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的故事
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老兩。
全村老少都這麼叫他,他也嘿嘿地笑著應承著。
我從小沒有這麼叫過他,見面都是恭恭敬敬地叫聲「二大爺」。
他還是嘿嘿地笑著應承著。
但心裡肯定很受用,臉上的皺紋都帶著花。
1
在農村這樣很講究輩份尊卑的地方,對長輩特別是本家長輩,叫一聲尊稱,其實是起碼的禮道。
但「老兩」這樣的人,基本上是享受不到這份禮敬的。
每個村基本上都有這樣的人——
他們或鰥寡孤獨,無依無靠,畏畏縮縮,別人輕視、鄙視甚至羞辱,都不用害怕他們有能力去反抗、反擊。
他們或性情溫順,逆來順受,樂樂呵呵,孩子們傷害他們的自尊,都不用擔心他們會擺出長輩架式、金剛怒目。
他們或天生諧星,插科打諢、嬉笑涎皮,一張厚臉皮、一份大心臟,在他面前,沒有開不得的玩笑,沒有傷不起的自尊。
2
我小時候的農村,生活很貧乏。
現在的農村,生活富了些,但精神同樣很貧乏。
只是,過去的農村,是真的貧乏,是什麼都缺,沒有樂子、沒有享受。
雖然天是藍的,白雲如玉,碧天如洗,晚上星河蜿蜒、星光燦爛,但村民們沒有閑情去仰視欣賞。
現在的農村,從老到少,也像城裡人一樣,變成了「低頭族」,沒有功夫去看那昏沉的天、稀疏的星。
那時的農村,白天,人們在田裡,和牛糞、汗臭作伴,晚上,和清冷的燈火、薄瘠的棉被對眠,日復一日,不起波瀾。
現在的農村,少了許多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多了許多電視網路上的情節纏綿、故事怪誕,人心雖然依然空虛,但好歹可以打發無聊。
舊時農村,卻真是沒有樂趣,很多時候,這些人畜無害的「老兩」們,就成了樂子的源泉。
3
那是一個星期天。
學生們像一群野山羊,都在村裡上竄下跳。
忽然,大家都奔向村頭的「老六」家。
「老六」排行老六,年輕力壯,家庭和美,妻子賢惠,幼子可愛。
此人平素愛開玩笑,田間地頭,鄰里鄰居,他嘴裡冒出來的話,葷素搭配,濃鹽重味,往往給村民們帶來貧乏生活中的一絲刺激和歡笑。
這次,他辦的事更大了。
我和幾個小夥伴頂著滿臉的泥巴,擠到圍觀的人群前,頓時樂不可支:
「老兩」和「老腰」兩個人,被「老六」幾個壯年漢子,束著胳膊,將黑墨抹到臉上。
「老腰」是天生的跎背腰,一生盯著腳下路,近五十歲娶了個痴傻婆娘,生出來也是個痴傻兒子。
有一首歌叫《說唱臉譜》,裡面有一句渾厚的「哇呀呀呀」,聽來十分帶勁,讓人精神一振。
此時,「老兩」和「老腰」兩個人也在「哇呀呀呀」,只不過是掙扎地反抗聲,旁邊的人聽得卻十分帶勁。
那兩張黑如鍋底的老臉,呲牙咧嘴地叫著,黃垢的牙,竟然也顯得白了起來。
真是可樂啊!
你看孩子們歡快的蹦跳,你看觀者們骨子裡溢出的笑容,就知道,這是一個平素死氣沉沉的小村,多麼大的樂事!
甚至,比春晚還要可樂。
4
多年後,當我步入了中年,時不時,這個場景還會躍入腦海。
只是,我心裡絕沒有一絲笑意。
兩個掙扎的「矮窮矬」,那黑臉底色之上,牙齒的白,眼角的白,像一個極大的白板,反襯著人們的空虛。
但我決不是批判,「老六」們上升不到被批判的高度。
周圍笑著的村民們,包括我們這些孩子們,也不必被扣上漠看殺人、搶血饅頭的國民愚陋性。
當時的人們,都享受到了極大的歡樂。
包括「老兩」和「老腰」自身,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憤怒。甚至被「抹黑」的過程中,在「洗黑」過後,他們配合著周圍的嬉笑、鬨笑,也在笑。
但正像那句話,「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至今,我也不明白、看不穿——
他們的笑里,真的是逆來順受、甘當樂子的傻笑?
還是無可奈何、無地自容的苦笑?
5
越到中年,越覺得改變不了世界。
我們從少年輕狂,到中年沉鬱,從不知天高地厚,到方知天外有天,明白了:「再蹦躂,前面也有一座五指山」。
我們從被家長老師怒罵而不服,到面對不公而不爭不憤,從山一樣的硬,到屎一樣的軟,佛性正在慢慢強大,猴性正在慢慢消退。
我們雖然不像「老兩」們一樣,天生身體殘缺、心智殘缺,但長著長著,卻也學會了逆來順受、自黑自嘲。
但還是免不了迷惑——
這是成長,還是軟弱退縮?
這是成熟,還是無可奈何?
但其實也不重要了,社會,就是磨刀石,就是洗衣機,慢慢地,再有稜角的人,也會磨去尖銳、洗去本真。
不過,我還是覺得,別被磨去基本的善良,和對弱者自尊起碼的尊重。
因為,我們自己,在強大的社會面前,很多時候也會成為另一個「老兩」,刀案上的魚肉,圈裡的豬羊,任人宰割。
你不得不在上司的眼色下忍氣吞聲。
你不得不在權力的面前畏畏縮縮。
你不得不在金錢的衡量中經受羞辱。
很多時候,一個印章,一個字眼,一個價格,都能讓我們感到個人的渺小、人格的低賤、尊嚴的可笑。
6
最後交待一下,「老兩」為什麼被稱為「老兩」,因為他排行「老二」。
「老二」們,上爭強不過老大,下爭寵不過老小,何況他又一個身材奇矮、面相極丑、性格極軟的「老二」。一生被安上這樣一個綽號,好像也是理所應當的。
到死,也少有人知道他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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