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還(上)
1.
2010年的夏天,是張書海「死而復生」的起點。
那是我從臨洋大學畢業後的第三個夏天,熱浪洶湧。
整個臨洋市當時都處於一種高速發展的狀態,隨處可見的是挖開的路面和塵土漫天的工地。哪裡都在興修建築、深埋管線,頂層設計者把這座城市當做橡皮泥一般捏來揉去,弄的滿目瘡痍。
就在臨洋市差不多被翻了個底朝天的盛夏,許多深埋已久的東西也浮了上來。譬如在土裡睡了幾十年的傳家寶、抗日戰爭時期殘留下來的彈頭、民國的梳妝盒跟銅鎖。
當然,土裡面也有屍體。
在臨洋大學附近有一片荒地,兩年前就被規劃為新的體育場用地。拖拉了七百天才正式動工修建的體育場,開工第一周卻不得不停工。工人們從地下一米左右的深處,挖出了一具高度碳化的屍體。
屍體的損毀相當嚴重,幾乎沒有完好的組織留存下來。以那一年的DNA提取技術,根本無法從骨骼和軟骨組織里提取出純度足夠的DNA。所幸的是屍體身上有一串在高溫中留存下來的鑰匙。
經過多方調查、大量走訪,警方得出結論:其中一把鑰匙是臨洋大學家屬樓E區1-302室的門鑰匙。而該房間的戶主便是三年前失蹤的張書海教授。從屍體骨骼粗略推斷,身高、體重基本吻合。屍體死亡時間,與張教授失蹤時間,基本吻合。鑰匙串中的其他鑰匙,均來自張教授的車、書櫃等私人財產,這串鑰匙理應屬於張書海。
種種跡象表明,無名屍大概率就是杳無音信的張書海。由此一來,追查張書海之死變成了警方的重任。
我對這件事知之甚多,是因為我的哥們陳冰就是當事的刑警之一。那個夏天他接手張書海的案子之後,第一時間就聯繫了我。
他知道張書海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並不陌生。
張教授雖然不授課本科有幾年了,卻當過我們科協小組的指導老師。我和張教授的私交相當不錯,所以他杳無音信這幾年,我也嘗試了許多途徑去聯繫他,但終究無果。
可我從沒想過「無果」的背後,是這樣一具炭黑的屍體。
我應該屬於比較大心臟的那種人,但得知張書海的死訊之後,心裡某個角落重重地沉了下去。然後我開始生理性的乾嘔。
哪怕熬過了連續幾個夜晚的輾轉反側,這件事的陰影卻始終沒能完全揮散。
過了四個月,張書海之死依然沒有定論。屍檢結果也沒有決定性的幫助,偵查工作始終無法展開。
事情到這裡似乎就戛然而止了,普通大學生除了把它當做都市傳說,激不起什麼更大的水花。而我雖懷念恩師張書海,卻除了連夜失眠什麼都做不了。
又過了兩個月,眼看已經半年了。陳警官甚至快要忘了這件事,畢竟還有上百具無法確認身份的無名屍借住在臨洋市殯儀館,每個屍體背後都可能藏著一樁驚天大案。
事情就在2011年1月17日起了變化。
那時臨近年關,臨洋市也迎來了屬於它的返鄉潮。客運站和火車站被人圍的水泄不通,公交車裡包裹和行人塞得滿脹。而就在十幾米外的街上,小商鋪一個接一個黯淡下去,冷清地陷入冬眠。
我正順著辦公室的窗戶俯瞰著人來人往,想著今晚是不是該下館子。
當晚七點,陳冰打電話告訴我,失蹤的張書海回來了。
2.
「別吃了,走了。」
「就一口!就一口!最後一口。」
「這都最後多少口了。」
我眼看著橙子把筷子上的涮羊肉狼吞虎咽地打掃乾淨,她心滿意足地擦擦嘴說:「走吧!」
我們兩人離開了熱氣騰騰的火鍋店,街上的冷風一下子把我們灌得通透。
橙子打了個哆嗦說:「下一站去哪玩?」
我說:「我說了今天不是出來玩的,去陳警官家裡,就五分鐘路。」橙子說:「你該買輛車了。」我說:「我又不會開,你有駕照?」橙子說:「有,當然有!助理就是助力你的一切事的,包括幫你開車。你買車之後,你需要車了我就來接送你,不需要時我就自己開著玩。」我說:「那不成給你買的了么?」橙子說:「那就更該買了。」
我白了她一眼,卻發現橙子壓根沒在看我。她抱著肩膀哈著冷氣,低頭看著腳下的路。橙子說:「今天我們又是去尋找靈感么?」
我說:「不是,只是張書海的事情我很好奇而已。」橙子說:「聽你的說法,警方還沒拿出決定性的證據說明無名屍就是張書海,對吧?」我點頭道:「的確如此。但無論哪個是張書海,警方的麻煩都不會減少半點。要麼有一具無法認定的無名屍,要麼就冒出來一個身份存疑的假教授。」橙子說:「身份存疑么……。這麼說來我一直都很好奇,失蹤多年歸來的人,是怎樣合理取回自己身份的呢?」
我說:「沒有指紋、DNA之類的硬性證據時,大多都是人為判斷的。公安機關會根據經驗判斷你的社會關係,包括你的家人、親屬之類的……」橙子說:「那其實是很脆弱的吧?」
我猶豫了一下說:「對,其實人際關係本來就是表面穩定卻非常脆弱的東西。」橙子說:「或許罪犯也是這樣想的。」
我點頭道:「有可能。而且這件事還有一個大問題,屍體身上的那串鑰匙上面並沒有完整清晰的指紋。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門鑰匙是塑料柄的,指紋已經在高溫中融化了。」我們這樣邊走邊聊了五分鐘,來到了陳警官家裡。客廳里煙熏霧繞,發悶的煙味讓我咳嗽了好一陣子。我和橙子捂著鼻子坐下來,盯著陳冰又點了一根煙。
陳冰開始吞雲吐霧:「抽根煙,不介意吧。」
我搖搖頭,給橙子使眼色讓她也搖頭。
陳冰說:「想見沈大編劇一面真的不容易啊,忙人。」
我說:「忙的可一直是陳警官。」
陳冰彈了彈煙灰,笑著說:「臭小子,不單會頂嘴,還帶姑娘來了。」橙子連忙答話:「我叫簡橙,是沈先生的助理,您可以叫我橙子。」陳冰說:「你小子都有這麼漂亮的女助理了,可給你陳哥我打下手的人都沒幾個。」
我看的出橙子有點怕陳冰這個怪大叔。她臉上微笑著,身子卻縮到沙發角落裡,安靜地玩起手機來。
我說:「嫂子呢?」陳冰說:「你嫂子嫌棄我在家抽煙,提前回娘家過年了。」我說:「煙確實該少抽點。」陳冰說:「要是少抽就能辦事,我早戒了。聊正事吧,你不是說想聽張書海的事兒么?」我說:「對,張教授他人呢?」陳冰說:「在局裡呢,人被控制了。我們現在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張書海,你先看這幾張照片。」陳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照片,照片里全都是一個面部重度燒傷、穿著舊棉襖的中年人。我愕然道:「這是張書海?」
陳冰說:「我也想問。回來的這個『張書海』面部重度燒傷,左手食指和拇指還有骨折接續痕迹。根據張書海失蹤前的體檢結果,這個人大概還矮了三公分。另外最重要的是,關於失蹤三年來的所有事,他是一問三不知。」
我說:「他說不記得了?」陳冰說:「對,這事兒就他媽厲害在這,他不記得!他是怎麼失蹤的,從哪回來的,一概答不上來。你再深問下去,他就有點兒類似胡言亂語了,反正我是沒聽懂他支支吾吾說些啥。」
我說:「但想證明他是張書海總歸不難吧?」
陳冰苦笑一聲說:「不難?可難死了。張書海是他父母收養的。他的養母王芹很早就離世了,養父張業興和他關係很差,而且年事已高,人也糊塗了。現在張業興在老家和兄弟們生活,自理恐怕都成問題。張書海還有一個小他八歲的義妹叫張新花,也是張業興夫婦收養的,六年前肝癌病逝。我們打電話給了張書海其他的旁系親屬,大家都說這人性格孤僻古怪,很少和家人往來。」我說:「這麼說張教授失蹤前,就已經處於舉目無親的狀態了。」
陳冰說:「沒錯,而且更麻煩的是,張書海一直住在臨洋大學內部的家屬區里。他的體檢結果是校醫院提供的,真正有價值的尿樣、血樣,早在兩次學區搬遷的途中遺失了。而家屬區這個地方,安保可以說是非常的差,基本上和鄉鎮的開放式小區沒什麼區別。最後我們又問出一件不得了的事,張書海說他已經回來一個多月了。」
我說:「一個多月?他難道早就回來了么?那他住在哪裡?」陳冰說:「就住他自己家!我說了大學家屬區是一個管理非常混亂的地方。之前由於沒有嚴格的死亡證明和各種雜七雜八的手續,我們沒有給E區1-302室換鎖。再加上校方說的確有過退休教授因旅遊探親聯繫不上,然後又回到家屬區的情況。導致張書海的房間除了關鍵性證物被我們拿走,其他部分其實是原樣放著的。他直接就用鑰匙回到家裡,光明正大地住了一個月。」
我說:「他還有房間鑰匙?」陳冰說:「不只是鑰匙,他還有張書海的身份證和駕照,還記得自己登陸教職工網站的密碼。但是他就是死活記不起三年來發生的事,而且給人的感覺……很奇怪。」
我說:「怎麼個奇怪法?」
陳冰說:「我一個大老粗,這哪兒說的明白。但我感覺他不像個高級知識分子。具體怎麼樣,要等局裡的人徹底審完了你才能知道,你看了真人肯定就懂了。那個人,跟你認識的張書海,感覺上應該完全是倆人。」我說:「這個『張書海』還有多久才能被放出來?」
陳冰說:「他沒蹲大牢,純粹要問的事情太多了。還有一些要比對的指紋之類的。估計最多不超過三天,就暫時先放他回家過年了。」我說:「行,到時候陳哥你通知一下,我和橙子去看看。」橙子突然掙脫了手機屏幕的束縛,猛地抬起頭說:「去看什麼?我聽著呢。」我「啪」地拍了一下橙子的後腦勺說:「好好玩你的手機,別打岔。」
……
……
雖然陳冰執意留下我們喝酒,但一想到橙子被酒精滲透之後的放飛自我,堪比舞獅一樣的魔性舞步,我就毅然決定離開。
即便如此,從陳冰家裡出來,已經臨近午夜了。
街上的燈火一點點淹沒在雪地里,夜色繞著路燈蔓延。嶙峋的枯枝在燈光里留下可怖的影子,像是個披頭散髮的妖魔。
橙子搓著通紅地雙手,突然問道:「你怎麼想?」
我說:「想什麼?」橙子的鞋跟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地脆響。她低著頭說:「你覺得哪個是真的張書海?」我說:「我怎麼知道,我是編劇,又不是偵探。」橙子說:「可你寫過那麼多推理劇了。」我說:「編劇是知曉一個真相去掩蓋它,又不是把真相從雪地里挖出來。」橙子說:「要是張書海的母親還在世就好了。母親認齣兒子的那種本能,有時比DNA檢驗還要精準。」我說:「原來你有聽我們講話,我還以為你光顧著玩消消樂了。」橙子不服氣地說:「我當然有認真聽!」我說:「不知道你聽了什麼感覺。但我聽了陳冰的話,其實很害怕。」
橙子說:「害怕什麼?」我說:「害怕我自己的想法。比起相信一個面目全非的陌生人是張書海,我更願意相信真正的張書海早就在三年前埋葬在了荒地里。我寧願相信張教授已經死了,是不是很可怕?」
橙子說:「死才可怕,相信有什麼可怕的。」
說完,她打了一個噴嚏。
我趕緊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正脫到一半就被橙子搶走了。她裹著我的大衣,小碎步一腳一腳踩著雪。
橙子說:「如果活著和死去的兩個人都不是張書海呢?」
我怔了一下說:「不可能吧,那他們能是誰呢?」我沒有想過的是,或許橙子這一瞬間的提問,並沒有在妄想。
橙子縮了縮脖子說:「嗯,應該不可能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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