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女孩離奇死在家中,唯一的目擊者是只松鼠丨尋兇手記08

大家好,我是陳拙。

前陣子有讀者在知乎找我,說自己也是刑警,看完趙趕鵝的《尋兇手記》,總覺得裡面的警察就像是自己身邊的同事。

這並不奇怪,都是刑警,難免會有些共同的特點——煙癮極大,不懼死屍,有時和身邊人談話,甚至會帶點審問的味道。

如果硬要說一個最普遍的特質,趕鵝告訴我:「特爺們兒。」

一個整天面對罪犯的職業,不讓自己強勢起來,難以在審訊中佔據上風。有些剛入行的刑警,甚至會學習前輩審人時充滿進攻性的眼神。

但在今天的故事裡,趕鵝要講的是重案隊里的一個「異類」。

這名小刑警打死也不肯看屍體,離近點都會嘔吐,遇到罪犯時,甚至會打招呼說:「你好」。

發生這件事之前,整支警隊,沒有一個人看得上他。

事件名稱:北漂女之死

事件編號:尋兇手記08

親歷者:趙趕鵝

事件時間:2015年3月

記錄時間:2019年1月

北漂女之死

趙趕鵝/文

2015年3月5日,北京剛下完最後一場雪。

大清早,我就接到值班室電話,要出一個非正常死亡的現場。「好像是弔死的。」

新來的小陳不接電話,我在門外敲了半天,他才不情願地頂著個大雞窩頭出來。

小陳是南方人,平時我帶著他辦案。小夥子煙酒不沾,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視。沒案子的時候,他能看整整一天。大家其實都覺得他挺沒勁的。

案發地位置卓越,裡邊卻髒亂差,整個小區連一個監控攝像頭都沒有。這個華明小區建於上世紀80年代,大多是外地租戶。他們抱怨物業太差,物業則說都怪你們不交物業費。租戶代表接著懟,說就這破物業還讓交物業費!

小區居民樓上油漆出現龜裂,生鏽的鐵門旁邊是新裝的對講裝置。

小陳和我走上頂層,正中間702室的防盜門敞開著,門口拉起一條藍白色的封鎖線。

一個30來歲的男人將半個身子藏在防盜門後面。他穿著一身嘻哈人士的奇裝異服,看著有點傻,也有點暈,臉頰沾著污跡,眼神迷濛地看著我倆。

他的姐姐死了。

死者趙翠玉,34歲。她父母早亡,十年前孤身來北京打拚。這個弟弟完全不著調,沒像樣的工作,時不時靠姐姐接濟。

兩個禮拜前,姐弟二人因錢發生爭執,趙翠玉直接掛電話,拉黑。

十多天過去,姐姐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弟弟怕出點什麼事,趕來北京。他只知道姐姐的快遞地址在這個小區,但不知具體房間,於是報了警。

沒人開門,派出所民警開始緊張了,馬上打電話給開鎖公司。

門一開,是兩幕情景:

屋內窗帘緊閉,半明半暗。

正對玄關的廁所敞開門,一個女人坐在坐便上,扭曲著。

民警一個沒拉住,近視眼弟弟湊了過去。沒到一秒,他就像炸了毛的貓一樣跳回來,嘴裡帶著哭腔:「這是我姐家嗎!?」

我們到的時候,技術隊民警正圍在廁所門口對著裡面拍照,閃光燈閃爍,吱吱響。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漂女孩的家,兩室一廳,屋子不大,地板牆壁破舊,傢具卻很新潮。

桌下放著半箱牛奶,冰箱里有六瓶雜牌啤酒。客廳里擺著塊小小的瑜伽毯,上面是五部一模一樣的諾基亞老人機。

最惹眼的,是客廳一角那隻碩大的松鼠。大概因為來了生人,它在籠子里扭曲,跑跳,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現在,屋裡只有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它的主人,正吊在衛生間里。

這個神秘女人身穿紅色睡衣,面部青紫,腫脹,吐出舌頭,像對著我和小陳扮鬼臉。

離屍體最近的,是蹲在地上的老法醫。他側著腦袋沖我揮手,讓我過去。

我準備拉上小陳,結果他一扭臉,跑旁邊房間做筆錄去了。

在小陳家鄉,老人管死人叫「陰身」,說接觸多了生不出男孩。他曾經被老刑警抓住耳朵臭罵:「不碰陰身沒問題,但你他X的一個重案隊的,連看屍體也不敢就不對了吧!」

記得有次他獨自受命,在冬天大半夜裡看守一具喝多了的「路倒兒」。等120過來,護士看到小陳站在路燈底下哆哆嗦嗦,邊上吐了一地。

等檢測完說「路倒兒」沒死,小陳立刻就不吐了,接著眼淚唰唰地流。

現在,只有我一個去看屍體了。

我勉強鑽進坐便和牆壁間的空隙,對面那張黑臉越靠越近。我深深吸了口氣。

死者趙翠玉臀部勉強搭著坐便,雙腿杵在地上,兩手看似隨意,實則僵硬地丟在身後。

看起來死了三四天,還好沒出味。

一條細細的電線圍了兩個圈,套住趙翠玉的脖子。電線末端呈八字型,拴在背後的水管上。

又靠近了點,趙翠玉脖頸上的紅印愈發扎眼。

我再度確認她不會動了,才把目光轉向她的雙手手腕——上面有幾道淺淺的劃痕。

試探傷。

現場人越來越多。死者弟弟壯起膽子,問我什麼意見。我說得等屍檢結果。他瞪大雙眼,說你們就這麼對待納稅人是嗎,明顯是謀殺!

「我姐姐沒災沒病,還買了這麼多吃的,怎麼可能自殺!?她那麼善良,死了松鼠誰管? 」

他越說越激動,完全不聽我說,隨後突然一把掙脫我的胳膊,闖進卧室,四處亂翻,想尋找他殺的證據。

幾個民警勸阻他別破壞現場。他愣愣著眼睛盯著我們幾個人喊,「這是我姐家!」

我繼續抽煙,默默看著。心想自殺本身就是很突然的事,動機也很複雜,可能是報復,也可能是抑鬱。

我記得接過一個案子。某個45歲,風韻猶存的老闆娘發現老公多次嫖娼。她不哭不鬧,聯繫上一個中學時代和她曖昧過的有婦之夫。

在家裡「辦事」到一半,女人笑著說要去重新打扮一下,鎖上卧室門,光著身子徑直從14樓跳了下去。

一瞬間,兩個家庭毀了。她給情人、老公還有我們警察,留下一個大大的爛攤子。

可誰能說得清是為什麼呢?

死者趙翠玉的弟弟翻騰了半天,在卧室床頭柜上找到一張粉色小便簽。他不說話了。

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寥寥寫了幾行遺書,大意是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了,父母也早沒了,自己活著沒什麼意思,早就覺得自己是抑鬱症等等。

署名正是趙翠玉。

趙翠玉的弟弟喃喃地說,從小和姐姐一起上學,他認得姐姐的字。

就這樣,家屬認出了遺書字體,沒有異議。

現場勘查顯示,家門是反鎖的,沒有暴力開鎖痕迹,屋裡也找到了家門鑰匙。金項鏈,鑽石戒指等等貴重物品一樣未少。

沒幾天,法醫出具了鑒定報告,符合自主縊死。

表面上看,這起案件與其他自殺沒什麼兩樣。

但現在回過頭來想,最容易出錯的,往往是讓人不假思索就做出的判斷。

小陳不敢看屍體,卻對現場查了一遍又一遍。

正當本案卷宗要作為自殺轉交出去時,小陳突然攔了下來。

他發現了疑點。還是兩個。

第一,趙翠玉手腕上的試探傷是什麼東西形成的?家裡沒找到對應傷口的銳器。其實這個問題答案有很多種可能,也許是刀片,鉛筆,用完就扔了。誰知道呢?

第二,趙翠玉到底有幾張銀行卡?她錢包里有工農建商幾張卡。但小陳發現,廚房裡有一台嶄新的果汁攪拌機,上面貼著「招商銀行敬贈」字樣,字如米粒,不細心根本看不見。不過這個能說明什麼呢?

兩個疑問並非絕對,而且也因為是小陳提的,隊里不少人更不以為然。

小陳身上有個警察一般少有的缺陷,不夠爺們。175的個子,說話居然嗲嗲的。

有次跟我們去解救被拐兒童,他在車上氣勢如虹,敲門時喊:「你X的快開門!」

結果嫌疑人真把門打開,還挺橫。小陳立刻軟了,「你好,我們想找您了解點情況!呵呵。」

隊里幾位元老看不上他,「嘴裡像含著根筆,大舌頭郎幾,問嫌疑人也是小孩子打醋,直來直去。傻X才撂呢」。

不知道趙翠玉這次小陳哪來了股勁兒。他說要試試,就去招商銀行查找死者名下是否有卡。這一查不要緊,全隊人都冒出了冷汗。

法醫鑒定出來的死亡時間是在3月2日凌晨到3月3日凌晨之間。

邪門的是,銀行記錄顯示,就在3月7日,趙翠玉去世數天後,她名下一張招商銀行卡,竟然被人從櫃檯上取走了36萬元現金。

是誰拿走了死人的錢?

這個休息日,全重案隊被迅速召回,研究這會不會是一起謀殺案。

開會前,隊長給老法醫打電話,讓他再度確認屍檢結論。

老法醫平常脾氣火爆,現在說的斬釘截鐵,「肯定是自殺!心血里沒有驗出毒物成分,脖子上的勒痕角度符合自自縊,身上沒有抵抗傷痕,倒是手腕上有明顯的試探傷。是自殺!」

很遺憾,我們有著二十年工作經驗的老法醫並非電視劇里的秦明。

重案隊會議室大屏幕上開始播放銀行的櫃檯錄像。

取款的也是個女人。還竟然有著和死者趙翠玉同樣渾圓的額頭,丹鳳眼,披肩的中長發。

當工作人員稱呼她名字時,女人的反應有點慢。接過現金,塞進書包,她慢吞吞地走出大廳,走出了監控探頭。

隊長問大家怎麼想,大家全都臉朝桌子,撓腦袋。

自殺,還是他殺?

窗外狂風大作,窗戶沙沙作響,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咆哮。心生恐怖。

最終隊里分成兩派。我師傅老貓這一派老成持重,堅持認為自殺。

另一派大多年輕,認為其中有鬼,但人數少。

小陳則堅信:「這是一場近乎完美的謀殺。」

老同志笑了,說你當這是推理小說吧!幾個老刑警也附和著笑。

「有人能寫出來的,就一定有人能幹的出來。而且趙翠玉很開朗,沒有自殺的理由。」小陳勉強跟著笑,卻不鬆口,他聲音不大,卻逼著你仔細去聽。

「自殺需要理由嗎,你不是還抱著東西要往水裡跳嗎?」老同志頗有深意地和周圍對了一下眼神,引來一片轟笑。

小陳這個「梗」隊里無人不知。那年全隊到河邊一個度假村玩,遇到上游小水壩決堤。水剛漫進屋子,小陳一把抄起零食與撲克牌,扔進水裡。「不行了!水太大了!趕緊跑吧!」說完穿著短褲就要游出去。

後來大家都開玩笑,說小陳有強烈的自殺傾向。

我本來也不相信老法醫會出錯,但此刻我突然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如此相信法醫,是不是因為願意相信它是真的,這樣案子就可以快些結束呢?

最後,我投了小陳一票。他沒想到我身為老貓哥的徒弟,會這麼支持他。我看到小陳在眾人面前繃緊的肌肉鬆了一下,臉上在笑,眼框有淚。

隊長摸著光禿禿的腦袋,進屋了。過了會兒,他拿出一張立案決定書,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趙翠玉被盜竊案」。

「不管怎麼回事,先把案子立了,開展調查,過兩天家屬來討屍體火化咱得有一說法!」

我們開始調查趙翠玉的社會關係。

有時人真是經不住查的。趙翠玉名義上是個單純的推銷員,但調查顯示銀行卡里總有大額資金轉賬進來。

手機里可能還有更多秘密。不過趙翠玉的手機是不多見的外國品牌,打開鎖屏不易。我們當然都知道有個最快的辦法——用屍體的手指開機。

我和小陳來到法醫鑒定中心。

揭開白色的布單,幾天不見,趙翠玉的屍體變得透明,臉上的血管像是布滿了青藍色的蜘蛛網,看上去很猙獰。

我知道小陳不敢,接下來準備自己「動手」。

沒想到,小陳緩緩地用手勢拒絕了我。他兩個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屍體。走了過去。小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牽起趙翠玉的手,摁開了手機鎖。

趙翠玉的最後一條通話只有十幾秒。時間在3月3日凌晨兩點,看來那個時候她還活著。

那個電話掛斷後,趙翠玉還給對方發了一條簡訊:不就是欠你點錢嗎,至於嗎?你怎麼就這麼牛逼呢?

號碼沒有名字。

小陳和我如獲至寶。當時我們都以為,真相要來了。

一查,機主是個剛畢業一年的大學生,22歲,農村出身。在國企工作一年多後他辭職了。

奇怪的是這個男孩現在住在北京有名的別墅區里。雖然名下沒車,但他多次送修一輛河北牌照的豪車——瑪莎拉蒂。

晚上十點多,我們在一家撞球俱樂部找到了他。

一個陪桿的短髮女孩叼著煙捲湊過來,要我單獨陪她去儲物櫃挑個順手的桿。

走進儲物間,我亮了工作證。女孩吐出煙捲,答應配合,眼光里甚至有些興奮。

轉了一圈,她回來告訴我們:「他在13號台」。

我們四人悄悄走過去。

警隊審訊室內。

我們用案件信息點他,「瑪莎拉蒂男孩」一臉茫然,自稱完全不認識趙翠玉。

「那天凌晨,確實有個陌生人給我打電話。但我接起來只聽到很微弱的聲音,有點像喘息,又有點像呻吟。」男孩說,還沒等自己說話,對方就掛了電話。

一查這個「瑪莎拉蒂男孩」的開房記錄,我們就明白了---他和一個43歲的女領導多次開房。

凌晨一點多,女領導找了個律師過來。對方拐彎抹角套我們話。隊長明白他的意思,告訴他,我們只偵察刑事案件,其他和女領導之間的問題和我們無關。

律師聽完後肩膀一松,匆匆見了男孩一面,就走了。

男孩滿懷期望的心落空了,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再次審訊時,男孩急了。他脖子抻的老長:「我就不明白,你們到底找我什麼事,我是真不知道!」

小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不肯放棄,不久就請來了總隊的測謊專家。

測謊室里,心跳,血壓,皮膚電數據在屏幕上不斷顯現。

測謊室外,小陳聽著屋裡傳來的對話,拳頭攥的指節發白。

半晌,結果出來了,幾個關鍵問題指標全都是陰性——真話。

小陳一拳擂在牆上,沮喪地蹲了下去。忙了一整晚,全泡湯了。

隔天夜裡7點多鐘,傳喚時間已經24小時,我們不得不釋放「瑪莎拉蒂男孩」。

男孩鑽進了朋友開來的那輛藍色瑪莎拉蒂轎車。車尾部有塊明顯的三角形劃痕.

一個刑警故作誇張地繞著車轉了一圈,嘖嘖調侃說車不錯啊,但後面怎麼也不修啊,怪難看的。

「修一下得十萬多。」男孩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接著無奈地笑了一下,說,「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開的上了。」

漫天星光閃耀,街燈延展如帶。

小陳目送著雪亮英挺的瑪莎拉蒂飛馳而去, 然後一個人躲進宿舍,哭紅了眼睛。

數天後,偵察毫無進展,家屬又那邊不斷投訴。隊長決定,將案件移交給侵財隊開展工作.

就在辦理移交的過程中,小陳像陣風一樣闖進會議室,他雙眼紅腫,手裡拿著疊厚厚的通話記錄。

「我找到證據了!」

通話記錄上顯示,在案發前後,有一個神秘的手機號曾經和趙翠玉有過聯繫,但是在手機上,這個號碼被刪除了。

而且,這張電話卡是專卡專用。案發後,立刻就辦理了註銷。

就在死者賬戶被取款當天,該號碼和另一張專用電話卡有過通話記錄,以及發送了條簡訊,簡訊內容很短,只有一組數字----死者那張招商銀行卡的賬號和密碼.

隊長沉吟良久,從侵財隊偵查員手中拿回案卷。

「最後給你3天時間。」

小陳默不作聲,直視著隊長,用力點了點頭。

那3天里,小陳充分展現了人類的極限。

他通過電話查詢單,找到了趙翠玉的閨蜜——一個因為賣淫被行政拘留,最終取消幼師資格,現在賣服裝的妙齡女郎。

我倆找到她時,這女人正擠在服裝批發市場,吐沫橫飛地和顧客還價。

小陳一向不會問人,再加上隊長三天的緊急時限,讓他有些失控,還沒聊上幾句,兩人在過道上吵了起來。

小陳說你在這和我裝什麼,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幹嘛的?

沒想到她掐著腰,直接大聲用方言嗆了回來:「呦!警察牛逼唄,你讓大夥看看你那德行,南蠻子一個,說話都說不明白,還辦案呢,回家奶孩子去吧,假娘們!」

小陳後腦勺的髮根都在閃閃發亮,說話結結巴巴,根本接不上話茬。

我上前圓場勸了半天,女人才氣呼呼地坐下。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趙翠玉死了,希望她能幫忙。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掐在腰上的手慢慢放下了。

女人告訴我們,趙翠玉是場子里公認的大姐大,為人直爽仗義。

這女人曾經被男人辜負過,大半夜抱著行李走出家門。趙翠玉語重心長地勸她:「女人自己沒錢沒本事,就是個挨欺負的命。男人都一個德行,沒良心!」

她就這樣,跟趙翠玉下了海。

小陳問下海是什麼意思,女人一聽他說話,翻了個白眼,你他媽明明知道還問。

我們這才明白,為什麼趙翠玉抽屜里有那麼多諾基亞老人機。

趁她消完氣, 我趕緊問起趙翠玉的其他關係人。她說,最近趙翠玉應該也著了男人的道,對方成家了,曾是個軍人,四十多歲,媳婦是個女大款。

男人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說真名,英俊而陰鬱,幹事雷厲風行。趙翠玉就是看中他的爺們樣。

這個男人一直有著軍人夢,反覆拉著趙翠玉看潛伏,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香山」,還經常帶著趙翠玉去香山去玩,因為那是他曾經陪同首長開會的地方。

香山曾經是趙翠玉的客人。據女人所說,趙翠玉有個秘密的通訊錄,裡面清晰地記錄著每一筆生意和熟客的名字.

得到線索, 小陳一路小跑上車,踩著油門就要回單位,把我留在後頭,追了好幾十米。

半夜兩點多,我們拿著鑰匙重新回到趙翠玉的家中,像兩條狗一樣四處亂刨,最終在鞋盒裡找到了趙翠玉精心收藏的小本。

翻到最後幾頁,上面赫然出現兩個字——香山。

香山的電話是實名註冊的,對方是個19歲的男孩,他的父親曾是軍人,名叫李松岩。此人曾在軍用機場工作,他的妻子,是某著名房地產公司老總的妹妹。

「就這樣的人,能貪圖那30多萬嗎?犯得上殺人嗎?」有同志問道。

小陳陷入了辦案人員鑽牛角尖的狀態,偏執而瘋狂,誰的話也不信,只信自己手裡那一絲線索。

他找到了號卡出售網點,那是一個雜誌攤,老闆70多歲,記不住賣出了哪兩張卡,賣給了誰。

雜誌攤旁邊有個煙酒店,門口的屋檐下有個小小的探頭,是店主為了保護停放在門口的奧迪專門安置的。

小陳調取了一個月之內的錄像,回到辦公桌電腦前,一點點地快進,慢放,回放。我就坐在他旁邊陪他看。我倆為了節省時間,很默契地減少了喝水,節省去廁所的時間。

看到後來,我迷迷糊糊地攤在椅子上睡著了。一睜眼,小陳還在我身邊不斷地重複著動作,眼睛貼到屏幕上,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

這天的小陳,看起來和平時一點都不一樣。

從第一天早上九點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7點,整整20個小時,小陳就這樣一隻手滴眼藥水,一隻手操作滑鼠地扛了下來。

老貓家離得近,一大早推門進來,看我倆還在盯錄像,他明知道我們看了一宿,非要過來說上一句:「呦,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頭一次啊!」

我臉上掛不住,站起來和他聊了會兒。小陳就端坐在電腦前面一動不動,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就這樣梳理錄像,終於找到了錄像中取款的女人。不出意外,她是個站街女。

離近了看,取款的女人其實和趙翠玉不是很像,只是髮型,劉海,和臉型有些神似。

據她說,是個熟客叫她這麼乾的,對方說媳婦給自己戴綠帽子,還想把共同財產轉移走。她一時同情對方,才答應冒充趙翠玉把錢取出來。

那天對方送她一部手機和一張新號,並給她發了銀行卡的密碼,讓她拿著趙翠玉的身份證到銀行櫃檯辦理取款。

我們以涉嫌盜竊罪的名義將她傳喚到了辦案中心。她哭得稀里嘩啦,後悔一時糊塗。

我告訴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小陳從兜里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面有12個男人的照片,讓女人指認利用她的男人。

站街女擦了擦眼淚,一片令人緊張的靜默中伸出手。徑直點在李松岩的照片上。

隊里再次開會,認為是自殺一派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但我的師傅老貓依舊不信趙翠玉是被人殺害的。

有的時候,經驗是助力,但有的時候,經驗是負擔。

老貓臉上有點掛不住,說你們可別亂搞,現在唯一的證據只有份辨認筆錄,刑拘都不一定能批。

小陳溫和地笑,說老貓哥說的沒錯,所以一定要謹慎,先以盜竊罪辦他,再一點點找證據。

老貓哥下了台階,同意了對李松岩進行傳喚,但仍然保留了意見:「我絕對不信他是殺人犯。」

沒想到,就在兩天之後,李松岩用一記凌厲的飛腳,親自告訴了老貓哥,誰是殺人兇手。

會議結束,我們一直在商討抓捕計劃。李松岩的住所管理嚴格,安保很嚴,又跨了行政區域,抓捕起來困難很大。

我們全體待在會議室,耐心等待情報,終於,兩天後的下午,隊長接到了電話,「李松岩約了一群社會上的朋友,包了個大巴車準備到郊區去玩。」

我們提前來到大巴的必經之路的收費站等著。隊長協調收費站領導,將四個收費口縮成一個,馬路上堆砌出一條鋼鐵洪流。

20分鐘以後,灰黃色車身的大巴車緩緩停在車流後面,車窗有深色的玻璃膜,隱隱約約看到裡面坐著十幾個人。

對了對車牌號,老貓哥這次一反常態,第一個衝上去。還沒等亮證,香山就飛起一腳,正中老貓哥肚子,差點把他踢下車。

也就是這一腳,讓老貓哥徹底相信對方是心裡揣著事的殺人犯。

老貓哥躺在地上,緩了半天,嘴唇煞白。事後他心有餘悸地告訴我,「兄弟,你知道咱們刑警和部隊練家子差在哪嗎,咱們太慢,人家那邊一動念就出手,你這還琢磨怎麼下手呢,腳就到你肚子上了。」

我們採用了對付練家子的最好辦法:幾個小夥子撲上去,活活把他壓在人山下面。

李松岩是典型的軍人做派。

他雖然年過四十,但腰桿筆直,站如松,坐如鐘,很有范兒。

接受訊問過程中,也和我之前很多打過交道的退伍兵一樣,性格暴烈,覺得跟你聊不來,就一瞪眼睛不理你,然後故意和你的搭檔熱情地聊天,孤立你,既幼稚又好笑。

小陳和老貓搭檔著問了半天,這人什麼都不承認。「我既不認識趙翠玉,也沒幹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

但這時,所有偵查員已經對他是兇手這件事堅信不疑了。

首先,我們採集了他的DNA信息,並再次細心搜查了趙翠玉的家。在沙發下面,找到了兩片瓜子皮,上邊留下了他的DNA。

其次,我們調取了李松岩的車輛軌跡。在3月3日凌晨1點多,他的紅色轎車出現在距離趙翠玉小區附近的地上停車場。

3小時後,他又回到車裡。趙翠玉就是在那段時間出事的。並且在女人去招商銀行取款的過程中,他的車也在附近被交通探頭拍攝到。

我們又去他家翻查了筆記本電腦,發現就在最近,他在網上以6000元的價格,購買了一部微孔攝錄視頻手錶。家裡沒有找到這部手錶,但通過技術部門的恢復,我們發現了視頻軟體上的幾段手錶偷拍到的視頻。

鏡頭晃動不停,眼前一片混亂,先是男女調笑的聲音,緊接著趙翠玉的聲音響起,「轉過去!別偷看!」

「不看就不看!」李松岩的大臉連同天花板出現在鏡頭裡,隨後鏡頭慢慢轉向趙翠玉。

她穿著一身旗袍式的睡衣,一臉笑意地指過來,「別偷看昂!」

然後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

就這一段視頻,李松岩足足播放了313遍,看了一個多月。

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老貓哥說,這就是趙翠玉喪命的關鍵。

李松岩在傳喚的24小時里,非常不配合。

他的尊嚴像一層刀槍不入的盔甲,話里話外透漏著對警察的不屑,喜歡搶話。

老貓:「哥們,你也知道,現在這科學技術……」

李松岩立刻抻長了脖子,「不就DNA和指紋嘛。這點事我在部隊的時候就知道。你們要有證據啊,就別和我聊了,你們自己說吧,我聽著。」

老貓哥起初還想和他套近乎:「咱們軍警一家,我們這有不少部隊轉業的,我們這也叫半軍事化管理……」

李松岩又把後面的話頂了回去,他說你們那也能跟軍事化沾邊?兄弟,你站過軍姿嗎?當年我膝蓋夾著撲克,把全連隊都「錘」了。

這樣一個「硬漢」,在看守所體檢的時候,不停吵吵牙疼,要吃止痛片。老貓哥說你他媽活該,這是給你看牙來了?

李松岩用手指了指看守所白牆上的「反思迷途,回歸正路」的標語,說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這拿腦袋撞牆上!

那意思是,要讓老貓吃不了兜著走。

平時細聲細語的小陳躥了起來,拉著他後衣領子,說話突然加上了京腔,「去撞!我正好順手把你丫制伏了!」

李松岩嘿嘿冷笑,沖小陳一點頭。

就一眼沒看住,他在等著體檢的鐵籠子里用手銬往嘴上砸,一下又一下。我們衝進鐵籠子拽他時,他一邊斜眼睄我們,一邊還護著雙手地砸著。

「我牙疼!」他滿臉不耐煩,遞過來滿手的血,裡面有顆後槽牙。

雖然能夠證明他參與了盜竊,但關於實際案情和動機我們依然一無所知。

老貓哥說,一個人的弱點就藏在他看起來最強的地方。

隊長把情況上報了局長,在局長的協調下,香山往日的老領導親自出馬了。

香山體格高大魁梧,而他的領導連160都不到,一雙金魚眼,滿頭白頭髮,但穿上了制服,就有了威嚴的氣勢。

那天我們安排他們見面之前,也下了一番苦功。

早上4點多,小陳把人從看守所提出來,給他帶上頭套,開著警車,拉到附近大壩的土路上轉了一圈,那土路上凈是腦袋大小的石頭,車子跑一會飛一下。

「咱們這是去哪啊?」黑暗削弱了他的忍耐力,李松岩說話帶著顫音。

過了一會,李松岩又開始撿難聽的話說,話里捎帶著小陳去世的親人。

一個被你親手抓捕的命案嫌疑人,居然敢戴著手銬對你罵髒話。這時你想忍住不還嘴,甚至還手,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我一定會反唇相譏,老貓也必定損得他無地自容。

但小陳就能做到一聲不吭,當什麼都沒聽見,李松岩的髒話全罵給了空氣。

1個多小時以後,也不知轉了多少圈,小陳把他拉回了看守所一間密不透風的辦公室,窗帘拉得緊緊的。

看守所武警們早上5點多開始跑步訓練,窗外響起了他們喊口號的聲音。

摘下頭套,打開燈,當年的老領導推門進來,身上每一顆金屬扣都閃著光芒,

他眼裡滿是殺氣,渾身蓄勢待發。

「李松岩,你他媽長本事了!啊?給老子爭臉了哈!你看你現在這副熊樣!一會兒再他媽不說,我找人把手榴彈塞你屁股!」

李松岩差不點沒跪下去。他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抹了一把臉,手向昔日的首長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沒哭一會就全撂了。

這種感覺就像什麼呢?老首長後來給我解釋:你上小學的時候身高1米二,你爸一米六,你爸天天捶你。

等到你長到一米八了,你爸一愣眼睛,你還是害怕,因為你心裡覺得自己還是錘不過他。

李松岩在外人看來,是個幸福的男人。

小時候父親走的早,家裡窮,母親只吃少許,把大多數留給他吃。她總說「我不餓」。後來他長大了,明白母親是為了他挨餓,也學會推脫。

上了大學,身邊那些家庭條件好些的同學,總會把吃不進去的肥肉交給他處理。

後來李松岩報考軍校,並成為了軍用機場一名負責調度和實驗的工作人員。很久以後,他認識了妻子,一個有錢家庭的女孩。

李松岩大獻殷勤,終於贏得美人歸,也能住上三環里的大房子。

只是住進了市區,他仍然保留著過去的習慣:不管多少人一起吃飯,永遠見不了眼前有剩菜,必須全吃掉才能走。

媳婦從小跋扈慣了,李松岩一直忍著,直到有一次,他和朋友來到了一家「私人會所」。

朋友挑中一個女郎,急急忙忙領鑰匙上樓了,他卻看上了溫婉可人的趙翠玉。「一會你陪我唄!」

趙翠玉曖昧地一笑,手掌輕輕拂過他臉龐,「我,你找不起。」

後來兩個人搞到了一起,趙翠玉的曲意逢迎讓他著迷。過去他窮困潦倒,如今在家也做不了主,這種被人重視的感覺,是他從未獲得過的快樂。

二人很快打的火熱。趙翠玉也停止了生意,「黏糊」上了他,讓他快點離婚。

李松岩幾度拖延,趙翠玉一改平日里體貼的模樣,逼著他離婚,還大半夜跑到李松岩家樓下給他打電話。

這繾綣風流變成了他心裡隱隱的痛。

李松岩動起了除掉趙翠玉的念頭。他害怕自己辛苦經營的一切,會隨著趙翠玉的騷擾,化為烏有。

一邊是人生中未曾體驗過的溫柔鄉,一邊是妻子富裕的家產,那棟三環里的大房子。這種情感與物質的拉扯,讓他陷入了中年男人經常會遇到的情感抉擇。

但真正促使他下手的誘因,是一場車禍。

那段時間他壓力很大,趙翠玉又逼得緊,他騙媳婦說去外地,實際上開車去找安撫趙翠玉。在路上,心浮氣躁的他在三里屯附近追尾了一輛瑪莎拉蒂。

對方是個油頭粉面的小崽子,逼著他照價賠償,總金額十幾萬。他幾年以來攢下的私房錢全部花光。

李松岩氣急敗壞,覺得全都是趙翠玉害的。

「沒有她,也就沒有今天的事!」

他知道趙翠玉有一百多萬放在股票里,但是趙翠玉一直防著他,每次在電腦里輸入密碼時都讓他轉過臉去。

於是他購買了視頻手錶,偷偷拍攝了幾段趙翠玉輸入密碼的視頻,回到家裡反覆觀看琢磨,把所有可能性的組合排列著寫在紙上,一個一個實驗。

為了不讓趙翠玉警覺,他每天只能實驗一到兩個組合。在一個多月內,李松岩反覆觀看了313遍,試驗了無數次,終於成功破解了股市交易密碼和銀行卡密碼。

「這時候可以動手了。」

為了布置一場「完美謀殺」,香山為自己設下了三重掩護。

3月3日凌晨,他帶著兩罐灌注了安眠藥的奶茶,以及一份偽造的離婚手續,來到了趙翠玉的家裡。說已經簽好了離婚手續,準備和趙翠玉一起過。

趙翠玉本身對安眠藥極為敏感,沒多一會就沉沉睡下。此時安眠藥只存在她的胃裡,並未進入心血。後來法醫徵求家人同意,進行解剖才胃部的安眠藥。

李松岩拿起一根電線套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勒著,直到往日的情人停止呼吸。

用手機轉賬的過程中,李松岩靈機一動,決定設下第一重掩護,轉移警方的視線。

他用趙翠玉的手機,撥通了開瑪莎拉蒂的小伙的號碼。電話接通後,李松岩就是不說話,對方罵神經病,掛斷,他再撥回去。誰知這時,沒有死透的趙翠玉幽幽醒轉過來,發出呻吟聲。

這就是瑪莎拉蒂小伙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

李松岩嚇得魂飛魄散,趕忙掛斷電話撲過去,順著還沒拆解下來的電線繼續勒。

趙翠玉手腳亂甩,眼睛用力向上翻,想看看是誰,李松岩從身後用膝蓋將趙翠玉的身體用力支起來勒,他不敢面對那雙眼。

這次完事之後,李松岩把兩根手指抵在趙翠玉的眼皮上,稍稍用力,確認這回真死了。

那封假遺書並沒讓他費多少功夫。趙翠玉的字跡很有特點,只要細心模仿,乍一打眼看不出來。

緊接著,他把趙翠玉拉到馬桶上放好,布置了一個偽造的自殺現場,清洗完自己接觸過的地方,拿出備用鑰匙反鎖屋門,離開。

一個精心偽造的場景和一張紙,是他設下的第二重掩護。

數天後,那個取走受害人財產的站街女,一定沒想到,傻乎乎的自己成了殺人犯最後一個「煙霧彈」。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因為當時證據皆偏向於自殺。

差一點,我們就和真相擦肩而過。

講述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之後,李松岩如獲大赦,靠在了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沖著我一樂,露出豁牙。

「老爺們嘛,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覺得自己挺男人。

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爺們。

這種人習慣性的做法,就是逃避,推卸責任,一旦出現問題,就把包袱甩出去,對痛苦的忍耐力極低。

就像那顆被他打掉的牙,疼了,就打掉,以擺脫那隱隱的痛。對於昔日的愛人趙翠玉也是如此。

這樁命案水落石出,讓小陳得到一個三等功和5000元獎金。

獎章批文發下來那天,他急不可耐地要請大家喝酒。

老貓幾個老炮互相一使眼色,菜沒點幾個,好酒自帶了不少,就是為了看酒量不佳的小陳喝醉。

小陳又不善言辭,推不掉酒令,一口口悶著,不一會就滿臉通紅。他出身體校,就給我們打了一套太極拳。

酒過三巡,小陳趴桌子了,甭管大家怎麼「激」,就是抬不起頭。

老炮們大聲嚷嚷,諷刺小陳不爺們,酒量不行。但這一次,我覺得他們的語氣變了。

我再扭頭去看小陳,他還是趴在桌上,臉貼著桌面,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故事中的每個人都有弱點。帶著這些弱點,有人犯了案,有人破了案。

小陳的弱點很明顯,那天他摸完屍體,不停地往褲腿上蹭。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新手刑警,硬要扛住所有壓力,將案件一查到底。

李松岩在婚姻中出軌,卻又恐懼自己的生活脫軌,就選擇用最惡劣的方式解決問題。

看似狠毒果斷,其實是一種極不負責的逃避行為。

就像那顆被他打掉的牙,疼了,就打掉,以擺脫那隱隱的痛。對於昔日的愛人趙翠玉也是如此,他可能從來沒想過,責任和疼痛,才是爺們兒生活的一部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辣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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