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其實是個偽命題

眠起,食糜配菜脯,煠二粒卵堵肚。食飽,走去摘檨。日頭猛猛,樹下涼涼。田裡阿伯割秞,埕頂阿姆曝粟。池墘蛤虯泅水,厝後孥囝相耍。

日晝,返里。汏米煆飯,睒著毋油,截白肉烙朥,囥入櫥里。睇邊有曱甴,挈鞋摜伊,踐死踏扁,挼糜擲癟。截腈肉,斫肉脞,炒菠薐。鼎烏烏,煙齁齁。下旰睇書,驟然肚困。抉飯疕,搵豉油。鼻工夫茶芳,睇檐龍食蠓。

暝昏,割二叢蕹菜,焯牛肉,煏魷魚,啉幾杯酒,者味過芳。頭戇戇,款款行去眠床,衫褲無褪,倒落即困。頤半橛,想定:呃~毋憶得洗浴!!

吾呾:「汝豈聽會別乎?」

上面這段文字是不是頗有文言文遺風?其實這是潮州大白話。看不懂的可以看知乎號里的文章《且食且呾》,內有注釋。記得有一次我有點自豪跟父親說:「潮汕話可是古漢語!」他卻不以為意:「語言不發展有什麼用,都要被淘汰了。」……我當時就詫異一個70後思想怎麼就不能保守點。其實,語言是一種妥協的藝術。一種語言如果能被越來越多的族群所接受,那這種語言必定越來越簡單。普通話就比南方各地的方言簡單易學多了,英語的難度其實也比漢語小多了,但英語變得簡單也就是這幾百年來的事,古英語其實也是一門很偏僻的語言,英語的難度和英美的影響力在全球的擴張是成反比的。對於國內各大方言的古漢語地位之爭,可能是因為代表不了未來,才會如此在意過往吧。

歷史上不存在純正的漢語

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各個國家就有各個國家的語言了。春秋五霸兩種主流說法總共涉及七個國家,齊、宋、晉、秦、楚、吳、越,這與漢語語支分類是相對應的。東邊的齊和宋屬於古齊語地區,鄒、魯也是,戰國時期齊吞了宋。西邊的晉和秦屬於古秦語地區,戰國時期秦最先滅了晉分出來的韓趙魏。如果再往上追溯,齊語和秦語是同源的,因為秦人是商人之後,而商人來自東夷,東夷的大本營就是山東。南邊的楚、吳、越屬於古楚語區,楚、吳、越這對三角戀就比較複雜了,先是吳和越相愛相殺,越王勾踐卧薪償膽十年吞了吳,後來吳人又借殼成功控制了越國的政治,直到戰國時期楚吞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吳越

。古吳語本應不隸屬於古楚語,早期還受古齊語不小影響,只是後來楚國吞併越國後,語言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順便提一句,西楚霸王項羽不是湖北人,是江蘇人,江蘇人,江蘇人……

什麼是正統的漢語,越古老就越純正嗎?未必吧!在漢代之前,那些還沒有「漢語」的年代,楚國人也聽不懂齊國人在「公蝦米」,甚至文字都還未統一。如果按語族來分類,官話和粵語同屬秦語支,而粵語始於秦朝在南越的駐軍,所以這和我們的歷史也是相符的。北方的朋友總是誤以為南方的方言相對於北方的方言要更為相似,其實不然,閩語屬於齊語支,作為一個潮汕人,我學粵語時,找的是普通話和粵語的對應關係,用粵語讀文章並沒有什麼違和感,很多粵語歌不僅能直接用普通話唱,而且還不傷韻。像《滄海一聲笑》的國語版和粵語版歌詞幾乎一樣,韻律一樣都很完美,這種契合是有其基礎的。而相對粵語而言,用潮汕話讀文真的很拗口。其實就讀音來講,閩南話和粵語相似程度還要高於潮汕話和粵語的相似程度,因為潮汕話重白讀,很多閩南話的文讀音在潮汕話中壓根不存在。而閩南話的文讀音和粵語一樣,都跟中古漢語頗有淵源。不僅如此,日韓越這些傳統的漢字文化圈的漢字借詞的讀音相似度都不低。特別是日語漢借詞和閩南話讀音極像,不少詞只是音調上的一點區別,而韓語次之。越南漢借詞讀音有的近粵語,有的近閩南語,有的和客家話也有幾分相似。事實上,日韓越在古漢語中某些方面的保留甚至比我們本國的各大方言還要完整,比如,田和陳在古時是同音,這兩個字在閩南語中發音還是相近的,但是在朝鮮語中發音依然完全相同。

有些方言學者都喜歡強調用某種方言讀古詩詞押韻來強調其古漢語的地位,其實歷史上留下來的各個時代的詩詞那麼豐富,隨便哪種方言都能在古詩詞中找到符合韻律的元素。有人會強調我們這種押韻的最多,我就不信你給所有詩詞都做過統計。古代沒有絕對強勢的方言。古代沒有拼音。古人記漢字讀音也沒有統一的方法,最常用的就是直音法和反切法。即便是用當時的官方語言交流,各地的人發音也會有很大差異。我們當代的普通話教育這麼普及,還有強大的視聽傳媒,各地人的口音都千差萬別,更別說標準不一還靠著口耳相傳的古代。來自大江南北的文人聚在一起那雞同鴨講的場面,可想而之。其實文人作詩作詞的韻律受自己本土的口音影響很大。所以在研究古詩詞的韻律時,作者出身和成長經歷也應當要考慮進去。

「古漢語」是一種偏見

普通話是現代漢語的代表,屬於官話語支。官話和粵語同源於秦語支。人們總是喜歡將普通話與古漢語對立起來。通常我們指的「古漢語」其實是相對於普通話「作古」的漢語,就是現代普通話不再使用的漢語。這其實是一種偏見。比如,普通話的第一人稱用「我」,「吾」不再使用,因此「吾」字聞起來就是一股古董味。但是,「我」字的古老程度可不輸「吾」字。當然這只是從字詞的角度來看,研究語言的還有另一個重要內容,音韻。在這點上,普通話被指責最多的就是入聲消失了,而南方各大方言和北方的晉語基本保留。雖然大部分官話的入聲都已消失,不過還是有個別地方有所保留的。普通話僅僅只是官話區一小塊地方的代表,拿普通話和南方地區的方言來對比存古程度是不公平的。這就好比廣州話之於整個粵方言,廣州話的存古程度肯定遠不及整個粵語區保留的古漢語成分。同理,閩南語系也是如此,比如潮汕話中保留的「呾」,閩南地區就不這麼說,更多是講「講」。

漢語發展的主軸就是以華北平原為中心的官話,在各大方言中變化最快但卻一直引領潮流。華北平原地勢平坦開闊,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長久以來又是中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是中國民族融合、文化交流最為頻繁的地區,這使得該地區的方言具備兩大特點,一是語言相對南方更加統一,一是語言發展更加迅速。這兩大特點確立北方方言的強勢地位並不斷快速發展引領潮流。

幾乎所有的古都都是官話區,即便位於吳地的南京。王朝興衰對語言的影響很大。王朝更迭有可能伴隨著首都的更替,官話會因地制宜發生變化,如果是少數民族政權,那對語言的影響就更大了,相對落後文明學習先進文明語言,結果就是後進生語言借用大量新詞,先進的納入更多口音。比如,滿族入關,徹底消滅了北方方言的入聲。普通話的英文是Mandarin,有人戲稱「滿大人」。普通話本質上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漢語,漢語方言都是分析語,這和周邊少數民族的語言是有本質區別的,不過滿族政權確是來華北官話帶來了不小的變動。同樣,鮮卑積極融入漢族也對北方漢語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南北朝、五代十國這些歷史上的動蕩時期,語言同樣也總是伴隨著族群矛盾激烈碰撞和無奈妥協。有時會多一點什麼,比如翹舌,有時會少一點什麼,比如入聲。有人認為這是發展,有人覺得這是「污染」。願意站隊什麼觀點這是個人自由,不過,那些推崇所謂「唐音」,喜歡強調正統而又貶低普通話為「滿大人」的,也應該要知道隋唐在南北朝之後,統治者又有鮮卑血統,普通話要是「臟」的話,「唐音」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本自同根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語言是為了交流而存在的,如果一種語言規模很小,那她一旦受到強勢語言的影響,有可能就失去了主體性,如果一種語言具備一定的規模,那她也一定做不到一直與世隔絕,永遠自閉。退一萬步講,即便她真的傲嬌到不與外界交流,自身也會發生變化,比如很普遍的懶音現象。所以,古漢語是經受不住時間的考驗的。

「農」字在潮汕話中的讀音是long5,老一輩普通話不好,說普通話時總是讀成long2,但是新一代因受普通話影響說潮汕話時卻總將農讀成nong5。這不是n、l 不分,潮汕人是分n、l的,只是受普通話影響,新生代大多讀錯了。類似的現象還有「寧」、「塑」、「尷尬」等。

其實各個時代的官話一直都在影響著當代的其她方言,特別是科舉開創後影響更大。這種影響一千多年來一直存在,而且大多是悄無聲息,潛移默化,不易察覺的。地方方言文白異讀的現象就是受中古時期官話影響的結果,這一點在閩南話中尤為明顯。閩南話中的白讀音傳承於上古漢語,而文讀音是受中古漢語影響的結果。北方方言的影響力由近及遠,由親及疏。其對區域中心的滲透強於對環境閉塞的偏遠山區。在南方各大方言里,閩南語相對於華北的官話就是遠、疏、環境閉塞的特點。文白異讀其實可以理解為一種難以協調的折衷現象。

其實普通話與方言的影響是相互的,雖然並不對等。《神奇寶貝》在中國大陸最早的版本是翻譯香港版的,所以皮卡丘最初是叫「比卡超」。這算得上是方言對國語的「逆襲」吧。港台地區由於先於中國大陸發展起來,所以粵語和閩南語算是比較強勢的方言,改革開放初期對普通話反而形成一定的影響力。

曾經偏居一隅的方言可能突然風靡全國並被廣泛接受成為普通用語,比如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用河南方言「懟」。而有些時髦熱詞也會風華殆盡歸隱山林,比如,古人廣泛使用的「鼎」字如今保留在某些地方的方言。幾千年來,神州大地產生了無數的漢字,而這些漢字的產生是沒有固定中心的。各地的文人,甚至只要是識字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某個新漢字的創造者。有些字詞出於名家之手,剛出道就萬千矚目,而有些字詞出身草根,努力奮鬥多年方才成功上位。這些漢字在歷史的洪流中不斷大浪淘沙。有的紅了幾千年,有的一直十八線,有的演藝生涯大起大落,有的長年表現不溫不火,還有的路人甲就沒等到出道的機會。各大漢語方言本自同根生,成長過程中相互影響,共同促進,難分你我。感謝秦始皇吧!統一漢字堪稱中國歷史第一功績,無愧於「千古一帝」。

語族分類強調的是語言的主體來源。說得哲學味一點,它反映的是事物的主要矛盾,但不是全部。粵語雖源於秦語,但南遷到兩廣後,又受到邊上楚語和一些少數民族語言的影響。吳語則是古吳語被古齊語和古楚語先後加成的結果。同樣,閩語在南遷的過程中也少不了受吳語的影響。客家話屬於楚語支,但南遷到廣東後深受粵語影響,在潮客交界處,又受潮汕話的影響。本來這些方言就是同源的,分化後又相互影響,相互交融,最終才形成今天百花齊放的漢語大家庭。

語言的分類其實還受到很多學術以外的因素影響,政治目的、國家邊界和民族感情等等。但是即便某根枝條是嫁接過來的,也可以開出燦爛的花朵。她們會讓這棵語言大樹更加絢彩奪目。正統漢語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古漢語只是一個偽命題。不過古漢語地位之爭還是有意義的。說白了就是自家兄弟姐妹爭著誰長得比較像爹媽,少一點惡言相向,多給彼此一些掌聲和讚美,這樣的良性競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激勵我們研究語言,探尋文化,讓我們的民族文化大樹更加繁茂、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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