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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組】B1《海怪》

「我是海卵鎮最後的殺馬特。」

小馬指著自己粉紅色的頭髮,又望向那個蒼白的少女,

「你又是誰?「

少女仍然盯著小馬的頭髮,眼睛裡總是晃著粉紅色的影子,就像是她瞳孔本來的顏色。

「我知道這是你的屋子,你是它的主人,可是你卻沒有拒絕我進來。你很不一般......我想問的是,你叫什麼名字,你總得有你自己的名字。」小馬對這一言不發的狀況很是無奈;每次進別人的屋子之前,小馬都會仔細地聽門內的聲音,查看是否反鎖,直至確認完全沒有人時才會放下心來,謹慎的小馬從沒失手過,除了這一次。他沒法給這個女孩解釋自己進屋子只是為了無聊的樂趣。

蒼白的少女像是被鎖在這昏暗小屋裡的幽靈,沒有腳步,沒有呼吸,只有一成不變的閃爍著粉紅色的眼神。她也沒有對小馬這個奇怪的闖入者抱有一絲敵意,反而只是靜靜地盯著,感受著。

「你知道海卵鎮為什麼要叫海卵鎮嗎。」小馬試著講一個笑話來舒緩這詭異的氣氛,「這窮鎮子根本沒有什麼海,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河,但它還是帶著海字。

「鎮子里那些大人們講,海卵海卵,就是海邊的一塊石頭,一塊破爛的鵝卵石,被路過的人遺棄,只是恰巧扔在了海邊;又有些人講,海卵海卵,恰是海邊的一個蛋,以後指不定會孵出什麼神鳥鳳凰,走上飛黃騰達的路子,

「我覺得他們說的都不準確,沒有理解到卵這個字的真正涵義......」

小馬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得到一點期待或者好奇,但她仍只是看著他的粉色頭髮,一動不動。

「所謂卵,不是石頭,也不是蛋,而是裝著萬千精子的精囊。我們這些年輕人,就像是不斷遊動的精子,躁動不安地待在這個小鎮里,而總有一天,會有一股熱氣,我們自己的熱氣,告訴我們必須要到大海那邊去,秦皇島就是一隻大大的陰莖,把我們噴射在更遠的海里。」

2

老馮也算是一位「年邁」的科學家,至少他自己那麼認為。一個快五十歲的「老年人」,喜歡清新的森林和幽靜的環境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老馮還是不理解研究所為什麼要建造在北方的森林裡。

老馮在外面吸完最後一支煙,煙頭立馬就被防衛員處理掉——「夏天快到了,太容易引起森林火災。」防衛員擠出嚴肅的微笑。

老馮倒是想放一把火將這隔絕外界的森林給燒了,不然也不至於那麼寂寞,在這令人眩暈的白色的研究所里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他每日的唯一期望,就是想著那培養器的那隻叫K922的生物什麼時候會醒過來,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它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可惜這些都是國家機密。老馮只好默默地每天去調整營養液的參數,去記下數字,寫下報告,去儘力地讓它動起來,像一個鮮活的生命而非標本。但它許久也沒有如願地活動起來,只是偶爾在那些數字之間透露出一絲微弱的呼吸。久而久之,老馮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玩過家家的小孩子,總是期望著自己粗糙的魔法能夠成真,到頭來卻是充滿著自我安慰的失望。

「4232... 534... 237...8651...

「5493...4178...692...28

「2920 ...」

是老馮在念咒語,他在祈禱一個生命的重生。

「980... 921...」

「老馮!」

「782...8964...273...」

「我操!老馮!」

「老馮,K922活了!活了!」

老馮堅持念完最後一段咒語,然後再抬頭向玻璃器皿望去。

那隻電飯煲大小的怪物緩緩地撐開了它的眼皮,老馮也眯著眼試著捕捉任何一絲從那雙眼睛裡透出來的光,在實驗室強烈的白色照明燈的貫穿下,那生物呈現著一種半透明的狀態,它灰色的皮膚漸漸變得透亮,一種力量在它的皮肉之上舒展開來,而那緊閉著的,幾乎從未看過世界的眼睛,也慢慢地融入到四周的光線當中:

一種極富生命力的粉紅色從K922的眼睛裡竄出來,又淡淡地溶化在實驗室貧瘠的黑白世界中。

不知它什麼時候鑽到了老馮的記憶里,似乎喚醒了一些美麗的,純真的,快樂的,悲痛而寂寞的感情。

3

「你去過海邊嗎?」小馬覺得自己不應該問出這種問題,但他現在真的只是想找個機會離開這兒,可這少女一言不發,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海真的很大,足夠裝得下年輕人們。」

「有多大?」沉默了許久的少女突然開口說話,小馬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我想......大概能夠裝得下一千萬個海卵鎮,或許比這更大。」

「真的?」

「真的。你要相信我。」小馬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機會。

「相信?」少女對這個詞抱有很大的疑惑。

「相信就是你覺得我不會騙你,不會背叛你。我相信你,你也得相信我,這是我們殺馬特的規矩。」小馬指了指自己粉紅色的頭髮,女孩又出了神。

小馬攤出雙手:「我來你這兒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隨便逛逛.....你看,我什麼東西都沒拿......」

「相信?你真的會相信我?」,少女似乎不在意小馬為什麼進屋子來,只是望著小馬的粉色頭髮,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爸爸媽媽他們都不相信我。」

「當然,這是殺馬特的規矩,不欺騙,不背叛。」

「那我說的話你一定得相信我。」

「沒問題。」

「如果大海真的有那麼大的話,它一定能容得下巴巴拉。」小馬一邊聽著少女講,一邊起身去往窗邊,他正計劃著自己的逃跑路線,「我可以打開窗戶么。」少女望著小馬粉紅色的頭髮,點頭默許,又繼續講下去,

「我第一次遇見巴巴拉是樹林旁,那時它還很小,大約只有一層樓那麼高。」小馬推開窗戶,悶熱又潮濕的空氣帶著一些陽光從縫隙間竄進了屋子裡,如同一次久違的呼吸。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又高大的動物,雖然我常常被關在屋子裡,見識很少,可我從來沒有那麼地喜歡某樣東西,我被它粉紅色的眼睛鉤住了,我又往前想去觸摸它的皮膚,但它那時還不認識我,它好像是在躲什麼東西,它見了我就跑。然後,然後我就去追,我很怕回家晚了會挨打挨罵,但我又怕再也見不到它。

「它終於停在了一段小河邊上,俯下身去舔那兒的水,河水是從石頭裡滲出來的,到現在它還是很喜歡喝那兒的水。我從腳下摘了朵花給它,我不知道它喜不喜歡花,但我想讓它知道我是它的朋友。」

「那它最後答應做你的朋友了嗎?」小馬貼在模糊的窗邊,努力地察覺著外面的一切動靜。

「它不會說話,它只是『巴~巴~』這樣叫著,我不知道它說的是數字8還是什麼,我就輕輕地叫它『巴巴拉』,它那時可能不明白這是我為它取的名字,但它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也沒有再跑,它一定將我當作了它的朋友。我爬上它的背脊,將花放在它的角上,偷偷地瞄著它粉紅色的眼睛;我對它講『天已經很晚了,以後我每周都會來找你玩』,它能聽懂我說話!我和它約好,以後都到這條小河邊見面,它馱著我回到了我們最開始見面的地方。

「可那天回去地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很多,裙子上又沾了好多的泥巴和樹的劃痕,我爸媽一邊打我一邊問我是和哪個孩子去混了,我給他們講我見到了巴巴拉,可他們都完全不理解我說的話,覺得我在說謊,我每講一次他們便打罵得越厲害,但後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那天之後,我又被爸媽關在了這屋子裡,他們講我的身體不好,要在家裡多修養一個星期,我失了約。」

小馬望著突而木然沉默的少女,臉上浮著一層信任與肯定,又偷偷地想要從少女的話中找到縫隙,好從這個房子里溜出去;他聽完這一番話,不敢肯定那個巴巴拉是否真的存在,不管它是灰熊還是山羊,但他能肯定,如果自己被她的父母抓住現行的話,難逃一死。

「我完全相信你說的話。」小馬撥著透進來的光線,它們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壓低,「我也得回去了,我之後會再來找你玩的。」

「等等,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少女從床上站了起來,「你可以把巴巴拉帶到海邊去嗎,它這一個月長大了很多,這裡的小河和小湖都已經藏不住它了。我上上次去時,看見它身上有許多的傷痕,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淌血,我吃力地爬到它的背上,伏在它耳邊安慰它,但它仍然很疼。」少女攥著自己的裙子,白色的褶皺捏成了一朵朵的小花,但它們開得並不開心,反而又緊張地散去,「我想,要是它能去到海里,不管是誰,就沒有人再能傷害它了,它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有人傷害它......」

小馬瞥見了少女床上的一小灘紅色的痕迹,他雖然聽著少女的話,可是心思又全落在了那漩渦似的鮮血當中,他不能斷定大海是否能裝得下巴巴拉,甚至無法捕捉這種飄渺生物的存在;但他可以確信,那紅色的痕迹並非來自傷疤,也並非來自眼淚,而是來自一種奇妙的生命力,他可以嗅到一種淡淡的新的穿越他頭腦的氣味,像是秦皇島的海鷗遠去時的叫聲,這是他這個殺馬特從未感覺過的。

「我答應你,我說過,我相信你說的一切,這是我們殺馬特的原則。」小馬被那種莫名的奇觀所震撼到,他倉促地許下承諾,他知道殺馬特是不應當騙人的,他也不想欺騙她——如果那個「巴巴拉」如實存在的話。

少女又盯著小馬粉紅色的頭髮出了神。

門外傳來鑰匙串的聲音。

小馬毫不慌張地將窗戶推開,讓即將消失的光又流在漆黑的地板上,

「這是我的名片,」小馬拿出一張發舊的白色紙片,上面高低不平地擠著一些字,「上面有我的電話,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來找我。」

小馬消失在了窗沿。

少女沖向窗外,趁著太陽落山之前,朝外面大喊:

「你一定要來找我!不能像我騙巴巴拉那樣!」

4

老馮貼著培養器的玻璃凝住了神,他一寸不落地捕捉著那隻奇異又嬌小的生物的一舉一動,就像他曾經伏在搖床欄杆上看著他女兒翻滾的姿態一般。老來得女,這位木訥的老科學家心裡悄悄翻騰的喜悅甚至要超過一個影響人類歷史的科研項目,他老是想把她的一切都呵護好,生怕她受到任何傷害,至於有時候會讓他拿出一些對待最珍貴的實驗品的保護措施。

前天,老馮被告知,他的培育工作要繼續進行下去,幾乎要等到整個項目結束才能離開這個基地,老馮暗地裡因此偷偷罵自己,明明一開始來到這兒是想放鬆一下心情,逃避一些記憶,讓自己混亂的大腦稍微得到調整,卻沒想到這個地方是如此地令人感到無趣,感到煩悶,感到難以掙脫的無力。他有時候會冷不丁地對著他一旁的同事講一句,「這兒就像個沒有長椅的人民公園。」

培養器的參數正以一種難以捉摸的規律變化著,老馮看在眼裡,卻失去了作為一個科學家應當具有的數字敏感和科研興奮。他寧願讓另外的同事去接管那些無聊的數據,而獨自一人去欣賞著K922的奇妙變化;其他人常常癲狂地去向更高一級的主管彙報它的信息、驚異的變化,老馮卻只是面帶著一些微笑,不論它成長了多少,它在老馮眼中也僅僅是最幼小的那個模樣。老馮始終注視著它眼中散發出的粉色光芒,他明白,那些所謂的成長、數字跳動和奇異變化的背後,都藏著這股力量。每日,老馮迅速地在筆記上記下一些數據以交代任務,然後便與那生物進行某種秘密的溝通,或是悄悄話,或是約定好的動作,K922總是會在玻璃上看到一張老氣而平和的臉,然後不知所以地發出隱秘的笑聲,老馮就敲敲玻璃,將那喜悅收容在自己的心裡。兩個周,十四天,那生物見了老馮就會歡呼雀躍,將臉湊到老馮的臉前,在培養皿中掀起渦旋的緩慢綻開的水花。

小風車是老馮的女兒最喜歡的玩具,他每次回家都會給女兒帶不一樣的小風車,紙的、塑料的、木質的,無論女兒是在搖籃里還是在屋裡或是院子里,她總是會向老馮炫耀自己新學會技能,一個翻滾,一次跳躍、爬行、奔跑,一句捉摸不清的話;老馮很珍惜與女兒在一起的難得時光,可他倆卻總是等著那一陣風,等一陣風將小風車旋轉起來,然後二人痴痴地進入那旋轉當中,又默默等時間流進去,每個瞬間都在其中被攪拌,就像放入洗衣機里的家庭照片,濕潤、暈眩、縮成一團。老馮有時會分不清哪個模樣才是與他相處時的那個女兒的模樣,他就靜靜地享受著擁有一整個生命的喜悅。

5

「來,看看,這是我畫的路線圖,」小馬將一張捲曲的高一地理課舊地圖展開,「據我多年去往秦皇島海邊的經驗,這會是人最少的一條路,無論它多麼高大,絕不會有人發現。」

小馬一邊說著謊一邊心裡後悔著,對他來講,除了自己的家,去往任何一個屋子都能消遣自己的快樂,為什麼非得答應這個白痴般的女孩再次出來去見那個摸不著的動物呢,為什麼要給她留下電話號呢,為什麼要冒著風險又去開她家的鎖將她帶出來呢?殺馬特的原則和尊嚴早已隨著那些殺馬特朋友們的離去而變得虛無縹緲,那些庸常之輩早就背叛了他們自己的頭髮和海邊的誓言,失去了生命力。

「我相信你,雖然除了海卵鎮我哪兒都沒去過......我和巴巴拉講起了你,快去見它吧。」少女拉起小馬的手臂。

小馬隨著她的腳步朝著山間走去,由於他沒法想出自己究竟為什麼要來到這兒而偶爾出神,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又是怎麼走的,那少女究竟又對他講了哪些話,他分不清花和樹,也分不清鳥兒的啼鳴和少女的歡笑,分不清那潺潺的流水是清澈的還是紅色的,分不清自己是被那種生命力吸引還是就是那種生命本身。

「喏,它就在裡面。」少女停下腳步,指著一個模糊難辨的地方。

小馬只是順著光線消失的地方望過去,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漆黑而深不見底的女人般的深邃洞穴。

有些奇怪的風聲從裡面竄出來,帶來了潮濕的氣息和不太難聞的異味,這味道和在少女房間聽到的海鷗聲極其相似,空氣中漸漸瀰漫著一種不屬於夏天的另外的躁動。

小馬更用力地向洞里探去,卻又不再往前一步,在這個只有溪流的小鎮里,一瞬間好像擁有了無垠無盡的黑色的海。

「巴——巴——拉!」洞里充滿著兩億個少女的回聲。不一會兒,洞穴中傳來隆隆的撼動聲,越來越大,黑色的浪花不斷地碰撞、層疊,終於在摻雜光的出口處掀起滾動的巨潮。

聲、光、氣。小馬在這氛圍中墜入了幻覺,他竟然隱約地覺得,在那些深不見底的黑暗當中,兀而閃出了一絲粉紅色的光亮,它像霧夜的星,微弱地閃爍著,在漸漸凝固的黑暗中流著,似乎再不去觸碰就將熄滅;它又像個航員悄悄向黑海的外頭髮出信號,小馬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喊:我要離開這兒,離開這兒。

「那是什麼?」小馬問。

「那是它的眼睛。」

6

老馮撿起女兒房間里的破舊的鐵質小風車,細細看著它稍帶鋒利的葉邊,不禁開始後悔起來。他不僅是後悔給了女兒這樣一個堅硬得足以撬開房門的禮物,還將後悔自己把房門從外面反鎖妄圖教育她這樣的念頭。他在最後一次回家時才突然意識到,他的女兒已經成長為了一個更龐大的生命,而非他能擁有的全部,但他仍然覺得她不應該和那些頂著五顏六色的頭髮的小青年們在家裡或者南京的大街上廝混。他害怕那些更遠更深的地方會傷害到她,害怕她的朋友,害怕她陷入孤獨,也害怕她一聲不吭的遠去。可她還是一聲不吭地離去了,而且永遠也不再回來,老馮總覺得那是自己的錯。

「馮博士,K922今天就得離開培養皿了,從理論上來講,它應當具有兩棲動物的特質,所以在陸地上活動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與老馮一起調節參數的同事正抱著一個紙箱子,吃力地用指關節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還得繼續留下來,去為項目實驗科保駕護航。所以咱們還得去當個把月的保姆。」

老馮沒有搭他的話,只扇開自己面前的煙,剛剛露出臉來,又深吐一口,把自己埋在了難聞的白霧裡。他嗆著自己,逼著自己不去想像K922的未來。「它不會面對那些帶電的鐵絲網,自然也不會面對那些千奇百怪的實驗,迅速成長的它能有自己的一番自由天地,它當然能學會走、跑、跳,成為一個鮮活的生命。」

但老馮從來不擅長自我安慰。他回房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像個探監的親人,或者更像一個自首的犯人,向新的實驗室走去。

到了實驗的第一百天,整個研究所簡短地聚了一個餐。項目實驗科的人在飯桌上說,這生物的生長發展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們的預期,它不僅擁有超強的生命活力和成長速度,並且對於各種極端條件也能較好地適應,即便是受了重傷也能以超乎預想的速度恢復;更重要的是,它能夠聽得懂人類的語言,而這並非是特意訓練過的,這足以證明它的學習能力和智商已經超過了一般的自然動物。

老馮認為他們說的完全正確,「這還用得著研究總結么,要是他們能感受到它的痛,能感到它的孤獨和壓抑,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老馮掛在鐵籠子邊上,看著空空的狹窄而沒有色彩的養育屋,「他媽的,可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去體會過,操你媽逼的,他們仔細檢查過它的傷口嗎?他們連它的眼淚都沒去注意過。既然他媽的已經知道它不再是一個沉睡的標本了,它已經可以聽得懂咱們說話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它?」

「媽個逼。」老馮狠狠地抓住粗鐵絲網,將自己的臉用力地陷在網格里,他繃緊牙齒,「操!操......操。」

K922已經離開十個小時了,老馮又在這兒恍惚地站了十個小時。另外的「保姆」們總是抓緊時間休息,常常留得老馮一個人在這兒自言自語。

老馮現在把自己弄得很像一個華夫餅,他以為這樣就能煎熬自己、謾罵自己,他又突然有點希望有誰能突然打開鐵籠的電閘,將他烤成焦炭好又逃避這一切。可他總是在恍惚之間能瞥見一絲淡淡的,粉紅色的光亮,那光總在引著他,從四周的漆黑里摸出去。偶爾,他還能在那光里聽見他女兒的聲音。

「他們會來不及後悔的,他們不知道,它不屬於這個地方。」

今天也是它睜開雙眼,來到世間的滿月天,雖然除了老馮沒人記得。老馮下了決心,要給它一個驚喜的禮物。

7

「喂,你是殺馬特小馬嗎?」小馬接起電話,慌亂之中將專用的鐵絲落在了石板的縫隙中。他撈不出來,只好暫時放棄那家屋子,坐在不遠處的石階上說完這通電話。

「它長得太快了,那個山洞幾乎已經容不下它,你什麼時候再來呢?它聽說你要帶它到海邊去,它......」

「你跟誰講電話呢?你是不是病又犯了?哎......」

嘟——嘟——嘟。

小馬備好了另外一支耐用的鐵絲,他有信心去充當一個拯救者的角色。他只需要等待那如同他老媽一樣的煩人的聲音散去時,便可以進入到那幽暗的洞穴中將那生命從牢籠中解脫出來。他用他千變萬化的鑰匙解開了一層又一層鎖住的門,就像與少女約定好的那樣,他一定會將嚮往大海的帶到大海去。

到了最後一道門前,鐵絲曲折著,像光束一樣在昏暗的鎖洞中穿梭,它敲擊著每一個凸起,又堅硬地來回試探著。小馬比起往常有些生疏,儘管這是他曾經開過的門,鐵絲漸漸漫著一些熱氣,不僅是摩擦生出的熱,連他局促的呼吸也一起使它變得滾燙;手心的汗浸潤著,小馬就要拿不住它,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將每一個凹凸的地方對準,然後再直朝著鎖芯出發,

——噠!

小馬打開門,見到少女頭髮散亂地蜷縮在床上,身體微微地顫動著,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封上了一層木板,光線絲毫也照不進。小馬的到來在她的臉上劃開了一道光,她緩緩坐起身,又盯住小馬粉紅色的頭髮,眼中重新奪回了世界外的光線,她好像又有了生命力。

小馬就停在門外,他腳下踩著一條明暗分明的界限,他捨不得後退,又害怕前進,

「你想和巴巴拉一起去海邊嗎?」

少女沒有回答他,只是笑。

「我也可以帶你去海邊。」

她只是笑。

「我是還會回來的,海卵鎮不能沒有殺馬特。」

「我相信你,你快帶著巴巴拉去海邊吧,它等了很久了。不知道它最近又長大了多少。」少女在臉上抹了抹,

「它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小馬扶著門框,任陽光將他向後逼退。

8

破洞的鐵絲網向外張著,就像扭曲的宇宙的膜;斷開的電纜散落在地上,冒出夾著火焰的電光,如同節日的煙火棒;黑霧從房頂邊緣騰起,警報的紅色燈光穿過,彷彿是一次火山的爆發。呼喊、奔跑、舉槍,人類在倒塌的建築與飛揚的火花間拚命地抗爭,共同完成著一次救贖。

只有老馮明白這是對誰的救贖,他悠閑地坐在一個不太容易被碎屑砸中的地方,放肆地抽著煙,現在再也沒有人會管他了,這裡四處都是火光;他靜靜地仰頭望著,這完美的白色巨型建築正漸漸剝落它白色的表皮,露出它本來的粗糙的荒唐的面目,它擠壓著自己,止不住顫抖、墜落;老馮吐出的煙霧和那些揚起的灰塵融為一體,在厚重的白色迷霧之間,偶爾會突然閃現出一絲粉色光線,伴隨著咆哮,忽而點亮又忽而熄滅,像一隻掃過遠古石壁的火把。

儘管很多人都會殞命於此,但老馮不會後悔自己的作為,他想,他只不過是送了那生物一個禮物,自由都是它自己爭取而來的。

K922正努力地摧毀著曾經關愛它又封閉它的一切,血腥的味道它早就不再陌生,電流的觸感它也早已熟悉,人類的愛它也早就清楚明白。

它用尾巴掃開絆住它的所有枷鎖,然後撞開每一個封鎖的大門,它以前從沒意識到自己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它又撥開迷擾的煙霧,碰撞著,追趕著,尋找這白色建築之外的世界。

它努力向外跑,它堅信外面是一個新的不同的世界——這是老馮親口告訴它的。老馮還對它說:「讓我留在這兒吧。」

終於,它背著瓦礫,拖著電線,掙扎著跳躍到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它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在上面站穩,又甩甩頭,抖掉灰塵,然後緩緩睜開淌著淚和血的粉色的雙眼,子彈在它的腦袋周圍划過,它醞釀著氣息,在嗓子中低聲鼓動著喉頭,艱難地張開嘴,向這那已然破碎的白色堡壘叫喊:

「巴——巴——!」這是它學會說的第一句話。

9

少女已經被關在屋子裡快一個月了,除了小馬偷偷來的那次,她幾乎沒有見過光。雖然她相信小馬,但她還是擔心巴巴拉的安危,偶爾她會聽到一些巨大的風聲,她會以為那是巴巴拉的聲音。在夢裡她又總是會夢到巴巴拉傷痕纍纍的樣子,她就常常不願意睡覺,困了也不願意睡著。

爸爸媽媽今天不在家裡,她倒是可以去打一個電話問問小馬,但如果小馬很忙呢?他們或許已經到了秦皇島了吧?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邊興奮地計算著現在它得有多高多大了,一邊又想著它在路上能不能吃到好吃又足夠的東西。她的肚子卻又開始痛了起來,像是有人故意在她的肚子里放了一個漩渦,把所有的臟器都扯到一起,她蜷成一團,只把床鋪變得更雜亂了。又自顧自地想,說不定這是巴巴拉遇到危險的預兆,她堅信朋友之間是有某種感應的。她逼著自己忍痛爬起來,她此時只能想像自己是一個勇猛無比的殺馬特,就像小馬那樣,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

鮮血順著電話筒邊緣流著,滴在水泥地上;鎖銷的斷裂片散落在地,反射著墜落的太陽的光;歪斜的木門新開了一些裂痕,風從中穿過,散開木屑,透過一些光。

少女已經感覺不到痛,血和淚會混合,浸染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她撥通了電話,等待的聲音在幽暗的房間里迴旋,就像另外一個人的哭聲。

「喂?是殺馬特小馬嗎?」

「......你是誰?」對面是一個兇橫的中年女人的聲音,「你們別再來找他了,他也不會再來找你們了。」

「那巴巴拉怎麼辦呢?」少女問道。

「巴巴啥?哦,他現在就在巴巴沙普那兒理頭髮呢。他早該把那雞巴頭髮給剃了。」

電話筒從少女的手中落下,狠狠地砸到水泥地上。客廳的窗戶里竄進一陣大風,將少女的頭髮捲起,露出了淌血的側額。在那喧囂而過的夏日的風裡,少女似乎又聽見了巴巴拉的聲音。

10

「我是13號,您要是覺得這次滿意的話,下次您還可以找我,報我的號碼就行了,13號,thirteen。」

小馬抖了抖圍布,將上面的頭髮碎屑都撣在地上,又熟練地將自己的刀具一一仔細地擦洗,裹在刀具袋裡。他面前是一張巨大的半身鏡,他可以在上面看清自己的一切細節。他面著鏡子,撥了撥自己的黑色的短髮,好像是在其中瞥見了什麼東西,他一層一層,一根一根地篩查著,就像一個嚴苛的黨衛軍,非要從中找出叛徒或是異類,但從頭到尾什麼也沒有找見。

他又從尾到頭,一層一層,一根一根地篩查著,他繃緊牙關,鼓大雙眼,不相信是自己看錯了。

於是他又一層一層,一根一根地篩查著。

啊,他抓住了。是一根粉紅色的頭髮。他將它連根拔起,不留給它任何辯駁的機會。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還是看不清......」小馬的手機鈴聲響起。是一個秦皇島的陌生電話。

他劃開屏幕,向店長打了個招呼,出到髮廊的門沿上將電話接起。外面是海卵鎮最繁華的街,那些霓虹開始逐個閃爍,夜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喂,您好,您是哪位?」

「......」

那邊沒有回話,但能聽見一些海浪,海風。

小馬還聽見,一輪沉沉的紅日正隆隆地陷入海里,將海的顏色染成與血的一樣;遠去的海鷗隨著海的氣息滑翔,它們是一群驕傲的引路者;

海岸,山一般巨大怪獸的肩頭上,正站著一名蒼白的少女,她開心地望著怪獸那粉紅色的眼睛,然後與它一同,向大海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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