這個書不錯,而且會得到(顧客的)公認。」

22歲的卿鬆開始展露出一種沉默的執拗,他整日泡在風入松,試著讀加繆、卡夫卡,書中很多細節如今都已淡忘了,他只記得《罪與罰》的主人公也是個貧苦青年,悲劇故事讓他「精神都要崩潰了,整個人都是極其地恍惚」,這種激烈的閱讀體驗讓他至今鍾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編內刊時,為了介紹漢學家,卿松主動跑了四五家書店查書,像寫字典一樣,把海外漢學家按照師承的源流,一個一個地梳理下來。

卿松記得住每一本書的位置,文學區店員鄧雨虹托他找一本藝術書,他連著三天忙忘了,等到大家跟店裡借書時,卿松看到小鄧借了一本《駝背小人》,「天啊,她喜歡讀本雅明!」卿松終於把這個女孩記得牢牢的。

在書店,卿松體會到被器重的滋味,老盧讓他編內刊,推舉他做店長,等到2004年卿松離職時,老盧把自己在北大周末書市的地攤也轉給了他和他的女朋友鄧雨虹。

攤位只是一米寬、兩米長的木板,兩個人用自行車馱書,一人弓背往前推,一人低頭撿掉下來的書。等送到地方,從腳尖到頭髮絲都往外噴著汗,內衣已經濕透了。有時趕上天氣不好,先去的人就發簡訊:「風大,速送鵝卵石過來。」

書攤賣的是出版社積壓的庫存書,卿松反覆證明,一些庫存書只是沒有遇到它合適的讀者。第一筆生意,是賣遼寧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紀萬有文庫》,這套文庫從周易、楚辭,到契訶夫、蕭伯納,涵蓋了古今中外的社科經典,在市面上不多見,拿到北大校園打五折出售,很多人一捆一捆地搶購,一個周末就賣了兩千多塊。

很多青年學者、博士開始出入書攤,卿松戴著眼鏡,微笑羞澀,站在攤邊更像是在尋找知音,常有人以為他也是北大學生。他銷售康德、叔本華,對每本書都略知一二,有老讀者說:「他識貨,分辨的出好壞,至於究竟好在哪裡,他無法給出鞭辟入裡的分析,但他至少不肯當一個膚淺的書評家。」

書攤漸漸變成北大東門外的小門市,卿松漸漸掌握了盧德金點石成金的本事,在新書里挑寶貝太容易了,榜單那麼多,推薦語比書做得還漂亮,從舊書中選寶貝才考驗知識量。從書堆里盯到一本多年前的好書,卿松會立刻心跳加速,一種強烈的快感迅速襲來,一直延續到這本書上架為止。十幾年來,這種快感從未削減,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

等到有懂行的顧客發現寶貝,驚叫「這本書你們都有?!」——期待的反饋到了,那種戰慄的快感又再次降臨。

豆瓣書店至今還保存了幾本1984年一版一印的《亞洲腹地旅行記》,原價2.4元,譯者是民國學者李述禮,卿松堅信他的翻譯遠遠好過後續的現代譯本。2007年,有位個人賣家找到卿松,帶他去了西苑一個塵封已久的倉庫,卿松看到眼前足足有500本《旅行記》時,立刻雙眼放光,以5元的價格全部收下。自己興沖沖地用三輪車往店裡拉,騎到一半,車胎都被壓變了形。

那次採購,花掉了書店僅有的2500塊流動資金,卿松賭對了,500本書在幾年內持續穩定地賣出,豆瓣書店有好書的名聲漸漸開始流傳。等到2017年卿松翻出最後幾本時,在網上,這本書已被炒到60塊錢一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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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知識分子與新演算法

也有很多書賣不出去,一些書已經擺放有年頭了,從2008年開始,幾本《儲安平與〈 觀察〉》和《儲安平文集》就出現在書架上了,好像永遠沒有被賣完的那一天;書店角落裡還有一摞《天才在左,瘋子在右》,也已經賣了五六年。

卿松喜歡儲安平,儲是中國現代學者,新聞界知識分子,曾擔任《光明日報》主編。從20世紀80年代末,學界有過一段儲安平研究熱,他被當作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樣本,曾帶領過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的浪潮。

最近10年,這股研究熱已經降溫,豆瓣書店這兩本書銷量並不好,幾個月都沒有人買一本。10年前,卿松兩種書一共進了2300多本,原因只是喜歡儲安平的文章和為人。最初銷售時,他還做了一張手寫的海報,宣傳語是:能賣這種知識分子的書是我們的榮幸。

「我覺得有他的書,就是代表我對他的尊重。」卿松鄭重地說完,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這麼說是不是太裝了?」

《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是卿松弟弟進的——弟弟10年前在書店幫工。跟卿松相反,弟弟對經營書店沒什麼興趣,偶爾搬書時抱怨:「我不是干這種活兒的人。」他照著電商排行榜,一下子批發了500本網路上暢銷的《天才在左,瘋子在右》,這套書自稱是精神病患者訪談錄,實際上全為虛構,心理學和物理學的內容錯誤百出。

弟弟如今在老家經營一家男士皮包淘寶店,每天研究廣告投放、首頁導流,手裡沒有一個皮包,靠做電商分銷,每個月收入大幾萬。他留下的那500本書堆在店裡,像個礙眼的釘子。曾有北大教授在店裡翻了幾頁,生氣地質問:你家怎麼還能賣這種偽科學?卿松有苦說不出,500本資金量太大了,總不能扔掉吧?

「《天才》那本書馬上就賣完了,只剩最後幾本了,一想到賣了這麼多,其實心裡是很難受的。」卿松再一次堅決地表明態度後,又小心翼翼地解釋,「你可能覺得這話太假了……但真的不舒服……」

「不舒服」的還有教輔。2008年,卿松在重慶開了一家分店,門可羅雀。重慶店長每天眼看著一到放學時間,一大堆孩子涌到街對面的教輔書店,自家一整天一個客人都沒有,問,能不能進點兒教輔,先把店撐下去?「不可能、不允許,太可笑了,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卿松在電話里瞬間炸了:「書店要努力地生存,但不會為了生存賣這些書。」持續虧損8個月後,重慶店直接關掉了。

在豆瓣書店之外的世界,實體書店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天前,我與一名前店員約在一家美術館裝修現代的書店裡採訪,女孩大一時在豆瓣書店做兼職,卿松夫婦影響了她的閱讀品位,一定程度上促使她選擇繼續攻讀文化研究,成為了一名文化行業從業者。

女孩講了很多反消費主義的看法,聊到一半我忍不住承認,我一直在看她身後走來走去的顧客,其中看到了兩個微博網紅,大概4個香奈兒手袋,3個Gucci 挎包等各種名牌。在我們聊天過程中,在這家光鮮亮麗的書店裡,她身後走過的奢侈品流量已經二三十萬了。

逛時髦的連鎖書店等於宣告消費品位,我們一起回頭看身邊不停拍照的顧客們,女孩撇嘴:「豆瓣書店那種環境,就沒什麼好發朋友圈的,對吧?」

在書店行業,現在的商業明星是西西弗書店,在2018年12月,這個品牌開了第180家連鎖店,每一家都布置得像個party現場,日均幾千客流量,經營秘訣是「依靠數據」。

這更像是弟弟淘寶上賣皮包的經營方法,西西弗書店過去也經營人文學術,創始人退出後,新公司成立了選品部,把一本書拆成作者、出版社、定價、主要內容等分類信息。同時,書店顧客也被解構,城市、年齡、教育程度、單身已婚、消費水平……兩邊的標籤被嚴格匹配,「根據顧客的已知信息就能判斷出他會買什麼樣的書,反之也成立。」

這些模塊化的資料庫,讓連鎖書店快速自我複製,大量暢銷書、成功學書籍伴著「新零售」、「坪效」的字眼湧入商場里的新書店,西西弗董事長金偉竹有句著名的反問——他從不去自家的書店買書:「懂書有什麼了不起,你懂市場嗎?」

另一個成功案例是單向空間。今年1月,我見到了單向空間的聯合創始人張帆,他們在杭州剛剛開了一家2800㎡的新店,一回到北京,張帆就召集編輯團隊開了一下午會,「就是討論怎麼用媒體化的方式,把書推介出去。」

2005年,單向空間跟豆瓣書店同年誕生,前者現在已經是個拿了風投的文化公司了。張帆對選書、採購這些並不在行,三位創始人都是資深媒體人出身,他們更擅長「用媒體化操作的思路引導大眾」。比如同樣賣冷門書,杭州新店做了一個「滯銷榜」書架,一開業就變成了讀者發朋友圈的熱點。

單向空間早已不靠賣書盈利了。張帆告訴我,公司現在有出版物、文創產品、有償冠名的沙龍……收入足以養活4家實體店,讓書店繼續保持知識分子的閱讀品位。他們用全新的媒體方式,推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同樣是推薦陳嘉映,單向空間在《十三邀》做了一期對談,視頻瀏覽量達到了1698萬——卿松進的幾十本文集不知道幾年才能賣掉,在當下,網路視頻更容易抵達那些「有一定文化層次的大眾讀者」。

「單向空間他們太厲害了,創始人都是媒體人,像許知遠,又能寫又能說,這樣很容易把書店做起來。」卿松說自己做不到。有朋友讓他參加論壇,跟互聯網的大佬們對談;也有北大的讀者建議他,把常來的教授、博士們組織起來做些文化活動,卿松全都拒絕了,他身上隱約還有少年時被欺凌的怯懦,「我是一個無能的人,做不了這些。」

卿松從來不寫文章,也很少在網上發言(豆瓣書店微博微信都是店員代管),他說自己「算不上知識分子」。他影響力最大的產出,是設計過70多本書的封面,《烏克蘭拖拉機簡史》、《時蔬小話》、《在北大課堂讀詩》……大部分是素淡清凈的底色,配上一葉小舟,一個簡筆人物小像。其中一些作者也常來豆瓣書店,他們都不知道眼前這個小個子老闆就是封面的設計者。最近半年,店員催促卿松為日後做考慮,讓他在微博上開了一個@八月之光設計的賬號,介紹每本書的設計過程。賬號只有134位粉絲,每一條微博都像是自言自語。

西西弗的創始人薛野,也曾經是豆瓣書店的常客,賣掉書店後,薛野離開了北京,很少再來了。「西西弗已經天差地別了,」卿松猜測,薛野寧願從這樣的書店裡退出,「如果有一天別人來這麼經營豆瓣書店,哪怕商業上很成功,我也會退出。」

連師傅盧德金也變了。卿松一直期待盧大師開一家自己的書店,結果老盧在孔夫子上開了一家全品類的網店,當年「那麼在意書的品質、厭惡垃圾書」的人,現在什麼書都賣。盧大師老了,從風入松離職後,他一直沒遇到合適的空間,就連這家全品類的網店,現在頁面也空空如也——盧德金3年前中了風,半邊身子偏癱,已經沒辦法繼續工作了。

對於外界的所有變化,卿松能掌控的是不做什麼。比如一本許淵沖和一本傅雷翻譯的《高老頭》,即使前者因為央視綜藝大火,卿松還是把他的書擺在角落裡,僅做品類的補充,「真正要讀,還是傅雷的譯本更好吧。」

每天下午,卿松到了書店,都走到最裡面十幾平方米的小庫房裡,這是卿松的辦公室,他在這裡看選進貨,給一些出版社做封面設計,反覆畫一隻蜻蜓的草圖,試驗怎麼擺放在封面上更合適。

小房間沒有窗戶,黃色的燈整日開著,一半是寫字檯,一半是一摞一摞累積到房頂的進貨。卿松總是躲在巨大的電腦顯示屏背後,有人喊,一抬頭,才能發現他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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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熟人與偷書賊

在11月末的那個夜晚,165塊錢遲遲都沒有到賬。卿松回憶中年男人的臉,記不清這是不是一個老顧客了。

豆瓣書店有很多常客,人大政治系教授張鳴10年前就開始來店裡買書,店員總見他急匆匆地一頭扎進店,買完書又急匆匆地出去。張鳴在媒體和學術圈以口無遮攔、愛放大炮聞名,卿松見過他的另一面:張鳴資助的一個農村孩子,有一年給他寄了一袋花生,張鳴找到卿松,給了他400塊錢,讓他以豆瓣書店的名義選些書寄回去。

常來的還有一些出版社的編輯,卿松給近十家出版社設計過新書封面和內頁。編輯們常常跑到書店的小倉庫,一下午一下午地跟他對著屏幕調整版式。如果喜愛的設計被否,卿松最激烈的舉動,就是把兩三版書皮列印出來,找一本厚度相似的書,包上,坐一個多小時地鐵,趕到出版社去,再拿給編輯們看看。如果還不通過,他也不會再說什麼。

另一位熟客,是清華的曾老師,他年過八旬,四五年前,每天都來店裡轉一圈。有一年冬天,他開始每天帶一份飯菜,逛完書店,再去給住院的老伴送飯。第二年開春,曾老師還天天出現在書店裡,但那份飯菜已經不見了。

鄧雨虹眼看著曾老師越來越瘦,人漸漸枯乾下去,記憶力也明顯減退,總把買重的書拿回來退,有次新進了譯文出版社的名著全集,曾老師不得不把家裡的書架抄了一遍,回來一個一個比對了再買。鄧雨虹見過他在馬路對面來回來去地走,尋找自行車,車放在哪裡、有沒有騎出門,老人都想不起來了。

一位店員送了他一個老年助步器,怕他一直佝僂著走路容易摔跤,老人來店裡的頻率越來越混亂,最後不再出現。兩年後,書店終於忍不住跟常來的清華老師打聽,得知曾老師早已不在了,他因為失智,最後孤零零待在家裡,連飯都不知道要吃了,去世時身邊無人知曉。

「我後悔去問這個結果。」鄧雨虹說。

時間在豆瓣書店是靜止的。卿松指著牆上幾年前的一張舊照讓我看,我實在看不出區別,他訕笑了一下:當時整潔一些。

少有的變化,是書店新安了監控——鄧雨虹很反感監視讀者,直到5年前的一天,剛擺到書台上的書,不到一小時,就被偷走了兩本。發現時書台還是很平整——偷書賊從旁邊書架抽了兩本書,偷偷墊在書堆上,自己把最值錢的兩本攝影集拿走了,一本是森山大道的《犬的記憶》,一本是荒木經惟的《東京日和》。

兩本書都是銅版紙印刷的,定價126元,豆瓣書店的進價是75塊6。鄧雨虹憤怒地在網上寫日記計算:

「昨日我們的流水1585.7,毛利是475.7,一天的店面房租是372,不算庫房不算水電不算車費不算電話寬頻所有員工不吃不喝白乾,凈利潤是103.7。謝謝您,我們還剩了28.1。」

鄧雨虹回憶那個偷書賊,大學生模樣,就像一種行為藝術,他臨走還買了一本書,是勞倫斯·弗萊的《假裝的藝術》。

這個其貌不揚的書店,吸引的是同一個頻段的讀書人,連偷書賊都是斯文的相貌,各有獨特的品位,偷古籍研究,偷研究宋元明器物的揚之水專著,也偷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

一些偷書賊還是書店的熟人,有時礙於面子,卿松夫婦發現了也不言語。最令人吃驚的,是一個清華研究生,這名研究生過去在武漢大學讀本科時,還在武大店做過兼職店員。他膽子已經大到就站在收銀台邊,把一套8冊的木心作品,拿了4冊直接往包里塞。

「這套書要買最好整套買。」鄧雨虹隱晦地警告,學生故作鎮定地把4冊又放了回去。

一周後,研究生又來書店,剛離開,一個胖子顧客立刻提醒卿松,快把他追回來。卿松叫回研究生,眼看著他臉色緋紅,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王蒙的《中國天機》。卿松心裡也不好受,「我跟他很熟啊,熟得要死。」

「我無法理解,之前不算是朋友,也算是熟人,能沒事兒過來聊聊天什麼的。」鄧雨虹比丟書更生氣的是,「就為了偷這麼一本書,你可能失去了一個書店,沒辦法再來了,不會覺得這個損失有點兒大嗎?他覺得值得嗎?」

當天更讓夫婦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難堪的對峙過程中,旁邊舉報的胖子嘟囔了一句:「偷一次兩次就算了,老偷就沒意思了。」

夫婦倆講到這兒,已經覺得事情荒誕得令人發笑了:「所以這胖子也偷過我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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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倖的避難所

2018年夏天的一個下午,鄧雨虹看店,屋裡突然進來了四五個中年人,為首的看起來是個領導,領導背著手,迅速地在書店裡轉了一圈。

「這書店還挺好的。」領導說。

「是,這家幹了很多年了。」旁人回答。

眼前的舊書架已經漆皮斑駁,密密匝匝擺了幾萬本書,一把多餘的椅子都放不下。它的租金已經漲到了一個月1萬8,在這個炎熱的下午,因為酷暑,半天都沒等到顧客。鄧雨虹一個人坐在收銀台里驚訝地看著這群人,揣測他們的身份,但沒有人主動拿起一本書翻翻,也沒有人跟她說一句話。

領導又環顧了一下,說,這個書店要保留啊。轉身推門出去了。

前後不到兩分鐘,鄧雨虹始終一頭霧水,不知道來者何人。幾天後,這一排門臉中有兩家店被關掉了,大門被磚封上,租戶們猜測那兩家被趕走的原因,始終沒有什麼頭緒。只知道那兩家內部都與隔壁打通,業主出租的面積沒有減少,只是兩家店突然消失了。

剛收到整改通知時,卿松夫婦急得每天都在五道口附近奔波,他們看了中國地質大學附近的門臉(死胡同,過路人太少)、看了五道口地鐵站旁邊11樓上的小開間(沒法辦營業執照),猶豫要不要接馬路對面一家馬上倒閉的舊書店(二樓來客不便)……在寸土寸金的五道口周邊,已經沒有第二個門面能容得下一家利潤微薄的小書店了。

與此同時,書店裡正忙成一團,看到閉店消息的顧客們站滿了小店,2008、2009年的盛況又回來了,店員忙得手腳不停,連從庫房取書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有近一萬塊錢的銷售額。到了晚上,店員和老闆都累得直不起腰來,心裡卻覺得,也許這一次真的要告別這個行業了。

2017年2月的那一次限期整改通知,最後不了了之——跟很多事情一樣,並沒有一個「拆」或「不拆」的明確通知,業主催大家交租金,每一家都續了新一年的全款。夏天的這次領導視察,好像一隻靴子落了地,被封堵門窗的威脅,暫時悄無聲息地放下了。

卿松從來沒想過離開北京大學、五道口、藍旗營的生活。他的青春全都留在了這裡,2003年,他本來是想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在租住的大雜院,卿松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的氛圍。2000年前後,那是個尚且不恥於談理想的年代。有男孩自稱要做導演,因為「當演員有什麼意思?演員又表達不了自己的想法!」廣東女孩家境殷實,去過西藏,會畫畫,狂熱地旁聽北大課程,天天開個爛吉普車在校園裡亂跑;院子里還有正宗的北大學生,一個四川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因為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報了地球物理學系,自己搬到大雜院里住,天天寫詩。更多的人是來考研考博, 幾年都考不上,潦倒地漂在校園裡,每天晚上聚在一起談論文學和哲學。

最窘迫的時候,卿松兜里只剩7塊錢,靠幾包挂面吃了一周。為了賺伙食費,卿松去風入松書店找了份兼職,在那裡,他遇到了盧德金,認識了鄧雨虹,無意識地給未來的人生拋下了兩根錨。

13年過去了,風入松倒閉了,朗潤園拆遷整治園中村,變成了現在的國家發展研究院,北大嚴格限制入校外來者數量,那批自由的年輕人早已四散,剩下卿松和鄧雨虹兩個人。

書店以後怎麼辦?「等開不下去了再說。」夫婦倆埋首在各自的日常中,鄧雨虹已經把店裡一整個書架的日本推理小說讀完了,卿松躲在小倉庫里畫畫,他夢想以後有一天能好好畫一下「真正美好的東西」:在去城裡寄宿之前,他也有過無憂無慮的農村童年生活,水塘、農田,那些記憶都是彩色的,沒有被恐懼玷污過。

此前,卿松給宮崎駿的傳記中文版做過設計,他在頁眉、頁尾精心畫上小雨傘、小飛機,一棵剛剛長出來的小蘑菇——是只有尚有天真童心的人才能畫出的朴稚筆觸。「可惜心理壓力太大了,沒完成。」卿松關掉頁面,嘆了一口氣,童年的家暴創傷在3年前突然壓垮了他,卿松一度住院,所有設計工作都做不下去了。

再次回到書店,他長久地躲在書堆里,有時鄧雨虹到小倉庫來,會發現丈夫在自言自語——那些創傷還在折磨著他。

小倉庫一年比一年擁擠,卿松攢了許多沒有再版的舊書,一組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外國文學詩選,一摞肖斯塔科維奇1998年版的《見證》,汪曾祺全集的第三、第六卷,一套資中筠文集……這些書常常是放在書店裡,突然有一天,被顧客四五本連著抱走,再一查,才發現這些書已經被炒成了高價。卿松囤積了一批屬於自己的庫存,它們印刻著不同時代的閱讀偏好,那是被他記錄的一個小世界。

最近店員小鍾要離職了,她從銀行辭職後來做店員,收入減半,但能睡到自然醒。工作馬上滿兩年,她打算重新回到大公司找個工作。鄧雨虹招過很多類似的店員,他們是前插畫師、民謠歌手、律所助理,其中一位形容,豆瓣書店有點兒像大海里中途歇腳的小島,是一個城市的避難所。

在2018年末的這個夜晚,周五9點半,小島要休息了。卿松順著脖子掏出一張公交卡——他弄丟過二十多張公交卡,現在全天都把卡掛在脖子上,像個小學生。他打算一會兒到家繼續看《鏡花緣》,那是一個天馬行空的唐代幻想世界,他期待能給這本書畫一本連環畫。

五道口剛剛進入夜生活時間,在回家的路上,卿松將看到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快手、搜狐的霓虹燈閃亮在半空中,地鐵旁邊的酒吧街剛開場,二十齣頭的大學生們奔赴酒局,能聞到他們身上荷爾蒙的味道。

這一夜豆瓣書店暫且是安全的,「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卿松突然看了眼手機,語氣欣喜:「165塊錢到了。」█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3月刊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台回復「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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