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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中

本篇8500字左右,稍長,您沒事了再看。

在影中

文/樹亂

1

這家影院無人不知王叔的傳說。

在年輕人眼裡,王叔太過油膩,五六十歲,佝僂著腰,衣領上成天沾著早餐時滴落的紅油,與電影院的青春喧鬧氛圍格格不入。

而對況野等工作人員來說,王叔無比詭異,令人憂慮。

他常來影院,習慣只買一張票,扎進四號影廳直到關門才肯離開。小城市小影院,空座率高,占點小便宜,街坊鄰居也都算了。

令大家頭疼的是,王叔看的電影,都是「他想看的電影」。

「你們看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只要王叔踏進四號放映廳,無論影廳是否通電,也不管銀幕正播著什麼,整個放映廳會立刻黑下來,所有光源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膽小的觀眾已經開始尖叫了。

片刻之後,影廳會再次亮起,而屏幕上播放的內容必定會切換成「王叔想看的電影。」

簡單來說,王叔可以操控銀幕上播放電影的內容。

「你信嗎?」警察叔叔叉腰反問。

老闆趕忙解釋:「看監控,現在四號廳播的是《穆赫蘭道》,但我們機子里,放的明明是《激情公寓》……」

「我不看電影,分不太清,電影不都小孩兒才喜歡看的嘛,」警察叔叔嘆了口氣,「反正,人家顧客既然買了票,他想看什麼,你就讓人看。開門做生意的,哪有你這麼小氣的……」

被警察叔叔一頓批評教育之後,老闆也沒了主意。

為了不讓王叔繼續霸佔影廳,他想了別的方法。

比如找保安把王叔架出去揍一頓,但當晚所有零點首映的電影全變成了《咒怨2》,觀眾都被嚇得屁滾尿流,這無疑是王叔的報復。

比如老闆贈送了王叔另一家電影院的許多優惠票,想一箭雙鵰,騙走王叔的同時順便給友商添堵,可王叔一張都不笑納。

比如老闆跪下向王叔哭訴,說他影響了觀眾與廣告,哀求他別再來電影院。然而生活是殘酷的,第二天傍晚,王叔依舊慢悠悠地溜達進四號放映廳。

發現自己趕不走王叔以後,老闆向況野下了死命令,由況野來攆走他:

「要麼他滾,要麼你滾。」

況野不服:「我個賣可樂爆米花的,能有什麼辦法?你是看我新來的好欺負。」

「就會頂嘴!」老闆舉起手機吼,「我賠得褲子都沒得穿了,快想點辦法呀!」

老闆的手機上顯示著催債的信息。況野嘆了口氣,沒轍。

轉眼到了晚間十一點,打掃完影廳後,況野推開了四號廳的門。屏幕上正播著蒂姆伯頓的《大魚》,兒子在老爸的病床前煽情對話。

這片子不是影院放的。

觀眾們都走光了,整個影院里只剩況野和王叔二人。況野覺得,有些話現在說最好。

他悄悄走到王叔身旁,只見王叔蜷縮在角落裡,兩眼空洞,目光甚至越過了屏幕。他似乎在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況野絞盡腦汁也未能找好開場白,他下意識地將一個疑惑已久的問題脫口而出:

「王叔,我艾姐去哪了?」

2

十八年前,2000年左右,況野才十二歲,那時他心中尚有希望,覺得只憑努力就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當時家鄉沒有普及網吧,年輕人接觸電腦,大多靠門外掛著「電腦遊戲」廣告牌的黑店。

王叔的工作地點更加隱蔽。他把自家一間卧室騰了出來,擺進四台電腦。Windows2000的操作系統,方盒子模樣的白殼顯示器,不聯網。電腦里遊戲也不多,CS,仙劍,拳皇97什麼的,吸引小孩子已經足夠。

況野忘了是誰帶自己去的王叔家,他只記得樓道很窄,每個台階都高低不一,陽光穿過石制的窗欞,投下支離破碎的陰影。

在嗆鼻的二手煙霧中,況野邁進了他人生中的秘密小屋。

「我不打,就先看看。」

他很靦腆,主要是窮。四台電腦總有人坐滿,王叔就叼著煙在一旁守鍾。王叔常看書,況野偶爾也會湊過去翻,能認出的名字也就大仲馬、海明威有點特色。

況野沒錢,他只有個奶奶,能蹭著看別人打遊戲就已經足夠。他每天都回得很晚,在王叔家寫完作業以後,還能看別人打會兒遊戲呢。反正奶奶不管他。

混熟之後,他開始幫王叔守鍾。於是王叔又買來兩台電視,在客廳擺起了Playstation。

不管生意做得多順,王叔的店都死守一個規矩:晚上十二點前必須走人,不管是誰,想在他家包夜打遊戲,沒門。

終於有天晚上十一點多,況野幫王叔收拾完屋子準備回家,卻發現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也沒傘。」王叔撓頭。他穿著白背心大褲衩,三四十歲的人打扮得像老頭子。

況野嚅囁著,不想走又臊得臉通紅。以王叔的性格,哪怕是把他攆走睡樓道,也不會讓他住家裡。

許久之後,王叔慢吞吞地說:

「給老奶奶打個電話吧,就說你留在同學家。」

況野照做了。他家裡沒電話,只好打給鄰居,委託鄰居轉達。

「你睡沙發。不許打遊戲。」

王叔說著走進放電腦的房間。

「你不睡?」

「不睡。」

「那你幹什麼?」

「看電影。」王叔滑滑鼠點開文件。電影的畫面一閃而出。

況野曾在電影頻道里看過電影,可眼前播的卻不太一樣,裡面的人說的都是外語,他必須緊緊追逐屏幕下方轉瞬即逝的漢字。

「他們怎麼都不說中國話?」

況野指著屏幕問,多年後他才知道電影的名字叫《2001太空漫遊》。

「看電影,別說話。」

電影有些悶,但又透出幽默神秘的氣質,況野看著,不自覺笑了。

「怎麼有個孩子在這?」

就在兩人看得入神時,身旁傳來溫柔的女聲。

況野轉過頭去,見有個姑娘正倚著門框站立。她身穿短袖短裙,露出白皙的肢體,在屏幕光芒的映襯下,況野恍惚感到她全身在發光。

他不禁驚叫起來:「這、這、這是……」

「看電影,別說話。」王叔說著敲了一下況野的腦袋。

這是況野第一次見到艾姐。

3

艾姐是王叔的老婆。

「見鬼吧,你四十歲的人娶二十歲的老婆。」況野不信,直到看見兩人一同走進卧室。

況野憨實,就算王叔鎖了卧室的門,他還是老實地躺在沙發上,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起。

「我沒讓你玩遊戲,你就真沒玩啊?」

王叔笑了。

況野點點頭,他的眼中閃爍著比玩遊戲更迫切的光:「我今晚還能來看電影嗎?」

白天是看不成的,他沒錢。

「家裡老奶奶怎麼辦?」

「我不回家吃完飯,她反而高興些。」

艾姐欣喜地問:「你喜歡看電影?」

況野點頭。

思考片刻後,王叔聳了聳肩:「你願睡沙發就行。」

後來況野回想起往事,他覺得王叔當初會同意,主要是因為他不擅長應付孩子吧。在那天以後,況野幾乎每天都會欺騙奶奶,說在同學家過夜。

王叔跟艾姐都不嫌棄況野。因為艾姐只會在所有人都離開後才出現,而王叔又是個一天到晚不出門的人,說起來,三個人都怪得不行。

深夜時湊一起看電影成了三個怪人的習慣。如果大家想看的電影不一致,最終都會以艾姐的意見為準。她有時高興了,會哼著歌給兩人做宵夜,她的嗓音很好聽,可況野從未見她放聲唱過。

有時況野會想,王叔、艾姐和他才是一家三口,他們三人在一起才是整個家庭。而自他記事起就已經不在的父母,反倒像是被遺忘的古老傳說。

這種奇怪的觀影方式維持了幾年。在04、05年以後,網吧興盛,每人的家裡也都裝上了電腦,而王叔的生意愈發慘淡。況野上了高中,囿於貧困,他學電影的夢輕易地碎掉了。

好像大家一時間都遭遇了困境。

可能是為了與當年蹭電影看的自己做個了斷,再想看電影時,況野會溜進網吧里,捧著熱水杯枯坐一夜。

而老地方,能不去就不去了。

最後一次去王叔家是他上大學臨行前一天。那會兒是07年,況野隨身帶了兩本《看電影》,雜誌封面是即將影像化的superhero鋼鐵俠。

王叔不在,家裡只有艾姐一人。這是況野第一次在白天見到她。

「站著幹嘛?進來吧。」這麼多年過去,艾姐的面容與況野初見她時別無二致,一絲一毫都沒變過。

況野被奇妙的心情俘獲,迫切地想要進屋,又隱隱覺得離開才是上策。

他快步走進房間,電腦卡得不行。況野用顫抖的手甩動滑鼠,隨便點開一部片子。他覺得腦袋裡亂成一團。

「去大學以後,有時間看電影吧?」

「我學的是英語,以後不用看字幕了。」

「諾蘭在拍新蝙蝠俠,希斯萊傑演小丑,那個演《斷背山》的。」

「他會不會太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煎熬半個小時後,王叔仍然未歸。況野坐不住,只好趕忙起身告辭。

出了門說再見時,艾姐問了況野一個問題:

「小野,你喜歡電影么。」

況野想了想,認真地點頭:「我喜歡電影,我非常喜歡電影。」

艾姐一笑,身體前傾,扶住況野的肩,然後她踮起腳尖,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況野感到臉在發燒。她的嘴唇好涼。

「要一直喜歡下去。」艾姐笑著慢慢合上了門。

寒假再回家時,王叔家的房子已經被拆遷,筒子樓林立的小院化為一片廢墟。

況野就再沒見過王叔與艾姐二人。

4

十幾年後的影院里,況野再次面對了王叔。他逃避了很久,終於抵不過命運的洪流。

他沒能將王叔驅趕出影院,不僅如此,他還陪王叔看完了電影。

《大魚》播完以後,王叔接著放了部別的。況野悄悄溜出影廳,把賣剩的爆米花都盛了出來。

「我艾姐去哪了。」

「看電影,別說話。」

酒氣飄來,況野掃了幾眼,沒看到酒瓶,或許王叔是喝過酒來的。

「您還沒吃飯吧?」

看完電影已經是凌晨一點多,況野拉住了正要離開的王叔。他從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拎出一打酒,陪王叔坐在快餐店裡敘舊。

「艾姐呢。」

「你奶奶身體還好嗎?」

「三年前就走了。」

「為老奶奶干一杯,老人家不容易。」王叔把酒一飲而盡,捏癟了易拉罐。

「我艾姐去哪了。」

「你怎麼在賣票了?我記得你上過大學的。」

「工傷,腿腳不方便了,又去橫店幹了幾天,身體熬不住,就回來了,也是剛回。」

「為你干一杯,你也不容易。」王叔又摁下了拉環。

見王叔始終裝糊塗,況野沒辦法,只能轉移話題:「這兩年的新電影還在看嗎,《銀翼殺手》翻拍了。」

「看得少。現在的電影太重特效了,花里胡哨的。刷刷刷,激光,蹦蹦蹦,爆炸。算了吧。」

「爆米花電影,不就圖個刺激。」

「我討厭科技,你明白嗎。」

那之後王叔就不再說話,他悶頭喝了很多酒。一打沒夠,況野又去抱了一打。喝不動的時候,王叔打開了話匣子。況野默默地聽,就像在聽長輩的自言自語。

王叔說我討厭科技,你明白嗎。

王叔說我討厭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不幹人事的東西,你明白嗎。

王叔說那些日子啊。

他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

他說小鬼頭你知道嗎,我得絕症了,活不久了。我這輩子就想再見她一眼。

他解開外套撩起上衣,露出的小腹位置有一塊怪異的凸出,似乎病得已經很嚴重。

況野怔了怔,旋即站起身,把沒喝的酒都扔進了垃圾桶。

店外,冬天的第一場雪正悄然飄落。

好冷。

5

老闆罵道:「一個月拿三千塊的工資,卻連個老頭都趕不走。」

沒轍。

「他得病了,快不行了,估計是想趁活著多看兩部電影。」

「有病就該去看病!」老闆咂嘴,「總不能讓他死在影院里吧。」

今天況野不值晚班,他下班後沒回家,而是繞過影城所在的商業街,向附近的街坊鄰居打聽關於王叔的消息。偵探電影里不都這麼演的,走訪、排查、推理。

這些日子以來,王叔自暴自棄地在影院看電影,無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等艾姐歸來。可她去了哪?她為什麼會離開王叔?

還有個問題,況野一想起來就會不寒而慄:艾姐真的「存在」嗎?

傳說有種幽靈,深深痴迷戲劇。當戲劇演到動人之處時,會忽然聽到身旁似乎也有人在歡呼吶喊,別怕,那「人」只是想看戲罷了。

況野覺得,艾姐不過是他和王叔的幻覺。她是爺倆心中象徵著「過去」的幻影。

他來到了小道消息的根據地——牌攤棋攤麻將攤。老爺子老太太們特喜歡況野的爆米花,一見況野樂呵呵的,他們也就多說了幾句。

大家其實見過王叔。聽說當年拆遷的時候,王叔的房子也有賠款,金額還不少,但他依然態度堅決地反對拆房,還出手幹了些衝動事,只得蹲幾年大牢。等他出來的時候,商超大樓已經蓋起來了。

今天的影院,就建在王叔當年老家的舊址上。

「年輕人別衝動,不要覺得一輩子就非得在某件事上過不去,」一位牙快掉光的大爺說,「人生跨不過的檻多了去了。」

況野皺起眉頭,努力將兒時的記憶與眼前的景象重合。

「那人一輩子都沒娶老婆。」

「他年輕的時候……噫,真記不得了。」

「被放出來以後,他就天天坐馬路牙子那邊喝酒,一瓶接著一瓶,邊喝邊罵街。」

當兒時的破筒子樓逐漸浮現在眼前時,況野想起,王叔家當年房子的位置,跟今天的影院位置重合了。

按照具體的方位,如果當年擺放電腦的房間,就在現在的四號廳的話……

況野捏著下巴,他覺得自己像個偵探。

6

聽老爺子們說,幾十年前影城是個劇院,後來有個當紅小旦死了,據說是懸樑自盡,從那以後劇院就一蹶不振,很快被拆掉,在原址上建了家屬院。大家都說,影院是報應。

從那以後,附近居民在看戲看電影的時候,偶爾會感到身邊站了個人,後背一涼轉回身去,有時能看到女孩的身影一閃而過。

大家都說,那個小旦的靈魂沒安息,又喜歡看戲,就悄悄接近人。她不害人,只是在別人看電影的時候,躲一旁安靜地偷窺。

可這只是傳說,而且,當況野想詢問這小旦姓甚名誰的時候,大家好像都有了忌諱,紛紛避而不答。

理一理線索,也算是徒勞無功了。

「那天我們吵了架,她賭氣出門了,再也沒回來。」

坐在蒼蠅館子里,王叔還想伸手拿酒喝,被況野制止了。

「你覺得艾姐能去哪?」

王叔搖了搖頭。

「你倆有什麼好吵的。」

王叔嘶了口氣:「我當時可能覺得,電影畢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看太多電影,太自我逃避了,顯得病態,就多罵了她幾句。」

「您才是犯病了。」

「我是犯病。我活得太失敗,只能靠不斷否定過去的自己才能假裝努力活下去,」王叔說,「可就算我否定掉自己的一切,我的人生仍然一事無成。」

況野無言,默默悶了一大口:「您到底怎麼認識艾姐的?」

王叔死死盯著況野,他沒喝酒,但兩眼瞪得血紅:

「她叫王艾,是我的遠房表姐。」

況野一怔,手中的酒差點落地。

「我爹媽走得早,廠里的名額給了我,她是從北邊逃難來的,成份不好,沒能進文工團,只好在工人劇院里找了個旦角唱著。那幾年,估計是我倆沒分家,劇院有人看到我倆幹啥都在一起,就造謠污衊,還把她拉出來批鬥,她沒撐住,被批鬥沒多久上吊了。那以後,我也……沒在廠里幹了。」

「那我看到的艾姐……」

「那以後過了有十年,有天我看電影的時候,下意識一回頭,正見她踩著月光落在陽台上,我當時都傻了。」

「然後,你倆就?」

「後來的事,你不都知道了。」

況野握住易拉罐,他好像窺探到了王叔的內心:

「您晚上守在四號廳里,因為四號廳的位置,就是二十年前您家的位置,對嗎?」

「我怕她萬一反悔了,想回家,卻找不著家了。」

王叔低下頭沒再說。況野發現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病痛正摧殘著王叔老去的身體。

「老爺子,」況野抓住王叔的手,「我能跑腿,我能幫您找艾姐。但您得答應我,去看病,找艾姐會花很長時間,您要先活到那個時候。」

王叔盯住況野的臉,沒有同意或反對。

那以後,況野翻找起更多的書,無數次地在影院附近打探,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要在王叔離開人世之前,幫他再見到艾姐一眼。

他每晚都會陪王叔在四號廳看電影,內心懇切地盼望艾姐能夠找到當年家的位置,在電影的光輝中現身。

可一無所獲。

7

這種努力而失望的生活持續了近一個月,直到某天況野上班時,他發現電影院的大門被人貼了封條。

「你們老闆欠了錢,我們把他給告了。小老弟你可以先放假了。」

幾位社會人士拍著況野的肩膀,示意他趕緊滾蛋。

老闆的電話打不通,經理邊收鑰匙邊確認了社會人士的說法:電影院被封了,找工作去吧。

原來,影院的經營已經到這麼艱難的地步了。

下樓時,況野給王叔打了個電話,他想通知王叔,讓他別白跑一趟。

沒人接。

況野預感到了什麼,但他拚命逼自己別往壞處想。他急匆匆地下樓,拼了命往王叔租的房子趕。到王叔家時,鄰居告訴他,王叔因為病發,一大早被醫院拉走了。

離開小區時,天又下雪了。

醫院裡人來人往,但遍尋不著王叔的蹤跡。

「你是他孩子嗎?」醫生問。

況野慎重地點了點頭。

「他剛才還騙我們說沒孩子呢,」醫生表情複雜,「你家老先生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這兩天抓緊滿足他吧。」

「怎麼了?」

醫生的目光直射而來,彷彿能把況野的心刺穿。

況野發瘋般衝出醫院。他滿城尋找王叔的下落,他不知道王叔會去哪。不在影院,也不在家,喝酒的蒼蠅館子也沒找著他。

一無所獲。「一無所獲」,好像王叔的人生。

太冷了,況野只好先回家去。他知道王叔晚上還會去「那裡」的。他一定會來的,即使是死,他也會選擇守在那個地方。

天黑得很早,況野揣好了酒守在商業街。雪下了整整一天,地面的積雪反照白光。風冷到骨頭裡,商家都打烊了。

就在況耶哆嗦的時候,他又看到了王叔。果然,即使天黑地滑,他依然一瘸一拐地來了。

「也不多穿點衣服!」

況野脫下風衣,披在王叔肩上,對方滿身都是酒氣,這會兒已經不用在意健康了吧。

「我今天來了,他們說影院關了。」王叔說。

「嗯。」

「大樓的門都鎖上了,電影院也進不去。」

「嗯。」

「我想砸門,又怕警報響起來。」

「去我家看電影吧,起碼比這裡暖和。」

「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

「我知道,我今天去您家和醫院找過了。」

「是嗎,」王叔拍了拍況野的肩膀,眼中迸射出力量,「那我告訴你,我死也要死在這。」

說罷他就去搶況野手中的酒,況野想了很久,還是給他了。

風雪中,爺倆坐在商超大樓前馬路牙子上,痛飲起來。

「一群廢物,連個電影院都辦不好。」

「您一人霸一個廳,能好嗎。」

「你可閉嘴吧。」

兩人邊喝邊罵,時間快到十二點了,況野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看王叔放電影時,大概也是這麼晚。

「還是想看部電影啊。」王叔喃喃地說。

「去我家好嗎。」況野露出憂慮的神色。

「不去。」

「不去怎麼看哪。」

「要是給我一個大屏幕……」王叔說著伸出手,對著虛空畫了個弧。

況野抬頭看了看兩人正面的商超大樓,其實商超大樓上也有廣告屏,但那屏幕太小了,王叔肯定看不上吧。

「老爺子,我知道您討厭科技,但是現在想要大屏幕,就只有一個辦法,您可千萬別笑話我。」

況野說著,從腰包里掏出一個微型投影儀,他接上手機,以商超大樓的外牆為底布,將投影儀的光投向牆壁。

雪夜裡,大樓的牆壁上現出了約翰尼德普巨大的身影。

「這可是我特意回家給您拿的,您說您想看什麼吧。」

8

投影儀的光照射在牆壁上,黯淡而模糊。

效果並不好,與巨大的「底布」相比,投影儀的光芒太微弱,畫面尺寸也小得可憐。

「什麼垃圾東西,科技。」

王叔哂笑著伸出右手,只見他緩緩張開五指,牆壁上映出的畫面逐漸擴大了。隨後他反手握拳,向回一收,電影的色彩瞬間加深,這下真的是好像在影院中觀看電影一般。而且,這塊幕布更大,光彩也更加鮮明。

「您到底是從哪學到這功夫的?」況野問道。

「她走後的第一天我忽然發現的,感覺自己能跟記憶中的電影對話了。」

「艾姐走了,但是把這法術留給了您?」

況野瞠目結舌地看向牆壁。

「是,她走之後,我就突然有了這種能力。」

況野的心頭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或許艾姐從來沒離開過。她就像是王叔的過去,當王叔否定了自己的過去時,她唯有隱藏在王叔的心中。那麼王叔手中能夠隨時改變電影播放的能力,很可能根本不屬於他,而是被艾姐所擁有的。

因為況野記得,當年三個人抱著電腦看電影時,每次播放的都是「艾姐想看的電影」——也就是說,也許艾姐早就使用過類似的能力了。

她肯定仍在憐憫著王叔。可又何必把他折磨至此呢。

一聲嗚咽,王叔忽然劇烈顫抖起來,他是疼得站不住了,直接栽倒在雪堆里,易拉罐里的酒全都灑在雪上。

「我帶您看醫生去。」

況野想要伸手去背起對方,又被擋開了胳膊。

「別折騰了。」

「走啊,老爺子!」

就在兩人爭執的時候,王叔猛地抓緊了況野的手臂:「我看到她了。」

循著他的目光,況野回頭朝牆壁看去。

商超大樓的牆上,無數電影片段正連續不斷地切換、瘋狂而凌亂地播放著。

有一瞬間,況野想起了「人生的走馬燈」,如果電影的畫面反映了王叔的內心,那也就意味著……

況野的心揪緊了。

牆壁上電影里的每個片段,況野都曾陪王叔看到過。這些畫面深埋在他的回憶里,在此處寒冷的夜晚,彷彿畫卷般被一一展開:

段小樓一咬牙,茶壺碎在了腦門上;永不妥協。羅夏聲音暗啞。在北極他只穿了一件風衣,他的心其實更冷;1900溫柔地彈奏著空氣,他坐在空蕩蕩的船里,鋼琴早已不在了;傑克一槍轟在自己嘴裡,也完全摧毀了泰勒;卓別林苦笑著,失落地、遺憾地、戀戀不捨地關上了賣花姑娘家的門……

「小鬼頭,咱爺倆一樣,家人都不在了。」王叔的聲音斷斷續續。

「您就是我家人,我就是您家人。」

況野跪在雪地里,想要扶起王叔,可他已經坐不起來了。

「人來世間走一遭,有什麼意思呢。」

「您再撐撐,別睡著,我這就打電話……」

「我覺得能看到電影,就很快樂了。可一想起自己活著的模樣,我就又不甘心……」

「您跟我去醫院,想看什麼都行。」

王叔說一句,況野就回一句。雪片紛紛揚揚飄落,白天熙攘熱鬧的商業街,此刻只剩電影微弱的光輝點亮著夜空。

「小鬼頭,別學我。以後的日子,要過得高興。」

最後的最後,瘋狂切換的電影停了下來。

那是今敏的動畫電影《千年女優》的結尾。女演員追逐一生的幻夢就要結束,她即將在最美的戲份里告別人生——她扮演一位宇航員,坐上宇宙飛船升入太空。

畫面定格在女主角懷抱頭盔,宇宙飛船的艙門即將關閉的片段。可電影並未像況野記憶中那樣推進,莫名地,女主腳下的船艙竟然延伸出了旋梯。

旋梯不斷延長,不斷朝著鏡頭的方向伸展。

況野驚呆了,這部片子他看過許多遍,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畫面。

當動畫中的旋梯無限接近鏡頭時,它突破了投影的畫面,伸進風雪中的現實世界,直到梯子在王叔面前徹底停下來。

在況野驚異的目光中,王叔伸手抓住了旋梯。旋梯又開始往屏幕中收縮。

不知為何,老爺子的臉在熒光中顯得格外年輕,比況野第一次見到他時都要稚嫩。變回年輕人的王叔掙扎著爬上梯子,隨旋梯一同進入了牆壁上的電影中。

「王叔……艾姐!」

當畫面中的女主轉過臉時,況野這才看到,女主角已經變成了艾姐的樣子。雖然是動畫,但況野仍一眼認出了她。艾姐仍是記憶中的模樣。

王叔艱難地登上宇宙飛船,與艾姐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們太投入了,甚至忘記與況野道別。

宇宙飛船的艙門慢慢合上,永遠地遮擋住二人。

「老爺子!」

況野沖著牆上的畫面大喊,空曠的街道上只剩他一個。

嘀嘀,投影儀沒電了,馬上就會關閉。

畫面中,宇宙飛船徐徐升空,它飛向了更為廣闊和深邃的宇宙,直到所有光芒都消散在漫天的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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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閱讀!

我知道稍長,我知道這篇節奏寫慢了,但是王不容老師又在群里找人發文,我只能找篇文,硬著頭皮頂上。

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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