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六波羅,金陵王氣黯然收

重舟:彼岸花開:千早攻防戰,看我只手擎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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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廬千列,徼道綺錯。輦路經營,修除飛閣。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亘長樂。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連外屬。

東漢文學大家班固作《兩都賦》,盛讚西京長安、東都洛陽,文章瑰麗,詞句華美。可惜這麼優美的文學,現代人不看註解已經茫然不知所對。一談到國學就只能拿《弟子規》這種沒營養的玩意來充數。

對於日本第一個武家政權鎌倉幕府來說,其實也存在一個兩都體制。其幕府肇創的時候,立足於關東鎌倉,割地自雄。等到承久戰役打垮了後鳥羽為首的舊貴族階層,幕府在京都設立南北六波羅探提,負責監視朝廷,控制京畿、關西。鎌倉與六波羅兩地,恰似拜占庭與羅馬城,東西遙望,互為呼應,彷如雙頭鷹的格局。

鎌倉時代作為幕府代理而署理京都的南北六波羅探提實在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位。後來鎌倉將被新田義貞攻破之際,執權北條高時感念於金澤貞將的奮戰,賜予他任命為六波羅探提的御教書。幕府敗亡就在眼前,所謂任命已是一紙空文,金澤貞將卻莫名感動,只覺滿門榮耀無過於此,於是將御教書藏在鎧甲里,勇猛衝鋒戰死沙場。此事足見六波羅探提的無上尊崇。

強大興盛的鎌倉幕府所以在短短一兩年間便轟然崩塌,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鎌倉與六波羅兩地幾乎同時被定點爆破,這才有了兩岸落花殘酒醒,煙冷,人家垂柳未清明的不盡蕭瑟。

日本江戶時代,有所謂「東海道五十三次」的說法,意思指從江戶日本橋到京都三條大橋之間的東海道一共有五十三個驛站。而鎌倉時代,鎌倉與京都之間則有六十三驛站,距離五百公里,步行的成年男子,大約需要十四天即可完成東海道五十三次的旅行。

東海道五十三次 歌川廣重

這樣的路程,傳遞訊息的飛腳需要七天時間跑完,亂事頻發以後縮短為四天,緊急的時候還能更快。幕府大軍被千早城的楠木絆住,赤松則村趁機大舉攻擊京都。六波羅探提派出急使向鎌倉求援,使者一路狂飆,據說只用了兩天半就到達了目的地。

鎌倉大將足利高氏留下家人作為人質,率領一族上下三千餘騎西行馳援。往來的公文都來回四五個回合了,這三千人的大軍依然優哉游哉像是在遊山玩水。足足花費了十九天的辰光,才來到六十三驛站中距離京都最近的鏡里驛。所以如此遲緩,原因在於足利高氏已經下定決心要背棄鎌倉,倒戈一擊。他事先派出細川和氏、上杉重能作為密使前往船上山的天皇行在恭請後醍醐綸旨,到達鏡里驛時足利終於等來了天皇的綸旨,手握大義名分,萬事皆備。

足利尊氏騎馬戎裝圖

元弘三年(1333年)四月十六日,磨磨蹭蹭的足利軍抵達京都,心急如焚的南北六波羅探提北條時益和北條仲時只當強援趕到,大喜過望。此時後醍醐方的赤松軍已經攻到京都城郊,經日鏖戰遍地狼煙。幕府扶立的後伏見上皇給足利下達了討伐後醍醐的院宣,指望足利高氏趕緊前去攻打叛黨。

同時馳援京都的,還有北條一門的名越高家。軍情緊急,名越、足利兩軍未作停留,即刻兵發伯耆船上山。其中足利走丹波、丹後一路,沿山陰道前行。名越走攝津、播磨、備前一路,沿山陽道奔援。

二十七日,行軍途中的名越軍在久我繩手地區遭到了赤松則村的伏擊。

久我之路是一條泥濘不堪的田間小路,不利於重裝騎兵突擊。並且路面狹小,一次僅容三四騎並肩緩行,道路兩邊則是低矮崎嶇的丘陵高地,正是設兵突襲的天賜寶地。眼見三三兩兩的野武士遠遠躲在隱蔽之處施放冷箭,名越高家自持軍威勢重,只是催促部下快速通過:「全軍前進,決戰就在山崎八幡。」

騎行大約兩町路程,道路兩旁的水田忽然現身一群徒步輕裝的長弓手,箭矢如雨,頃刻便射亂了名越的陣腳。身著重鎧的武士紛紛中箭落馬,掙扎欲起的時候又被泥濘限住了手腳,動彈不得。受到驚嚇的戰馬大聲嘶鳴,隨意踐踏,一字長蛇的軍陣亂成了一團混沌。

名越高家沒奈何,只得喝令掌旗將官高舉大將旗幟緊隨身後,自己打馬前沖,口中喊著號令收束隊伍。

恰在此時,一名自稱佐用三郎范家的徒步武士手持強弓,放言挑釁。名越高家縱馬前去廝殺,卻被佐用范家一箭射中眉心,破腦而出。名越軍,大潰。

久我繩手血戰,足利高氏卻在桂川的河灘飲宴。遠處吶喊聲混合狼煙蒸騰而起,仿似蒼龍盤旋嘯叫,蕩滌生靈。足利高氏安然矩坐,毫無興兵救援的意圖,周遭圍坐的將官或者淡然處之,或者焦心如焚,只是不敢言語。

探馬回報名越敗亡的消息,足利高氏默默起身,將盞中清酒灑在地上,遠望青山倒卧,雲淡風輕,整隊繼續西行。

二十九日,足利軍到達丹波國筱村八幡宮,在此正式向全軍宣布倒戈勤王。

筱村原是八幡太郎源義家父親源賴義受朝廷賞賜所得的莊園,源平時期首先跳出來反抗平清盛的攝津源氏源賴政的首級也埋葬於此,而八幡大神又是源氏的氏神,對於出身源氏的足利來說,筱村八幡宮實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關鍵節點。

足利在此停留大約十天,集結事先多方聯絡的各地響應者,其最先現身的是率領二百五十騎加入軍陣的丹波國久下時重。傳說久下氏的先祖在源賴朝起兵石橋山時,因為率先從軍而獲得許可使用「一番」文字作為家紋。如今同為源氏的足利起兵,久下氏再度率先參陣,這其中被命運安排的痕迹實在是再明白不過了。

久下氏家紋一番

足利高氏集結了大約兩萬軍力,與後醍醐一方的赤松則村和千種忠顯兩軍取得聯繫,一同發兵京都。消息傳到六波羅,南北探提感覺就跟嗶了狗一樣。舉國大軍都被楠木正成困在金剛山千早城,實指望鎌倉來的援軍能幫著鎮壓亂黨,結果一個潰敗一個反水,這是大羅金仙也唔得辦法可想了。六波羅手中尚有六萬餘騎,不得不分作三隊分頭迎擊嵯峨方向的足利、山崎方向的赤松和伏見方向的千種。

足利回師途中,不斷有聞風而來或是歸降或是投靠的地方豪族加入。抵達京都時,全軍已達五萬,對阻截的兩萬六波羅軍形成壓倒性優勢。雙方在二條大宮激戰一天,六波羅軍雖寡不敵眾,卻依然頑強抵抗,寸進之地,亦有肝腦塗地,以報效幕府往日深恩。

五月七日,足利軍大舉攻擊六波羅,重重殺戮,白骨堆荒丘,紅蓮肆虐,樓閣付一炬。次日凌晨,南北探提判斷京都已不可守,唯有趁著東面尚有闕口,擁奉光嚴天皇和後伏見、花園兩位上皇東下鎌倉,溜之大吉。

這一判斷當然是建立在鎌倉幕府雄厚的實力基礎之上,兩位探提想的是只要抵達鎌倉,豎起關東參勤的大旗,必然應者雲集,而後帶領召集的東國兵馬,再來征討叛逆,豈非承久年間偉業之再現。只是五月八日新田義貞已在生品大明神社起兵,五月二十二日鎌倉滅亡,六波羅的恢復大計已成鏡花水月夢一場。

六波羅殘兵從一開始邁步走向的就是虛無之境......

撤退的殘軍只有一千餘人,皆重義輕命之輩。能勉強依仗的,還有近江佐佐木時信的部隊。佐佐木時信是宇多源氏六角家的嫡流,曾祖父佐佐木信綱當年在承久戰役裡面強渡宇治川,為鎌倉幕府立下了潑天一樣的功勞,這才被任命為近江守護兼檢非違使,這一職務代代為六角家世襲,是南北六波羅探提的左膀右臂。

凌晨時分,車馬開動,士卒前行。千百年來,這座都市看慣了太多的興衰榮辱。伊勢平家攀附朝權貴族平步青雲,入道相國死後便嘩然傾覆。旭帥源義仲昂首闊步踏破篠原,末了身首異處落一個賊義仲的下場。白馬少年源義經自此地出發掃平南海西國,衣川館一把大火身與名俱滅。將軍源賴朝率眾上洛,氣勢恢宏有如王者再世,終究免不了三世而斬,旁落外戚。

如今,輪到九葉繁華的伊豆北條了。

「前路迢迢,馳思於雁山之暮雲,後會期遙,霑櫻於鴻臚之曉淚。」

源平時期平家叫源義仲逐出京城,薩摩守平忠度便是吟詠著這麼一句詩歌驟馬西去。風水流轉,換做北條氏的時候,湧上心頭的也是一樣的悲戚與無奈。

自京都而東,有粟田口和苦集滅道兩條路。後者距離六波羅更近一些,敗軍便順著苦集滅道踟躕而行,一路默默品味四諦甘苦(苦集滅道是佛教用語,意指四諦),回憶舊日風光,恍如隔世。

道路兩旁早已埋伏了大量野武士,聞聽得六波羅與朝廷的權貴撤離,想要趁火打劫,搶奪錢財。見到六波羅軍經過,便亂箭齊發,暴風驟雨一般落到了擠做一團的逃亡者頭上。

野武士求的是貴人隨身的錢財,沒有捨命的心思,搶到幾車輜重便匿入密林,消失不見。只是南探提北條時益叫第一波流矢射中脖頸,滿口鮮血,已是活不成了。

稍後在山科四宮河原同樣一幕再次發生,這一次連光嚴天皇的肘部都被射中。公卿百官摔落滿地,爬滾著或者往京都的來路逃回,或者各自四面逃散,渾似食盡鳥投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當日一路逃亡的六波羅軍數次擊破偷襲的野武士,夜宿近江國篠原。次日繼續東行時計點人數,尚存七、八百人,於是編作兩隊,前軍五百人由糟谷宗秋擁戴光嚴天皇疾行,後隊三百人由佐佐木時信指揮斷後。

午後六波羅軍渡過愛智川,到達摺針垰。穿越番場時,此地聚集了四五百的野武士想要劫奪光嚴天皇。糟谷宗秋帶領三十六騎精銳踏馬衝鋒,只一回合便將這些烏合之眾沖得七零八落,一鬨而散。

諸軍衝破阻礙,駐馬高處,而後便望見對面山頭一面迎風招展的錦旗。

錦旗下面穆然肅立大隊騎馬武士,盔甲齊整,刀槍鋒銳,控馬林立山脊之上,悄無聲息。這般陣仗絕非尋常野武士所能比擬。

這批阻截六波羅軍的武士,歸屬南北朝時代以婆娑羅大名為人所知的佐佐木道譽。佐佐木道譽出身近江佐佐木氏的分家京極氏,京極屬於鎌倉幕府的評定眾,多在中央處理國政,對於時代的變遷有著更為敏銳的覺悟。佐佐木道譽與決心背棄幕府的足利高氏早有密約,所以擁兵在此,意圖抓捕光嚴天皇和兩位上皇,強奪三神器。

佐佐木道譽像

敵軍有數千人之眾,又扼守在東走必經的要害,六波羅軍若想繼續往鎌倉去,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本在後隊押陣的六波羅北探提北條仲時趕到前軍,了解事態以後,一面派探馬去後隊尋佐佐木時信前來軍議,一面細細思量後面的行程。

此地才是近江,再東面的美濃是土岐一族的勢力,土岐氏從正中之變起就是後醍醐的親信。再後面的遠江,隸屬足利的吉良氏已經構築城砦。六波羅已是窮途末路的一支孤軍。

無路可走了。只有等後隊的佐佐木軍前來會合,割據堅城,坐等鎌倉大軍救援。

稍後探馬送來回報,佐佐木時信見大勢已去,已經從愛智川退兵,率隊返回京都向足利投降。

無路可走了!痛痛快快地切腹吧。北條仲時在路旁的一向堂裡面鋪了一方白布,側身跪地,卸下一身甲胄,抽出短刀,在身前舞了一道,悶哼一聲,短刀沒入腹中。

喘息片刻,北條仲時手臂用力,短刀橫切,血肉滿溢出來,跌落一地。

不待他回頭,介錯用力揮刀,大好一枚頭顱正落在白布上,雙目微閉,口唇翕動,彷彿尚有話說。

與此同時,前軍四百三十二名六波羅兵將在一向堂內外盡數捨身殞命,無一偷生。「血浸其身,恰如黃河之流,屍骸塞庭,不異屠所之肉。」《太平記》行筆至此,慘痛之情溢於言表。

一向堂當時的住持同阿上人安葬死者並逐一建墓,現在這些大大小小布滿青苔的石塔,猶自默默矗立原地。

半生苦志,十載劬勞,眼前有八荒荊棘,腦後有萬丈波濤。待到放下,卻原來全是個休。

生死,原不過如此。

(第三十七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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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舟:彼岸花開:鎌倉破,過眼榮華俱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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