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天水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先不論那些名觀古剎的風景、八千里歷史的餘韻,就連散落在小鎮鄉野間的平凡生活,都讓人難以忘卻。
某種意義上,我的童年是極其幸運的,因為在最天真的那些日子裡,我是在小鎮的陽光中長大的。那時父母正值壯年,忙於生意顧不上我,於是寒暑假我常隨外公外婆行游在爛漫的山野。
不走進小鎮,那些坐火車掠過關隴的遊人,很難想像西北也有這樣有趣的山水。它不是車窗外單調的黃土與枯草,也不像江南千篇一律的明秀青翠;在天水,山有著許多種顏色,水流淌著許多種聲音。
綠色自然是有的,不過一定要遠離城市,去麵包車方才抵達鄉間。春夏時節,那兒的森林與麥田都生長著悠然的綠意;有松樹、柏樹、白楊樹、槐樹,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青草。那時外公、表兄與我常在林間「放騾子」,等到外公在草地上熟睡,我就與表兄一起悄悄潛到別人家的果園裡,和青杏做一次親密的交流。
在青山與農田的懷抱中,輕輕流過的溪水也有許多種聲音。山頂上有許多杏樹,每次上山我們都會摘許多揣在兜里,過河時常會抖落一些,發出「撲通」的聲音。等到天氣熱一些,就將小河的某一段用泥石圍起來,在其間游泳。「開閘」時的聲音,相約摘槐花時蹚水的聲音,都是只屬於西北的音樂。
初高中我已在市區上學,不過每年暑假都要回鄉一次,隨父親一起去外公家「揚場」。在城市裡待得久了,生活大抵只剩下屏幕與信息的組合,很少深入問候生產糧食的土地。不過,「揚場」確是一種人類與土地最親密的交流,這種交流方式,在西北已經傳承了很久。
那些日子,每天外公與舅舅很早就出了門,等我喝著汽水晃悠到麥田,大半的麥子已被裝上了車。在各個生產的隊的「場里」,大人們十幾個人借著風力將秸稈與麥粒同時揚起,最終剩下一堆堆可喜的麥粒。此時,我大抵和表兄躲在麥垛後,覬覦著為大人們準備的蛋湯與雪糕。
除卻鄉間的色彩,天水的城區也有春時的青綠、秋日的金黃、冬天的銀白,不過唯有夏季,才能蕩漾出勝過鄉間的魅力。
夏季最讓人愜意的,莫過於傍晚水面的涼風。行走在天水湖畔,一邊是斜陽下隱約的山色,一邊是湖面上漸醒的霓虹。女孩子在教室里悶了一天,此時都穿著清涼的衣裙,在噴泉與琴音前明媚著。而我常在樹下轉許多圈,還是會將搭訕的話憋回肚子里,興沖沖地奔向最近的網吧。
去年秋天,我回鄉探望外公,路過天水湖時已不見往日的明艷。從南大橋、伏羲廟走到玉泉觀,市容建設比從前好了一些,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水泥路自市區通往鄉間,在車窗外閃過的,除了空無一人的宅院,就是日漸荒蕪的麥田。下車後遙望屋後的山林,野草長得分外茂密,淹沒了兒時嬉鬧的小路。曾經歡歌笑語的小學,門上的鐵鎖已然生鏽。佇在那裡,我莫名想起沿海幾百萬的學區房,那些拼盡一生才能爭到的中產「門票」。
只是,從這所鄉間小學裡走出的孩子,無論品性或才學,未必會輸給高端學區的學生多少。
今年離世的外公,我去年探望他時,已像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將隨著這山野間曾經的光亮一同散去。我本想多陪他一些日子,但迫於前程與生計,又不得不奔赴一再孤獨的遠方。
天水老了。老去的不是這片土地,而是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那些出色的孩子,終將在遠方生根發芽。
這個時代,很多人從小就被教導要好好學習,然而學有所成的終途卻是離開故土,在看似光鮮的大城市裡,淪為一顆或大或小的螺絲。看似自由生長,卻更像一種既定的、集體性的命運。除了少數光芒萬丈的人,多數人就像那些廣闊的山野,將以荒蕪和遺忘為命運,成就著那些燈紅酒綠的輝煌。
不久前,在城市裡某個忙碌的夜晚,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穿得是否足夠暖和。
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父親老了。
他不再是那個騎著摩托、戴著墨鏡,載我去看秦腔的青年;不再是那個在我五歲起,就搬出一打啤酒、一斤牛肉拉著我碰杯的老闆。在他的兒子二十齣頭,即將邁入人生的分水嶺時,他也開始關注天氣、衣服和距離。
接完電話,我突然湧起了許多踏實與勇氣。這個老去了幾代人培養出來的青年,肩膀是否足夠堅實?
它只能更加堅實,在天水老去之前。
2018年12月16日 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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