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犯女兒的沉默獄友

身強力壯的金傑幹活賣力,低調謙遜,被提名為生產線線長,可他的入獄檔案上卻寫著一項無恥罪名。

上期回顧:我是一名落馬貪官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223 個故事

步入老犯行列後,我的勞改生活走上正軌。號房裡的六個人被分配了崗位,我和M在內務組(內務組是特崗犯,一般不參加生產勞動),其餘四人分在不同的生產線。

我們監區是服裝勞務監區,就是外面的服裝廠接到訂單後把面料、輔料等送到監區,由犯人按工藝要求裁剪、縫紉加工成服裝、包裝交貨。服裝生產是勞動密集型,工藝基本固定,操作相對簡單,流水線作業,適合監獄接單。當然也只能接一些低端跑量的訂單,比如牛仔褲、PU外套、仿呢大衣等。

我和M是職務犯,又被安排在內務組,不僅獄友會嘀咕,有些幹部也會半開玩笑地問我:「你家裡是不是有關係啊?」家人根本找不到這種關係,估計是以前經常寫材料的工作經歷幫助了我。

幹部這話很難接,我既不能說「感謝組織關心培養,我一定繼續努力」,也不能說「我能力和這個崗位比較匹配,有利於工作開展」。 我只好默不作聲。

每個罪犯都會牢記三個基本命題:我是誰?(答:我是罪犯。)這是什麼地方?(答:這裡是監獄。)你來幹什麼的?(答:我來勞動改造的。)這就是罪犯的「身份意識」。面對幹部問話,標準方式是先下蹲,再回答「報告警官!」

入獄後的一段時間,我的文化素質和電腦技術等優勢凸顯出來,且嘴巴緊,嚴守秘密,教導員讓我擔任三課教員,負責服刑人員思想、文化、技術三門課的教育,並協助民警整理罪犯檔案、匯總考核分、解答減刑假釋政策等。

前任三課教員的字非常漂亮,編寫的教案整潔大方、黑板報賞心悅目,監獄這方面的評比,他總是第一。採集匯總服刑人員的基礎信息、考核分、減刑假釋資料,他堅持手工填報,裝訂成厚厚幾大本,很是好看。

但內務組長私下跟我說:「他這是混改造,監獄要求報送什麼,幹部電腦裡面沒有,只能找他翻檔案、查資料,有時忙到半夜,繼而給幹部留下兢兢業業、勤懇幹活的印象。」

我接手以後,就向內勤幹部建議,掃描400多號人的檔案信息、平時基礎資料,錄入電腦,建立資料庫和EXCEL電子表格,需要什麼內容直接查找、引用。用EXCEL函數模擬監獄罪犯管教系統,把各個因素加權,這樣幹部每天錄入獄友們日常的考核結果,就能看到所有犯人的當前排序和模擬考核分。

協助警官工作過程中,新犯金傑的檔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強姦」「猥褻兒童」兩罪並罰,還有前科「販賣毒品罪」。我心生好奇,偷看了他的檔案和判決書。

檔案上寫著,金傑侵害的對象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金傑一米七五的個子,長得挺帥,左臂紋了只虎頭,天天做深蹲、俯卧撐鍛煉身體,不像其他涉性入獄的犯人邋遢和猥瑣。

圖|《監獄生活》劇照

他體格健壯,卻極少打架,為人十分低調。平常做事他從不偷懶,縫紉機也踩得很漂亮,幹部們好幾次都要安排他做生產線線長,可他堅決不幹。他不太愛說話,但一開口就讓人感覺他思路清晰。

在監獄江湖,新人,尤其是罪行涉性的新人排名最低,不但被其他犯人看不起,還經常會受到欺負。

內務組獄友們有一套欺負人的辦法。例如,聲稱沒收到你開大帳的單子,即便你帳上有錢,也買不到吃的用的;當你申請某個菜品加餐,告知你申請名額已滿;你在晒衣台上洗曬的衣服被褥消失不見,申請新的時告知你已經沒新的了;監房衛生檢查,你的床上會突然多出衛生紙以及打火機,被扣分;晚上夜班崗巡查時,認為你不太正常,一個小時就叫醒你一次;感冒了,告訴你不用吃藥,多喝開水就行。

可金傑和別的涉性犯人不同,他很少受欺負,一方面是因為他很懂得與管教、獄友相處(或許是他二次入獄,有經驗了),另一方面是他能忍,即便有人故意刁難,而他明明有能力還擊,卻還是忍讓,咬牙瞪著對方几秒便轉身離去。

這麼個小混混,到了監獄還耍酷、玩深沉,讓我越發好奇,但聯想起他的罪名,又覺得憤慨。

服刑人員每月可以給家裡寫封信,到了寄信日,大家到大帳員處填寫地址,並把寫好的信裝進信封,但不許封口。想申請家人來探監的,則在信封的信舌上寫好對方姓名、關係、申請接見月份。

大帳員收集好後交給我,我會去協助幹部核查各人「監管等級」(寬管、普管、嚴管)、親屬關係,登記後交給幹部審閱。幹部審閱後,有時會讓我們協助填寫「接見通知單」,並將信件封口,他們下班後去代寄。

寫信和申請探視,是大家每月期盼的大事,但金傑從不發信,也不申請探視。

還有,按照不同監管等級,服刑人員每月可以打1-3次親情電話,每次3-5分鐘,金傑的監管等級達標,可他從未申請過親情電話。

金傑因此成了典型的「三無人員」:無大帳資金匯入,無信件接見,無親情電話。按規定,幹部必須重點關注他的思想動態,於是和他談心,並詳細記入「十必談」工作日記。在和他談心的時候,有時會讓我在一旁協助記錄。

有一次,幹部和金傑談心時,問他:「你為什麼不和親屬聯繫?」

金傑想了想,老練地回答道:「親屬都很鄙視我的行為,我給他們帶來了社會壓力,沒有臉面聯繫他們。我將認罪悔罪,積極改造,爭取早日回歸社會。」

漸漸的,我和金傑的交集多了起來。他服刑態度很好,經常向我了解考核分和減刑假釋政策,後來有一次還表示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我對他的了解越來越深。

金傑讀高中的時候是名體育生,高考時爭取體育特長加分失敗,高考分數不夠,上不了大學,只好出去打工賺錢。到工廠呆了兩年,他遇到一位混社會的老大,於是跟著他做事了。

老大在那座城市的事業涉及很廣,從遊戲廳、撞球房、旱冰場,到小劇場、KTV、夜場、洗浴休閑,都有染指。金傑在老大手下做事拚命,很有頭腦,老大很欣賞他,慢慢在老大的團隊中得到了很高的地位。

不久,老大把搖頭丸、K粉、海洛因,引進手下的各個娛樂場所。「不搞不行,人家都搞,你不弄就只有關門,這些東西利潤大,來錢快,那一帶全是我們一家供貨。也有外來的想搶生意,但要麼遇到車禍或者被人打,要麼被人舉報被辦了。」金傑告訴我。

「我辦事還是動腦筋的,貨拿回來放在哪兒?你想死了都猜不到!我掏空掃把下端的竹子,把貨放裡面,再用鐵絲把竹枝紮好,平時就放在廁所!」偶爾有客人被警察抓到,金傑也能迅速撇清關係,讓自己處於安全境地,有時出了大事則請老大出面擺平。

做生意的過程中,金傑認識了KTV的陪唱小姐小蘭,小蘭是個家境貧寒的在校大學生,來夜場客串唱歌賺點外快,不像其他陪唱妹那麼妖,吸引了金傑。

金傑很快就把小蘭追到了手,兩人生活很幸福,產生了從老大團隊中抽身的念頭。

「我們打算去跟老大商量,拿到自己的錢,就去週遊世界,不幹這行了,反正我聽她的。」

後來,小蘭給金傑生了個女兒,長得像小蘭,很乖,和金傑最親,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不哭,還會伸出軟軟的小手要他抱她。

新生命讓這個當混混的父親安定了下來,雖然小蘭和金傑並沒有領證。金傑決定和老大攤牌,分家拿到屬於自己的錢,然後走人。

老大不相信金傑真要脫身,以為他羽翼豐滿,要另立門戶。幾次談判後,儘管金傑保證拿到錢後會帶著小蘭和女兒去外地,老大還是不信。

這事還沒落定,過了段時間,金傑卻因販賣毒品被捕入獄,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檔案里也證實了他販毒被捕的說法:在金傑實際控制和經營的夜場,民警接到舉報,在其辦公室的掃把、垃圾桶里查獲毒品,並得到夜場員工和吸毒人員的佐證。

金傑覺得蹊蹺,懷疑是老大的計謀。「怕我威脅到他的生意,所以害我坐牢。但我只能認了,畢竟我也不是個白貓,再說我能怎麼辦呢?實在鬥不過他。」

改造期間,金傑表現優異,實際服刑僅六年多就假釋出獄,要知道涉毒犯減刑很不容易。

「那幾年我就一個念頭,一定要在寶寶上一年級前出獄,找個正經的事干,每天西裝革履的,讓每個小蘭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個正經人。我還要把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天天送她上學。」

減刑出獄後,金傑發現小蘭經常避開他,女兒口中還多了一位大伯,這大伯其實就是他老大。原來,自從坐牢後,老大就時常去探望和接濟小蘭,還提議小蘭到他公司工作。小蘭大概知道老大不是出於善心,一開始她沒有接受,後來也許迫於生計,她開始去老大的公司上班。

那次出獄後,金傑覺得處境很危險,老大會對他趕盡殺絕,還會搶走小蘭,於是他決定先下手,要小蘭配合自己綁架老大,敲一筆錢,然後一起遠走高飛。

不知道小蘭覺得風險太大,還是習慣了老大的關照,之後發生的事在判決書里都有闡述:假釋後不久,金傑意圖與小蘭和好親近,但被拒絕,被雙方所生七歲的女兒勸阻後,金傑惱羞成怒,拉扯女兒衣服,圖謀不軌,引起金傑和小蘭肢體衝突,這些被有防範意識的小蘭錄音。

之後,小蘭向單位和司法機關求助,雖然庭審中受害兒童身體檢查鑒定未受損傷,但事發現場錄音、小蘭同事證言以及其它證據已經形成證據鏈,金傑因強姦(未遂)罪和猥褻兒童罪並罰,且為累犯,而且尚在假釋考驗期內,故撤銷假釋,合併執行有期徒刑12年。判決下來後,金傑上訴過,被駁回了。

「肯定是老大夥逼小蘭陷害我的,說我猥褻自己的女兒,我怎麼會拿她們母女倆怎麼樣呢?哪怕她們選擇離開我。」金傑至今覺得委屈,認為一切都是圈套。

圖|《監獄生活》劇照

我相信了金傑的故事,也明白處於監獄最底層的他,向別人講述這些故事,可以讓自己身上帶幾分悲情色彩,少受些欺負,他勞模一般地積極改造,也能避免別人來找他的麻煩。

有一天,聽說老張和老仲即將刑滿出獄,我借故去了趟出監監區,探人,順便把金傑的戶籍地址告訴他們,拜託他們出去以後跑一趟金家或者寫封信過去,看他家裡有沒有人來探監,甚至請個律師來給他提供諮詢。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照做,反正在我出獄前,仍然沒有人去探視過金傑。

後來的一次,我還為金傑犯了錯誤。

駐監檢察室要求我們監區,整理預約檢察官面談罪犯的名單,我統計名單時,暗示金傑可以申請檢察官複查原判,但他冷淡地說:「入監隊就見過了,沒用。」他沒有預約面談,但我私自把金傑的名字報了上去。

檢察官來監區找金傑談話,他否認自己提出過預約,反而一再聲明自己「認罪服法、積極改造」。

這讓陪同的教導員非常尷尬,事後我也被嚴肅批評:「這種事是同情泛濫能解決問題的嗎?監獄是刑罰執行機關,你自己還要不要改造了?」

幾個月後,我被調離內務組,開始在監獄過另一種生活,見過形形色色的新老犯人,卻總忘不了金傑那雙充滿仇恨目光的眼睛,和那天臨走前他對我說的一句話。

「在這裡什麼我都認,什麼我都能忍,只想早點出去,一切都該有個了斷。」

作者伍橋,曾因受賄入獄三年

編輯 | 莫文祖

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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