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為什麼「孩子懂事」不再是一個褒義詞?

在我小時候,「懂事」是一個十足的褒義詞,尤其是用來誇孩子。但是現在,說一個孩子真是「懂事」,好乖好乖,我們會覺得有一點辛酸。

這是什麼心理?俗話說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什麼樣的行為叫做懂事?懂規矩,有禮貌,會管理情緒,能體貼大人,不添麻煩,不亂提要求。一句話:懂得剋制自己亂七八糟的慾望,這就是懂事的標準。那麼,什麼樣的土壤最容易培養出「懂事」的孩子?——通常是慾望不能充分滿足的家庭。

懂事的孩子背後,常常有一個貧乏的家。

經濟上的貧窮是最常見的。尤其是上一代的父母,家境不寬裕,錢要算著花。懂事的孩子看到這一點,就想幫父母省錢,小小年紀,已經深明大義。去市場買水果,有兩塊錢一斤的蘋果,絕不會考慮三塊錢的。後者味道甜,個頭大,但我懂事嘛,我吃小的就夠了。孔融讓梨的故事,說的就是我。

順便問一句,孔融讓梨為什麼千古傳頌?也是因為窮。在經濟匱乏的時代,節儉才是一種美德。現在家裡的梨都吃不完,好端端地讓什麼讓?

也不一定只因為貧窮。比如,家裡不缺錢,父母兩口子都會賺錢,但很忙,每天一早出門,半夜才回家。孩子小小年紀,也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自己上學,自己回家,自己做作業,自己給自己訂外賣,這也是一種懂事。

這個例子里,匱乏的就是時間。

寄人籬下的孩子也很容易懂事。那些被寄養在親戚家的孩子,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展現出自己乖巧的一面,以博取主人家的疼愛。倒不是說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對他們不好。有時甚至是超出一般的好。但好歸好,在孩子眼中,這種「好」總是有條件的。你越是對我好,我越是要努力回報於你。

這個例子里,匱乏的是無條件的信任。

懂事,往往是某種匱乏的產物。它也是我們用以應對匱乏的最本能的方式。在困難的時期,這種方式是好的。——說實話,也談不上好不好,因為很難說有第二種選擇。但它的慣性,有可能延續到我們擺脫了匱乏之後。

那時候的懂事,或多或少就有一點悲劇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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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個人,已經成年了,從小就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孩子。父母帶著他去超市,問他:「想買什麼零食?」他看著貨架上的餅乾,咽了口口水,告訴父母:「我不要。」父母說:「今天可以買一個。」他搖搖頭:「真的不要。」

他們家庭條件並不差,但他總忍不住揣摩父母的心思:「他們沒有那麼喜歡我吃零食,只是額外給我的縱容」。父母願意給,但他要做最好的小孩。

他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沖父母拍桌子吼一次,告訴他們他忍得有多辛苦。我們都攛掇他付諸實施。有一天晚上喝多了,我們一通鼓勵:「給他們打電話,不解釋,就吼一句:我受夠了!」他滿臉通紅,連連稱好,趁著酒勁撥通了電話,跟父母問了聲好,又掛了。問他,說:「算啦,他們又沒有錯。」

懂事的反義詞,是「任性」。

任性是貶義詞,曾經是,現在還是。我在大學裡,常常聽到一些老教授嘆息:「現在這些年輕人啊,九零後啊……什麼都好,怎麼就那麼任性。」

他們當然也知道原因:「小時候沒吃過苦。」

但他們的口氣是不以為然的。我想,小時候沒吃過苦,那不是很好的事嗎?老教授們說:「沒吃過苦,把性子放野了,以後遲早有苦頭吃。」

他們看來,任性等於後悔,那幾乎是一定的。

有的學生上學上到一半,就要休學,做自己的項目。還有的學生年紀輕輕就開始創業,說起什麼風投,BP,商業模式,都是一套一套的。幾個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一碰頭,聊得嗨了,就覺得天下在手,事情已經成了一半。但怎麼可能有那麼容易的事呢?別人辦不成,就你辦成了?你有什麼任性的資本?

但如果權衡清楚才能任性,也就不叫任性了。我離年輕人更近一點,我實實在在看過很多任性的人最後是成功了,瞎折騰,折騰成了事兒。

但我看到這一點,卻不敢效仿。坦白說,我還是有不安全感的。換成是我,無論如何,還是先混一張文憑再說。找一份工作干幾年,積攢一點經驗再創業啊。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想法。他們敢那麼做,一定有他們的底氣。

他們父母這代人,態度介於兩者之間。有一對夫妻專程飛來學校,苦口婆心地勸孩子不能任性,失敗了。「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們恨恨地說。

「那就等我知道了再說。」孩子笑嘻嘻的。

「等你知道,就什麼都晚了。」父母無奈。

我猜,對他們的父母來說,觸發的是匱乏年代的記憶:你一旦開始任性,就會付出代價,你的人生或許會因此遇到很大的困境。那些困境未必真的發生過,但在那一代人的腦海里有一席之地,作為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一種共同回憶。但他們最終還是同意了,證明這個記憶帶來的恐懼是可以超越的。

年輕的孩子體會不到這些。他無賴地笑:「爸媽,你們給我出一筆錢吧。」

父母說:「你把自己賠出去還不夠,還要賠我們的養老錢!」

「就當是天使投資啰,以後我發達了,多少人想投我都不一定有機會。」

我看著孩子笑起來的表情,心想,姑且不論事能不能辦成,套用陳丹青先生的說法,這張臉是一張沒有被委屈過的臉。父母嘴上碎碎念,心裡多少也為孩子長成這樣而自豪吧?等我女兒長大了,我也願意她有這樣的笑容。

老教授說:「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呢?孩子想長成自己,而不是長成上一代希望他們成為的那樣「懂事」的自己,這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為什麼不祝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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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英語班上認識了好朋友Elsa。Elsa喜歡艾莎公主,女兒回家跟我們說:「她只有艾莎公主的王冠,我們家的那些裝備,都可以送她。」那是她在迪士尼買的裝備:裙子、披風、王冠、手杖。她很喜歡,但是送給朋友,一點都不心疼。我們只好打腫臉充胖子,誇她做得大氣:「做得好!好東西就是要跟朋友分享!」姥姥說:「那你就沒有了?」女兒說:「我們再去迪士尼買呀!」

我只好苦笑了。

姥姥說:「爸爸媽媽不帶你去迪士尼,怎麼辦?」

女兒說:「姥姥帶我去!」

姥姥瞪大眼睛:「姥姥可沒錢帶你去!」

女兒不以為意:「等你有錢了唄。」

其實姥姥並不是沒錢去迪士尼,那樣的說法,多少代表了她的恐懼。好在這恐懼並沒有傳承。畢竟我們來到了更富足的年代。我們等得起。

關於「任性」或「不懂事」的恐懼,有一些本沒有事實基礎,只是基於一種情感的記憶。但認清楚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容易。當我看別人,尤其是上一代的時候,常常能說得頭頭是道。但落到我自己身上,我也會分不清楚。

我也害怕犯錯啊。我試圖給孩子營造一個從容的環境,讓她不至於因為不被滿足,因為資源的匱乏,因為沒有被給予足夠好的照顧,而不得不學會「懂事」。雖然也要給必要的限定(過馬路遵守交通規則,這是不能任性的),但我承認,很多時候,我並不確定哪些要求是可以滿足,哪些是需要她剋制的。

偶爾,我也會有跟上一代人同樣的擔心——

「這樣任性真的好嗎?」

「發展下去會不會過分了?」

「她會變成一個過於不懂事的孩子嗎?」

挺麻煩的。我和妻子都是從相對匱乏的年代走出來,「懂事」的聲音,時常在我們腦海中回蕩。當女兒在碗里挑挑揀揀,把她不喜歡吃的蔬菜和豆子挑出來的時候,我有時還會按捺不住我的衝動,對她說:「不可以挑食!」

她說:「但我不喜歡吃。」

我說:「不喜歡也要吃下去!」

她嘟起嘴:「為什麼?」

我眯起眼睛,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是啊,為什麼不喜歡的東西也要吃?我是可以說:「因為農民伯伯種糧食很辛苦。」也可以說:「爸爸媽媽賺錢不容易。」或者說:「你必須什麼都吃,才可以長得高。」甚至,還可以引用爺爺奶奶口中的一篇老課文:《十粒米,一條命》。但我知道,這些答案都是不誠實的。那隻不過是在用我記憶深處的恐懼,在把她往「懂事」的那條路上引導而已。

妻子說:「因為爸爸看到浪費,心會痛。」

女兒看看我,似乎在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心痛。然後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那好吧,我再挑最後幾筷子,就不挑了。」

我悻悻地想,行吧,反正也餓不著她。

我有時候也很不安心,總覺得這樣發展下去,每件事情都跟她談判,豈不是越來越不好管?總還是要立一點規矩吧。但我又想,立規矩到底是為了她好呢,還是為了讓我安心?——這麼一想,又覺得沒必要搞得那麼麻煩。

有時候帶女兒去超市。她說:「我想買零食。」我讓她去挑。挑來挑去,選了一包糖果。我說:「就挑這麼點啊?」她說:「嗯。」我問她:「你是因為不好意思多拿嗎?」她反問我:「為什麼要多拿?明天還會再來的啊。」

我無話可說。又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把孩子想得小了。可能我心裡也有一個過於懂事的小孩,就像那個小時候不敢承認想吃零食的朋友。這麼一想,又覺得平時給孩子多一點的自由,麻煩是麻煩一點,還是挺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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