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變的語音學基礎
最近收到一個關於音變的工作坊的徵稿啟事,藉此想談談自己對音變的一點看法。音變在國內是很熱門的話題。基本上,古音構擬和韻書考證的本質,都是在考究語音的演變經歷。很多人搞方言調查時也會提到,我的方言這個音那個音,和普通話,或者是和周邊其他方言不一樣。怎麼解釋呢?因為在普通話中,這個音是這樣變來的,而我的方言的這個音,是那樣變來的。
中古漢語從切韻時期到現代普通話變化了很多,比如全濁聲母消失,尖團合流,入聲塞音尾消失,母音的高化鏈遷移,等等(更多中古到普通話的音變規則詳見Chen (1976))。這些規則之所以被提出,是因為他們發生在許多不同的語言,並且也符合共時的音變規律。就拿入聲塞音尾脫落舉例。歷時上說,法語和藏語,還有很多其他語言,都出現了這樣的過程;共時上說,英語的快速語流中詞尾輔音也時有脫落。但是,理清這些共時與歷時的音變規則的對應,本身並不是語言學家的任務。語言學家所關心的,是如何用語言感知與產出的機制去解釋這些音變。語音是可以隨機組合構成單詞的,但不同語音組合可能誘發音變的概率是大不相同的。另外,同樣一個單詞的發音,即使是同一個人去說,每次也會有細微的不同,但也不是所有這些差異,最終都會發展為音變。真正重要問題是:哪些語音組合,以及哪些發聲中細微的語音差別,有可能誘發音變呢?這些起初的說話上的細微差別,是怎樣一步步被說話人與聽話人察覺,並保存為能改變辭彙發音的音變的呢?
單詞在發聲過程中產生的細微差別是由發音器官的生理構造引發的。發音器官是物體,要遵循諸如慣性等物理規則的限制。比方說,鼻音之前的母音,往往會帶上鼻化色彩。這是因為發鼻音需要將軟齶下垂使氣流能從鼻腔通過並與之產生共鳴。而普通母音的發音,需要將軟齶緊緊抵住鼻腔上壁不讓氣流從鼻腔透過。軟齶不是電子開關,上頂下垂不能瞬間切換,於是在口腔還在發母音的時候,軟齶就會開始下垂為後面鼻音的發音做好準備。也就是在這時,部分的空氣會流入鼻腔,使得原本的純口腔母音帶上鼻化色彩。這樣,原本意圖的純口腔母音,在協同發音的作用下,就部分地變成了鼻化母音。諸如此類的協同發音,在實際說話過程中無處不在,程度也強弱不一,這就為音變創造了條件。
可是,這些紛繁細微的發音差異,並沒有影響我們的交流。我們的語言不是今天一個樣,明天另一個樣。顯然,只有很小一部分的發音差異發生了「音系化」,從而影響了我們的語言。Ohala (1993) 的模型認為,是聽話人決定什麼時候細微的語音變化能夠被「音系化」。還拿母音在鼻音前的鼻化舉例:正常情況下,就算鼻音前的母音帶上了鼻化色彩,聽話人也能夠意識到:「哦。。這是後面的鼻音所帶來的附加產品」,並自動將這些差異濾掉忽略。可是,在有的情況下,也許鼻化的程度過於嚴重,聽話人的「解碼」機制會發生偏差,錯誤地將協同發生當成實際存在的鼻化母音。本來這個語言是沒有普通母音和鼻化母音的對立的,現在因為這個疏漏,聽話人以為有此區別了。這時,「音系化」就發生了。如果該聽話人再進一步,在說話時把普通母音和鼻化母音加以區分,使得其他聽話人也有了同樣的偏差,那麼音變就開始了。Blevins (2004) 把這個過程加以細化,並表示說話者也有功勞。她認為「音系化」有三種可能:1. 變前與變後的兩個音,感知上太相似,以至於聽話者在感知上就聽錯了,一個音就被歸到了另一個音下。2. 變前與變後的兩個音,還是很相似;但此時沒有感知錯誤,純粹是因為語音上或感知上的相似度,在歸類時發生了偏差。3. 變前與變後的兩個音,還是很相似,被說話人在產出時弄混了,所以發生了變化。
Kiparsky (2015) 把音變和音系化的過程分為三步。首先是後辭彙層級的變化,也就是強一些的,偶爾被聽話人察覺到的協同發音。然後,這些變化有可能被概括,從而影響詞的發音。比方說,所有在鼻音前的母音,之前是可鼻化可不鼻化,且強弱隨機,現在則必須鼻化,且程度偏強,鼻化母音是普通母音在鼻音前的音位變體。最後一步則是完全的音系化,就算後面不出現鼻音,有的母音也會鼻化,鼻化母音與普通母音構成了音系對立。第一步到第二步之間的界限,並不一定總是很明顯。Solé (1992) 認為,音變的音系化程度,應當與協同發音的延伸程度的穩定性有關。比方說,英語中在鼻音前的母音,無論語速的快慢,母音的長短、強弱,它鼻化的時間長短所佔整個母音長度的比例是保持一致的。母音長了,鼻化的時間也跟著變長。因此英語的鼻化母音,有音系化的傾向。可是在西班牙語當中,我們會發現,鼻音前的母音,如果被拉長,那麼鼻化母音時長的所佔比就會縮小。無論母音多長多短,鼻化母音的絕對時長始終是一樣的。這就說明在西班牙語當中,鼻化母音仍停留在協同發音的階段,沒有邁向音系化。另一個衡量音系化是否開始的標準是同一個音系對立下的不同感知線索是否開始共變。比方說,全濁聲母的感知線索,除了有負的VOT值,還有後接母音部分偏低的基頻(也就是偏低的聲調)。如果說這兩個線索的顯著程度開始變得不對等,開始出現此消彼長的共變關係,且聽話者也相應地根據不同的線索權重,來改變對原本的音系對立的感知,音系化的過程就會開始。此即古全濁聲母的消失與平聲開始分陰陽的過程。本來漢語里有全濁與全清次清的對立,後來漸漸地負VOT這條感知線索被削弱,相應地後接母音聲調偏低的線索得到增強。本來全濁聲母后面的母音,聲調可能只是因為協同發音偏低一點點,現在偏低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久而久之,聽話人越來越依賴於偏低的聲調這一線索,以致完全放棄不用負VOT的線索,音變也就發生了,平聲分出了陰平與陽平,帶負VOT的全濁聲母消失。注意最終的對立數量是沒有變化的,同音字還是同音字,異音字還是異音字,只是音系對立的表現形式發生了變化。
說了這麼多,關於音變,仍然還有很多未知的問題。表面上看,音變和音系化有很多機會發生,可是具體什麼時候會發生,能不能準確地預測,沒有人知道答案。這是因為語音是一個複雜的、隨機的系統,同一個語言的不同社會群體,同一社會群體的不同個人,同一個人的每一次發音,都有可能不一樣。但是,隨著信息技術和大數據的發展,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夠模擬出什麼情況下,音變能夠逐步成型,並導致不同方言口音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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