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今年82歲了,
為了推廣《牡丹亭》《紅樓夢》,
還在兩岸三地汲汲奔走。
他是民國大將白崇禧之子,
也是橫空出世的天才小說家,
不到30歲寫出的《台北人》,
在二十世紀華文小說100強中位列第七,
上榜的在世作家中,他排名第一。
「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
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
寫作之外,他傾盡半生之力,
只為推動中華民族在21世紀來一次文藝復興。
有人說他是堂吉訶德,
「但是社會需要有這種做夢的人,
因為夢有時也能成真。」
這本書叫《一個人的「文藝復興」》。回頭想想,「文藝復興」好像真的是貫穿我一輩子的一個關鍵詞。
20來歲還在念書的時候,我就辦起了《現代文學》,影響了當時台灣的文風。一群很有才情的年輕作家,都是在我們的雜誌上發表作品的,後來都成了大家,獨當一面。
那個雜誌窮得不能再窮,我們一直撐著,撐了20年。我把台北的舊宅也賣掉了,賠得精光,為這本雜誌,最後傾家蕩產。
現在回頭想,我們好像一開始就有心要改變當時的文藝思潮。
後來,在文學之外,我又走進了戲曲的天地,尤其是崑曲。再後來,又開始推廣《紅樓夢》。
我做的這些事情,其實都是一脈相承的,所以想出這本書,把它說清楚。
我一直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中國文化為什麼一兩個世紀以來這麼衰落?西方文化非常強勢,我們好像在世界上的發言權都沒有了,我想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每一個人內心的隱痛。
五四運動的知識分子們也曾經很發憤,也想要一次文藝復興。但是那個時候走的道路,是要從西方文化里找靈感,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反而是放棄、拒絕的。
現在看起來,他們那條路有些地方可能走岔掉了。如果真的要進行「文藝復興」,還是應該回到我們自己的傳統中去,在傳統的根基之上創新。
就像歐洲文藝復興一樣。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戲劇,還有那些繪畫和雕塑,都是從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中取得靈感再創新,延續兩三百年,形成了西方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文化運動。
其實舊傳統裡面有很多寶貴的東西,是我們精神的支柱,不能說潑水把嬰兒也潑掉了。一種文化,沒有根是不行的。
西方文藝復興里,戲劇是很重要的一門。古希臘悲劇影響了整個西方文化,莎士比亞的戲劇也受它的影響,達到一個巔峰。
其實我推廣崑曲,也有這個心在裡面,可以說是我的一個實驗吧。
一個快600年歷史的老劇種,如果可以推廣成功,是不是我們整個傳統文化也可以借鑒,最後實現一種21世紀中國式的文藝復興?
我自稱「崑曲義工」。1982年,大概是做《遊園驚夢》舞台劇的時候,我就大聲疾呼:崑曲是世界級的藝術。那時候當然相信的人不多。
直到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次宣布有了文化遺產項目。之前都是靜態的、不動產之類的建築,像長城、蘇州園林那些。第一次「人類口述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宣布了十九項,我們的崑曲是第一項,第一名。
那時,我推廣崑曲已經有20年,總算得到了世界級的認同。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我第一次看崑曲是十歲,1946年在上海美琪大戲院,是抗戰勝利之後梅蘭芳第一次公開演出。
美琪平時專門放映西片,梅蘭芳在美琪演崑曲是個例外。抗戰期間,梅蘭芳避走香港留上鬍子,不肯演戲給日本人看,所以那次他回上海公演特別轟動,據說黑市票賣到了一根黃金一張。
那時剛好有人送我們家幾張票,我就去看了。梅蘭芳是京劇伶界大王,那次的戲碼卻全是崑曲:《思凡》《刺虎》《斷橋》《遊園驚夢》。
很多年後,崑曲大師俞振飛親口講給我聽,原來梅蘭芳在抗戰期間一直沒有唱戲,對自己的嗓子沒有太大把握,皮黃戲調門兒高,他怕唱不上去。而且他的琴師沒有來上海。
所以俞振飛邀他一起演崑曲,因為崑曲的調門兒比較低,而且俞有個笛王。
梅蘭芳崑曲的底子也很好的,當時京昆不分,京劇演員常常要學崑曲。所以梅、俞同台,唱了四天的崑曲。
恰好我看到的,是最後一天的《遊園驚夢》。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懂事,只知道大家都說去看梅蘭芳、看梅蘭芳。
很奇怪的是,裡面有一段叫【皂羅袍】,那個曲子,我特別不曉得為什麼,好像從此就印到我的腦子裡面去了。
裡面有最著名的那幾句歌詞: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是一種緣分。後來我就寫了一篇小說就叫《遊園驚夢》,講的也是一個唱崑曲的名伶的命運。那時為了寫這篇小說,女王的盜版橘色唱片,聽都聽得都磨穿了!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崑曲其實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現我們中國人最深的感情。崑曲本身的美學之高,可以說,在別的類型的表演藝術里,我還沒有看到過。
西方的歌劇有歌沒有舞,芭蕾有舞沒有歌,崑曲它是載歌載舞的一種藝術。它的一舉一動,唱腔、音樂、身段甚至於服裝,都要美。
尤其是湯顯祖的《牡丹亭》,是崑曲的最高峰。《尋夢》一折,一連17個曲牌,詞句美不勝收,形容杜麗娘和柳夢梅幽會之後內心的起伏,這在我們抒情詩詞裡面都是很少有的。
愛情也動人,「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可以說是東方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了。
《羅密歐與朱麗葉》寫於 1596年,《牡丹亭》是1598年。恰好在同一歷史時期,東西方誕生了兩個最了不得、最動人的愛情故事。
不過呢,羅密歐與朱麗葉死了回不來了。《牡丹亭》還要回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中國人喜歡大團圓,回來以後還要重新結成夫婦。
搶救崑曲
由明萬曆到清乾嘉,崑曲獨霸中國劇壇,足足興盛了兩百年。但是到了近代,崑曲沒落了。
我小時候,已經是京劇的世界,崑曲幾乎絕了。戰後梅蘭芳在上海那次盛大的崑曲演出,也不過是靈光一現。
去台灣後我很少看崑曲演出。他們是演折子戲,大部分都是京劇演員演的。台灣的大學裡有崑曲社,台大、政大、師大都有,沒停過。蓬萊曲社已經50多年了,每個月聚幾次,偶爾也有演出。在台灣,崑曲就是靠這些曲友傳下來的。
再在上海看崑曲,已經是四十年後了。1987年我回上海,在復旦大學做訪問教授。正好上海崑劇院演《長生殿》,我看的是他們最後一場。
他們的當家小生蔡正仁演唐明皇,當家花旦華文漪演楊貴妃,是他們正當盛年的表演。一個晚上,演了一場天寶興衰,精彩極了。
戲一演完,我跳起來拍手喝彩。別人走了,我還在跳還在拍。
我那是興奮之情。我以為經過那麼多歷史動蕩,我以為沒有崑曲了。沒想到,這項中國最精美、最雅緻的傳統戲劇藝術,居然還能浴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芒。
那個時候我就動心起念,我說這麼了不得的藝術,一定不能讓它就這樣衰微下去。宋詞,元雜劇的唱法都已經失傳了,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在崑曲身上。
1982年,我曾把我自己的小說《遊園驚夢》改編成了舞台劇,在台灣演出,非常轟動。
我們在話劇裡面唱崑曲。盧燕演女主角,她會唱崑曲的。在台灣很多人第一次接觸到崑曲,就是看這個演出。
1983年,我當製作人,在台灣製作了兩折崑曲,《春香鬧學》《遊園驚夢》。
1992年,我策划了崑曲在台灣第一次真正的演出,演的是《牡丹亭》。把華文漪從美國請回台灣,還有史潔華,也是「上昆」的,從紐約請回來,再跟台灣當地的演員合起來演的。
那是台灣觀眾第一次真正看到三個小時的崑劇,是以「上昆」的本子為主。
所以在2003年青春版《牡丹亭》之前,我有了這些經驗的。
做了一個戲,脫了九層皮
青春版《牡丹亭》,我當時一定要定位在「青春」上。
當時面臨的問題是,演員老化,觀眾也老化。怎麼把年輕人吸引回劇院里來,這是很要緊的事情。
我想借一出經典大戲,訓練一批年輕的演員接班。我也相信用年輕的演員,可以吸引年輕的觀眾。
劇本、舞台、燈光等等,都要考慮如何在傳統的基礎上,注入現代的元素。講起來是一句話,做起來非常難。分寸怎麼拿捏?
明清的傳奇,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冗長。洪升的《長生殿》長達五十齣,演完據說要三天三夜。
《牡丹亭》總共五十五齣,我們刪減到二十九出。每晚三個小時,三個晚上共九個小時演完。三個晚上的主題,我分別定為「夢中情」、「人鬼情」、「人間情」,等於是對「情」不同層次的詮釋。
其實新編戲曲,失敗的多,成功的少。那個時候我們真的冒蠻大的險的。做下來,脫了九層皮。
我又不是崑曲界的人,投入這麼大的精力、人力、物力。等於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那個時候不敢想像,這麼一個400年前的戲,能夠勾動21世紀的大學生。別忘了,那是三天九個鐘頭的大戲,你要從來沒看過崑曲的大學生們坐到一個戲院裡頭,一看看九個鐘頭,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演出開始前,我還去杭州靈隱寺燒香許願,緊張到這個地步。今年12月,才有機會去靈隱寺還了這個願。
從青春版《牡丹亭》到校園版《牡丹亭》
十幾年來,青春版《牡丹亭》演了300多場,90%的演出都是滿場。幾十萬觀眾看了演出,每次反響都是那麼狂熱。
說這齣戲「拯救崑曲」可能有點誇張,但我確實可以講,青春版《牡丹亭》一齣戲,至少啟發了當代的崑曲復興運動。
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去美國巡演。美國媒體評價說,「這是自上個世紀30年代梅蘭芳赴美演出之後,中國戲曲界對美國知識界產生最大影響的演出。」
演完以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密歇根大學就開設了崑曲課。
2009年,我們第三次去北大演出,三天都是爆滿。當時是12月,特別冷的幾天,零下九度。我一個南方人冷得要命,演完已經快11點了,我想回去睡覺了。幾百個學生不讓我走,要跟我講話。
講什麼呢?每個人都講一句。他說白老師,你把這麼美的東西帶到北大來,我們看得真是好感動。我看到學生們臉上都在發光。
今年4月10號,校園版《牡丹亭》在北大首演。12月2號,又在香港中文大學進行了一場演出。
北京16個大學的學生組成一個劇團,把青春版《牡丹亭》濃縮成一個晚上三個小時的演出。他們拜青春版的那些演員為老師,一對一地學,等於是青春版整個的風格的延續。
這些學生都不是專業的崑曲演員。有學計算機的,學心理學的,做外交官的,學哲學的。可見我在北大教了十年崑曲課,影響了北大和北京各個大學的學生,有外溢效應。
在中大演出時,1400個座位,結果來了1900人,還要開直播,可熱鬧了。這些學生真聰明,學了只有八個月呀,演得中規中矩、有模有樣,幾乎將近職業水準。
看了他們的演出,我被深深感動,我覺得這是一種集體的文化的覺醒。
平常我們都是看西方的東西,聽他們的古典音樂,看他們的芭蕾舞,好像很不得了。這一次,這些學生們演自己的東西,而且是最難的,演得興高采烈,而且非常自豪,覺得自己是在傳承一種文化。
這麼美的東西,完全是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不是受西方的什麼影響來的,存在於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氣質之中。
《紅樓夢》里唱的其實都是崑曲。賈府為了元妃省親,去姑蘇買了一班唱戲的女孩子回來。蘇州是明清兩代的崑曲中心。
元妃點了四齣戲:《家宴》《乞巧》《仙緣》《離魂》,這些都是崑曲,而且來自當年流行的傳奇本子:《一捧雪》《長生殿》《邯鄲夢》《牡丹亭》。
林黛玉聽到【皂羅袍】,「心搖神動」,那一段對我的啟發也蠻大的。看了以後,我就去找《牡丹亭》的原本來看。
我覺得《牡丹亭》和《紅樓夢》是一個調子,講到底,這兩本都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美和情。中國人的至美,和中國人的至情。
一本是明朝文化的最高峰,一本是清朝文化的最高峰。也是我呼籲的21世紀中國「文藝復興」的兩根支柱。
一個人讀過《紅樓夢》,和沒讀之前就不一樣了
《紅樓夢》我看了一輩子也教了一輩子,到現在我可以說,這是天下第一書。
我自己是學西方文學的,也看了不少西方文學的經典作品。我覺得曹雪芹是一個了不得的天才。
他繼承了我們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到明清傳奇下來的傳統,又受到小說《三國》《水滸》,尤其《金瓶梅》的影響。他身上有所有這些傳統的積累,而且又推陳出新。
元妃點戲,點到她自己的命都不知道。命運是盲目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這是《紅樓夢》的主題之一。所以這本書非常非常深刻。
它講了三種哲學:儒家、道家、佛家,體現了中國人的哲學思想,中國人的人生觀。
好像每個中國人都會經過這三個過程:我們年輕的時候是儒家,要進取,要考試。到了中年,有的選不上了,有的做了官回來,這時道家就來了,一進一退,把事情看完。到了晚年,一種超越了,對世事看淡,佛家就來了。
小說技巧非常高明,非常現代的手法,前無古人,又完全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
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首輓歌
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說我們家興盛了百年了,要防著衰落的一天。這句話講出來有意思。你算算看,曹雪芹寫書的時候是什麼時代?乾隆時代。
從康熙到乾隆,也是一百年。清朝也已經興盛了百年了。所以我覺得曹雪芹有一種藝術家的第六感。藝術家很敏感的。
他可能已經感覺到極盛的時候在衰。所以我們整個的中華文明,從乾隆以後就衰下去了。
乾隆時候我們GDP是全世界第一的。人口最多,大清帝國的版圖是世界最大的。但是那種表面的盛況,其實暗伏了衰落的影子了。
乾隆死了以後,嘉慶上來,把和珅抄家殺掉,抄出來的錢財富可敵國。
《紅樓夢》除了表面哀惋賈府的興衰之外,有意無意地也在哀惋整個時代。《紅樓夢》可以說是我們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首輓歌。
所以我想,這本書必須是在乾隆盛世的時候寫出來。因為乾隆盛世才有那個氣派。不可能是道光年間,那個時候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來。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價值
張愛玲也是看《紅樓夢》看得很深的一個人,她對後40回那樣的貶低,我覺得不公平。
我覺得後40回很了不起,沒有後40回,這本書根本不成立。
按照程偉元和高鶚他們自己序言里講的,花了很多功夫,搜集到了原稿,有些殘缺,他們把它補回來。那中間很可能有些矛盾,沒錯。但整個來講,我自己寫小說,我覺得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續的。
我覺得曹雪芹是把120回都寫完了的。後40回,為什麼不見?有一個理論,我覺得滿可信的。就是因為後40回裡面這個內容太危險了。
曹家被雍正那麼厲害的一個皇帝抄家的,到乾隆的時候,文字獄也厲害得不得了,你去寫皇帝抄家,你怎麼敢?
所以後40回曹雪芹生前的時候收起來了,不敢流出去。他死了好多年後,人家才分分散散再找出來。
說實話,我也不是一個好學者。好學者在那研究紅學呀,曹學呀,我沒有做過那麼深的考據功夫。
我教《紅樓夢》教了29年,是把它當文學作品來講,以文本為主。所以我是作家的觀點,文學的觀點。
古往今來,沒有哪一本偉大的文學作品,是兩個人前後合著而成的。
為了讓學生讀紅樓夢,我給他們買披薩
我在加州大學教《紅樓夢》,是分兩組教的。
一組是西方人,沒有中文底子的,那我就只好用David Hawks的英譯本來教。用英文教,就很難深入了。《紅樓夢》簡直是本天書,太多密碼在裡頭,英文只能教個大概,故事背景、整個的主題意義這麼去講。
我也有一組是華人子弟,他們來自台灣、大陸、香港,還有馬來西亞、新加坡都有。那我就用中文本子教。用程乙本,台灣出版的桂冠版,啟功他們注的。
教西方人,的確有文化上的阻隔。比如說林黛玉和薛寶釵,一個是姑表,一個是姨表,美國不分的,他就一個字,cousin。我說林黛玉跟賈寶玉要親一點,姨表遠一點。他不理解,為什麼?講不清。
不過《紅樓夢》裡面有很多儀式,外國人也很好奇。慢慢地,也有少數西方人,他們懂的。我有一個西方學生,現在是斯坦福大學東方語言系的系主任。他也教《紅樓夢》,講中文,好得很。
說到這門課的考試,有意思了。我考試考得好長,一考就是6個鐘頭到8個鐘頭。
我守在那裡,中間他們肚子不是餓了嗎?我就買披薩給他們吃。吃完披薩繼續寫。
為什麼考這麼久?《紅樓夢》這麼大一本書,考的時間短了,哪裡寫得完?
我的考題都是大論文。比如說,論述《紅樓夢》里儒佛道三家如何映射了中國文化的影響,等等。我叫他們帶書來,慢慢寫,不過只能帶《紅樓夢》。
2014年到2016年,我到台大又重新教,講義重新做過,一回一回,很深入地講。後來就變成了一千多頁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台大的考試和美國的時候不一樣。我分兩部分,就沒考那麼久了,於是他們就沒有披薩吃了。
第一部分,就是考你到底有沒有看書。比如說,我拎出書里一句話,問這是誰講的這句話?
有些題目很難,是有意刁難學生的。比如什麼什麼宴會上,賈母吃了幾樣東西,是哪幾樣?
每一回你都要看得很熟,才會知道。我就怕學生們不看書。之前有學生敷衍我,在電腦上面查一查,就跑來考了。
我覺得至少要把這部書從頭到尾看一次。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
我剛好25歲開始寫《台北人》,寫了5年,大概30歲以前寫完的。
裡面有些篇章,完全是我現在這個年紀才會有的心境。我怎麼會在20幾歲的時候寫出來,自己也覺得詫異。
我寫了很多邊緣人。有一次,法國《解放報》做一個訪問,採訪世界好多國家的作家,問「你為什麼寫作?」問到我時,我很直覺地講,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用文字表現出來。
文學寫什麼?文學寫人性。完全屬於人性的都可以寫,都應該寫。我想我的小說很多是人性的突破,所以百無禁忌。我覺得一個作家對自己的良知應該有百分之百的真誠。
有人問我,小說家、崑曲義工、紅樓夢推廣者……等等身份,我最認同哪一個。我想我還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我一開始就是這個。到現在為止,這也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身份。
寫作之外,我的理想職業就是教書
在美國,除了教《紅樓夢》,我也教明清小說,中國現當代小說,也教外國人語言。我有一些學生,現在是漢學界的明星,就是跟我從最基本的學起的。
美國大學流行一句話,「要麼出版,要麼滅亡」(publish or perish)。大學教授最要緊的是要發表論文、專著,光靠教書,教得再好,也不作數。
但是我覺得教課更要緊啊,教育嘛,就應該以教書為主。有一些人覺得教書很煩,不喜歡教,但是我很喜歡,我喜歡看著年輕人成長。他們如果能從我這裡得到一些什麼,我就開心。
在美國的時候,每個學期,學生們都要給老師打分。1984年,我被他們評為「年度教授」呢,一年才評出一個,全校700個教授裡面選,全看學生給你打的分數。
如果寫作之外,你讓我選一個職業的話,我一定是選教書。
63歲重啟人生
1994年,我57歲,提早退休了。
正好那個時候加州大學有一個非常優渥的退休計劃。我去問了教務處,現在退休和65歲退休比,有多少差別,答覆說沒有差別。
我就覺得,我退休以後,還可以做很多其他事。我喜歡教書,但是也教了29年。我想是夠了,人生大概是要換換跑道了。
我本以為,退休以後會過上一種瀟洒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很大的計劃,就是要撰寫我父親的傳記。
我不是學近代史的,等於對近代史、民國史都要重新學習。找了好多資料,到各個圖書館去收集,到處做訪問。
沒想到2000年,我突然心臟病發,很危險,緊急開刀。
這個事你講起來也不能不信命。我後院有一株盆栽的茶花,很特別,雲南種,叫做佛茶,開出來的花像蓮花那麼大。
剛買來時,花不到半人高。過了一兩年,它飈得好快。我尋思著應該給它加加土。想是這麼想了,又忘掉了。又過了大概一兩年,越長越高。
發病那天,沒有任何原因地,我午睡起來以後,看見廚房裡有一袋酸土,就是專門種茶花的。我就動手把它搬了去,加土。
一搬,這個心就痛了,頸就痛了。我就休息了幾分鐘,就沒事了。
這個病是我家裡面遺傳的,我哥哥就因為這個病倒過,我父親也是心臟病去世,我蠻警惕的,就去看急診。那個心臟科醫生給我做了個導管實驗,還沒做完臉色就變了。
他說我的兩條動脈堵塞了99%,任何時間都有心肌梗塞猝死的危險。他直接不讓我起來了,拉進去就開刀,開了8個鐘頭。我那茶花的土都還沒加好呢。
開完以後,我覺得很感慨。給我的一個朋友寫信,她叫張淑香,後來跟我們一起搞青春版《牡丹亭》的。
那個時候我尤其喜歡崑曲這些。我就在信里跟她說,上天留我下來,好像還有未盡之業,比如說崑曲大業還未完成。
從2003年開始,我就投入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
其實我們之前也有很多版本的《牡丹亭》,但是我總覺得好像還沒有把湯顯祖那個《牡丹亭》的精神真正弘揚到位。
我想上天是不是真的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去做。我不曉得為什麼這個任務會落到我身上,不過既然決定要做,那麼也就不去顧忌,不計成敗,以一種很虔誠的心,真正地讓這樣一個文化瑰寶回春。
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原因
我大學是外文系的,非常迷西方的現代主義,小說、戲劇、電影都看。辦《現代文學》時,也在雜誌上也介紹了好多西方現代主義的東西。
去了美國之後,我真正經歷了文化上的震驚。我看到人家西方的東西,不管經過多少戰亂,一脈相傳,文化的優越感從來沒有動搖過。
那麼回頭看自己的文化,我們的文化認同,上百年來其實是破碎的,不完整的。我想對自己的文化還沒有真正去認識它。
現在我們的年輕人都不喜歡儒家那一套,什麼克己復禮,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是回頭看起來,說儒家,只要一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夠了。你不喜歡的事情,你不要施加在人家身上。
西方有他們基督教的道德傳統,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就是因為儒家有一種基本的禮義廉恥這一套東西下來。
我覺得做中國人,做人的基本道理,還是得靠儒家。
一個人不可能有文藝復興
互聯網時代,大家都在瘋狂地玩手機。但是我覺得從古到今,永遠是大眾文化、精英文化兩條線並行的。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保存精英文化。我每次看崑曲演出,不僅僅是娛樂。唱一次《牡丹亭》,對我來說等於是一個青銅器的展覽,一個宋朝汝窯展。
如果大家好多人都看《紅樓夢》,看《牡丹亭》,看懂了被感動了,我想那個人就不一樣了。
如果說到21世紀,我們的文化已經衰落差不多200年,我想這個時候應該起來了,也必須起來了。
我希望是我的一個悲願吧,希望21世紀我們中華文明能夠發生一個類似歐洲那樣的文藝復興,讓我們整個文化得到新生。
因為你不復興,其實就沒了,對嗎?崑曲這一類的東西,還有古建築,你不去保護,不就沒了嗎?現在這個時刻很要緊,我們先顧本。
而且我們承平這麼久,好難得,慢慢地經濟也發展起來了。一個國家復興,光有經濟、政治、軍事發達是不夠的,文化上你在世界上沒有發言權,那你不能算大國。
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個人不可能有文藝復興。但如果有一大批人,每個人心中都有這種熱情,這種心,那就有可能的。
事在人為,至少現在我們沒有悲觀的權利。
部分圖片來源: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感謝理想國對此次選題的協助
題圖攝影師:許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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