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寒隨一夜去

文/李慕白

有一年臨近臘月除夕,我回家過年,在村口遇見一位渾身骯髒,蓬頭垢面的瘋婆子,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黑色男士羽絨服,兩隻手曝露在寒風中凍的像紅燒的豬蹄。她莫約六十來歲的人,佝僂著身軀,看到我迎面走來,突然上前來伸開雙臂攔住我,盯著我憨笑,從她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來一瓶綠茶。

給,給你喝,一邊遞水給我一邊用眼神兒憨厚的看著我。

我本能的向後退了兩步,很無奈的帶著質疑的眼光凝視著她。心裡默想道:真討厭,我快到家門口了,哪有心情管你這個瘋婆子。

我繞過她繼續趕路,她窮追不捨的在後面跟了上來跑在我前面,仍然傻笑著把她手機的瓶子遞給我。連續幾次,我有點不耐煩了,打算接了瓶子擺脫她的纏,瘋婆子遞給我瓶子的那刻眼睛裡似乎散發著的一股溫暖的光芒,雖然她的眼角還粘著好幾天的眼屎沒弄乾凈,臉上骯髒的像是從煤球堆里打過滾一般。

我於心不忍,準備接了瓶子快快了結她的糾纏。正要接瓶子時,突然不知哪個巷子里竄出幾個孩童。其中一個得意洋洋的笑著對我說:別喝啊,瓶子里的不是茶,是尿。

我瞅了一眼他們,嚇唬道:去,一邊玩去。

一個年齡較小的胖小孩跑到我跟前嬉皮笑臉的指著身後另一個大個兒的男孩說:真的,是他尿的,還熱乎著呢。不信你摸摸看。

你們這幫王八羔子,咋不回家惹你老子試試,戲弄一個瘋婆子,真會柿子撿軟的捏啊!我怒氣沖沖的把瓶子朝他們扔去。

跑啊,一個孩子吆喝一聲,他們又一股煙兒似的四面逃竄的無影無蹤了。

那瘋婆子見我扔掉了瓶子,大吼大叫的朝扔瓶子的地方撲去。今天又落過雪,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大地白茫茫一片,這瓶子像是被土地爺拿走了一搬,掉地上立馬消失在雪地里。趁著瘋婆子找瓶子的間隙,我扛起行李箱,一口氣都來不及換的抄小路回家裡去。

到家裡我向母親說了一遍村口遇到的事,母親說,那個瘋子是咋村裡的徐烈兒他娘。

徐烈兒?山上巍老爹家的那個?

對。我很吃驚的望著她,母親答道。

那她娘咋瘋了呢?你不說,我真想不起來了。只這三年光景便沒了個人樣,瘋瘋癲癲的怪可憐的。我心裡覺得方才對她的態度有些粗魯,有些歉疚。

我們村不大,總共才五十戶人家,超過一半都是本族的人。徐烈兒老爹,一個老實憨厚的庄稼人,大家平時叫他老巍。老巍有五個子女,三個女兒均已經出嫁多年,大兒子徐崢年輕的時候曾念過小學,那時候在村裡也算是個知識人了。人聰慧,從鎮里的幹部一直混到了縣長任上,因家裡窮養不起,他打小被過繼給舅舅家,可惜愛喝酒,縣裡鄉鎮幹部中是最能喝的,當年最引以為豪的就是陪著下鄉視察的省委書記喝酒,省委書記誇他這個縣長酒量比他還大。嗜酒如命,年紀輕的命就丟在酒罈子里了,死的時候才剛過三十一歲生日。

小兒子徐烈兒,和我同一年出生。他是他娘在是四十八歲的時候生的,農村人,總是要盼著生個小子的。他的到來沖淡了老巍家兩口子失去大兒子的痛苦,他們在徐烈身上繼續燃燒著活著的希望。

徐烈兒他娘,大家叫她巍嫂,有口皆碑,她是村裡精明能幹的媳婦兒,下地幹活頂兩個成年男子。割麥子、播種......整日的在地里刨土弄莊家,大陽曬的她皮膚黑黝黝的,走起路來跟一陣風一樣。

隨著徐烈兒的長大,巍嫂發現這日子過的越發艱難了。夫妻兩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寶貝兒子吃,錢全砸在徐烈兒身上。穿的衣服,吃的東西,都是天天變著花樣買。巍嫂沒上過一天的學,但是她的眼光和一般的農村婦女是不一樣的,畢竟她的兩個哥哥,一個是縣城公務員、一個是大學教師,自己還生出過一個當過縣長的兒呢。

她知曉上學的好處,她也想讓小兒子能夠離開村裡,像他哥一樣做官,光宗耀祖。徐烈兒八歲的時候,巍嫂通過她哥的關係在縣中學食堂謀了份做雜工的差事,這樣子每個月她可以賺得四百塊錢。老巍一個人在家肩負起種地和撫養烈兒的任務。

雖說是由他來照看兒子,老巍大字不識一籮筐,哪裡會教育孩子,只是這一日的兩頓飯管飽,吃到飯點上,餓不著凍不著他就謝天謝地了,他早晨雞打鳴出去,晚上太陽落山回來,走之前早飯連帶午飯都一併做好了。徐烈兒和我一起上小學,他中午有時候不回家去吃冷飯,放學後總是游的飄無蹤跡,老巍做好飯後站在門口大聲吆喝,徐烈兒每次像是馴服過的鷹一樣,聽到主人的信號一般,疾風驟雨般箭步回家。有時候回去的晚了,老巍怒了,抓起掃帚巴兒揍的徐烈兒呲里哇啦的嚎哭。但更多的時候,他哭是因為她母親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回來一次,詢問他的功課的事。每次期中、期末考試他的成績他若是稍有點滑落都會受到母親劈頭蓋臉的教育。

徐烈兒,他剛開始在學校里還是尖子生,考過第一。有次考了第二,巍嫂把他數落了一頓,說他不長進,他從那以後成績似乎就一落千丈了。

三年級的夏天,徐烈兒徹底不愛學習了,他討厭母親每次都拿那個他沒見過的哥哥榜樣教育他。課本上買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了,他倒是經常逃課,有好幾次我逃課跟他上山去半崖上抓鷂子,掏鳥蛋;暑假跟著上山打獵的人去打野兔。有一次他跟著鄰村的獵人5天沒回家,老巍,村裡人到處找他,就差把村子翻過來了。五天後他拎著五隻兔子回來,他興奮的跑到老巍跟前,想給他炫耀他自己這幾天的戰利品,氣急敗壞的老巍給了兒子一巴掌。

這一巴掌下手重,臉腫了好幾天,這個暑假他再也沒有溜出去調皮搗蛋了,他幫忙給老巍干農活。拔草,澆水,家裡的零碎活都歸他。只是秋季開學的時候,他怎麼也不去上學了。巍嫂好話歹話的說盡了,徐烈兒就是不去。巍嫂很失望,她有點恨鐵不成鋼。無可奈何只能讓他幫助老巍種地了,老巍給他買了一頭小牛,他歡喜的不得了,整日除了睡覺一起形影不離。他現在有了新的愛好—打獵。他從之前認識的老獵人手裡想辦法弄了一桿土槍,代價是一百隻野兔。他一個人,一把手電筒,一桿槍,一個冬季就擁有這個土槍。等他再大點,十八歲就給他說門親事,他該有個家了。農村娃不上學,婚事是第一要等的事。老巍想著等兒子當家了,他該享天倫之樂,抱孫子了。

村裡的孩子們,考上高中的也是鳳毛麟角,考上大學的整個鎮上才寥寥幾人,有些上過一小學,有些上到初中,高中,念完後都出去北京、廣州這些城市去務工。徐烈兒最遠到過縣城,他想到外面闖闖去。十六歲那年他跟著村裡務工老鄉來到北京。

徐烈兒來北京打工,是巍嫂把他送到火車站的,臨行時她語重心長的勉勵兒子,出去了,無論幹啥,保護好自己,闖出點名堂來。

兩年後的年底他與巍嫂通電話,說自己手頭沒錢了,讓她寄點錢買回家的車票。巍嫂不明白,別人家的孩子同他一塊出去打工的,兩年回來家裡的土胚房都換成紅磚的了,怎麼自己家的孩子混的連個回家路費都掏不出來?母子電話里互相吵了起來不歡而散。

後來和他一塊去北京打工的老鄉告訴我,徐烈兒在北京剛開始是在飯店的後廚當冷盤師,因為脾氣耿直,和廚師長打架不服管教被開除了。接下來的一年,廠子里很多活兒他拿不下來,夜裡給肯德基店配貨幾十斤的包他撐不下來,去飯店當服務員又覺自己不善言辭,回家去又怕母親和村裡人嘲笑,這一年他是干一天臨時工休息一天;沒錢花了,一同來的朋友基本上都接濟過他,後來實在撐不下去了,他才打電話向家裡要錢回去的。

徐烈兒回家來以後,這回外頭遭受了沉重的打擊,他整天在家裡無所事事思考人生,他沒有一技之長外面的苦吃不了,家裡也不願意跟著父親種地。村裡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村裡種地的都是他爸這樣的中老年人了。

可是他又不想跟著父親好好學種地,當一個莊稼漢。

老巍說要給他找媳婦兒,他心裡也美滋滋的。他看上了鄰居家的阿元,也是跟她同歲。阿元母親死的早,還有兩個弟弟的,她念完小學就是家裡的半個女主人了,洗衣服做飯。長的亭亭玉立,很多人家上門來提親。徐烈兒自小跟阿元一塊玩到大的,自鐘意她後,天天的找機會接近阿遠,他爹叫他給自己家幹活懶病犯了,相反主動獻殷勤幫阿元幹活壯的跟牛一樣。

阿元明白徐烈兒的心思,可是她不是很中意他的。她爸說了,她要嫁一個家境好的,有房有車人又帥的。徐烈兒會想阿元作他媳婦兒,於是他回家給父親說,讓父親掏錢買輛摩托車,現在去鎮上趕集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老巍愁的臉皺成一團。家裡財政大權在巍嫂手裡,巍嫂不想他那麼早成家,心裡怨他念書不成,出去打工也不成,於是說了些氣話,什麼那麼大的人,向父母要錢?要摩托自己賺錢買,娶媳婦自己買去,難不成一輩子父母養著不成。

徐烈兒灰頭土臉的回來,他躺在炕上成天睡覺飯也不吃。一天天的人也消瘦下去,老巍有時候甚至親自喂兒子吃飯,他嘴都不張一下。他想要的都得不到,他覺得自己很痛苦,當初他想當一個獵手,母親讓念書;他想出去闖,可是打工有時候連個苦力活也爭不上;想取個媳婦,被母親一頓臭罵。跟他同齡的人,結婚的結婚了在家老老實實的種地,打工的能在外面忍受風吹日晒。這麼大了,買個摩托車還要向母親伸手要錢,也沒見過這麼鐵心的母親,不支持不說,反倒唇槍舌劍數落的次數多,暖心安慰的少。村裡人也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聽他想要娶阿元為妻,甚至有村裡的人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甚至一些小輩也嘲笑他是個窩囊廢,寄生蟲,只能靠著爸媽活。

這年秋天我剛上大一,年底回家,我和徐烈兒一塊長大的,他很羨慕我上學,很喜歡聽我講故事說學校里的事情。只是我去縣裡上高中後,我們很少有了聯繫。

臘月三十晚上,我們一家人圍著電視在看春節聯歡玩會,外面的煙花爆竹響徹雲霄,過年熱鬧非凡。突然,村書記進來臉色凝重的對我父親說:老噶,趕緊穿衣服叫人去鎮上。老巍的後人和老巍兩口鬧矛盾,喝農藥了。你去把本族的叫幾個老成的人去鎮醫院一趟。

喝農藥了?我們都晴空霹靂般的一愣。

人搶救下了沒?已經咽氣了,村書記說。

下午六點喝的葯,七點多老巍在炕上喝茶看電視,巍嫂在廚房忙活著煮肉,聽到耳房炕上烈兒疼的滿炕打滾,這才發現。他又覺得這是醜事,沒敢對外聲張,和巍嫂花了半小時兩個人悄悄的套了牛車拉到十里以外鎮上的醫院,碰巧醫生回家去了,老巍電話叫了醫生,又過去了半小時,等醫生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書記帶了本族的十幾個老爺們上去,通知老巍的親房先帶老巍兩口子回去,兩口子哭的跟淚人一樣被拉扯著上了車。

按照村裡的喪葬禮儀,年輕人死在外面,是不允許進村的,村親們拉著放屍體的車子繞著村邊進到了後山,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奶奶怕晦氣還在自己家門口生了一盆火。

屍體放到凌晨兩點多,匆匆的從鎮上弄到一口棺材下葬了草草的下葬了。本來除夕晚上,萬家燈火,外面炮聲震天,大家都打算出去看煙花的,都嚇的縮在炕上不敢出門。天快亮了,父親才回來。我也是一夜沒睡,我問他怕不怕?

停屍埋葬的那個地方叫野狐溝,是舊社會夭折的幼嬰埋葬的地方。午夜兩點多,快要下葬的時候,他們五個人輪流換班掘墳,漆黑不見五指的曠野,北風肆虐,有時候風聲像悲馬嘶鳴,有時候像女子嗚咽,又像是鬼抽泣。能不怕嗎?

大年初一,村裡親朋間你來我往的開始互相拜年了,昨晚的事對於旁人來說只是茶午飯後的談資了。有人說是巍嫂逼死了兒子,兒子的什麼事她都插手,她之前要培養兒子像大兒子一樣當個縣長成了別的笑話罷了,甚至有人罵她是克子命;也有的人說是徐烈兒太窩囊了,想要媳婦,要摩托車可以自己去轉,鬧無常真是沒出息。我去阿元家拜年,連阿元都嗤之以鼻的說:早就說他,他是個不中用的,有房有車我也不考慮。

三天年過完,我也匆匆忙忙的回縣城裡轉親戚順道直接去了學校。至於巍嫂是什麼時候瘋的,那是我不知道的。老巍還是和以前一樣,扛著農具早出晚歸,只是自從小兒子死了以後他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樣,沉默寡言,無精打採的。除了每天忙裡忙外的幹活,他現在又多了一項任務—照顧發瘋的老婆。

那一年冬天,我在村口,她遞給我「綠茶」,估計他當我是她兒子了,只是我沒認出來她竟然是徐烈兒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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