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管收破爛,你還信我這個神嗎

1

「一塊,一塊五,兩塊,三塊……」

老宋興緻勃勃地在地上把紙幣攤開,一張張數著。怕風把錢吹跑,他讓我和他面對面蹲著,擋住風。

「二十五,二十六……」

聽著他絮絮叨叨的數數聲,我都快要睡著了。努力強打起精神,才沒有陷入夢境。

好在這催眠般的數數聲沒多久就結束了,老宋用一句話對今天的收穫做了總結——

「今天賣了四十塊錢!」

語氣抑揚頓挫,讓我差點以為他賺了四萬元。

數了一遍之後,他又數了第二遍,確認無誤後,老宋把皺巴巴的二十塊遞給我。

「喏,咱倆對半分。雖然扛酒瓶子、背書這些活你出的力氣比較多,但是沒我事先踩點,和廢品站討價還價,我們倆也收不到這麼多破爛,賣不出這麼多錢。」

老宋說這話的時候,從內側口袋拿出之前攢下的一大疊花花綠綠的紙幣,把今天賺的加了進去。

然後,把那疊厚厚的紙幣從頭到尾數了一遍。

數完後,看到我遲遲沒有把地上那兩張薄薄的紙幣收進兜里,老宋有點兒不高興。

「咋啦,嫌棄錢少?今天已經算賺得多了,年輕人就是不珍惜一分一厘。」

「不是不是。」

捏起紙幣,我好奇地來回翻看,有點兒不敢相信這居然是我賺到的第一筆錢。

我還是很難想像,人類就是用這樣脆弱易爛的紙片來購買消費,維持生活。

看到我撿起錢,老宋表情好了些。他雙手合十,閉上眼,開始日常悄聲禱告。

老宋信鬼神之說,每天收工數完錢後,他都會進行例行禱告,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不用刻意去聽,我都能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神仙大人,雖然我撿回來的那小子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沒想到扛東西力氣還蠻大的。」

「今日廢品店老闆又要壓價。看在他瘸了腿,年紀還比我大的份上,就勉為其難讓了他一塊錢。」

「神仙大人,今天我多賺了很多錢,再努力一把,就能買塊墓地了。」

老宋所禱告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漏鑽進了我的耳朵。

這並不是因為我聽力有多好,而是因為我正是老宋的禱告對象。

我是一名破爛神,即將消失的極不起眼的一名小神仙。

2

這世上信神的人很多。

諸神八百萬,每一行當都有每一行的保護神。

以賭博為生的,有賭神庇護;以經商謀生的,有財神保佑。以撿破爛為生的,自然也有破爛神守護。

神因信仰而生,信徒越多,神力越強。信徒越少,神力越弱,甚至可能消亡。

而我就是後者。

我是在某一天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掌變得蒼白趨於透明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自己即將消亡的命運。

上位神問我有什麼願望。

我想了很多。

比如升職加薪,比如談場戀愛,比如廣收信徒繼續活下去。

但話到了嘴巴,我卻說,想看看那個整天在我腦海里絮絮叨叨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我的想像中,能夠每天話這麼多還不重樣的,應該是位精神矍鑠的小老頭,至少溫飽不愁。

但我見到老宋之後,他的境況與我的現象大有出入。

他像是一棵樹,瘦弱的身體上布滿皺褶,宛若蜿蜒曲折的溝壑,但挺直的腰桿從未向疾風與暴雨屈服。

儘管衣著乾淨整潔,但打了補丁的外套還是非常刺眼。顯然不合腳的鞋子穿在他腳上,走起路來吧嗒吧嗒作響。

看到我出現在他常駐的橋洞里,他沒有惱怒,也沒有趕我離開。

而是從雜物堆里找出一個乾淨的、豁口的酒杯,倒了杯二鍋頭,小口小口抿著,漫不經心地問道:「喲,小夥子咋了?失戀了?」

我搖搖頭:「失業了。」

老宋笑了。

「不就失業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換個工作從頭再來嘛!」

「我沒地方去,也沒有人會要我了。」

沒有信徒,神明就會消失。

略微醉酒的老宋往我腦門上輕輕一敲:「說什麼喪氣話呢!活著就有希望,一行不行咱就換一行!」

我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敷衍地點點頭。

許是太久沒有人和他說話,老宋打開了話匣子。他從天氣變化談到易拉罐價格漲跌的趨勢,再談到某個廢品站老闆娘紅杏出牆的故事。

要不是看到天色已晚,路燈已亮,他或許還停不下話茬。借著昏暗的燈光,他鋪平毯子,拍了拍有點兒灰濛濛的被子。

「有地方去嗎?」

我抬頭望了望翻湧著烏雲的天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想回家?」他摸出老旱煙,從布袋裡摸出一小把煙葉,揉碎塞進煙管口,點燃。

深吸一口,繚繚煙霧從他缺了顆牙的嘴裡呼出,白色泛青,氣味嗆鼻。

他半眯著眼,打量了我好一會兒,才說:「我只分你半張被子,再多我就要受涼。」

「你不怕我是壞人?」

「怕啊。」老宋咧嘴笑了笑,沒來得及吐出的眼圈嗆入喉腔,引得他咳嗽幾聲,「但你是壞人和我想做好事有什麼關係嗎?」

「人在做,天在看。我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老宋在說謊。

我分明聽見他心裡在偷偷說——

先誆這小子幫我搬幾天破爛。

3

「起來,起來。」

老宋拿卷廢報紙,在我腦門上輕輕敲了敲。

天才剛亮,連公雞都還在睡覺。我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開始跟老宋工作。

老宋說,撿破爛也是門技術活。哪種破爛值錢,哪個廢品站收價高都是內行人才知道的門道。

啤酒瓶賣給小賣部,而不是直接賣給廢品站的話,每個能多賺一毛。東邊的廢品站,比西邊的廢品站收價更公道。

他說起這種事兒,頭頭是道,可我聽得頭昏腦漲,只知道跟在他身後替他扯扯蛇皮袋,背背貨物。

我曾經試著去垃圾堆翻找廢品,但手還沒碰到包裝袋,就被那沖鼻的氣味熏得後退好幾步。

「一看就是嬌滴滴養大的小少爺。」老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眼疾手快,熟練地從一堆雜物中撈起染了油漬的紙箱,抖了抖,把上面的剩飯剩菜抖了下來。

年紀雖然大,但老宋的手腳可不慢。哪怕只露了個角,他都能一瞬間找出來。

「想當年,我在鄉下插隊的時候,插秧我可是一插一個準頭兒。」說起過去,他就非常得意。

可他臉上的得意表情沒保持幾分鐘,右手宛若觸電般飛速收回。眉毛倏地皺成一團,臉部肌肉一抽一抽,額頭沁出的冷汗象徵著他此刻的不適。

「咋啦?」我湊上前看了看。

細碎的玻璃扎進了他的指甲縫,刺破表皮,直插肉里。

鮮紅的血液順著縫隙流出,在指尖匯聚成血滴。然後,在重力的催促下,跌落。

一滴連著一滴。

「痛嗎?」

話問出口後,我意識到我的問題有點多餘。

怎麼可能會不痛!

「沒多大事。」老宋毫不猶豫捏住玻璃渣的一頭,一拔,手法利落到像是重複過無數遍一樣。

他找了張乾淨的紙巾包住指頭,又換了只手開始搜尋可以賣錢的東西。

「不去看看醫生嗎?」

「看那幹嘛,就破了點皮,浪費錢。」老宋頭也沒抬,他看上去,似乎早已經習慣這種突發的「小意外」。

他毫不在意的神情,像是一根刺,扎進我的眼裡。我甚至不敢想像,從前的日子裡,他是怎樣一邊忍著疼痛,一邊以極其輕快的語氣向我禱告——

「神仙大人,今天又是讓人心情愉悅的晴天。」

我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老宋,這樣的日子你怎麼過來的。」

「就這樣過來的咯。」他語調上揚,卻讓人聽不出是自嘲還是自我寬慰,「窮人有窮人的辦法,富人有富人的過法。」

「別開小差,好好幫我扯開袋子。」他用手肘撞了撞我。

我木然的站著,像是一尊雕塑。殘存的神知告訴我,我應當冷眼旁觀,就像過去那樣,就像萬千神明那樣,恪盡職守,尊崇神明的三大準則。

不干涉,不牽扯,不影響。

倘若我不曾親眼所見他的境遇,我還可以做我高高在上的神明。可殘酷的現實擺在我面前,讓我置身事外……

我做不到。

撩起袖子,憋住氣,放下傲氣的我,加入了老宋的撿破爛大業。認真起來,我的速度並不比老宋的手速慢到哪去。

「哎哎哎,你幹嘛,會弄髒手的。」

老宋想把我推開,卻沒推動,反倒是被故意張開胳膊和腿的我擠了出去。

「這孩子!」他埋怨一聲,嘴角卻帶有笑意,「你等我一會兒。」

他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我以為他是趁機去清洗傷口,但當他回來時,我發現我的猜測與實際情況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的指頭還包著紙巾,厚厚一團,成為那杯冒著騰騰熱氣的豆腐腦最好的隔熱保護層。

「喏,吃點暖暖胃,我特意讓人多加了勺白糖。」

我沒有立即接過,而是反問了句:「你的那份呢?」

「路上就吃了。」

老宋刻意挺起肚子,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擠得棉衣脹開一粒扣子。

我沒有戳破他的謊言,接過豆腐腦。手上的污漬一碰到乾淨的塑料杯,就落下一個掌印。換做是昨日的我,絕對不能忍受自己這麼不講究。

今非昔比,我捧起那杯豆腐腦,咕嚕咕嚕大口喝下。

「好喝嗎?」

「難喝!」

我說了一句違心話。

「難喝就別吃,好歹也是我花錢買的!」老宋佯裝生氣,看著我笑出了聲。

4

雖然不至於餓死,但老宋的日子過得也不暢快。

特別是在被找茬的時候,年老體衰的他很顯然不是其他人的對手。

「喂,老宋,聽說你最近賺了挺多?」為首那人拿著個打火機在手中拋來拋去,忽上忽下,像極了老宋此刻的心境。

老宋翻出自己一直沒捨得抽的硬白沙煙,遞給他,訕笑道:「也就快過年,別人丟的東西多一點,沒賺沒賺。」

那人掃了一眼老宋遞過來的煙,冷哼一聲,又看向我,呸了一聲,罵道:「沒錢還養小白臉,等他來給你養老送終嗎?」

老宋變了變,但那也只是一瞬。

很快,老宋的臉上又掛上了討好的笑容,不動聲色悄悄挪動步子擋在我身前。手背於身後,指尖動了動,示意我快些滾蛋。

「哪有,不過是一個不熟的路人。」

我閉上眼,假裝沒看見老宋的暗示。

之前閑聊時,老宋和我提到過這批人。他們既不是城管,也不是黑道。純粹只是幾個刺頭,欺善怕惡,定期收點保護費而已。

「那……」

為首那人朝我走來,他高昂著頭,配上那一頭紅得發紫的髮型,讓他看上去像一隻兇巴巴的大鵝,「小老弟,是不是該?」

「大鵝」的指尖搓了搓,要錢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倘若我孑然一人,兜里恰好有個一兩百塊錢,「大鵝」要錢的話,我必然給他。

可現在,我旁邊還有個老宋,我兜里的一分一厘都是老宋從每日收益里分給我的。

「沒有。」我果斷拒絕。

「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比威脅聲先降臨的,是「大鵝」砰砰砸下的拳頭。

老宋想攔,但有人把他推了出去。他跌坐在地上,手伸得老長,卻夠不到我,只能急得面紅耳赤,焦急道:「別打別打!」

他聲音本來就小,縱然聲嘶力竭,但迅速淹沒在拳腳聲里,無人聽聞。

在這場單方面的欺凌中,我蜷縮成團,手肘擋住臉,試圖護住重要部位。他們邊揍邊翻,把我從上到下的口袋找個遍,也沒翻出一毛錢。

「靠,窮逼裝什麼硬骨頭,連還手都不敢。」他們罵罵咧咧地離去,把老宋積攢在牆側的瓶子嘩啦踢開。

我本想假裝無礙,對老宋笑一笑。但嘴角才剛咧開,皮肉拉扯痛到我倒吸一口冷氣。

「你這孩子。」老宋看著我一身狼狽,又氣又惱,「給點錢就能解決,你犟什麼犟!活該被揍!」

儘管說是這麼說,老宋還是去他的百寶箱找活絡油,打算給我擦擦。

「老宋你不懂。」我將手放進暗袋裡,感受著那幾張紙幣的觸感,「這錢,我拿著有用。」

「你這孩子。」他無奈地看著我,不知該如何說教。

他抬手時,我看到老宋的手掌磨破了皮,掌心的血絲與沙礫交織,刺眼極了。想必是剛剛被揍時,手掌在地上摩擦所導致。

我覺得自己挺沒用的,身為神明,不能還手,也不能逃避,自身力量微弱到連老宋都護不到。

5

「老宋,你還信神嗎?」

老宋抬頭,臉上寫滿疑惑,似乎不懂我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我朝天一指,苦笑問他,也在問自己。

「你看,你所信仰的神,他能做些什麼?」

「他日日聽著你的禱告,卻無動於衷。他眼睜睜看著你過苦日子,卻不聞不問!」

「他既不能讓你暴富,又不能護你無恙。甚至天冷了,送你一雙棉鞋都做不到!」

「你還信他幹嘛!他就是個廢物!」

前所未有的沮喪與頹圮堪比浪潮,把我身為神明的傲氣吞噬得一乾二淨。

枉我自詡為神,卻無用無能。

「那也要信啊,人活著總該有個信仰。」

消瘦到身形堪比薄紙的老宋,用一句話把我的滿腔怒火澆滅。

「人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如果諸事靠神,那人存在的意義在哪裡?」

刺鼻的活絡油,順著他布滿傷痕的手,抹到我臉頰的淤青上。暖意沿著他掌心深深淺淺的疤痕紋路,傳遞過來。

「如果神仙也救不了我,那大概就是我命數該盡啦!」

「畢竟神仙也不是萬能的。」

或許是冬風太烈,或許是活絡油太辣,刺得我眼眶一紅。

自我誕生之日起,我聽過太多的埋怨。他們怨我不憐世人,怨我不愛眾生,卻鮮少有人諒解神仙的難處。

神若萬能,何必有人。

6

離開之前,我問了老宋一個問題。

「老宋,你有什麼願望嗎?」

「希望你早點兒找到正經工作算不算願望?」

「老宋……」我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句話應付,「這個願望只能許給自己。」

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圈騰起又被疾風吹散,慢悠悠回道:「也沒啥願望,就是希望能有個地落腳,不用太大,只要不會漏雨漏風。」

凌冽冬風夾雜飄雨而來,它穿過橋洞,捲起塵埃,以刺骨寒意侵蝕著所到之處。不只是老宋,連我聽到風聲都下意識裹緊了外套。

彎下腰,我捧起老宋的右手,像孩子們做承諾時那樣,用小拇指扣住他小拇指的第二節,上下搖了搖,說:「如你所願。」

「你要走了?」老宋意識到我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打算離開。

「總不可能和你撿一輩子破爛吧。」我開了個玩笑。

迎接我的是輕飄飄砸來的塑料罐,以及老宋一句半笑半鬧的回答。

「快快快,滾遠點,別回了。」

老宋話說出口後,覺得自個兒語氣有點兒不太好,又補充道:

「這塊收破爛的地兒,歸我管,沒你的份。沒找到工作,別想著回來和我搶生意。」

「斤斤計較的臭老頭。」我嘟囔著,逆著風離去。呼啦風聲里,夾雜著我的一句叮囑。

「記得看毯子底下,有好東西。」

毯子下有一副羊絨手套,是我用撿破爛賺的錢買來送給他的小禮物。

7

「你逾矩了。」上位神對我私自許下承諾非常不滿。

神明的承諾,一諾千金。

我嬉皮笑臉抱住他的大腿,敞開領口,讓他看見我逐漸透明的胸膛,說:「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完成我最後的小願望吧。」

上位神嘆了口氣,罵我傻。

「他要是繼續撿破爛謀生,你還能多個信徒,活久一點。你讓他直接不愁吃住,這不是加快你的消失嗎!」

「可能我活膩了吧。」我學著老宋那樣諂媚笑著。

「罷了,你去找財神,他那裡還有扶貧指標沒完成,定能幫你一把。」

神有神的規矩,神也有神的權利。

幾日後。

老宋回到橋洞的時候,那裡蹲著幾名小青年,他們捧著一摞厚厚的冊子,拿支筆划來划去。

看到老宋回來,小年輕們熱情地把老宋圍了起來。

「請問是宋建國先生嗎?」

老宋聽不懂他們文縐縐的話,但他聽懂了自己的名字。

他下意識捂住胸口的放錢的口袋,退了幾步,覺得他們文質彬彬,不像是地痞流氓,方才點了點頭。

確認過身份,那群斯斯文文的小青年七嘴八舌說了一大堆話,老宋耳朵背,聽不太清。但扶貧、安置房這幾個關鍵詞他聽到了。

「我要有房子住了?」老宋不敢相信。

「是是是,還有低保名額呢。」那群人把老宋的行李家當收拾好,帶著他往新居去。

剛邁出幾步,老宋像是想起什麼,往腦門一拍。

「等會等會,別落東西了!」

他從那一袋滿滿當當的雜物中翻找出嶄新的羊絨手套,揣進兜里,拍了拍,彷彿這樣才能讓他安心。

8

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宋的時候,他正搬著小板凳坐在房門口嗑瓜子。

房子不大,也就二十來平。但是不漏雨不漏風,和橋洞相比,老宋非常滿意。

「喲,你咋找到這來了。」

看到我的出現,老宋喜大於驚。

「這房子,彷彿是天上掉的啊!」他牽過我的手,和我說起這段日子的「奇遇」。

我回顧四周,笑了笑:「指不定是神明被你的誠心感動了。」

房間的角落裡只放著零星幾個塑料瓶、啤酒罐,但很顯然,老宋已經不需要靠撿破爛謀生了。

「老宋,你開心嗎?」

我扯開嗓門問道,話出口的那一瞬,眼淚也應聲落下。

老宋看到我突然哭了起來,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從口袋裡掏出居委會發的小餅乾遞給我,乾巴巴勸道:「你別哭呀,我過得很好,別擔心了。」

「我哪哭了!」胡亂在臉上擦了幾把,我轉過頭,不願讓他看到此刻我眼裡的不舍。

「好好好,沒哭沒哭。」老宋笑了。

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出的笑容,燦爛無比。彷彿冬日的暖陽,照在我心上。

「我走啦!」我沖他揮揮手,就要告別。

他點點頭,繼而像是想到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了問:「那,你找到工作了嗎?」

他聲音不大,像是怕戳到我的傷心點。

我愣了愣。

這個老宋,都半截身子快入土了,還老是操心著別人。

我把漸漸變得透明的手插進兜里,撒了個善意的謊:「當然!五險一金還包吃包住呢!」

「那就好,那就好。」他重複著這句話,布滿厚繭的手,顫抖著撫摸過我的臉頰,把我眼角未擦拭乾凈的淚跡抹去。

「我走啦!」

沒等他回話,我就瀟洒離去,不敢回頭多看老宋一眼。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兒,目送我漸漸遠去。

目光溫暖而明亮。

就像那個冬夜,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他望向我那樣。

神愛世人。

我或許會是這世上最後一名破爛神,但我並不遺憾。

至少,曾有人如此虔誠地信仰過我。

——《破爛神》

作者:何刺蝟

文章2月2日首發於同名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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