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引言
在過去的十月番中,《佐賀偶像是傳奇》是毫無疑問的黑馬作品。在這部作品的第六集中,有一組頗有寓意的鏡頭:身為昭和偶像的純子和身為平成偶像的水野愛發生了關於偶像理念的衝突之後,純子在海灘上寫下的「偶像」在轉眼間就被海浪沖刷殆盡了。從本作的第六、七兩集看,這個畫面中的寓意是顯然易見的。昭和時代的那種力圖能力上的完善、保持觀眾距離的那種偶像的風格已經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退潮」了。
偶像戰國這個概念如今已經成為了時代的背景板,走向日常生活的偶像對人們來說也已經司空見慣了。在今天,更加新鮮有趣的話題是Vtuber的戰國時代。Vtuber這種形式的藝人明顯有著作為偶像的一面,尤其是對於「親分」和「四天王」級別的著名Vtuber而言,作為虛擬時代的偶像已經初露鋒芒。但在另一方面,Vtuber和傳統偶像的差異遠甚於平成偶像和昭和偶像的區別。「在互聯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這句話在互聯網方興未艾的時期頗為流行,類似的,我們可以用「作為Vtuber,沒人知道你是38歲大叔還是19歲萌音美少女」來形容Vtuber的特色。甚至作為Vtuber都不一定必須具備可愛的聲音,Overidea的著名DD學園長張京華就展示了如何在幾個月內把成百上千名謝拉單推變成學園長單推——再說,實在不行還有變聲器嘛。
如果我們寬泛地把偶像理解為通過自身表演提供娛樂(和某種精神力量),並且這種娛樂與某個個體相互綁定的一種藝人,那麼從昭和偶像到Vtuber的時代變遷,凸顯了偶像的門檻已經大大地降低了。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我們如何理解這種時代變遷?理解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這種變遷無疑體現了偶像本身的追求或為偶像付費的消費者的追求發生了轉變,那麼我們需要做的就是闡釋這種追求到底是什麼;另一方面,理解的過程也往往伴隨著對比和評價的過程,從昭和偶像到Vtuber,我們又如何去評價各種需求和體驗的變遷?
承載著文化內容的娛樂方式從來離不開美學的關照。對於前一個方面,我將把偶像和觀眾的追求當作對審美價值的需求,並且從「崇高」這種審美價值的當代境遇來看待時代的變遷。而對於後一個方面,我將引用R.W.塞拉斯的「所予」(the Given)來著手這個問題,並為應該追求崇高的這一常識提出一種說明。隨著時代變遷,崇高的價值似乎在當代已經退潮,私人體驗成為了我們做出評論的唯一依據,但這本身並不能提供論述的外在可靠性。正如我在《元動畫評論I:作為問題的評論表述》中所暗示的那樣,評論應當是對體驗的辯護,脫離了體驗的可靠性只是一種虛妄的渴求。然而,美之所予確實能夠在例如「xx是更好的偶像」或者「xx作品是更好的動畫作品」這類話題上作為論述的根據和實踐的目的。
1.崇高與崇高之人
在許多文本中,後現代性的一個關鍵特徵就是「宏大敘事」的解體。這一點如果投射到文藝作品的審美趣味中,我們或許可以說作為一種審美價值的崇高在當代已經退潮。關於「崇高」或者「崇高感」有著各種不同的定義和闡釋,但是都共享著一些典型的美學意象,例如大海中的巨浪、高聳的山脈、山巔的雲海,或者是某些聞名遐邇的建築,例如古羅馬萬神殿、羅德島太陽神巨像、北京故宮等等。在許多情況下,優美和優崇高這兩種審美價值往往被放在一起作為對比,通常我們用優美來形容風和日麗時的湖畔風景,用崇高就用來形容大江大河的奔流不息。這個簡單的對比體現了崇高這種審美價值的一些特徵:空間尺度的龐大、時間尺度的延展、運動變化的激烈,等等。
崇高的對象總是給人以一種超越自身的震撼。在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這種震撼來自於作為審美主體的人類無法以感性和知性去把握這種對象。崇高的事物超越了人類的認知極限,超越了一切規律和常識,因此實質上是對審美主體自身的一種否定。崇高給人的審美愉悅正是來自於這種否定所帶來的對立和衝突。當渺小的人類站在安全的處所,眺望由遠及近的滔天巨浪時,這個審美主體首先體驗到的是對巨浪這種難以把捉之物的恐懼,但是當這種恐懼被克服時,小小的人類就開始投入與巨浪的抗爭甚至戰勝巨浪。崇高的審美體驗是動態的過程,我們不會在看到對象的霎那之間就體驗到美的愉悅,只有當我們投入到與對象的互動中去時,崇高感才得以產生。
藝術創作中的崇高更多地體現為人物的崇高。在這種意義上,我更願意說崇高之人實際上是對處於生活世界中的常人的超越。這種超越並非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在行動上是常人難以企及的。普羅米修斯是崇高的,因為我們能理解他意圖為人類帶來火與智慧,但是常人在永無止境的痛苦面前,不會與普羅米修斯做出同樣的選擇。《戰神》系列的主角奎托斯並不崇高,我們雖然能理解他向奧林匹斯眾神復仇的渴求,但是當常人也擁有奎托斯的神力時,踏上一趟復仇之旅並不是不可能的選擇。一些嚴重的精神病患者同樣稱不上崇高,他們也許能夠在幾十米的高處縱身一躍,但是我們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要做出這種舉動。
在現代的文藝作品和娛樂媒介中,崇高始終在場。例如在《銀河英雄傳說》中,歷史隨著兩個全銀河最崇高的靈魂的碰撞而展開。從立志反叛高登巴姆王朝到掃清舊帝國的沉痾,從羅嚴克拉姆王朝的建立到貝爾賽迪宮中的病逝,萊因哈特以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意志完成了數百年來的偉業;楊文理(楊威利)的崇高則並不在於作為「魔術師楊」的不敗神話,而在於明知民主主義的信條在新生銀河帝國的光輝下黯然失色,依然堅持在伊謝爾倫要塞為人類留下另一種選擇的可能性。又如GAINAX以及扳機社極具特色的作品風格,至少在2018年之前,它們「開局自行車,結尾殲星艦」的氣魄一直為動畫愛好者所稱道。無論是突破天際的鑽頭還是一萬兩千年的征戰,這些現代神話一般的故事中都體現了超越了常人的崇高。
2.偶像與Vtuber:崇高的當代境遇
人類歷來就熱愛崇高的品質,他們依據崇高之人的身軀塑造神廟中的雕像,憑藉對崇高之人的回憶或想像創作可供傳頌的文本,按照崇高之人的生平表演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在前現代的意義上,能夠作為一尊雕塑被人們崇拜的「偶像」常常就等同於崇高之人。不過,在當代那些承載著文化內容的娛樂形式中,偶像一詞往往很難直接與崇高聯繫起來。我們比較容易想到的偶像都是這麼一些人:她/他們們以帶給人各種娛樂/快樂為職業,主要從事歌唱或舞蹈表演,並大多會售賣他們錄製的表演內容;她/他們大多在外貌上是英俊或美麗的,或者至少是有著令人不反感的特色;ta們在公共場合中有著相對固定的人物形象,當然這些形象或多或少都是由經紀公司所塑造的;ta們的表演內容與作為偶像的個體高度地綁定在一起,人們更多地是為他們個體對內容的表演行為而非表演內容本身而買單;ta們往往會有一群狂熱的愛好者,這些愛好者群體中有內部的規範體系,等等。
在當代社會中,我們通常不會用崇高來形容娛樂內容的提供者,除非我們認為這種娛樂內容已經具備了無可替代的藝術影響力。以作為歌手的偶像為例,儘管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在私德方面難以為人所稱道,但是他的作品有著無可置疑的開創性和影響力,因此現代社會依舊把各種各樣的榮譽加之於他。這些榮譽多少象徵著偶像的崇高特質,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崇高體現在他的音樂作品之中,作為常人的我們在幾十年間一直能夠欣賞他的作品,但是他的音樂才華在幾十年間卻罕有人企及。從這種意義上而言,作為娛樂內容提供者的偶像也具有崇高的特質,他們所對抗的不是有形的實體,而是人類才華在某一方面的極限。雖然並非每個偶像都確實足以碰觸到人類才華的極限,但是至少偶像這種職業在一定程度上都致力於向這種方向付出努力。[1]因此,偶像的崇高存在於兩種不同的並且可能並不同時並存的層次中,一個層次是偶像所提供的表演內容中所蘊含的崇高,這個層面類似於傳統上藝術作品中的崇高;另一個層次是偶像的行動中所體現出來的崇高,即他們在各個方面超越於常人的崇高和對這種超越的追求。
[1] 我在這段文字以及後文中所論述的「崇高」在邏輯上似乎有一些自我指涉的意味,因此已經和通常語境中的「崇高」有所區別了。一般情況下,我們會說藝術作品中體現出一種「崇高的美感」,但是很少會說卓越的藝術創作本身是崇高的,但是我認為沒有什麼理由阻止我們把崇高這個概念用到創作和表演本身上。
當然,這種偶像的崇高特質多少已經不屬於我們當下的這個時代了。因此,《佐賀偶像是傳奇》的第六集中所講述的昭和偶像與平成偶像的理念衝突,隱約地論及了崇高的當代境遇。[2]作為昭和偶像的純子在本作的前幾集中常常會說的一句話是「這樣能讓顧客們滿意嗎」,這句台詞展現了兩個時代的根本不同。在純子看來,作為偶像應該力求精進,應該至少在能力限度之內為觀眾呈現完美的表演。而對於在偶像戰國時代成長起來的水野愛來說,「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是一種近乎不識時務的理想,不能及時把握時機的偶像團體不會有成功的可能。在現實意義上水野愛是對的,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觀眾不會介意看到並不完美的一場表演,甚至可以說觀眾們更願意看到一場不完美的表演:這種不完美彷彿暗示著偶像和觀眾之間並不存在根本區別,都是平凡的、沒有過人之處的常人,因此「站在舞台中央的偶像」這種人生的高光狀態也是任何常人都可以去追求的。同時,正是因為偶像的不完美才有了成長的空間,在這種情況下,觀眾不會僅僅覺得自己是為服務買單的消費者,更是偶像演藝生涯的同行者。
[2]本文中所說的「昭和偶像」或「平成偶像」僅僅指《佐賀偶像是傳奇》這部動畫作品中所展現的偶像形象,與現實中關於偶像的事實沒有必然聯繫。
實際上,兩個時代之間的理念衝突來自於對這個深層次問題的不同回應:偶像應該追求崇高嗎?純子的想法隱含了一種肯定的答案。既然作為顧客的觀眾用金錢購買了偶像的表演服務,那麼偶像有必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呈現出最好的一場表演。因此,職業化的偶像必須展現出與常人的區別——如果偶像所能提供的表演都是常人也能夠做到的,那麼為什麼觀眾要為這場表演付錢呢?也許部分地也是因為這種原因,純子始終與觀眾之間保持著距離感。作為偶像的純子大概不能說是崇高的,但是純子的偶像理念內在地包含著對崇高的追求,甚至這種追求本身就是偶像的生命。而平成時代的水野愛雖然不見得會全然否定純子的理念,但是這種對崇高的追求顯然是不識時務的(中性詞),對於當代的偶像而言也並不是必要的。在水野愛看來,平成偶像固然不像過去那樣在表演上力求完美,然而在舞台上努力表演,面對觀眾時同樣能給把熱情和夢想傳遞給觀眾,這一點和昭和偶像並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說昭和偶像和平成偶像區別時前者主動地在追求崇高而後者對崇高的審美價值不甚關注,那麼最近兩三年內湧現的Vtuber則進一步將承載著文化內容的娛樂形式拓展到了常人世界的深處。平成偶像再怎麼標榜自己與平凡之間的沒有距離,至少大多在外貌上並不是真的那麼普通,但沒有物理身體的Vtuber則徹底不同(紙片人)。流行的話語中常常抬高了「有趣的靈魂」之於「好看的皮囊」的重要性,或許依靠足夠有趣的內容確實能收穫一批死忠粉絲,但是良好的外貌往往影響著人們一開始對偶像的關注度——人們往往低估了自己對外貌的重視程度。
Vtuber這一形式在原則上消除了一切外貌方面的門檻,畢竟Vtuber所具有的虛擬形象完全來自於人工的創作。而且由於目前已經有了許多成熟的技術解決方案,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成為一名Vtuber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從某種意義上看,Vtuber熱潮的短暫兩年前也體現了關於崇高追求的進一步分化。正如神楽めあ所說的「站在Vtuber界頂點的都是些腦子很好的人」,既然「好看的皮囊」已經成為了所有人都具備的條件,如何提供更有趣的直播或視頻內容就陷入了更加白熱化的競爭之中。投身於內容上的改善其實是一種昭和偶像式的努力,區別在於許多站在頂點的Vtuber所提供的有趣內容實際上是團隊合作的成果而非個人去追求對常人的超越。對於企業化運營的Vtuber而言,「中之人」當然為Vtuber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靈魂,但是致力於超越常人的「有趣」這種對崇高價值的追求則成為了團體的共同行動。在這種意義上而言,許多成功的Vtuber本身意味著團隊合作的擬人化。在這裡引用瑪格麗特·吉爾伯特的工作可能是適當的,Vtuber本質上是一種「複數的主體」(plural subject),這種超出個體之外的能動者追求著「有趣」層面的崇高。
當然,在國內的ACG社區中,神楽めあ(下稱mea)這樣的「清楚系」Vtuber的走紅也意味著關於崇高追求的另一種回應。每個mea的「天狗」都能如數家珍般地訴說她的「劣跡」:第一次直播中就放棄了維持自己的人物設定,手沖特技更是成為了一段傳說;涉及下三路的惡俗話語頻頻出現;常年在直播時大吼大叫並辱罵觀眾;毫不掩飾地向觀眾索要錢財……當然,每個「天狗」也都舉出不少mea確實清楚的時刻:比如除了《病名為愛》之外的唱歌環節;比如一同欣賞《泰坦尼克號》時的抽泣聲;比如關於錢財和特殊待遇之間的意見;比如在雜談中關於日常煩惱的看法,等等。
雖然在當前Vtuber中體現出了十足多樣化的發展,但是與其他的Vtuber相比,mea的表演風格依然顯得十分特殊——甚至我們很難說這個「屑女僕」是否真的嘗試過去表演些什麼(除了收到錢時的裝可愛之外)。對於許多熱門Vtuber來說,通過直播或視頻所呈現的表演內容在風格上並不需要像舞台表演那麼模式化,但是畢竟也是在一定的框架中的表演。這類顯著的例子有許多,例如許多Vtuber會用一定程度的營業聲線來完成直播,或者在一定限度內會對表演內容進行規劃和準備。與之相比,mea的直播看起來幾乎就是由隨性而為和臨時起意所構成的。如果說那些站在頂點的Vtuber們由於致力於提供有趣的內容,因而必然導致,致力於在「有趣」層面上追求一種超越了常人的崇高,那麼mea以及可能類似的許多小眾Vtuber則連「有趣」層面的崇高也放棄了——他們確實是常人,他們並沒有什麼讓表演內容變得有趣的超越常人之處——至少看起來確實如此。對於常人而言,如果說Vtuber這種形式,消除了作為傳統偶像在外貌上具有的超越性壁壘,那麼mea這類Vtuber似乎象徵著鑽研提供有趣內容的「有趣靈魂」也並不必要。無論是神楽めあanti串的存在還是mea艱難上漲的Youtube訂閱量似乎也側面印證了這個事實,至少對於許多一般通過的觀眾而言,她的表演並不怎麼有趣、甚至是令人反感的。正如mea認為自己的人氣「只是運氣好而已」,或許「天狗」們原本就是一群在某方面趣味相投的人,由於命運的安排讓大家認識了mea這個最適合自己的Vtuber。
至此為止,我嘗試以「對超越常人的追求」為線索,通過昭和偶像和平成偶像的對比,傳統偶像和Vtuber的對比,以及其他高人氣Vtuber和神楽めあ的對比,不甚嚴謹地,論述了崇高這種審美價值的當代境遇。總的來說,如果我們把Vtuber看作是偶像在虛擬世界中的延申,那麼崇高這種審美價值在當代偶像的演進中不斷地失去著其地位。為了清晰起見,我在下圖中仿照柏拉圖的「線喻說」以崇高價值的地位為線索,描述了昭和偶像、平成偶像、高人氣Vtuber和神楽めあ等小眾Vtuber的關係。在這張圖中,崇高的審美價值從左到右越來越不受重視,同時在傳統偶像和Vtuber兩個類別之內,右側的子類別都放棄了左側所追求的某一層面的崇高:
當然,可以預料到這麼一種合理的質疑:既然mea在國內ACG社區的中迅速走紅,那麼這種走紅本身就說明了mea具有一些過人之處,而這種過人之處在某些語境下是可以稱之為崇高的。這種歸因質疑,實際上源自於「事出必有因」的這種常識觀念。在這裡,我不準備討論這種常識信念本身的問題,而是想引出如下這個問題:如果mea在國內的成功真的說明了她的過人之處,那麼這種過人之處是對誰而言的?
審美體驗視角下的「過人之處」與「金剛石比石墨更堅硬」這類事實不同,前者必然涉及到一個審美主體評價下的「過人之處」。顯然易見的,mea的「過人之處」當然是對於她的粉絲群體而言的。這類回答長久以來總是伴隨著一種哲學化的隱憂,審美尺度下的「更好」能夠具有外在的可靠性嗎?並且,這種憂慮將我們帶到了一個具有實踐指向性的方面:在承載著文化內容的娛樂方面,我們如何在一個共同的框架下評價對崇高的追求或放棄?
3.美之所予與外在可靠性
讓我們回到一些更加熟悉的例子中。例如,有一種說法認為,近兩年的中國影視市場開始走向了成熟,因為觀眾的品味提高了——流量小鮮肉不再是商業成功的必然保證,觀眾們更加願意在熒幕上看到演技卓越的老戲骨,更加偏好在各方面製作精良的影視作品。在漢語的語境中,甚至有「實力派」和「偶像派」這種專門的區分,人們往往傾向於認為被稱為偶像的歌手或演員並沒有過人的唱功或演技,甚至對演藝事業有所野心的歌手或演員本身都會儘力避免被視為偶像,即使他們曾經以偶像的身份出道。至少在我們的文化中,「實力派」是更為受到肯定的,人們對那些在文藝表演各方面追求卓越的人報以很高的敬意,甚至有時候這種敬意中還包含了道德價值。例如,「德藝雙馨」這個詞是我們對藝術家的最高讚譽之一,而這個詞中所蘊含的道德高尚在很多情況下並不是指涉一些普遍的道德行動,而僅僅是指他們對表演藝術的專註、進取和追求卓越(很多時候也伴隨著著,這些人在演藝生活之外的行事低調)。這些例子很明顯地體現出了我們對於崇高價值及其追求的肯定。我相信這一點在許多社會中都是存在的,例如對所謂「匠人精神」的褒揚、對家族傳承式的手工作坊的追捧,或者僅僅是對在某些方面做到極致的人的讚譽。
誠然,「某人是崇高的」是一個具有建構性的社會事實,但是至少在公共話語中,這個社會事實並不是被任意地建構的,我們總是用一些相對來說非主觀的、非私有的事實來建構某人與崇高性的關係。比如,如果某演員Z演了一輩子猴戲,他在這方面的演技已經出神入化,遠遠超過常人的想像,那麼相關的共同體內就會公認這位演員是在演技方面是崇高的,由此「Z是崇高的」這個社會事實就被建構起來了。這一建構過程的關鍵,是一個關於崇高的陳述指向了外在事實,即關於演員Z的演技的事實(更具體地說就是Z在各種場合下的實際表演)。這個建構過程並不涉及任何關於「美的實在性」的老生常談,而僅僅是關於我們做出了關於崇高的論斷時,是否有來自外在的根據。
但是上一節中關於mea的論述則顯示出了,這個文化共識外的另一面。作為mea的「天狗」,能夠十分直觀地體驗到mea那種指向崇高的過人之處,但是對於路人而言,則可能感受不到這種過人之處。類似的現象是十分普遍的,然而我們對崇高的肯定則是共通的,因此正如在上一節末尾時指出的一種質疑那樣,「天狗」們出於歸因的常識,主張mea能吸引那些多人成為她的忠實觀眾,一定是由於她本身有一些指向崇高的過人之處。那麼問題就在於,我們能夠像「Z是崇高的」這個例子那樣,經由外在事實的根據來建構類似於「mea是崇高的」這類事實。更加清晰地說,在這裡的問題是:當我們說mea具有某種指向崇高的過人之處時,這種陳述是否具有外在可靠性?
在這裡引用哲學家塞拉斯的一些論述,對於這些問題的討論而言是有益的。塞拉斯提出,在傳統經驗論中存在著「所予神話」的缺陷。在傳統經驗論看來,至少有一些最簡單的經驗觀察是自我確證的,具有反映外在世界的可靠性,並且經驗觀察本身是先於語言的。只要我們在語言使用上遵循正確的規則,這些經驗觀察就準確地轉化為一個作為知識的語言命題,那麼這個命題繼承了經驗觀察本身的可靠性,在這種意義上,經驗觀察就證成了知識。然而塞拉斯指出,經驗論對經驗觀察的看法是一種神話,我們的經驗觀察本身就滲透著我們的語言。當我們報告「這裡有一朵紅花」這種觀察時,至少是因為世界經由我們的語言,已經被劃分出了「紅花」這個對象。而語言與世界的關係也不是簡單的對應關係,我們不能簡單地指著一朵紅花說「這是紅色」就能讓人真正地理解紅色。這一點在現實的語言學習中尤為明顯,當一般路人看到B站彈幕中特定的彈幕文化用語時,他不能立刻理解這些用語的意義。但是即使他沒有備考彈幕文化詞語考試,只要瀏覽了大量帶彈幕的B站視頻,他也能理解這些用語的意義。
我所感興趣的是「所予」(the Given)這個概念本身可以作為本文討論的有效工具。[3]在我看來,所予不同於經驗、觀察、根據等一系列能夠去辯護某個陳述的東西,這一點在本文討論的問題中也是如此。所予是這麼一種東西,它來自於心靈之外的世界,語言表述本身有著因果性的聯繫,但是我們很難說用語言本身論述這種聯繫。在上文的論述中,「天狗」們對mea所具有的審美體驗,至少在外在可靠性的意義上,也是難以言說的,但確實對於mea所具有的那種過人之處有著因果性的聯繫。在此意義上,當我們說出「xx是崇高的」這一陳述時,論述這一陳述的外在可靠性,實際上也就是在論述這一陳述如何能夠訴諸外部世界中的相關所予,並藉此來將陳述建構為一個社會事實。特別的,我將這種建構過程所訴諸的所予稱之為「美之所予」,以顯示與經驗主義或知識論主題的區別。因為在本文討論的問題中,我們可以部分地接受「所予神話」,畢竟較為含糊的經驗為命題提供可靠性是一個常識信念。
[3] 不可避免的,我對「所予」一詞的理解完全服務於本文想要討論的話題本身,因此或許存在著諸多誤讀。
美之所予這個概念讓我們進一步思考,「Z是崇高的」這個無爭議的社會事實與「mea是崇高的」這個來自於歸因推理的陳述之間的區別。在前者的情況中,Z在各種具體場合中的具體表演就是一些美之所予,這些美之所予是非主觀體驗的,它們在某些既定評價體系之下被認為是優秀的、非凡的、出神入化的,因此Z在演技方面確是崇高的;而在後者的情況中,mea的「天狗」們實際上拒絕提供這樣一種美之所予,因為我們知道mea的大多數表演內容並不能在「天狗」群體以外的評價體系中被認為是有趣的,因此當我們認為mea有著某些過人之處,那就只能退回到私人體驗上去了,然而私人體驗本身並不能提供一種外在的可靠性。
4.結論:先在的私人體驗
本文的分析論證了這麼一個觀點:在各種評論表述中,一旦我們放棄了對美之所予的訴諸,那麼我們也就放棄了論述的外在可靠性。因此,就算我們確實被mea這樣的Vtuber不可救藥地吸引,我們也不能僅僅根據私人體驗作出「mea是崇高的」這類陳述,甚至我們都難以僅僅根據體驗,得出任何外在可靠的陳述。
同樣的隱憂存在於從昭和偶像到Vtuber戰國的整個時代變遷中。崇高價值作為一種追求的放棄導致了這麼一種後果,任何涉及到「xx比xx更好」「xx十分有趣」「xx十分吸引人」等方面的評論表述都多少淪為了私人體驗的同義反覆。這種後果使我們想到這麼一種可能性,似乎在我們的這個時代,文藝作品與其去追求某些方面的超越平凡,倒不如憑藉運氣來契合一部分人在私人體驗方面的偏好。畢竟一切評論表述最終都僅基於直接的私人體驗,因此追求卓越並不能必然帶來更加正面的評價。
然而,追求崇高是值得肯定的,這在現實中是一個文化共識。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解釋這種矛盾呢?一種在日常話語中很常見的解釋是,就拿演員來說,「實力派」和「偶像派」分別是屬於兩個類型的演員,我們對於不同類型的演員有著不同的期待。對於實力派演員而言,致力於演技上的超越常人、致力於演藝事業的熱情與專註是必要的,實力派演員應當去追求崇高;而對於偶像派演員來說則並不一定有這個必要了。在此基礎之上,人們往往會說,實力派演員是值得尊敬的,並且他們有著更長的演藝生涯,體現了人們對於好演員的一貫、長久追求,諸如此類;而偶像派演員只不過是「吃青春飯」,他們在公共場合中常常會大出風頭,但是人們很快會對只有外貌的量產「小鮮肉」產生厭倦,因而他們的演藝生涯很快就到頭了。
我對這種解釋很不滿意,雖然我不是任何偶像的粉絲。這種解釋的問題在於似乎隱含了一種美學實在論:縱然一個好演員的演藝生涯貫穿幾十年,在這幾十年間關於社會的種種方面都在不斷地流變,但是演技的好壞卻有一套不曾變化的評價標準,而且這種評價標準還是不言而喻地被許許多多的普通觀眾所知曉的,因此人們能一貫地期待好演員、好演技;而與之相對的,偶像派演員的唯一優勢在於其外貌條件,一旦人們厭倦了這種外貌,就會認識到偶像派演員的演技並不優秀的事實,因此對其喪失了興趣。這種解釋的思路似乎暗示著有一些先在的、實在的、不具有社會建構性的價值體系,這就是我們作出評論的唯一參考系。
如果說演技確實是一種美學範疇中的社會對象,那麼我們很難去贊同這種實在論。不論是共時性的社會文化差異還是歷時性的社會文化變遷,都體現了在不同語境下美的概念有著許多不同的、差異的內涵,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去說演技的評價體系是不變的呢?
對崇高追求的理解必須回到私人體驗中來,因為只有私人體驗才是和不同時代、文化的語境所共變的。然而,正如上文中已經說明的,私人體驗本身並不能提供評論表述的外在可靠性。因此,合理的解釋是去考慮私人體驗到底在崇高的社會建構中佔據一個怎樣的地位。我們有必要分清看到這麼一個事實:私人體驗確實是自我確證、不能再進一步去言說的,但是私人體驗確實因果地影響了我們把哪些來自外部世界的事物看作是,提供外在可靠性的美之所予。「Z是崇高的」這一社會事實的建構過程,必須有美之所予作為外在的保證,但是這一社會事實本身並非與私人體驗無涉。我們不是將美之所予放進某些評價體系中以建構外在可靠的事實,而是從先在的私人體驗出發去收集相應的美之所予,並把它們整合進一個足以保證社會建構過程的體系中去。這個結論可以放到更加普遍的評論表述中去,也就是說:我們的評論表述並沒有真正地遵循任何評價體系,而是在為自己的私人體驗去尋求任何可能的辯護而已。
在私人體驗的辯護中彌合了崇高的退潮和追求崇高的文化共識之間的表面分歧。至少在文藝作品的領域中,任何層面的超越常人都被私人體驗的確認所錨定。私人體驗本身並不能作為某方面超越常人的依據,但是私人體驗因果地導致了對某些評價體系的引用、改進甚至創造,並且這些評價體系本身參與到了更廣泛的互動網路中去。從昭和偶像到Vtuber,崇高雖然退潮了,但崇高從不退場,崇高正基於碎片化的私人體驗而得到新的辯護。在此意義上,人人皆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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