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宋朝人的吃喝
汪曾祺
唐宋人似乎不怎麼講究大吃大喝。杜甫的《麗人行》里列敘了一些珍饈,但多系誇張想像之詞。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中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過八品,四個高足的淺碗,四個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外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顏色是鮮紅的,很惹眼,用放大鏡細看,不過是幾個帶蒂的柿子!其餘的看不清是什麼。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但他愛吃的好像只是豬肉。他稱讚「黃州好豬肉」,但還是「富者不解吃,貧者不解煮」。他愛吃豬頭,也不過是煮得稀爛,最後澆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吧嘰的,可以解膩。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為玉糝羹,他覺得好吃得不得了。這是一種什麼東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罷了。當然,想像起來也不難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較簡單而清淡。連有皇帝參加的御宴也並不豐盛。御宴有定製,每一盞酒都要有歌舞雜技,似乎這是主要的,吃喝倒在其次。幽蘭居士的《東京夢華錄》載《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使臣諸卿只是「每分列環餅、油餅、棗塔為看盤,次列果子。惟大遼加之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為看盤,皆以小繩束之。又生蔥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漿水一桶,立勺數枚」。「看盤」只是擺樣子的,不能吃。「凡御宴至第三盞,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雙下駝峰角子」。第四盞下酒是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第五盞是群仙、天花餅、太平畢羅乾飯、縷肉羹、蓮花肉餅;第六盞假黿魚、密浮酥捺花;第七盞排炊羊胡餅、炙金腸;第八盞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第九盞水飯、簇飣下飯。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東京夢華錄》云:「吾輩入店,則用一等玻璃淺碗,謂之『碧碗』,亦謂之『造羹』,菜蔬精細,謂之『造』,每碗十文。」《會仙樓》條載:「止兩人對坐飲酒……即銀近百兩矣。」初看嚇人一跳。細看,這是指餐具的價值—宋人餐具多用銀。
幾乎所有記兩宋風俗的書無不記「市食」,其中錢塘吳自牧的《夢粱錄》記載得最為詳備。宋朝的肴饌好像多是「快餐」,是現成的。中國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卻不說是洗手炒肉絲。《水滸傳》中林沖的徒弟說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東京夢華錄》雲「舊只用匙今皆用筋矣」,可見都是可喝的湯水。其次是各種菜,雞、鴨、鵝。再次是半乾的肉脯和全乾的肉。幾本書里都提到「影戲」,我覺得這就是四川的燈影牛肉一類的東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極少。
宋朝人飲酒和後來有些不同的,是總要有些鮮果乾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銀杏,以及萵苣、「姜油多」之類的菜蔬和瑪瑙餳、澤州餳之類的糖稀。《水滸傳》所謂「鋪下果子按酒」,即指此類東西。
宋朝的麵食品類甚多,我們現在叫做主食,宋人卻叫「從食」,麵食主要是餅,《水滸傳》里動輒說「回些面來打餅」。餅有門油、菊花、寬焦、側厚、油鍋、新樣滿麻……《東京夢華錄》載武成王廟海州張家、皇建院前鄭家最盛,每家有五十餘爐。五十幾個爐子一起烙餅,真是好傢夥!
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都沒有發現宋朝人吃海參、魚翅、燕窩的記載。吃這種滋補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從明朝才開始,這大概和明朝人的縱慾有關係。
宋朝人好像實行的是「分食制」。《東京夢華錄》雲「用一等玻璃淺碗……每碗十文」,可證。《韓熙載夜宴圖》上畫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後來大家合坐一桌,大盤大碗,筷子勺子一起來。這一點是頗合衛生的,因不易傳染疾病。
《汪曾祺全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年1月出版
《汪曾祺全集》是汪曾祺一生所著所寫文字的總集,收入迄今為止發現的汪曾祺全部文學作品以及書信、題跋等日常文書,共分12卷:小說3卷,散文3卷,戲劇2卷,談藝2卷,詩歌及雜著1卷,書信1卷,並附年表,共計400多萬字。
編全集是一個大工程,《汪曾祺全集》也不例外。作為項目主持人,我和團隊一起努力了八年,前期制定編輯原則、體例,確定《全集》怎麼編,同時物色、確定各卷主編人選;中期與主編、分卷主編協調工作、解決編校問題,並將汪家提供的和人文社徵集的文章、書信陸續寄給各分卷主編;後期督導進度,完成編輯工作。在此過程中,發動社會力量輯佚鉤沉,廣泛徵詢專家學者對於《全集》編輯工作的意見,結合人文社的出版經驗,最終打造出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汪曾祺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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