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福的年獸少年

03-16

我把一碗康師傅紅燒牛肉泡麵放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高高挑起了眉，一臉難以置信。

「你就給我吃這個？」

「嗯。」我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揭開自己面前的那碗泡麵蓋子。

「因為家裡只剩這個。」

「我可是年獸！」少年聲音提高了八度，兩隻毛茸茸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哦。」我繼續點點頭，用筷子挑起了一撮面。

「你過年不放鞭炮，不掛春聯，不打掃房間也就算了！你就給堂堂年獸大人吃這個?」

少年的聲音充滿了悲憤與控訴。

我哧溜一口吞下麵條，從泡麵碗里抬起頭，淡定地瞧著他，慢吞吞開口。

「首先，市區禁燃煙花爆竹，第二，是你擅自闖進我家，第三，如果嫌棄的話，請堂堂年獸大人從哪來的，就回哪去。」

還在慷慨激昂曆數我種種罪名的少年愣了一下，閉了嘴巴。

我站起來，拉開旁邊的窗戶，做了一個慢走不送的手勢。

窗外的冷空氣卷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瞬間沖了進來，激得窗邊的少年打了個寒噤。

「算了。」

少年有些泄氣地嘟囔，豎起來的耳朵也慢慢耷拉下去。

「哼，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

他委委屈屈地扒拉著泡麵，撥開蔥花，一口一口吃得格外勉強。

我嘆了口氣，遞過去一根香腸。

吃完速食麵，我打發年獸大人去小客廳看電視，自己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翻譯稿件。

還沒翻幾句，就聽見少年嚷嚷開了。

我頭疼地按住了腦袋。

當初就不應該抱著養只貓貓狗狗也不壞的心態，收留了翻窗而入的這個傢伙！

絕對是個大失誤！

當初明明是毛茸茸圓滾滾的一小隻，腦袋上刻著一個菱形的別緻印記。

軟綿綿的小爪子扒著我家的空調機望過來。

黃玉色的獸瞳水汪汪的，像是被誰不小心踩了一腳一樣的無助又可憐。

惹得我母愛大發，興沖沖地出門衝去超市買了各種貓糧罐頭貓玩具，連貓廁所都準備了。

結果回家一開門，小萌獸不見了。

只有一個紅髮亂翹的蹺家中二少年。

胡亂裹著我床單，大咧咧地坐著我沙發，吃著我的薯片，還把碎渣渣掉得滿地都是……

這才不是讓人心都化掉了的萌獸，這分明是我大爺啊！

要不是臉蛋兒清秀漂亮，腦袋上還頂著兩隻毛茸茸的耳朵，我絕對會報警把他趕出去。

沒辦法，誰叫我是萌物控呢。

「這都是活生生的污衊！赤裸裸的誹謗！……」

等我走到客廳的時候，少年正蹲在電視機前面，渾身毛都炸了起來。

電視上CCTV動畫頻道正在播放少兒故事節目，娓娓道來年獸的起源。

「古代有一隻單角四足的凶獸——年，因冬季大雪覆蓋而短缺了食物常到附近的村莊里去找吃的。」

聽到「凶獸」這個詞，少年就開始握拳大聲抗議。

我見情況不妙，趕緊去找遙控器。

「它身體龐大、脾氣暴躁、兇猛異常，給村民帶來了很大的災難……」

「哇啊啊啊，胡說胡說胡說！」

「喂喂，你冷靜點！」

我一手艱難地拽住情緒激動想撲過去跟電視機同歸於盡的少年，一手終於找到被丟在地上的遙控器，啪嘰一下關掉了還在喋喋不休數落年獸的節目。

「胡說八道，」少年猶自氣得小臉通紅，「我們年獸才不是凶獸，我們是瑞獸，最受人歡迎了！」

我囧了一下，這跟傳說好像有點出入啊。

我半信半疑，「真的嗎？」

少年噌地站起來，正對著我，一臉理直氣壯。

「如果大家都不喜歡年獸，為什麼要盼著過年？」

「唔……」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人族放鞭炮，穿紅衣，掛春聯，貼窗花，都是為了迎接我們年獸的到來！每家每戶都會盡全力做出最最豐盛的年夜飯，獻給我們享用。因為我族能夠賜予人們來年的福運！」

少年用一臉老子就是牛逼的神情宣告。

呃，所謂吃人嘴短嘛……我暗暗腹誹。

不過，「哎？等等……福運？！」

敏銳地抓住了最後一個關鍵詞，我眼睛biu的一下亮了起來。

「能保佑我中五百萬彩票嗎？」

少年扭過頭，不屑地斥責。

「庸俗！」

「我管你了這麼多頓速食麵，得給我點好運氣吧？」

威逼之。不為所動。

「做得到我就帶你去吃滿漢全席！想吃啥就吃啥！」

利誘之。不為所動。

「你到底要什麼條件，你開個口！」

我繞到少年，張牙舞爪地正面逼問。

少年又把頭扭了一百八十度，磨蹭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小聲說。

「我還沒成年，所以法力還……還不夠……」

我用力瞪他，那你好端端的吹什麼牛！

「泡麵不愛吃，特意給你叫了外賣總該滿意了吧？」

我從外賣小哥手裡接過一大盒豪華烤全雞裹醬套餐。

原本躺在沙發上因為受到官方媒體「年獸是壞蛋」打擊而萎靡不振的少年，立刻猛撲過來！

然而靠近嗅了嗅之後，又興味索然地耷拉下了腦袋。

撈起身邊的抱枕縮成一團，少年悶悶地拋出一句，「還不如你的泡麵呢。」

我不解地聞了聞，噴香濃郁的烤雞味透過外賣盒子直衝鼻尖，令人食指大動，打開一看，色澤金黃，飽滿誘人。

「不管是聞起來，看起來都沒問題啊。」我疑惑。

「我們年獸吃的，不止是食材，不止是烹調手藝，還有掌勺者在烹飪時對食物傾注的感情。」

「嗯？」

「這份食物里，搶不到車票回不了家的怨念負面情緒都快溢出來了。不用嘗一口，我就知道肯定難吃透了。」

少年一臉嫌棄。

我囧了，心中默默為主廚師傅哀悼了一下。

「對了，你不回家嗎？」少年若有所思地蹦出一句，「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是趕稿就是打遊戲，都不出門。」

他有些奇怪地看著我，「過年不是應該一家人聚在一起嗎？」

我停頓了一下。

然後，很平淡地回答。

「我已經沒家可回了。」

良久的沉默。

少年訕訕地嘟囔了一句，「對不起。」

「沒關係。」我很熟練地回應，面不改色，毫無情緒波動。

已經習慣在別人得知我家庭情況時，露出同情、憐憫、抱歉，驚訝等各種表情。

有些是真心的，有些是假意的。

不過，我並不在乎。

因為不管我在不在乎，事實不可能為之改變。

「既然你不喜歡吃這個，那麼自己點吧。」我岔開話題，把手機丟給他，轉身抱起筆記本電腦上了樓。

之後少年沒再折騰什麼，也沒再吱哇亂叫。

整個Loft安安靜靜的，除了鍵盤的敲打聲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

像是跟之前一樣，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揉揉眉心，全身心投入到稿件翻譯中。

等我翻完全部內容，並且確認無誤發送給客戶之後，時針已經走到了七點整。

我伸了個懶腰，準備下樓去廚房找速食麵填肚子。

心下琢磨著該吃哪個口味。

之前吃了紅燒牛肉，今天換個老壇酸菜？

啊啊，不行，那傢伙不愛吃這些。

唔，其實今晚是除夕夜，大不了就破費一下請他出門吃飯好了。

自從那以後，出門都是玩偶陪吃的待遇。

有人陪吃，不，有獸陪吃，也許會不一樣？

我打定主意，蹬蹬下了樓，四處張望了一番，卻沒發現少年的身影。

電視沒開，抱枕亂七八糟地丟在沙發上，之前點的炸雞套餐外賣還放在茶几上沒動過，熱氣已經快散光了。

……難道是走了？

這麼突然嗎？

我緩緩跌坐在沙發上，下意識地撈起了少年最喜歡的那個獵人飛坦抱枕。

不過，他本來就是誤打誤撞跑我這兒來的。

沒有好吃的就離開，也很順理成章吧。

反正……已經習慣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最後誰都留不住啊。

有什麼關係呢。

只是，為什麼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呢。

然而，等到我緩了緩情緒，打開廚房門的時候，目睹的景象讓我本來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間化為了無力吐槽的囧囧黑線。

「欸？」

渾身沾滿麵粉，一頭紅髮染得半白的少年詫異地扭頭。

我嘴角抽搐地問。

「您老這是在幹什麼？」

少年用一臉看傻瓜的眼神瞧著我，「過年要吃餃子。」

我震驚盯著廚房檯面上的大小不一橫七豎八丑出天際的麵糰，「餃子？」

少年理所當然地點頭。

我嘆了口氣，「得了，小白狗您先去洗洗自己。」

「我不是狗！」少年皺眉抗議，下意識地伸出沾滿麵粉的手撣頭髮。

於是，白色的麵粉在小小的廚房裡滿天飛舞，情況變得更糟糕了。

我再嘆了口氣，一把把少年直接推進浴室，然後重重關上門。

「你先把自己洗乾淨。」

「後面的，我來負責搞定。」

我回到廚房，看著那些歪七扭八還沒和完的麵糰，乾巴巴裂著口子，彷彿在對著我做鬼臉似的。

忽然，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大概是瘋了吧，居然還覺得這傢伙還挺可愛的。

月牙形的餃子在鍋里按順時針圓弧形乖乖排好隊。

水吱吱地燒起來，不斷升騰一陣陣熱氣，模糊了我的臉。

頭髮還有些濕噠噠的少年悄悄從浴室里溜過來，拿起筷子就下手撈，被我伸手一把攔住。

「喂，等等，還沒好啊。」

「哼，慢死了。」少年不樂意地嘟囔。

「……把麵粉弄得滿廚房都是的人，沒資格跟我抱怨！拿抹布給我擦去。」我哼了一聲，指著到處都是麵粉的案台和地面，下了指令。

「……」少年不吭聲了，拿起抹布一邊擦，一邊眼神還時不時往升起裊裊白氣的湯鍋里飄。

咕嘟嘟，咕嘟嘟，咕嘟嘟。

餃子鍋滾到了第三遍，白胖胖的餃子都在水面上浮了起來。

我先盛了一勺餃子湯，然後拿筷子一個個撈起來，撒上香菜和小蔥，再滴上一點子香油，完工！

打開的電視正在播放俗套無聊卻又似乎不可或缺的春節聯歡晚會，男女主持人正嘰嘰喳喳地一唱一和。

暖黃色的溫馨燈光照下來，鋪著小碎花的餐桌端端正正地擺了兩大碗胖乎乎的餃子，散發著冬日裡難得的絲絲熱氣，讓人自然而然地就放鬆下來，深吸一口氣，沉浸到節日的喜慶氛圍中。

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歡快起來，就連少年非要親手來端餃子，把湯弄灑了不少也沒計較。

「開吃吧。」我喜氣洋洋地宣布。

蝦仁Q彈鮮美，玉米粒脆嫩清甜，湯汁濃郁醇香，全部融在一勺里，口感層次豐富。

咽下去，暖洋洋的湯汁撫過腸胃，感覺十分熨帖。

啊，真好吃。

我的廚藝其實挺不錯的嘛。

我感慨著。

自我表揚完抬頭一看，少年居然已經吃完了自己的一碗，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的。

我連忙伸手護住，「自己去鍋里盛，不許搶我的。」

「沾了你口水的誰要吃啊。」少年不屑撇嘴，「你自己吃完吧。」

我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低頭撈起了自己碗里最後一個餃子，一口吞下。

唔？

好像有硬邦邦的東西……卡在喉嚨里。

我忽然表情僵硬。

啊啊啊那是什麼啊？

不會是那個沒創意又不講衛生的餃子藏硬幣儀式吧？！

啊啊啊，你知道一枚硬幣一年會在多少人手上流通啊，上面有多少細菌嘛？

給潔癖吃這種東西是會死人的！

那一頭的少年卻完全沒注意到我扭曲的表情，兀自洋洋得意起來。

「吃到了吧。吶，本大爺心情好，專門在硬幣上施了法術，賜福給你。」

我望著他一臉「還不趕緊叩恩跪謝」的欠抽表情，真的很想揍他。

可是我不能，因為那枚破硬幣卡正卡在我喉嚨里。

吐不出來，又不能咽下去。

於是，我發出了凄慘的嗚嗚嗚聲音。

「哎哎哎哎……你怎麼了？」丫終於發現不對，連忙過來幫我拍背順氣。

「咳咳咳……」驚天動地的一陣咳嗽後，我終於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道，「你的賜福就是用硬幣把我噎死嗎？」

少年不神氣了，蹲在角落裡，遠遠盯著我咳出來丟在桌面上，還沾著濕漉漉口水的硬幣屍體。

一臉鬱卒，反覆念叨著。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怎麼會，施術之後，不該是這樣的啊……」

「難道是法力不夠……」

「得了得了……我也不指望你這個半吊子能給我什麼福氣，不給我搗亂就成了。」

我拽起還在糾結的少年，「走，看煙花去！」

為了迎接新年而裝扮起來的街道，掛滿了一串串喜慶的紅燈籠。

四周燈光璀璨，幾乎亮如白晝，超大的LED屏幕不斷地閃過各路明星的拜年視頻。

廣場上到處是因為新年聚集在一起人群，家人，朋友，還有相擁在一起的情侶。

笑語喧嘩，熱鬧不已。

遠處，一束束煙火此起彼伏地呼嘯著，在明凈澄澈的深藍色夜空中炸開一簇簇絢麗的花朵。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一聲又一聲悠遠綿長的鐘聲，在耳邊回蕩。

「噹噹當……」

新年的腳步已經近在咫尺，煙火的爆炸聲更加密集更加響亮。

不管是同行的朋友還是陌生人也好，人群笑鬧著挽起了身邊人的手，連起無數道人牆。

全都仰頭望著大屏幕的倒計時標誌，齊聲倒數。

「我知道為什麼了！」少年如有所悟般也抓起了我的手。

「在實物上施法不行的話，這樣總可以了吧。」他小聲嘟囔著。

「什麼？」我沒聽清。

「別磨蹭，快把臉靠過來！」他在一片嘈雜聲中對著我的耳朵大喊。

一貫大爺式的命令。

「哎？」我越發摸不著頭腦。

少年終於不耐煩了，手臂一收，我一個重心不穩就往他那裡倒了過去。

然後，有什麼東西似有若無地輕柔掠過我的額頭。

一股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暖流在他觸碰到的地方散開，瞬間流入四肢百骸，化去了一直以來所有的積鬱記憶。

這一剎那，無數煙火在高空中綻開。

「三、二、一！」

新年的鐘聲隨著人群巨大的歡呼聲敲響在耳邊。

少年的身影忽然縹緲虛幻起來，只有一雙黃玉般的眼睛還定定地看著我。

新年已到，年獸必須離開人間界了。

「喂，新年快樂！還有。」少年昂著下巴，依舊是拽拽的討人厭的語氣，包藏著彆扭的真心。

「過年別再吃泡麵了！」

「新年快樂！」

「嗯，明年還給你包餃子吃！」

我揮手，回以誠摯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