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戀愛,藏著她和父親的關係——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心理解讀

寫在前面

電影的名字聽起來頗有些拗口,但看過影片,就會發現,似乎除此之外,再難找到精準的題目。「被嫌棄」貫穿了主人公松子的整個一生,她就好像被命運嫌棄的人,在尋求愛的路上顛沛流離,短暫的一生充滿了宿命般的悲劇色彩,讓人不得不唏噓感慨。童年時期,被父親嫌棄,從未得到太多關愛;工作後,被學生誣陷,被迫離職;戀愛後,所遇都非良人,一個個棄她而去,甚至有的還逼她為妓;有那麼一兩次,她似乎真的掙脫了命運的桎梏,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是,總有那麼一股強大的力量,重新又將她拉入備受嫌棄的軌道。最後,她終於成了一個被大家都嫌棄的糟老太婆,在滿屋的垃圾堆里,混沌苟活。在人生的最後光陰里,當她能站起來,向著自己慘淡人生的光明面疾步而去時,可惜,這一次,美好的命運還是嫌棄了她。

如此不幸的人生,要怎麼去歸因呢?大抵是命不好吧,才總是遇不到好人,過不上幸福生活。然而,你總會不無感慨地去思考,究竟是什麼造就了如此可憐的命。看影片的時候,你會深刻的體會到,人生本就是一連串的選擇過程,走在十字路口的松子,其實可以有不同的選擇,然而每一次她都意料之中地做出了一個「向下」的選擇。之所以意料之中,是因為這背後有著一股強大的心理動力,給她看似能夠決定的人生憑添了太多的無奈。而這樣的一種心理動力,也就成了我們常言的命運。

自體與客體的糾纏

虹影的那部成名作《飢餓的女兒》是以自身成長經歷來寫作的,這個名稱同樣適用於松子。「無論怎麼樣,只要有人愛,就足夠。」——這大概是松子的人生信條和生活信仰,而她的一生也在為這句話努力實踐著。可是,每一次的全情付出,換回來的,都是傷痕纍纍。如果愛本身是一件神聖而偉大的事,那究竟是她愛錯了人,還是這樣愛的方式從一開始就千瘡百孔,抑或她根本就缺乏愛的能力?張愛玲說,「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可終究,胡蘭成尋的不是一粒塵埃,而是廣袤沙漠。在愛情面前保持謙卑和敬畏,是必須的,但如若這份愛,要以不斷的喪失自我為代價,那對方終究會離你而去。松子的愛情,又何止是低到塵埃,她在親密關係中的自我比塵埃更微不足道,因此她的愛情自然會任人踐踏。

愛,如此重要,關乎著我們對親密關係的最基本需要,它不僅涉及我們與他人的關係,更重要的是我們與自己的關係。從一開始誕生,嬰兒就基本做好了進入相互關係的準備,持「客體關係理論」的治療師認為,對關係的需要和關係的發展促進人的成長。其實,我們都是按照對關係的感受來組織我們的生活的。

真正的世界是被主觀定義的世界,真正的關係是被主觀體驗到的關係。客觀世界的真實性在經過內心的過濾後,已經被重新解構,內部心理結構與自我感受決定了我們以什麼樣的方式來感知關係,回饋世界。然而,對於弱小的自我來說,曾經的親子關係,即父母與我們的關係,決定了我們的內部結構和自我感受。

父母通常是孩子最初的對象,而父親通常是女兒的第一個異性對象(客體),女兒和父親的關係,也是她日後和男性交往模式至關重要的雛形。父親在女兒成長的過程中擁有許多個「第一」。他是她第一個想要吸引的男人,第一個與之關係親密的男人,與父親的這些經歷,很大程度上,孕育了女兒與其他男人之間關係的模式。女兒探索著與父親發生聯繫的方法,並把他們內化為內心的一個關係結構,成為她在與異性交往中的重要參照。

誘惑與拒絕的衝突

在女性的成長的過程中,父親是作為第三者的角色加入進來的,這個角色的加入對於母女之間二元關係向穩定平衡的三角關係轉變起著至關重要的意義。

最初,嬰兒和母親之間是一種絕對火相對共生的狀態,母親和嬰兒融為一體,因而嬰兒曾對母親這個對象存在強烈的依賴性。然而,在三歲以後的俄狄浦斯階段,原來所處的「母嬰」或「母子」二元關係,因為父親這個「第三者」的進入而解體,兒童被迫進入「父、母、我」共處的三角關係。於是,兒童才開始有了真正的「性」或「性別」意識。兒子產生了獨佔母親的慾望,女兒產生了獨享父親的渴望。如果女兒與父親的親密依戀關係良好,父親能給予女兒足夠的認可與欣賞,她們會感到自己是可愛的,這有利於女兒形成自尊、穩定的自我價值。而如果父親疏離和拒絕,則會讓女兒認為自己不夠充分好,無法獲得父親青睞。不過,父女之間過分的親密可能會導致父女關係難以分離,女兒會更多保留自己身上小女孩的部分,而無法向女人過渡。

過分的拒絕,會對成長帶來危害,女兒可能會採取多種防禦方式,比如否認、隔離、反向認同等,以此關閉自己與異性之間的大門。在松子看來,父親的形象可能要更為複雜些。他並非絕對冷漠的客體,為了在女兒們之間達成一種他看來的平衡,他壓抑住了對松子的那份愛,然而這種刻意的拒絕反而會帶來更大的誘惑。誘惑與拒絕並存給松子造成尖銳的內心衝突,她一方面想要走進父親,一方面又擔心被拒絕,她無法與父親建立親密依戀關係,而只能舉步維艱,小心翼翼地用父親認可的方式來與之發展聯繫。

這勢必讓她缺乏一個穩定的自我圖像,自我價值遊離在他人的接受與拒絕中。但由於缺乏一種親密關係的體驗,不曾得到過充分滿足的愛,她對愛的要求僅限於被他人接納。所以這樣帶著愛的饑渴長大的女兒很容易接受男性誘惑或主動誘惑男性,並與男性發生隨意的性行為和衝突的性關係。這在松子與男性的關係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拯救與被拯救的情結

在影片中,松子被塑造成一個富有犧牲精神的女性,她用這種犧牲救贖了很多缺乏愛的能力的異性,讓他們感受到愛的偉大。從偷盜的學生到抑鬱的作家,從自私的情人到浪蕩的歡客,松子都本著一顆無私的心去對待,即使這份愛已經遠遠超出自己能夠承受的範圍。自我尚不完整的松子,實際很難擔負起去為他人提供愛的能量的重擔,她為這些心靈同樣不夠完善的男人提供了一個子宮,卻無法充分地養育他們。實際上,他們和她一樣,都是對愛饑渴的孩子,甚至比她更過貪婪。所以,她除了被壓榨,卻得不到情感的迴流。她能給予的,沒有辦法成為一種抱持的包容,而只能成為縱容。

而松子總在生命中遇到這樣的男人,其實並非偶然,而是潛意識一種自動篩選的結果。就如同一些人,總是一次一次地遇人不淑,如果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是偶然,那麼第三次第四次呢?我們的主觀世界決定了我們如何感知客觀世界,我們的潛意識更加決定了我們會在茫茫人海中更優先關注什麼樣的人。因此,與其說松子在選擇男人上失敗,不如說松子自己只是想著怎樣誘惑這樣的男人。

一方面,松子通過去照顧那些自體脆弱的異性,給予他們滿足,來解救自己的無助感。另一方面,這種行為還來自松子對父親的拯救情結。

在影片中,松子的母親幾乎沒有什麼鏡頭。我們可以假設,這一家庭中,母親是功能性缺位的,也就是說,她即使在,也和沒在場差不多。她無法給丈夫給予一份有力的支持,為他分擔憂愁。松子從小就體驗到父親的悲傷與壓抑,父親既是那個可能給予自己愛的人,同時也是需要自己去愛的人。於是,松子替代了母親,以一種拯救者、給予者的角色自居,去努力幫助父親走出內心的悲傷。一如影片中,松子每次遇到刺激性事件,就會條件反射一樣地做鬼臉,因為做鬼臉曾經換來了父親對自己難得一次的笑臉,而父親的放鬆則讓她感受到父女之間難違的親情。長大後,這種拯救的情結被應用到她與其他男性的關係上,但其方式依然停滯在小女孩的層面。所以,她只能以幼稚的方式來處理兩性之間的關係。

愛與恨的交織

松子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人,是一個潦倒的作家。她在當老師的時候,因為一次學生偷盜事件,松子被迫離開學校,也似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松子的生活便急轉直下。

事實上,今後她所經歷的一切早已埋下伏筆,這是由關係的轉折所必然導致的結果。這個轉折,應該是從松子憤然離開家庭,確切地說,是離開父親的那一刻開始的。對父親長久以來的憤怒在那一刻被徹底激發,成長經歷中所有壓抑的渴求與失望,希望與絕望,愛與恨都脫離潛意識的壓抑,像火山一樣宣洩而出。無奈的是,這股強烈的感情從來並沒有幸運地被接納和包容,於是便成了魔咒一樣,圍繞著松子悲劇而又短暫的一生。

這股愛恨交織的情感,在她踏出家門那一刻起便開始如影隨形。逃離了實際意義上家庭與父親,卻無法擺脫早已內化於心的父親的形象。她在那些不入流的男人之間穿梭,屈身為妓,這其中蘊含著報復的心理動力。父親長期以來的忽視,讓松子懷有一種憤怒,這股憤怒與對父親的愛交織在一起,形成強烈的衝突,父親的圖像被一分為二,一面是好的父親,一面是壞的父親。當松子舉起水果刀,刺向自己的小情人時,「父親圖像」被徹底撕碎了。

這種矛盾的情感同樣存在於松子與其他女性的關係中。在松子看來,父親的愛就如同封在罐子里的蜜糖,她想要卻總是得不到,被慷慨無私的給予了病榻上的妹妹。而松子,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的望著。可想而知,她的眼神中一定帶著羨慕嫉妒恨。只是,這種情緒是不被容許表達的,否則會遭致父親更多的嫌棄。故而,她發展出一套反向認同的防禦機制,做一個關愛妹妹的「好姐姐」,以求得父親在給予妹妹愛時也能施捨給自己一點點。影片中,當松子看到好友的幸福生活時,徹底與之決裂,本已美好的生活也就嘎然而止。因為這樣的對比,勾起了她數年來一直體驗著的委屈與遺憾,她賭氣一樣地逃離開,馬上投入一個男人的懷抱。這其中的邏輯是:只要還能握著一點愛,哪怕這份愛會導致自我毀滅,也比讓對方看到自己一無所有要強!這無異於一種孩童式的攀比。

寫在最後:

成長中尚未「修通」的關係成了松子日後生活的咒語,儘管我們已經可以去理解她這一系列選擇的心理動力,但我還是無法理解影片對於松子這種病態犧牲精神的美化渲染。影片的主題是將松子塑造成一位為愛而生,不斷追求愛與被愛,卻總是被生活戲弄的形象。在影片的結尾,還為松子貼上了光輝燦爛的聖母形象,宣揚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放棄愛與幸福(這種對病態甚至變態的渲染,大概和日本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有著緊密的聯繫,這一點在他們的小說、電影、漫畫中都表現突出)。但在我看來,松子並非是沒有放棄,而是終其一生,都依然活在一個問題當中,直到最後一刻,當她說出:「原來我還可以做這個。」她才終於放棄了向外訴求,開始了對自我價值的思考。

儘管我們無法選擇出生,無法規避成長中不可避免的傷害,但卻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這種選擇不是徘徊在黑暗中,而是願意從這冥冥中去努力尋找一線希望。即使現實如此的慘淡,即使改變如此的不可預料,但是,只有正視痛苦才是掙脫痛苦的唯一法則。當你揭開這層操縱自己人生的潛意識面紗,去試圖直面那些內心的衝突時,真正的救贖和選擇才可能開始。

生而為人,願你來生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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